第16節
仝則笑了笑,“就是因為不容易,在下才專程找到貴號,貴號要說做不了,放眼京城誰人還能有這個本事?您放心,錢不是問題,在下一定不會讓周老板吃虧?!?/br> 原以為話說得夠直白,誰知對方竟然不吃這一套,“做不來做不來,請佟掌柜另覓他處吧?!?/br> 說完連連擺手,一疊聲叫人伺候茶水,擺明是送客的意思。想不到世上還真有人對上門買賣不感興趣,仝則愈發不解,按說以周記目下的手工水準,做這么塊料子出來應該不是什么難事…… 出了門,他越想越不對,回味周長興面部表情變化,似乎是隱瞞了什么,而且他對自己的要求絲毫不陌生、也不奇怪,更像是聽過那種質感的衣料,或是根本就親眼見過。 要連這點敏感度都沒有,還怎么在生意場上行走,仝則越琢磨越覺得自己估量的沒錯。 可眼下是被人轟出來了,沒奈何只好再想辦法。這頭還沒出大門,卻見幾個匠人正拉著一個火冒三丈的漢子,七嘴八舌的在那兒勸說。 “再怎么著他也是東家,你去和他橫,能討著好么?” “此處不留爺,咱們去別處也就是了……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周記一家,這么克扣下去,我看他們遲早要完?!?/br> 說著說著,眾人同仇敵愾起來,有人立馬掉轉槍口一致對外,“自打大小姐離家出走,老當家氣得病了一場,可不就便宜了那家伙,把個好好的周記搞得是烏煙瘴氣。從前大小姐印染出來的那些個好貨,全白放在庫房,愣是發霉發爛也不叫賣。他這根本就是嫉妒,嫉妒人家比他有才華,他拍馬都趕不上!” “嗐,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多早晚把大小姐找回來,日子才算清凈?!?/br> “眼見他防賊似的,還能有那一天?何況大小姐那脾氣……” 話沒說完,只見一個管事模樣的溜達出來,橫眉立目地吼道,“趕緊散了散了,要說發錢跑在頭里,偷懶兒也個個都不含糊,全不干活了是怎么著?麻溜兒的都給我滾回染坊去?!?/br> 眾人聞言,頓時一窩蜂做鳥獸散。 仝則剛才佯裝被人擋了道兒,這會兒人都撤了,他也裝不下去,索性不緊不慢踱著步子往外去。 剛一出門,看見游恒蹲在車邊上,正和一個家丁模樣的漢子侃得不亦樂乎,倆人聊得興起是勾肩搭背,不知道的看見準以為這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仝則臉上略有點黑,想著自己這兒愁腸百結,這位號稱裴謹的心腹死忠呢,卻是笑得沒心沒肺。 “走了,”他上前,擺出副冰山臉。游恒看他一眼,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和那家丁話別,彼此眼神交匯,就差演一出十八相送了。 直到仝則看不下去拍拍窗欞子,游恒才收回他戀戀不舍的目光,揚鞭催馬干起了正事。 “聊什么那么熱鬧,還弄出一副相見恨晚?”下了車,仝則忍不住打趣兒問。 游恒深沉地搖頭,然后又點頭,“有收獲。你知道么,如今周記的掌柜不得人心吶,大家伙都很懷念老掌柜,還有周家大小姐。哎,據說,那位小姐是織染行幾十年不出的奇才,有想法,有手藝,九歲上就和老掌柜去過云南,跟當地人學了門蠟染技術,好像是用……這個我也說不大清啊。此外還下過江南,精通蘇繡??上Я?,據說為了點感情的事兒,和老掌柜鬧翻了,周老爺子也氣得生了場大病,不得已才叫侄子來管店里的事?!?/br> 仝則聽著,末了看他一眼道,“然后呢?那位奇才,我是說周大小姐現如今人在哪兒呢?” “離家出走了,”游恒拖長聲感慨,“我問了半天,那人一直支支吾吾,才要說,這不你就出來了嘛?!?/br> 倒賴上他了,都怪他沒把握好時間點,仝則乜他一道,想了想更覺不對,便把今日所見所聞和這位“粗中有細”的人一通詳述。 “我老覺得有隱情,沒準他們庫房里還真有我要的東西,但那東西眼下礙著周長興了,所以他絕不肯和我做這筆買賣?!?/br> “照啊,”游恒一拍大腿,“那怎么辦?要不要我趁天黑去把他們庫房劫了?” 仝則正上樓梯,腳下一個沒踩穩,差點絆一跟頭,“好漢,您怎么說也是三爺的人,正規軍出身,能不能行事稍微講究點體面?!?/br> “那有什么的,”游好漢放過自家大腿,轉而把胸脯拍得砰砰響,“少保讓我來做你的護衛、隨從、幫手、還有門客,古時候養門客不是有那個什么雞鳴狗盜?我比那個還是要高明得多,你別小瞧我的武藝,正經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br> 仝則聽得頭大,勉強擠出一記略顯憂傷的笑,不過腦子還在轉,思忖片刻道,“你也別雞鳴狗盜了,不如今晚去會會友,把周家大小姐的下落套出來。我覺得只要找著正主,一定有辦法能勸她做出咱們要的東西?!?/br> 游恒不愧是跟隨裴謹多年,雖有點一根筋,卻也很快想到關鍵,當即一口答應下,轉身就往外走,一刻也不耽擱。 仝則回房去等消息,一個人在燈下輾轉思量,要是實在不行,這緞子能否自己印染縫制出來。很快腦子就被銀線花色徹底纏成一鍋粥,恰在此時,游恒十分穩健地推門而入。 他臉色泛紅,像是隱含著某種不安的躁動,要不是仝則信得過他為人,真要懷疑他不是去探聽消息了,而是剛從某個書寓春風一度乘興歸來。 游恒喘了喘氣,坐在了仝則對面,“有兩個消息,一好一壞,你要先聽哪一個?” 仝則吸口氣,毫不猶豫地選了個壞。 “我打聽完周大小姐的下落,沒忍住去周長興住的院子里窩了一會兒,不想聽見他和一個黑衣人在商量,要殺人嫁禍的事。殺的是周大小姐的愛人,卻是嫁禍給老掌柜,如此一來……” “如此一來,父女倆再難和好?!辟趧t適時接口,笑得一笑,“周大小姐不原諒父親,這輩子都不會返回周家,那周記遲早會落在周長興手里?!?/br> “不錯,”游恒咽了咽吐沫,“至于好消息,是周大小姐目下就在京都?!?/br> 仝則精神一振,“什么地方?你問清楚了吧,咱們明天一早就去拜訪?!?/br> 游恒笑了,很得瑟地打了個響指,“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再想不到的,就是隔壁胭脂鋪子那個鍍金菩薩模樣的周掌柜,周嫵娘?!?/br> 第26章 原來是她!仝則這陣子忙于大筆訂單,幾乎忘了隔壁的胭脂鋪子,此時回想起來,那位周掌柜俏麗又冷若冰霜的臉立時浮現眼前,不過轉瞬他已開始思考另一件事。 “你說殺人嫁禍?殺的不是周大小姐,而是她的愛人,那么她的愛人眼下應該和她在一起了?” 游恒抬了下眉,做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她離家出走就是為和那人在一起,據說她才把人接來不久,說不準很快就會離開京都——這是那位周大爺原話,所以要趕在這個時候先下手為強,就算不弄出人命,也要弄個不算輕的傷出來,總之嫁禍才是后面的重頭戲?!?/br> 什么戀情,這么不容于家族,莫非是身份地位不匹配?仝則暗忖著,忽然間重點落在才接來不久幾個字上頭,他驀地抬眼,“周大小姐的愛人,是個女子對不對?名叫玉華?” 游恒素來缺乏表情的臉上終于起了點波瀾,“這你都知道?我還預備著最后再說,讓你吃一驚呢。別說我聽見這話,當時差點從房檐子上掉下來,驚世駭俗,太驚世駭俗了……” 仝則沒搭理邊上一驚一乍的人,只問,“他們打算什么時候下手?” “明天夜里,我聽得真真的?!庇魏阋活D,“你想阻止?干脆我明天晚飯后就埋伏在她們家院子里,保管一抓一個準?!?/br> 仝則這會兒對他的自信倒是頗感欣慰,點點頭道,“我和你一起,不過我在明處,你在暗處。明晚我會去拜訪那位周小姐?!?/br> 誰知算盤打得挺好,結果卻被人家先行一步。 第二天晌午,店里來了位年輕女子,說是隔壁胭脂鋪子的,指名要見掌柜佟先生。 仝則出來會客時,見她身穿鵝黃比甲,素白棉紗裙子,頭上沒有金釵銀環裝點,可那一張臉就足以吸引人移不開眼去。 明眸皓齒,膚色剔透無暇,最動人是略帶羞澀的神情,透著三分局促,七分不安,可看見仝則的一刻,嘴角揚起微微露齒一笑,剎那間燦爛如夏花盛放,而她本人對自己的美像是全無感知,半點沒有美人常見的矯揉造作之態。 眼波流轉間,純真中流露出少許嬌憨,如果這就是周掌柜的愛人,玉華姑娘的話,仝則情不自禁在心底贊了一聲,周大小姐真好眼光。 相互見禮客套兩句,那女子開口,聲音不清脆,反而有些低沉沙啞,“冒昧來訪,是因為早前佟掌柜和我家小姐談過合作,小姐前些日子家中有事,沒顧得及這樁事,怠慢了您一番好意,我先替她跟您陪個不是?!?/br> 說完起身福了一福,仝則忙還禮,“別這么說,也是我這陣子忙得焦頭爛額,沒親自去拜會,周掌柜那頭沒生鄙人的氣就好,請問姑娘您怎么稱呼?” “我姓良,良辰美景的良,您叫我玉華就是了?!彼Φ?,“您大人有大量,倒沒計較我們趁熱鳧上水來。我家小姐性子是有些孤拐,真要多謝佟掌柜海涵。既是這樣,不如趁今天咱們把那天的話再細細聊一聊。我家小姐的意思很明白,分賬全聽您的,我們只要三成也使得。您也瞧見了,現如今開店撐門面,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何況我們女人家?!?/br> “這個我懂,也一直佩服貴號周掌柜的魄力,其實很多事貴在堅持,且貴號的貨源都極好?!辟趧t話音一轉,“不過這事還須和周掌柜好好合計,爭得她同意,咱們兩下里再簽個字據也就是了。至于分賬,玉華姑娘可以放心,佟某人并非jian商?!?/br> 玉華含笑聽著,連連點頭,卻略猶豫了一下才說,“就只是她脾氣不大好,請佟掌柜千萬別和她計較?!?/br> 三句話不離回護愛人,那份靦腆的情義是藏都藏不住。 仝則說好,“這樣吧,我這會兒還有幾個活兒要趕出來,等晚上飯罷,我再登門叨擾,也請玉華姑娘和貴號周掌柜先知會一聲?!?/br> 玉華忙應下,道了幾回謝才轉身去了。 到了晚晌,仝則自不指望周小姐能招待他一頓飯,于是先填飽肚子,才慢悠悠過隔壁串門,臨去時和游恒商定好,只等那刺客露頭,便一舉拿下,務必要讓他吐露出幕后主使之人。 會面和想象差不多,周嫵娘不大情愿,尤其是看著玉華端茶倒水,待客殷勤周到,臉色便愈發有些晦暗不明。 “你坐下,這里不用你伺候?!彼Я俗в袢A的袖口,語氣里充溢著一種霸道的溫柔。 玉華回眸笑笑,很聽話地落座,“我習慣了,總是改不了的?!?/br> “別亂說,什么習慣不習慣的?!敝軏衬锊粷M地瞥她一眼。 玉華卻似沒看見,轉頭對仝則含笑解釋道,“我原是伺候小姐的丫頭,小姐給我體面,帶我出來見世面,如今鋪子里很多事也交給我打理。只是今天確是自作主張了,還請佟掌柜原諒?!?/br> “你不是丫頭,”周嫵娘輕叱道,“你是我……” 玉華忽然咳嗽一聲,“姑娘快說正事吧,這會兒人家佟掌柜百忙之中抽出空閑,萬不可慢待了人家?!?/br> 仝則當即一笑,心里卻很不以為然。 其實看著這一對秀恩愛,可比談買賣有趣兒多了。他不得以回神,強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來。 周嫵娘嘴角微沉,“不瞞您說,其實我原打算要關店走人的。上回跟您提過,京都我得罪了一些人,生意再怎么經營也難有贏面。您好心邀我合作,我也不是一點都不動心??芍圆辉敢馊ツ昀?,不怕您笑話,是為我早前也算和您是同行,如今卻是看不得那些綢緞絲料了……” 她猛地吸了下氣,又說,“要說賺錢的心早就沒了,我不過是想攢點路費。等回頭貼了告示出來,再把這店面轉手盤出去,我也就不在京都地界兒上混了。佟爺要是不嫌棄,就當幫我這個小忙,要是不愿意,咱們還是街坊鄰居,大家哪兒說哪兒了?!?/br> 玉華聽到后來,已有些發急,扯了扯周嫵娘袖口,一個勁兒短促地搖頭,看樣子是不同意她的安排??芍軏衬锱查_放在膝上的手,拍了拍玉華的柔荑,其后順勢握住,后者眼神一顫,也就沒再多說什么。 談到這份上,又是這么筆簡單交易,雙方誰都不爭,仝則再讓上兩份利,很快也就談妥了,倒是他態度慷慨且真誠,在言談間讓周嫵娘對他少了份抵觸,漸漸生出幾許好感。 可玉華卻在桌子下頭踢了踢仝則的腿,這是暗示有話要說,仝則心領神會,借著去凈手的功夫溜到院子里,不多時,見玉華也跟了出來。 “佟先生,您別聽小姐的話,我們哪兒也不去。小姐的家就在這里,年輕女子哪兒有四海為家到處飄萍的道理?!庇袢A道,“實不相瞞,我家小姐是和家里人鬧了點不愉快,可周家就她這么一根獨苗,上頭又有老父健在,豈能說走就走?她不過是一時慪氣,所以我總想著,要是鋪子能實打實賺到錢,生計不愁,再慢慢有些進項,她心情一好說不準也就想開了,早晚還是回家去得好?!?/br> 一個執意要走,一個暗地里挽留,各有各的想法,卻好像都是在為對方考量,倒也有些意思。 仝則點點頭,“我明白,生意上的事兒我會盡力,其實買賣嘛,多半還得靠養,至于父女更沒有隔夜仇了,天底下哪兒有真生兒女氣的父母呢,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也是這樣想,當年老爺對她寄予厚望,她是家族里最能干的一個了,就這樣放棄,且不說什么事業的話,就是親情也是罪過可惜,我……我是真心不想看到,她將來有后悔的一天……” 年輕時為了愛情有拋閃一切的勇氣,靠的不過是沖動和荷爾蒙就可以。真過起日子來,柴米油鹽和風刀霜劍一般磨人心性,時間的力量最驚人,任憑多澎湃的激情,早晚有天會歸于平淡。 而剩下的,卻不一定是細水長流,很有可能只是死水無瀾。 難得對方這么通透,仝則點頭表示理解,玉華心口一松,笑著道了聲,“多謝……” 可那謝字還沒說完,也就在電光火石間,斜刺里突然跳出個人。 仝則本以為是游恒,定睛一看卻是個通體穿黑衣的家伙,下一瞬,他只覺得那游少俠也該從天而降了,可晃了晃腦袋,四下里一望,卻是再沒別的動靜。 眼看那黑衣人無聲無息逼近,一把短劍閃著寒光,驀地里,劈面朝良玉華刺來。 玉華登時嚇傻在原地,連躲閃都忘了,看樣子并非臨危不懼,多半還是反射弧太長,行動完全跟不上腦子。 仝則和她正相反,上一刻,腦袋里還在猶豫自己一雙rou掌奪劍會不會傷亡太大,或是應該先行把良玉華一腳踹到邊上去,然后干脆大吼一聲姓游的趕緊給我滾出來救人…… 想法是一個接一個地往外冒,可他人卻已一把撥開良玉華,側身迎上了劍峰。 第27章 黑衣人不管沖上來的是誰,當下一劍撩過去,便聽茲拉一響,仝則身上單薄的青布袍登時裂開一道口子,鮮血嘩地一下涌了出來。 隨之而來是一聲驚呼,玉華終于反應過來,尖叫道,“救命吶,有賊人……” 這一嗓子驚動了院子里的下人,不過眾人跑出來需要時間,且周嫵娘壓根沒雇幾個壯丁看家護院,這會兒人又早都歇下了,披衣起身動作緩慢,實在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仝則瞪一眼玉華,用眼神示意她快跑,一面咬牙憤憤在想,那會吹牛皮的游恒究竟死到哪兒去了。t 黑衣人一擊完畢,繼續撲身而上??蓢@血rou之軀能抵擋幾下襲擊,仝則一手捂住傷口,準備等下瞅準時機起腳踹倒對方。 然而黑衣人顯然也是這么想的,于是先下腳為強,人家是正兒八經的練家子,這一記飛腿正踢到仝則胸口,仝則吃痛,接連踉蹌了好幾步。眼見寒光一閃,他已下意識想閉眼,一瞬間連罵人的心思都煙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