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封晚云怒極反笑,笑著掃袖,桌上玉璽茶杯落地,稀里嘩啦,碎片四濺。 她說:“都瘋了!” 她甩袖走人,裴古意竭力喊道:“陛下,那棺木里躺的才是昭王殿下,拾京那孩子是昭王的親子,罪臣死前別無所愿,只想把罪臣欠的還清……臣在這個昭王之名下煎熬了二十多年,他不回,臣以此紀念他名,可他回來了,罪臣還有何顏面頂替昭王之名占他之位,令他不得安眠……拾京因身份所累,無法與公主成婚,如今昭王已去,罪臣實在無法占用此位,令昭王親子在京中無立足之地,與公主兩情相悅卻無法促成姻緣……” 幾個前朝老臣默默垂淚,皇帝折返回來,慢慢走過來,卻不知能說什么。 她輕聲道:“好,今日全都來領罪了……朕還能說什么?是想逼朕寫罪己詔嗎?!” 關山秋跪請三司查審昭王所言。 皇帝看著她,慢慢扶起裴古意,說道:“不必查了?!?/br> 她似哭似笑,輕哼一聲,一步一步走回帝座,自己彎下腰,慢慢撿起玉璽,說道:“柳書名,你起來吧,地上涼……” 她慢慢坐下來,環顧大殿上站的所有朝臣,最終,緩緩說道:“擬詔?!?/br> 南柳匆匆返回,宣禮官念了兩份詔書后,她還是不敢相信。 兩份詔書。 一份算是母皇的罪己詔。 大意是,二十年前,為防馮黨篡位,她無奈之下,任由誤會發展下去,讓裴古意充頂昭王王爵,今日昭王尸骨回京,她要彌補這一錯誤,因而,以皇族之禮安葬昭王,并由昭王之子拾京承襲昭王王爵。 這已經很離譜了。 南柳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了。 然而看到第二封,南柳更是…… 第二封詔書,給了南柳封地和封號,還給了拾京還王君的封號,金冊玉印隨詔呈上。 連婚旨都不是!母皇直接賜她封號,給她冊封了王君。 這是跳過婚旨,默認他們成婚! 南柳看到詔書上的云州封地,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用什么表情和心情來接這張諭旨。 “母皇一定是瘋了……” “何止?!?/br> 裴雁陵道:“今天就沒一個正常的,柳帝君現在在三司?!?/br> “哪兒?!” “三司?!迸嵫懔甑?,“你也別緊張,就是去一趟,此事總要商量個說法,好頒布詔書,給百姓們一個說法不是?” 拾京對裴雁陵道:“王叔……他是你父親?!?/br> “我知道?!?/br> 裴雁陵半點波動都沒有,說道,“你認到我們侯府的時候,我娘就告訴我了。她打一開始就認出我父親來了,燒了臉她也能認得?!?/br> 南柳還在呆滯中。 拾京和裴雁陵聊了起來,兩個境遇稍微有些相似的人,交流起了現在的感想,拾京問她:“你什么感覺?” “大家都不容易,你呢?一下子從最不可能和公主修成正果的人到……成為最不可能的人,什么感覺?” 拾京說道:“沒什么區別,阿爸換了個名字的墓躺了進去而已,這件事很重大嗎?” “可能對他們來講,算是很重大吧?!?/br> “沒感覺?!笔熬┱\實道,“反正我和南柳早就成婚了?!?/br> 南柳終于從驚愣中回過神,收好詔書,說道:“拾京,跟我來,去見我母皇?!?/br> 皇帝躺在床上,額上搭著熱帕子,雙目出神地望著遠處。 南柳規矩行了禮,讓拾京先等著,自己上前來,坐在床邊,無言望著母親。 封晚云斜她一眼,說道:“封地給你了,你看看,滿意嗎?” “母皇你……” “即便有二十三封詔書,我這位置坐的名正言順,但今日朝堂之上發生的事,將會讓我千古留名……荒唐之名。再沒有比我更可笑的皇帝了……處心積慮,戰戰兢兢,快死時,才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些,都是白辛苦……多大的代價??!帝座之路,荊棘踏平。犧牲的,埋葬的,都躺在這條路上,到頭來,都是白白犧牲……” “娘……” “南柳,你長大后,總是不聽我的話,我同你說不了幾句,就會爭吵起來……你是不是覺得,你母親,是個殘酷冷血之人?只看重江山社稷,只知道政務大局,沒有半點溫情?” 南柳愧疚不已:“我沒……” 皇帝笑道:“你說過,你忘了?!?/br> 她扭臉,指了指一旁乖乖站著的拾京,說道:“你為他,跑來同我吵,哭著對我說,家國大義與冷血無情只有一線之隔,母皇只對江山有一丁點溫情,不知何為感情……” 南柳想起,她是說過這樣的話。 皇帝要下婚旨那天,她又急又氣,就把話說了出口,她記得當時母皇的表情變得十分可怕,摔了東西讓她滾走。 “我如何能沒有感情?坐上這個位置,你就知道,感情這種東西,深藏于心就好,顯露出一分,就會有一分的無能為力,那是煎熬……” 皇帝伸出手,南柳連忙將她扶起來,皇帝坐了起來,一手捂著帕子,閉上眼,疲倦道:“你做不了帝王,你和先帝一樣,不是情太多,而是只重情。也好,你不接帝位,朕也能踏實閉上眼?!?/br> 南柳像是撒嬌一樣,軟軟叫了聲母皇。 “朕把能給你的,都給你了?!被实燮鹕?,緩緩說道,“南柳,做你愿意做的事去吧?!?/br> 南柳微驚。 皇帝說:“封澤比你強多了,身子骨也好,以后絕不會像你一樣迷迷糊糊?!?/br> 南柳笑了起來。 皇帝拍拍她的手,說道:“去瞧瞧你父君?!?/br> 她走過來,對拾京說道:“你這個名字,朕就直接加了姓,刻在了金冊上,有些倉促,你滿意不滿意,都換不了了?!?/br> “沒事,不管什么名字,是我就好?!?/br> 皇帝微微一笑,道:“原以為,你只是形似你父親,未料……內里裝的,也像你父親?!?/br> 她說:“拾京,朕欠你的,能還的都還了,欠你父親的……朕還不清?!?/br> 拾京問:“母皇,您會判王叔有罪嗎?” 皇帝哼聲笑道:“他又有何罪?我們欠他的,就如欠你父親的,一樣的此生難還?!?/br> “對了,還有句話,朕要告訴你?!?/br> 拾京點頭:“您說?!?/br> “你一直想要的這個王君之位,朕現在給了你,今后,你這一輩子,都沒有反悔的機會了,無論何時,你若敢生出后悔的念頭……” 拾京搶道:“我所求的,只是南柳,我以性命和靈魂起誓,此生無悔?!?/br> 建元二十四年春,北來的船停在云州嵐城碼頭。 攬月樓里正燈火通明,好不熱鬧。 大堂里彈唱老頭板弦彈得起勁,唱的正是傳唱十三州半年,熱度有增無減的《二十三封詔書》。 去年,皇帝的罪己詔令天下人震驚不已,不久之后,一口茶先生的新作《二十三封詔書》,從云州嵐城的攬月樓開唱,立刻傳遍十三州。 南柳聽到晚風中傳來的歌聲,笑道:“母皇現在睡得安穩了,花不沾這一首曲子,作的果真妙極,一遍一遍告訴百姓,我母皇屁股底下坐的皇位,名正言順?!?/br> 至于多出來的那張傳位詔,再沒有人想起過。 當彈唱先生唱到馮翔欲要矯召篡位,裴大人臨危不亂,智替昭王時,不管是頭一次聽還是已經聽了千八百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南柳輕輕哼道:“一聲昭王殿下……” 拾京笑著接:“兩道沉重枷鎖?!?/br> 說唱先生接著唱道:“大罪加身也不懼,只為天下太平,完君一諾……” 兩個人相視一笑。 拾京說:“聽的我耳朵都磨出繭子了,還沒唱夠。本來還想進去向干娘討半兩點心吃,這下可進不去了……” 南柳:“去湖邊走走吧?!?/br> 他們慢慢散步至湖邊,歌聲漸遠。 碧湖邊人不多,靜謐的夜晚,平靜的湖面。 南柳說:“對了,你欠我一首詩?!?/br> “……還沒到時間呢!再給我幾天,祈愿節念給你聽?!?/br> “又拖!” “南柳……” 拾京看著不遠處熬糖人的老頭兒,說道:“去年,我那頭鹿都沒吃到嘴里……” 南柳無奈:“你真是……” 她摸著口袋,忽然一愣:“沒帶錢袋,算了吧?!?/br> 拾京從袖袋里摸出香囊,倒出一堆零件,從亂糟糟的零件中找出三枚錢,說道:“恰巧三錢,我分你一半吃?!?/br> 熬糖人的老頭兒抬頭看到這兩個,唉喲一聲:“去年……是你們兩個吧?臉上還有紅紋的,我今年可算是知道了,你是蒼族人?!?/br> 溪清帶著的那些蒼族人,現在到嵐城露面的次數是越來越多,指不定攬月樓里聽曲兒的,就有她們。 “要鹿?!?/br> 拾京把三文錢放進糖車的罐子里。 老頭兒說:“今年不是老價格了,四文錢一個?!?/br> 南柳笑:“看來今天是天不讓你吃了……” 話音未落,拾京說道:“做小一點,做三文錢的!” “你怎么跟之前那個姑娘一樣……” 老頭指著不遠處嘎巴嘎巴大口嚼糖狗的姑娘:“她今年有錢了,卻偏要只給我三文,說我做的糖狗小……這又不是論大小買的,我一根簽兒一個,四文就是四文,就算是公主王爺來了,我也賣四文?!?/br> 南柳哈哈笑了起來,轉身喊道:“宋瑜!快來還錢!” 宋瑜本來嚼著糖狗,望著湖面出神,扭頭一看,驚掉了半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