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又是熬了個通宵,林偵的臉上卻絲毫不見疲憊之色,乏盡的燈燭映在眼中,一點點紅絲,十分光亮。惡補之下,很多書都似通開了門道,讀起來也少去晦澀,甚至還能像讀現代文一樣可以從中揣摩出通常之外的意思。譬如《曹劌論戰》,正是那句著名的“rou食者鄙,未能遠謀”的出處,對當權富貴者的鄙視可謂誅心。而今細細研讀,危難時刻,魯莊公與大臣們能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真正低下身段從“小信”到“忠之屬”取信百姓,讓一介平民發揮才干、領兵破敵,封建君主的氣量也著實難能可貴。 一篇文章做下來,林偵覺得自己的筆、筆下的古文第一次寫出了他想表達的意思。 嘶!林偵正是奮筆疾書,只覺腳下一陣刺痛,低頭看,炭盆烤得近,把棉鞋燒出個洞。 “哎呀,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劉捻兒驚慌失措地撲過來,一副要用自己的身子擋住烈焰焚燒的架勢。都是他為了讓主子暖和些,不停地往跟前兒挪炭盆,這一下主子受了傷,大太監們要知道,打死他都是輕的! 看劉捻兒臉都嚇白了,林偵笑笑,輕輕用腳尖挑挑破洞,“你還愣著做什么?去拿鞋襪啊?!?/br> “哎!” 劉捻兒趕緊去取了來,抱起林偵的腳褪下鞋襪小心地吹吹,見那腳趾果然沒傷著,劉捻兒的心這才落了地,又麻利地給他換新的。林偵想搭手,是萬不能夠,也只好隨他去。 劉捻兒見主子還是從前那么隨和,他這才適宜,趁便離得近又悄聲道,“主子,昨兒夜里我見著兩位公公在那兒寫冊子?!?/br> “哦?!眲⒛韮嚎谥械摹皟晌还笔俏餍≡褐械墓苁绿O張福和劉興,這一句說出來后面顯然還有話,林偵一面翻著手中的書,一面聽著。 “張公公說主子最近讀書倒勤,該記下給萬歲爺瞧瞧;劉公公嘆了口氣,說萬歲爺早就不看這邊的折子了?!?/br> 林偵的手指停頓了一下,抬起頭,輕輕吁了口氣。他每天的起居行為太監們都會記在一個冊子上,據說是要上交宗人府的。日常流水賬一樣的記錄,說“萬歲爺早就不看”,那也就是說之前“萬歲爺”還是會看?是在看什么?看這逆子有沒有好好反省還是……在關心他?林偵之前探得,七皇子是在二公主亦沁和親蒙古不久后就被軟禁的,不知為什么,他忽然隱隱感覺這父子反目也許與這件事有些關聯…… “回主子,三公主駕到!” 林偵正自思忖,一個太監進來回稟。這一聲,不但林偵心里一驚,連那太監的聲音都在抖。西小院破天荒第一次有了訪客! 終于來了!料定的結果真的出現時,林偵竟然按不住自己的心跳,起身就往外迎去。剛剛走了兩步,突然定住。冷靜!七皇子是個冷宮幽禁近三年的人,第一次傳信出去已屬不易,這見面絕不可過于熱絡。 林偵退回房中,又端坐在書案旁,蘸蘸筆,屏氣凝神。 不一會兒,雪地上傳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簾子打起,就著雪冷,一股淡淡的馨香。 林偵抬起頭…… 眼前的女子,并未如想象中那般華貴逼人。一身銀絲暗花大袖裙,肩披云霞帔;發挽頂中,珠翠環髻,兩只花釵銜行云流水,垂在肩側;丹鳳輕挑,脂粉薄透,一個面若婉月、行若靜水的女子。這就是七皇子一母同胞的親jiejie:三公主亦洛。 四目相對,林偵的眼中十分復雜。而亦洛,只這一眼,越過了多少歲月,淚光早已盈入。 林偵慢慢站起身。 三年未見,當初那郁郁寡歡的少年竟是長成如此挺拔,面上脫去了兒時的蒼白與柔軟,雙目幽深,棱角剛毅,眉宇間透著一股從未有過的英氣;這一方窄小幽怨之處沒有束住他的翅膀,倒像將將翱翔歸來的雛鷹,若非還似兒時那般總是輕輕鎖著眉,她幾乎就要不敢認他…… 熱切的話語已是涌在了喉中,亦洛強自鎮定,按下心潮,“你見我,有何事?” 沒有稱呼,沒有寒暄,冷冷一句,一別千里。如果不是她根本無法掩飾的情緒,林偵幾乎就要相信這位jiejie也早已拋棄了他。 “請?!?/br> 應他輕聲一個字,亦洛抬步走進房中,落座桌旁。身后跟來的侍女十分有眼色地將房中侍立之人都帶了出去,輕輕掩了門。 房中復靜如初,除了書香、墨香,只有香爐的白霧冉冉流動…… 林偵走到近前,親手斟茶,略猶豫了一下,捧到亦洛面前,“jiejie……” 幾乎就是一瞬間,亦洛眼中已經冷去的淚滑了下來,那么清淡,那么凄然…… 這淚仿佛破冰的春水,林偵的心里忽地涌上一種異樣的感覺,不知是七皇子,還是他自己,對眼前女子竟是有了難以言明的一絲觸動…… “楨兒……” 這一聲喚,把她之前的屏持全部卸下,柔軟的淚聲如母親般溫暖,林偵輕輕搖搖頭,“臣弟已近及冠之齡,jiejie還如此喚我……” 他說了這么多個字,男人的聲音,低沉,柔緩,再不是從前那般尖銳的倔強,言語之中只覺輕嗔的親近??粗?,亦洛一時心酸,一時欣喜,好一會兒方笑了, “是了,楨兒長大了,該是喚作‘奕楨’才是?!?/br> 林偵也含笑道,“jiejie請用茶?!?/br> 亦洛回神,才見這半日弟弟手中竟還捧著敬給她的茶,忙抬手輕輕沾去腮邊的淚水,接過茶盅,“哦,正是呢!” 窗外又覆了一夜薄雪,壘入前幾日的積攢,日頭出來,天地潔白,絨絨的晶瑩,透過玻璃窗正映著桌旁冉冉茶香之中的姐弟。 “奕楨,” “嗯,” “你邀jiejie來,可是……”亦洛正想把自己攢在心口的話說出來,忽想起臨行前夫君的勸告,便只得按捺,斟酌了一下方道,“是為的何事?” “哦,”林偵并未遮掩,直應道,“今年的千秋節,我想著該去給皇后娘娘……” 作者有話要說: 哥哥出征了。 今天絮叨兩句,穿越到古代我覺得是一件很艱難的事,穿越的地位越高境遇越艱險,反倒是像小芽子這樣可以一張白紙好作畫。哥哥在為了兩個人的未來努力,芽芽要做的是活命。而兩個人在現代的問題沒有解決,來到古代依然存在。 這一次我不會讓男主很輕松。嗯。就是這樣。 ☆、備戰千秋節 不待林偵說完,一直情緒難抑亢奮的亦洛禁不住喜道,“真真的,果然讓平博言中了!” 林偵聞言一愣,平博?這才想起眼前這位公主嫁的是京中景鑠王江沅, “平博”正是江沅的表字。 亦洛哪里還顧得弟弟驚訝的神色,她的笑從心里透了出來,透在白皙的臉龐上泛起淡淡的紅暈,“那日我接了你的信兒,心中再擱不下。平博勸我,說殿下長大了,是到了他走出來的時候。我只不能信,誰曾想,果然如此!” 林偵輕輕一挑眉,未及感嘆這姐夫料事如神,心里的疑惑倒積起一個小疙瘩:走出來?什么意思? “好,真真是好!”亦洛只管欣喜道,“前兒我去坤寧宮請安,還與皇后娘娘說起你。若是知道這一回千秋節人能這么全,娘娘一定歡喜!” “是?!绷謧牲c點頭,原本他并不確定七皇子與皇后的關系,曾經很忐忑千秋節是否是個好借口,這一聽,jiejie亦洛與皇后似是十分融洽,應該不會有大錯,這才放心回道,“這幾年,也是疏于禮數?!?/br> 未及多說幾句,一盞茶尚未喝完,亦洛就起身告辭。林偵看得出,自己的主動讓jiejie十分興奮,她這是要趕著去安排他入席千秋節。畢竟,出入冷宮不是她能說了算的。 林偵沒有寒暄挽留,只是起身,親手接過侍女手中的雪斗篷披在了亦洛肩上。林偵不經意看到,又有一顆淚悄悄落在她的袖口…… 行至院門前,林偵拱手送別。亦洛下到臺階下,猶豫了一下又回頭,看著林偵輕聲問,“楨兒,你……還怨恨jiejie嗎?” 終于等來了這一句。剛才姐弟二人久別重逢,三分離愁,七分溫情,與小太監劉捻兒說起的jiejie在院中站立許久不曾走進探望并不相符。有了這一句,一切都才算對上。 到此刻,林偵依然不知道七皇子是為什么被打入冷宮,“怨恨”二字從亦洛口中說出,說明不只是父子,這姐弟之間也有尚未解開的矛盾。林偵必須去千秋節,芽芽每日都在煎熬,不能再多拖延一刻。所以對于這一問,林偵很想擺出一副盡釋前嫌的大度說“不”,進而與亦洛更親近一步??墒遣荒?,他不能為了急于回到現代而把這位身世凄然的七皇子徹底犧牲。 斟酌之后,林偵微微低垂了眼眉,沒有應。 他的沉默果然是最佳的反應,亦洛剛才亢奮的神色略略黯然,卻又輕輕舒了口氣,“來日方長吧?!?/br> “嗯?!?/br> 目送亦洛鮮艷的妃色斗篷消失在雪白的天地,林偵臉上的笑容漸漸沉寂,三天后,就是千秋節,三天后,他就要面對一眾皇族,還有那個將自己的親生骨rou囚禁三年之久、君威震天的皇父…… …… 十一月初六。 一大早天還不亮,林偵就起來沐浴、梳頭,大男人的穿戴上熏了各種香,那味道開始聞著還覺雅致,時候一長林偵有些頭暈。早飯只吃了一小盅酪子,而后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上下左右服侍的太監們才算離了他的身。 鏡子里的自己,頭戴九縫皮弁覆烏紗,插金簪,系朱纓,綴五采玉珠九重九;身著絳紗袍,肩披金線織盤龍,綴金云龍紋珮;手握九寸白玉圭,腳踩赤色舄。這一身的尊貴,每一處小細節都在彰顯日月星辰與天地萬物的托攏,萬國朝宗,天下獨尊。 大周自開國朝歷,皇子三周整歲皆賜封親王,出宮前正式受冊封號,帶著爵位開衙建府。隆德帝膝下子嗣本就不旺,先是四皇子未及成年就惡疾早逝,又是六皇子襁褓之中夭折,不足百日。所以,雖說也是龍生九子,其實長成的只有七個。據說隆德帝對皇子們秉承一視同仁,雖然在赫連皇后誕下嫡長子之時就立下了儲位,卻是隨之改了服制,眾皇子的朝服領親王銜與東宮太子基本一致,只是太子的玉圭略寬、九縫冠正中有一塊軟白玉。 也就是說,除了太子比較好認之外,剩下的五位與自己的穿戴一模一樣,除了年齡區別,只能憑借芽芽提供的細節來辨認。 林偵又在心里默念一遍:二皇子奕栐,封鎮西王,早年兵部任職,秉性彪悍,真刀實槍打過仗,現坐鎮西北;三皇子奕栩,封永定王,隆德二十四年匿名科考高中會元,殿試時被皇父謙虛地扒拉成探花,現任東閣大學士,輔任戶部;五皇子奕杊,封平盛王,與三皇子同一年出宮建府,未在官中領任何職位,只是常進宮陪皇父在文淵閣讀書,平日里算是個閑散王爺;八皇子奕檸,現居宮中,性綿和,極善丹青;九皇子奕楓,……貌俊美。 想到這里,林偵不覺蹙了蹙眉,芽芽當時就說了這么三個字,他再追問,她說王九就是這么說的。后來小丫頭自己琢磨了一下,湊到他耳邊神神秘秘說:這人估計是大周朝第一美男子,他一出現,天地都黯然失色,再有什么優點別人也看不到了。哥,你真有眼福,我要是也能見他一面就好了。 當時林偵就白了她一眼,這丫頭就是這樣,娘胎里生下來就是個顏控,男神的標準就一個:臉好看。 林偵輕輕吁了口氣,得了,想那九皇子剛十七歲,青春少年,應該很好認,在他面前也不需要太過小心。 一切準備就緒,距離覲見還有些時候,這么一聲嶄新的禮服在身,林偵動也不敢動,正襟危坐,感覺自己像一尊五彩的泥塑,攥出一手心的汗。那天三公主亦洛走后沒有再來,寂寞的西小院直到昨天才有人登門,來的卻并非是解除幽禁的圣旨,而是宗人府給各位皇子的禮令,讓千秋節這一日某時某刻先往乾清宮覲見皇帝,而后在交泰殿候待吉時,再往坤寧宮拜賀皇后娘娘。 對于七皇子被軟禁的原因和程度,林偵依舊十分模糊,可看jiejie亦洛的欣喜表現像是他并未犯下什么背天逆祖的大錯。之前監護們亦步亦趨不許他多踏出頤和殿一步,而這一回,竟然連釋放他的圣旨都沒有就許他往千秋節去,蹊蹺之余,不知怎的倒有了幾分人情味。 皇家與他冷暖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給他提供合適的契機見到所有人。那枚麒麟珮自林偵醒來握在手中,平日起居時伺候的太監都會給他掛在腰間,可見一向不曾離身。林偵仔細研究過這枚玉佩,半圓盤身,要與另一枚相契方能合璧為圓,他手中的是雄珮,要尋找的該是枚雌珮。如果曾經的七皇子對這玉佩珍愛有加,可見價值不菲外意義也不凡,所料不錯的話,那另一枚在另一個主人手中也應該不是尋常物件。 不過,這一回的禮服上紅裳兩側懸掛的兩組玉佩集珩、瑀、玉花、琚、沖牙、璜、玉滴各雜珮相合,是朝服規制,所以身上不能再懸掛麒麟珮。今天是不會有所收獲,只能等到這些皇族子孫穿便服之時,走近他們,細細觀察。 至于找到以后如何得手,林偵還沒有想過。無外乎“竊”與“借”,屆時見機行事。 正自出神,大太監張福進來親自稟報說:“吉時將到,請主子移駕乾清宮?!?/br> 往乾清宮去是不許帶隨從的,林偵第一次獨自走出了西小院的門。微微低著頭,邁步,心中默念宗人府禮制中對皇族風儀近乎嚴苛的規矩,連步幅的大小都盡量不著增減。幾年軍校的刻苦訓練,做到這一點并不難,難的是要在這不疾不徐的莊嚴里端出皇子高人一等的架勢。 今兒天氣很好,連日飄灑的雪已住了,紅色宮墻,白雪遮掩,偶爾露出的琉璃碧瓦,珠圓玉潤,洗過一樣,映在日頭下,十分養眼;頭頂上,一只鳥兒滑過湛藍的天,天地靜,靜得能聽到翅膀撲扇的聲音;踩在腳下的雪,從初時的軟滑,越來越沉穩,像林偵此刻慢慢平復的心。 豈料,這短暫的平靜剛剛走近頤和軒就被顛破。白雪清冷的正院中,負手而立一個人,身材修長,身型略瘦,也是一身絳紗盤龍袍,也是五彩玉珠九縫冠。 林偵一愣,腳步立刻停住。只是這一點的躊躇,那人已經聽到他腳底的雪聲,慢慢轉回身。一張極清俊的臉,眼眉含笑,溫文爾雅,富貴王袍加身,依然似一股清流,帶著煙雨江南清新的書卷氣。 他的笑容親近又不失禮數,林偵的腦中電光火石一般計算著。同樣的親王朝服,又在這深宮之中,此人定是皇子中的一個??此哪?,年紀大概有二十幾歲,不會是宮里的皇弟們,那三位皇兄是哪個?二皇子是武行出身,行軍打仗,平復匪患,不該有這般儒雅不著風雨的氣質;三皇子奕栩、五皇子奕杊??一個是文官,一個也是常出入文淵閣,書生氣都是難免,林偵突然覺得那細節的信息十分不夠,很難判斷。 林偵輕輕蹙著眉,那人已近在眼前,不能再猶豫了,就叫一聲“皇兄”總不會錯。 正當他要開口,那人倒先拱手施禮,柔聲道,“在下江沅?!?/br>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那一只,大家受累記一下:奕楓,抬頭看一下人物欄。 謝謝呼嘯而來的老道,謝謝可可和小柴,雷雷收到! ☆、驚險昭仁殿 江沅!景鑠王江沅!三公主亦洛的駙馬,自己的親姐夫!好險??!林偵倒吸了一口氣,做暗線偵查果然不易,第一次露面就險些暴露!他剛才的猶豫顯然已經落在這位姐夫眼中,林偵只好面露尷尬的笑,“駙馬莫怪,我……” “是在下唐突,你我從未相見,殿下何錯之有?” 皇子是君,駙馬是臣,君臣之禮十分端莊,他的笑容陽光下十分隨和,“今日進宮時候尚早,我想不如先一步來會殿下?!?/br> 一句話化去尷尬,又一句話讓人如沐春風。提前來接七皇子,顯然是jiejie亦洛放心不下,卻又顧忌到久鎖深宮的少年敏感脆弱的神經,一個“會”字,可謂周到。 林偵的心頭解開,輕輕點點頭,“多謝姐夫?!?/br> 白雪點綴著紅梅,清冷的樹下,“姐夫”二字映在江沅的臉上似一粒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波瀾并不大,漣漪慢慢暈開。他未再多言,轉身,兄弟二人并肩往頤和殿外去。 雪地上,兩雙赤色靴,一樣的步調,這默默的陪同比熱絡的寒暄更讓人舒服。第一面,林偵就對這位姐夫頗有好感,只是他短短幾句話依舊在林偵心里留下一個小疑惑。記得劉捻兒曾說駙馬爺是大周朝為數寥寥的外姓世襲王族之一,那在被選作駙馬之前必然會常出現在宮中各種祭祀與典禮上,而剛才他卻說“你我從未相見”,這是怎么回事?雖然七皇子被禁三年,可他今年已經十九歲,之前的十六年生長在后宮眾皇子中,怎么會對朝中這位年輕的王爺從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