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看來,還要想辦法問問宮里的資深人士:乾清宮曾經的當紅小太監王九。 兩人一路出頤和軒往西,穿東筒子夾道,過東六宮。左右來往佇立的宮人漸漸多了起來,人人都是一身嶄新、一臉肅穆,林偵的心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大周朝因為太后娘娘早年薨逝,皇后的千秋節就是這后宮里最大的節日,除后宮嬪妃與宮娥外,滿朝文武及所有的誥命夫人都要進宮朝賀,極是隆重。因此上,林偵過了東六宮自然就往南去,要與文武百官一道候在乾清門外。卻不料,江沅輕輕握住他的手腕,在他的示意下,兩人站在了乾清宮東角門外。 “皇父這幾日龍體欠安,在昭仁殿接見?!?/br> “哦?!?/br> 如此簡短一交代,林偵也不敢細問,隨在江沅身后來到了乾清宮東側的昭仁殿。 昭仁殿是乾清宮東北角的一座附殿,殿前有斜廊直通乾清宮,殿上面闊三間,明間辟門,前接抱廈三間,自成一個小院,相比巍峨莊嚴的乾清宮十分不起眼,而這里才是皇帝真正的寢宮。 皇帝龍體不適,將臣子們招在寢宮訓話并不逾例,只是此時的昭仁殿外除了當值的太監們垂手而立,再不見旁人。院中光禿禿的都是齊平的青石磚地,寸草不生,只有殿前兩只鍍金銅水缸,空無一物。 并不寬大的院落,肅穆威嚴從頭頂上壓下來,壓得人只有恭敬低頭才覺適宜。林偵握著冰冷的白玉圭,手心又起了汗。難道說他遲到了?林偵不解地看向江沅。 江沅此刻的臉上也再不復剛才溫和的笑容,只輕聲道,“去吧?!?/br> 這沒有任何解釋的祈使句讓林偵突然明白了什么,原來那禮令之上的時辰是給他一個人的。林偵咬咬牙,獨自步上臺階。 直到他站在門外,躬身候立,門口的太監這才進去通稟。 不一會兒那小太監就轉了回來,依舊守在門口。一切歸于之前的平靜,像什么也沒發生過。林偵知道,這是要他等。等不妨,只是這“躬身”二字正把人的身體彎下十幾度的角,不符合任何穩固的形狀和人體工學,極易疲勞,很快,酸澀似一條小蛇從頸椎爬下脊柱,讓人抓撓不得十分難耐。 林偵咬著牙,心里頭剛才的敬畏忽地換出兩個字:媽的! 人在忍耐的時候,很難計算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皮棉簾終于打起。林偵躬著身子走了進去。暖熱帶著略有些濃重的熏香撲面而來,正堂之中是金光閃閃的龍紋寶座,說是座,其實類似日間的暖塌,上面鋪著厚厚的暖墊,背靠九扇紫檀字書屏,屏風后是滿墻的書架。 寶座上并沒有人,尋著悉索的人聲轉頭,才見珠簾后東暖閣的暖炕上坐著一個人…… 沒有繁瑣的禮服外袍,只是一身襖褲,一條腿盤在炕桌旁,一條腿垂在炕沿,十分隨意;瘦削的臉龐,眼窩深陷,鼻梁挺直,那近乎刻薄的棱角被眉間與兩鬢的霜色染上了歲月彌久的滄桑。此刻一手執筆,一手翻看著桌上堆起的冊子,南窗的陽光照進來,他面上的顏色柔和,幾乎生出了慈祥。 與林偵這一身的隆重相比,他更像一個悠然讀書的老者。只是,那處處耀眼的明黃色,忽然就刺醒了林偵。不敢再看,俯身跪地。 今日覲見應的是千秋節的大禮,該是最莊嚴的五拜三叩,可看著那九五之尊一身襖褲盤腿,林偵斟酌了一下,決定行君臣父子“四拜”之禮,“兒臣奕楨叩見皇父,恭請皇父圣安?!?/br> 曲臥全身,額叩手背著地。每一拜都是一番大動作,每一次叩首,都讓林偵想起《戰國策》里蘇秦那位乞憐的嫂嫂,“蛇行匍伏”,他此刻就是這個形狀。直到最后一叩,他沒有再起來,要等待的是那一聲“平身”的赦免。 安靜,日頭曬進來暖洋洋的,一動不動,林偵也一動不動。幾乎匍匐的姿勢很符合人體工學,足夠他跪到天荒地老,剛才那一句忍不下的國罵此刻在窩下的胸腔里根本出不來,人像埋下頭的鴕鳥,這樣倒立的感覺,思想都停頓,只有頭頂上一只小金鐘,滴答滴答地擺動。 看著眼前的青石地,能聽到珠簾后的咳嗽,飲茶,能嗅到那朱批的墨香。房中的氛圍如此安詳,慢慢地,林偵有了種超出正常感知之外的感覺,覺得那珠簾后不是位日理萬機的皇帝,只是個老人,一個示威的老人,心中的緊張竟然在這屈辱的姿勢里慢慢地消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頭有些充血,身體卻無任何不適。不管七皇子曾經犯過什么錯,此刻那龍榻上的人與他只有咫尺之遙。三年之久,一千個日夜,一步就走到了他榻邊,而這短短的距離又在這漫長的跪禮中消磨著他的尊嚴,他用一千個日夜慢慢蓄攢起來、男孩到男人艱難轉變的尊嚴…… “殿下,請?!?/br> 直到乾清宮外響起禮號聲,珠簾才被大太監趙顯打起。林偵起身,躬身走進東暖閣。 “待禮畢,宣莊之銘?!?/br> 隆德帝放下朱筆,對趙顯吩咐了一句。 “是?!?/br> 林偵依舊跪在地下,這一次倒是挺直了身子。隆德帝將案上單放出來的幾本奏折擺在案中,其余的壘好遞給了身旁候立的一個太監,那太監接了,彎腰退出了東暖閣。 隆德帝坐在炕沿邊,俯身撿靴子。林偵蹙了下眉,猶豫不過幾秒就跪行至榻邊,雙手托起了他的腳。頭頂的目光如炬,讓林偵不得不抬眼,終于四目相對…… 盈寸之間,那深凹的眸中一道極寒的目光,直入林偵眼底,臉龐的棱角突然分明,花白慈祥的發須都無法遮掩那其中刀尖般的鋒利,痛徹心扉!林偵猛一怔…… 正在這一瞬間的猶豫,那懷中的腳忽地挑起力道,直沖林偵的心窩!毫無防備之下,林偵幾乎要被這力道沖倒,好在有多年苦練的積攢,幾乎只是在應激的反應下就將自己穩住,更穩住了懷中那只腳,不用力,卻是牢牢把握! 挺直的身子,紋絲不動。候了片刻,寂靜無聲…… 林偵重低頭,小心地把襪套重新結系,撿起玄色皮靴套在上面。時間仿佛凝固,只有他手下的動作。 待安置好,林偵又退到了一旁,恭敬跪候。隆德帝緩緩站起身,“滾?!?/br> “是?!?/br> 林偵就帶著這么個字走出了昭仁殿。 站在臺階上,林偵緊鎖眉頭。 臺階下的江沅映著日頭,臉上又復了笑容,“時辰正好,咱們往交泰殿去!” …… 往交泰殿去,林偵一路無語。江沅的陪伴讓他莫名心安,不再顧及左右,心里卻依舊未曾從剛才疾風驟雨般的經歷中反應過來…… 來之前,林偵就做好了一切準備,這三年的幽禁,一朝放他出來,預料隆德帝會當著眾皇子問他忠孝之義,斥他背天逆祖;情緒激動,也許會大罵,甚至會羞辱他。對這樣的預料,林偵是期待著的,期待隆德帝對七皇子罪狀的歷數,只有這樣,皇帝可以出氣,而他也可以大致判斷出究竟發生了什么,之后好見機行事,幫著七皇子徹底走出幽禁。 可事情發生得那么平緩,在他幾乎要放下警惕的時候,一切又突如其來!林偵第一次與一個男人、一個封建的帝王這么近距離地對視,那目光,像能刺穿他的人直入心底,猝不及防!那里面如此尖利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是恨?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能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讓君臨天下、胸懷四海之人恨之入骨?是痛?他又憑什么能傷到這個給了他生命又集天下強權為一身的男人? 當時有一瞬間,林偵甚至恍惚覺得,似乎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七皇子這個人,這張臉,只要他出現,就會給皇帝帶來這種極強烈的情感,憎惡,痛恨,幾乎難以把持。 一個“滾”字,冷到冰點,林偵卻得以全身而退。對于這一點,林偵懵懂之下,心里冒出一星點的念頭,他好像是做對了。待看到江沅,分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林偵暗下猜測,看來他能獨自走出昭仁殿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不管怎樣,他終于要見到眾位皇子,那枚麒麟珮很有可能就在他們中間。 ☆、滿堂貴皇子 交泰殿位于乾清宮與坤寧宮之間,平日逢各式節氣皇后都在此接受拜賀,而最隆重的千秋大禮依然要擺在坤寧宮。此時文武群臣已經開始進乾清宮拜見皇帝,而皇族貴胄們早一步行過禮都候在交泰殿,等候吉時。 來到交泰殿外,隔著皮簾已能隱約聽到里頭的人聲,拜見過皇帝后,此刻的皇子們都十分放松,熱絡地交談。 “殿下,” 林偵正要拾階而上,聽聞江沅喚,忙站住腳。 “這幾日鎮西王爺在京述職,正好得見?!苯涞?,“八殿下、九殿下也都長大了,如今八殿下的畫越發精進,皇父請了畫師黃逸之做他的師傅;九殿下么,”江沅停頓了一下,又含笑道,“學業有長進,功夫也十分了得,不再是小時候那般頑皮了?!?/br> “……哦?!?/br> 二皇子奕栐正好在京中,林偵已經早一步從劉捻兒口中得到了消息,可江沅特意叫住他,似乎重點是后面要說的兩位皇弟,聽下來并沒有什么要特別注意之處,林偵不知該怎么回應,只是微笑著點點頭。 “今日賀壽,兄弟們難得聚這么全?!?/br> 抬步往上,江沅輕輕拍了拍他的背。這一拍,拍得林偵心里沒了底。短短的相處,林偵看得出江沅是一個謹慎內斂之人,他的關心都會與人留下余地。這接連的囑咐看似輕松,卻似乎在提醒著什么,只是林偵心里那一團霧水的過去根本不可能領會。 簾子打起,正殿左右兩排的紫檀蓮花幾旁分坐著六個男人,都是清一色的九縫玉珠冠、盤龍絳紗袍,尊貴耀眼,像一朵朵烘起的祥云團聚在高大的宮殿里,勢氣逼人。聽到響動,眾人的目光都朝門邊看來。 見身邊的江沅拱起了手,林偵也抬手施禮。 殿中靜了下來,剛才的熱絡像夏日傍晚太陽落山后忽生的陰涼,熱氣沒有消散,卻是住了喧囂??粗T邊人,人們臉上的笑容依舊,可那目光中,少了驚訝,更似一種平靜的無言。 “今年果然是人齊啊?!?/br> 殿中一時的沉默還未及生出尷尬就被一個聲音打破,沙啞之中帶著笑意,有種不合于這禁忌宮殿的粗糙和爽利。林偵打眼望去,說話的是左側高幾邊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臉膛微棕,濃眉高額,寬鼻闊口,眼神炯炯如炬,一身尊貴的親王朝服依舊掩不住武將的煞氣和風沙的味道。林偵幾乎一眼就認定,這是二皇子、鎮西王奕栐。 “說的正是。難得?!?/br> 接話的是二皇子左手邊的人,那人身型中等,面色略白,兩道一字眉下,一雙單眼皮把本來過于柔美的眼睛遮掩得有了幾分清冷之意,十分耐看;唇邊含笑,語聲柔和,很淡,卻很真摯,與人不遠亦不近。這個人,舉手抬足,像宗人府禮制上一樣標準,只是那九縫冠上正中眉心鑲嵌的清白玉卻把他的尊貴與這殿中的所有人區別開來,這位是太子奕杬。此刻才注意到他身邊矮凳上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娃娃,一身絳色小朝服,端坐得有模有樣,想來該是世子澹軒,此刻吧嗒著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他,完全的陌生。 林偵接到了太子看過來的目光,平靜如水,還算溫和。兩位長皇兄都開了口,林偵忙行禮,正要請安,剛才那沙啞的聲音卻并沒有停住,“平博,來,坐。昨兒我差人給你府上送去三株雪蓮,一路走得匆忙,那冰盒子可好?” 一聲喚過來,十分親近,江沅微微一怔,接道,“多謝王爺,昨兒收著了,成色正好。難得王爺常想著,明日定登門道謝?!?/br> “哎,西北風沙烈,能有什么好?倒還真出這些個東西,吃著好,就吃?!?/br> “是?!?/br> 江沅一面應著,一面示意僵在一旁的林偵隨他一道落座。江沅坐在了二皇子奕栐的下手,林偵挨著江沅坐在了最邊上。 “二哥啊,就是偏心?!?/br> 忽地一句插過來,朗朗的聲音膩在喉中,幾分慵懶,林偵詫異地尋了過去,原來是正對面一個……歪七扭八之人。親王朝服加身依然不能端坐,身子仰靠在椅背上,雙手剪在胸前,兩條修長的腿伸得展展的,兩腳隨意一搭,赤色皮靴都露出大半。再看那臉龐,兩道劍眉如墨染山峰,一雙眼睛似冷湖煙雨,劍脊鼻峰,仰月薄唇,俊美的棱角中幾分不恭世事的輕蔑。 這張足以惑眾的臉,這副吊兒郎當的德性,在這莊嚴的宮殿、華美的朝服前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可這嬌寵的模樣確是自家庭院中最合宜的主人。不用問,這就是九皇子奕楓。 “怎的?”二皇子端起手邊的茶盅抿了一口,“還虧待了你不成?” “怎的沒有虧待?”奕楓挑了眉,“二哥就是偏心駙馬,多老遠吃的用的,哪次都是一車東西。我不過是求一把老弓,這便幾次三番得不著了。這若不是偏心,那就是小氣了?!?/br> 一句話說得理直氣壯,十分坐實,兄弟們都笑了。二皇子展展眉,擱了茶盅,撐著肘偏向身旁的太子,“大哥聽聽,我一路快馬還不夠給他拖東西的?!?/br> 太子笑笑,對奕楓道,“九弟就是心急,你傷還沒好利落,皇父口諭不許你下場練功?!?/br> “我哪里是要練功?”奕楓回道,“再者,皇父不許我練,又沒說不許我看,只收著就是。橫豎我是不等了,今兒晚上就往二哥府上去,非得著不可!” “你去吧,今兒我住老五那兒。老五剛弄了兩壇子好酒,還有一班雜耍,正要好好兒瞧瞧去?!?/br> 噗嗤,奕楓聞言笑了,瞇了醉眼,喉嚨里的笑笑得肩膀都顫,“你當我是什么?沒耳朵的葫蘆?你問問五哥,他哪兒尋來那班雜耍的!” 奕楓這一笑,眾人的目光都聚向了他左手邊端坐之人,那人體態略圓、五官正、面露憨柔之色,想來正是五皇子奕杊。此刻被問得緊,五皇子只得無奈地點點頭,“是,你最能耐?!庇謱Ρ娦值艿?,“江南新上來的一個班子,還沒登場子不知怎的偏讓他知道了?!?/br> 二皇子搖搖頭,手指著奕楓道,“瞧瞧,都聽著了沒有?這一天到晚在宮里都做什么?” “得了,我做什么?你們幾個聚,五哥的帖子下給了大哥、三哥和駙馬,怎的偏就少了我和八哥?”說著,奕楓拍拍自己右手邊的一位,“八哥,咱去!” 八皇子奕檸比奕楓年長一歲,與二皇子一母同胞,兄弟兩個一樣的眼眉,奕檸卻是清俊了許多,又自幼習畫,書卷氣里一種筆畫如仙、不問世情的清靜有似女孩兒的娟秀。此刻環視了哥哥們一遍,猶豫著不知該如何搭話。奕楓哪里還顧得,只沖他道,“咱們去!給皇父請了夜安咱們就出宮去?!?/br> “你安生著吧!”終于一句斥過來,正是陪在太子左手邊一直不曾開言的一位,不用再猜也知道這唯剩的一位是九皇子的同胞哥哥三皇子奕栩,此刻蹙起了眉道,“赴宴難免吃酒,吃醉了,趕明兒皇父問你的書,看你如何應對?!?/br> 一提書,奕楓有些煩,擺擺手。 “我上個月給你的書可讀完了?”三皇子又追問。 “沒呢!” 眼見奕楓掃了興,二皇子解圍道,“好了,就算是與我踐行,皇父問起來,我擔著就是?!?/br> 千里之遙,二哥難得回來一趟,三皇子聞言也不好再說什么,便罷了。二皇子轉而又對太子道,“大哥,你也早些過來?!?/br> “你們樂吧,我就不去了?!?/br> “大哥,你不來,老八和老九就得偷跑出宮?;矢敢侵懒?,我可真擔不住?!?/br> “是??!”奕楓坐不住,起身走到太子身邊,“大哥,你不能忍心看我和八哥挨打吧?” “也罷?!北焕p得無法,太子笑笑,“晚上皇父要見我和平博,你和八弟等著我們,一道過去?!?/br> “好,就這么定了!”奕楓樂,“哎,二哥,你別忘了把那把弓帶過去?!?/br> “你小子屬王八的?怎的還惦記著呢?”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