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意外的清秀普通,平平無奇得很,長相屬于丟在人堆里很難找出來那種,氣質溫柔得像是一泓暖春湖水,說實在的,江循根本無法把他和應宜聲聯想在一處。 有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捧著一口海碗,眼巴巴地等在青年腳下,一雙紫葡萄似的眼睛透亮澄澈,青年看著那小女孩,淺淺一笑,蹲下身來。他的聲音倒是好聽,與他的氣質相稱得很:“給你盛滿,好不好?” 小女孩點點頭,弱弱地說了聲“謝謝”,那青年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頭發,但小女孩往后一縮,小聲道:“……頭上有蟣子,不干凈?!?/br> 青年竟半分也不介意,就地跪下身,在小女孩骯臟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小女孩有點兒羞澀地低頭,說:“……我知道規矩的。我爹爹教過我?!?/br> 說完,她就跑到了暖棚后方,江循遠遠看著,那里擺放著一個和這粥棚的簡陋陳設極不般配的牌位,紫檀木所制,上面的字是鍍金的,下面還放著一爐高品檀香,一線香正裊裊地冒出青煙。 小女孩端端正正在牌位前跪下,一拜到底:“愿應宜聲哥哥大福大吉,順遂如意?!?/br> 青年的臉微微發了紅,盛了滿滿一碗粥送到了小家伙面前,小女孩再次道了謝,謹慎地接過,一步一踱地走向了自己路邊斜躺著的生病的父親。 ……江循覺得就現在的自己而言,不把應宜聲的牌位搶過來砍成劈柴都是好的,還指望自己祝他大福大吉? 但看著這青年小媳婦似的面相,江循又提不起來質問他的興致。 看來來這里求粥的人,都要為應宜聲道一聲福報,從側面證明,青年是真的以為應宜聲死了,不然不會讓人對著他的牌位下拜祝禱。 據說這青年在此地已近十年,一到災荒之年便開粥棚周濟災民,這些米也不知道從何而來,在這南蠻之地怕是不好尋來,饒是如此他還是堅持了下來,這不禁讓江循好奇,他究竟是應宜聲的哪門子好友。 若是生死之交,應宜聲沒道理要瞞著他自己還活著的事情。 若是萍水相逢,什么人能為對方這樣行上十年的善,積上十年的福報? 江循想著便要起身,可不知道是蹲得太久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他一陣頭暈,險些直接倒在地上,身上的泥水已經干涸,凝結在皮膚上,干癢燒痛得厲害,這股熱力似乎透過江循的皮膚,直接灼到了骨rou里。 剛開始他還樂觀地認為,保不齊是因為那片遺失的神魂就在不遠處,但很快,周身泛起的砭心刻骨的冷就讓他意識到,似乎不是這么一回事。 眼皮沉重得如墜千斤,腰酸到壓根兒挺不起來,腳心放射性地麻癢著,一直蔓延到大腿腿彎處,他正難受得喘不上氣時,就見視線余光中一直晃著的琉璃白邁步向前走去,徑直走到了那青年的面前。 陡然來了這么個衣著整潔端方無比的人,青年也是一愣,打量了玉邈兩眼,待到目光鎖定在他腰間的玉飾時,他的臉色驟然變青。 青年立即挪開視線,用勺子在粥桶中攪拌,聲音里的惶急通過他的動作一并把他出賣得干干凈凈:“公子……公子想要些什么?我這里只施善粥,別的什么都沒有……” 玉邈當然不會理會他的閃爍其詞,坦然道:“我是逃難的。請給我一碗粥?!?/br> 青年:“……” 江循:“……” 青年看樣子很想吐槽點兒什么,但是他還是忍住了沒吭聲,俯下身從桌后挑了一只印著青花的海碗,盛了一勺,慌亂地推給了玉邈:“好了,請……請公子離開?!?/br> 玉邈端著碗,神色坦蕩:“不需要我對應宜聲說些什么嗎?” 青年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不,不必了……” 玉邈卻猛然往前欺近一步:“我還是想親自到他墳上為他上一炷香,他的墓聽說就在附近,可以麻煩帶個路嗎?” 青年被唬得差點兒從桌子上掉下來,而難民們也發現了不對,前排的人紛紛sao動起來,推擠擁亂著,把昏昏沉沉的江循推得晃來晃去,鬧騰中有幾只腳踢在了江循的后背上,他也覺不出疼來。 難受,渾身發冷,喉頭刺痛,連話也說不出來。 那邊的玉邈還對江循的情況渾然不覺,一把抓住了試圖后退的青年的衣襟,將那縫縫補補了多次、連原色都淡了許多的天青色襟袍拉在手心中。 與宮異相處多年,這觸感材質他只需上手一摸,便知并非凡品。 他盯準了那青年,低聲問:“你是宮家的人?應宜聲屠宮氏滿門,你為什么還要供著應宜聲的牌位?” 青年慌了,他不管不顧地朝后一閃,縱身躍下桌子,竟在空中便消匿了身形。 轉眼間,玉邈手中就只剩下一塊被撕下的天青色衣襟迎風招展。 玉邈一皺眉,繞到青年消失的桌側—— 那里赫然結著一片法陣。 他本想追去,可回頭一看,便見江循倒在了人潮涌動之中,骯臟的泥沙將他的臉糊得亂七八糟,卻也掩蓋不住從他皮膚下透出來的異常病態的紅。 無數雙腳踩踏在他的身上,他也渾然不覺,只是用右手把陰陽緊緊摟在自己懷里,像是怕遺失什么重要的寶貝。 江循其實還有意識,只是沒有痛覺了,他只能感覺到有一只腳從他的手指上踩過去,他還緊張了一下,等發現對方踩踏的是自己的左手時,他又長長松了一口氣。 許久未病,他居然到現在才遲鈍地發現,自己發燒了。 ……媽的就不該主動淋雨。 這也是江循在昏厥過去前腦海中最后一個清晰的想法。 第83章 爛柯山(三) 江循再蘇醒過來時已是深夜時分, 眼前一片白花花的發亮, 緊接著是一片橫飛亂撞的金星, 等到金星稍定,一切東西才分明起來。 望著眼前雕鏤著江南式精致描花的床頂,江循的大腦機能緩慢地恢復著, 以消化眼前的情況。 在體內翻滾作亂的魔氣已經被清得一干二凈,但由于江循的身體判定他是主動承受這場潑天大雨,又不是什么致命的傷害, 因而拒絕給予修復。 江循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燙得他立即把手縮了回去。這一碰之下,他才發覺自己渾身發疼, 從胯骨軸到胳膊的關節都像是打斷了又重新接回去似的,喉嚨更像是被硬塞了一把guntang的香灰, 灰土撲喉,難受得他伏在床沿兒干嘔了幾嗓子, 只牽得胃部繩絞似的生疼一陣,什么也沒吐出來,只有些清冽的茶水順著他的口角滴落下來。 盡管身體告急, 但當江循一低頭, 發現自己干干凈凈地穿著一身兒琉璃白衣時,他差點兒嚇得從床上滾下來。 一個激靈翻身坐起,因此又頭暈目眩了半晌后,江循才意識到—— 屋內沒有人,只有絲絲縷縷的藥香盤桓。 媽的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啊。 就玉九那個睚眥必報的性格, 自己擅自跑路,被他逮到除了被先x后x之外就沒有別的選項。 江循全然忘了現在的自己實際上已經比玉九吊出了三四個次元,一心只想著在小樹林里的激情一夜后自己腿軟到下不了床的凄慘境遇,只是回想一下就覺得臀溝發涼菊花發緊,幾乎是沒什么猶豫,他就翻身下床,穿上那已經掉了底兒的玄色靴子,翻了窗戶逃命去也。 翻身落在青石板道路上,江循又是一陣難受犯暈,踉蹌了幾步后,抱著街邊的一根廊柱就不撒手了。 雨后的涼氣兒絲絲縷縷地順著他的腳踝往上冒,讓他兩腿隱隱發著抖??此@副狼狽樣,秦牧有點兒心疼:“小循,病了就好好休息啊?!?/br> 若不是那魔氣侵體,讓小循分身乏術,他也不會一下就被小小的感冒發燒給放倒。 江循還是燒得有點兒迷糊,抱著柱子蹭了兩下,忍住了想吐的感覺,眼角都被生理性眼淚憋得亮晶晶的,才感覺身上好受了些。 他掙扎著爬起,威武不屈且簡單直白道:“……我不想被草?!?/br> 秦牧:“……○| ̄|_?!?/br> 等到頭不那么暈了,江循才辨認出來,這是夜間的爛柯鎮,也是他白天放縱著亂跑一氣、最終作死成功的街道。 重回這里,江循有種莫名的羞恥感,掩面扶墻一點點繞過街道,同時試圖說些別的來岔開話題:“阿牧,你還記得嗎?……那個施粥的,玉九說他是宮家的人?” 秦牧很快乖巧地被岔走了話題:“是,而且他看到玉邈之后就特別緊張,好像他認得玉邈似的……” 江循沉吟了一下,搖了搖頭:“他不是認得玉九,他應該是認出了玉九的那塊玉……” ……也就是說,他有很大可能是仙道中人。 那身天青色的衣服雖然縫縫補補地打了不少補丁,但江循第一眼看過去就覺出了不對勁。 ……宮氏的人? 宮家不是已經被應宜聲滿門滅盡,只剩下宮異一人了嗎?那青年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再者說,一個宮家人,怎得會為應宜聲積累福報? 若說是應宜聲的擁躉或崇拜者,也不至于做到十年積德行善這種程度吧? 雨已經停了,街道間磚縫間積起了一個個小水氹,每個水氹里都藏著一個小小的月亮,照亮著夜行的路。 眼看著一人一魂行到了街拐角的位置,江循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 與其說那是腳步聲,不如說是水響。 有人在暗暗調用靈力趕路,縱身在半空中,既輕且疾,猶如踏風行云,根本沒有和地面接觸的響動,唯有靈力將小水氹里的積水激蕩起來,發出細細的水響。 若不是耳力超群,是絕聽不出這細微到近似于無的響動的。 南蠻之地,饑荒之年,整個爛柯山周遭也就爛柯鎮還有點兒人氣兒,這里倒沒有宵禁不宵禁的說法,但經過這些日子流浪貓一樣的生活,讓江循對一切來自未知的風吹草動都格外敏感。 他一個閃身,背靠在了潮濕生苔的街角墻磚上,凝神屏氣,強忍著調集靈力帶來的暈眩感,手掌一個翻覆,陰陽就在他手中悄然無聲地盛放開來。 但就在傘面張開的瞬間,江循的眼睛就直了。 ——傘骨流溢出的光彩硬生生把他藏身的地方照了個通明瓦亮。 他被燒得迷迷糊糊的腦袋還沒能弄清眼前的境況,迎面便有一個東西劈風斬來,破開午夜潮熱的氣流,咻地一聲擦過江循的太陽xue,釘在了他的腦側。 雄渾靈力激蕩之下,江循腦后的一大片磚石應聲碎裂,簌簌地往下滾,噼里啪啦地落在江循的腳邊。 隨之而來的熟悉氣息,刺激得江循腿一軟就往下倒去。 江循終究還是沒挨著地面,一只手及時伸了過來,撈緊了他的前襟,把他往后一懟,江循本就暈得很,被這么一撞,頓時防御力歸零,軟在他手底下出不來了。 玉邈的臉色看上去已經跟羅剎差不多了,江循弱弱掙扎了兩下,發現逃脫無能后,索性對玉邈伸出了雙手,極其沒有下限地哼哼起來:“……玉九,頭暈,特別難受?!?/br> 玉邈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從他周身泛出的危險氣息讓江循忍不住一口氣噎在了胃心處,一股氣流沖開了他的膈膜肌,江循短促地打了個嗝,覺得有點兒慫過頭了,就捂著嘴,眼巴巴地盯著玉邈看。 但沒過十秒鐘,他就又打了個嗝,整個身體明顯地一聳。 他把臉埋在了手心里,覺得自己沒臉見人了。 江循本來隱蔽的位置就在一家商鋪門口,廣乘碎墻的響動大概驚動了商鋪的老板,很快,緊閉的門栓被從內狠狠拉開,伴隨而來的還有尖聲的叫罵:“要死啦?大晚上的不睡覺搞什么搞?你……” 玉邈還盯著江循不放,連個余光都沒分給來人,左手手掌狠狠一捏,一股靈力蕩開,猛沖到門上,那老板猝不及防,險些被猛然閉合的門扉拍到鼻梁。 玉邈揪著江循的領子,一把把他打橫扛在了自己肩上,江循的胃腹部硌在那柔軟的肌rou上,活動不開,更是繃不住一聲聲地打嗝。 他蜷在玉邈肩上,生無可戀。 很快,江循被搬運回了他剛剛逃離的地方。 被丟到床上時,他又是一陣發暈,歪在枕被上咳得撕心裂肺,還時不時抽搐一下打個嗝,眼角都沁出了淡淡的紅意,生得形狀媚氣的眼瞳中更是水霧繚繞,像是被月光盈滿的小水氹。 一只手拽過他,一下下拍著他的后背,江循抓著那琉璃色的袍襟,屈身在床邊的盆盂上方,反酸干嘔得停不下來,清亮的胃液滴滴順著嘴角滑落,嗓子像是被灼燒壞了,疼得江循不想說話。 那只手倒是沒了剛才逼人的氣勢,替他倒了杯溫熱清水漱口,掌心就勢貼在了他發燒的額頭上,江循覺得那手涼快得很,就積極地蹭了起來。 等那手離開時,他還不滿地哼了兩聲。 數秒鐘后,蘸滿涼水的手巾把兒搭在了江循的額頭上,冰得他一個哆嗦,神志也隨之恢復了一些。 短時間內,他的腦海中刷滿了兩個字。 ……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