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底下立刻多了個聲音:“不是姓江嗎?” 禿頭頗有氣勢地把手掌往下一壓,四周頓時沒了爭執聲:“吵什么吵,姓江姓秦,可不都是一樣?!彼每胀胧疽饬艘幌?,立刻有人接過去倒滿,“近來也沒什么新事兒,前些日子他為紅顏一怒,跑去燒了秦家大殿,就再沒了音訊?!?/br> 人群里有人問:“紅顏?什么紅顏?” 羅哥還未開口,就聽人群中傳來一個劇透的聲音:“當然是那秦家二小姐秦秋??!” 羅哥一個眼刀丟過去,神色不虞,額角的疤都有點兒發紅,那打斷他高談闊論的人即刻閉了嘴,羅哥又用眼角余光狠狠剜了他一刀,才接過了他的話茬:“秦秋非那人親生meimei,與他相處這么多年,難說會有什么貓膩兒。不是說那秦秋一向與哥哥關系甚篤厚,這天長日久的,誰知道會生出什么旁的心思來?” 人群中登時爆發出一片不懷好意的大笑。 笑過之后,又有人提問:“江循這事兒鬧得世人皆知,秦家怎么著也不會放過他吧?” 新燙的一碗酒適時地遞了上來,羅哥接過,熱熱地喝了一大口,才抹抹嘴笑道:“咱這趟運貨,從漠河到這兒,一路上凈看見那穿黑衣紅袍的弟子亂竄了,這可不就是在搜捕?這秦家主的兒子被那妖物殺了,女兒的魂兒八成也被勾跑了,還能不瘋?” 人群中洋溢著歡樂的氣氛,羅哥卻皺了眉,咂咂嘴,仿佛從酒里品出了什么不大對勁兒的味道,他端起酒碗細細地看,但見酒液清澈,也沒能看出什么端倪來。 羅哥這邊兒一停頓,又有人提供了新的爆料:“此事一出,聽說朔方殷氏和上谷樂氏里幾個小女子都聯名出面替姓江的求情呢,似乎都是他的同窗,說他不是什么魔物,請各家家主謹慎調查,說什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哈哈哈?!?/br> 羅哥把視線從自己的酒碗轉開,不屑地嗤笑一聲:“同窗?同床還差不多吧?” 人群又一次歡騰起來。 “就是,這時候還替人說話,八成是被那江循睡過的?!?/br> “我聽說有個姓殷的小娘子,生得甚是貌美,以前還跟他一塊兒獵過神獸?” “哈哈,誰曉得,八成是連心一道也被人獵了去啦?!?/br> “我倒是聽人說,姓江的還跟個妖女有一腿?!?/br> “哪個哪個?我怎個沒聽過?” “嗨,不就是那個叫太女的?以前好像闖過一次他們的學堂,要殺那姓江的?!?/br> “那個太女啊,我見過她的懸賞通令,殷氏發下來的!那可是個絕色的小美人兒,我見猶憐啊,嘖嘖。她不是要殺那姓江的,怎么又會和他勾搭成jian?” “這你就不曉得了吧?什么叫因愛生恨,什么叫愛恨交織?那太女一向心狠手辣,怎么偏生就沒殺成江循?肯定是二人有私,那太女下手才失了偏頗。還有一次,那些個正道似乎要舉全派之力剿殺太女,最后也沒抓到,那個時候江循還是秦氏公子,八成啊是私下里動了什么手腳,放了那太女一條生路?!?/br> “有道理,有道理??!” 眾人撫掌大笑一通后,便覺口干,舉碗飲酒,可有幾個剛入嘴就覺得味兒不對:“呸!怎得有股狗sao味?” 眾人紛紛往酒壚邊看去,那暖酒的小二正聽得興致勃勃,不意被眾人的目光盯緊,下意識低頭一看—— 幾條流浪狗正聚在酒壚邊,剛剛明明用紅布塞塞緊了的酒壇正朝天大開著口,那條黑狗正蹲在酒壇之上便溺,看到眾人眼神不善,它立刻縱身跳下酒壇,和群狗一起竄入雨簾中,把叫罵聲和作嘔聲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角落中,江循頭戴斗笠,捧著熱茶,安然看著滿屋的熱鬧,他手臂中的秦牧早是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動:“小循,你就這樣由得他們這般污蔑你和小秋?” 江循把玩著手中的茶杯:“嘴長在別人身上,我怎么管得???只管幫他們洗洗嘴漱漱口便是?!?/br> 秦牧仍是不平:“小循……” 江循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指掌在暖洋洋的茶杯間捂著,忍不住苦笑道。 ……他總算明白《獸棲東山》里的內容是怎么來的了。 民間百姓的腦洞大過天。 云霰姐那句“rou舌之力更勝于神力”的話,現如今看來倒是一語成讖了。 說實在的,江循對自己的事情沒多少興趣,只是平白拖累了那些個女孩兒和小秋,他是當真過意不去。 江循把一壺茶飲盡,拿起桌邊靠著的、糊了一層難看油紙的陰陽,正欲起身,身子便僵在了半空。 他坐回原處,壓著腰側不動彈了。 剛剛安撫下那批客商的小二恰好看到了江循咬牙隱忍的場景,顛顛兒地跑近,問:“喲,客官,您這是怎么了?身子不適?” 媽的剛被捅了一劍,腎都被捅穿了,換你你適得了嗎? 江循現如今雖有三片神魂傍身,但一早起床就被六七十個金丹后期的魔修圍著打也是夠嗆,雖然在打斗過程中他全身而退,但因為急著走忘了補刀,冷不丁就被個還剩一口氣的家伙穿了個透腎涼。 偏生這劍還是帶魔氣的,在體內亂竄的感覺著實不怎么妙,鬧得江循現在傷處還是隱隱作痛。 江循都交代過了,那小二卻不肯走。 他皺眉看向江循的腰側,黑衣之上斑斑血跡依稀可見,怎么看都可疑得很:“公子,您是受傷了?” 江循索性撐起了那片被血弄污的玄衣,大大方方展示給小二看,同時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說八道:“你說這個?非也,我家是屠豬宰狗的,身上常有這些東西?!?/br> 為了證明自己沒事兒,也為了避免多余的麻煩,江循取了傘,留下兩個銅板,邁步走入了白霧彌漫的雨中。 騰騰的雨霧在積水的地面上打出一個個圓潤的水泡,后降的雨水又將層層疊疊的泡沫打滅。天地間密織的雨簾將視線變得一片蒼白,小小的斗笠根本遮不住雨,很快圍繞著他的身子形成了一圈水簾,不斷傾斜下落的雨水和斜刮的季風把他的衣褲都沁了個透濕。 江循涉水走在濕潤到嗆人的雨水之中,進了水的靴子踩出嘰嘰咯咯的聲音,他覺得這聲音有趣,便在雨水中跳來跳去:“阿牧你聽,哈哈哈?!?/br> 手臂中的秦牧本來默默地不吭聲,被他這么一逗也憋不住樂:“小循,你別鬧,你傷還沒好qwq” 空曠的街道聲,除了雨聲就是江循撒瘋的蹦跳聲,被阿牧勸了,江循也沒有停止,在雨中脫韁般的野狗一樣瘋跑打轉。雨水的下落聲,把他的聲音都變得模糊不清起來:“這樣不賴啊,總比窒悶在屋子里強啊?!?/br> 起初,秦牧還樂呵呵地看著江循四處撒野,但看久了,他就笑不出聲來了。 離開東山一月,也被人追殺了一月,秦牧曾想過江循的身份一定會惹人覬覦,過的日子也會辛苦些,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是這樣的慘烈。 一群說不清來路的魔修和一群秦氏弟子跗骨之蛆似的緊盯著江循不放,不說今早被人圍攻,江循昨日才受了傷,腿被人用流星刺釘入肌理,好好的一條腿活像是個刺猬??稍诳蜅4查缴习岩粋€個帶血的釘刺挑出來時,江循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還笑瞇瞇地表示,他這是用身體繳了對方的械,讓對方無路可走。 江循天天都在笑,仿佛他面對的不是什么大事一樣,因此就連秦牧也不能體會到,在雨天像個小孩子一樣發狂的他心里有多難受。 從街頭蹦跳到街尾,雨勢漸停,江循也慢慢收斂起來,他伸了個懶腰,一身泥一身水地抖了抖,動作像是只慵懶勁兒十足的貓:“怎么樣?我現在像不像從南邊逃荒來的難民?” 還別說,江循的確把自己作得慘兮兮的,一臉一頭泥水,一張好好的臉上滿布污漬,本來就破破爛爛的靴子連底兒都快踏掉了,若不是他手上還提著被油紙保護得好好的陰陽,憑他這副尊容都可以去討飯了。 這也是江循特地趕來余杭附近的爛柯山的緣由。 在東山時,玉邈替他打聽過當年與應宜聲有關的事情,得知在那假應宜聲身死后,有個人不遠千里地趕來,聲稱是應宜聲的朋友,要領應宜聲的尸身回去安葬。 應宜聲假死之事,也就是幾個門派的家主和公子知曉,就連有些高階的弟子都不知道此等密辛,因此在外界看來,應宜聲的確是死了,那號稱是應宜聲朋友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背后的秘密,領了具假尸體,便從此銷聲匿跡了。 這些日子,江循也在追蹤這個所謂的“朋友”,前不久他才打聽到一條消息,說是魔頭應宜聲的尸身安葬在爛柯山,他的那位友人似乎在為他積德行善,在山腳下擺設粥棚、周濟窮人,自應宜聲“身死”那年始,已經堅持了近十年。 是以江循才奔赴爛柯山,想要來調查看看,能不能從他這位朋友這里查到些什么。 江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爛柯山腳下走去,很快匯入了逃難的人流當中。 近些年來,江南多發災禍,不是洪水便是旱災,不少住民被迫背井離鄉,大包小裹,扶老攜幼,一群群襤褸骯臟、垂頭喪氣的,一股壓抑的氛圍在其間彌漫,加上這雨后悶熱的氣息,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江循混跡其中,也作悲慘狀,埋頭走了一段,便遠遠窺見了粥棚上方蒸騰的暖氣。 江循心中大振,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很快,蜿蜒的人流便越來越慢,最終江循也擠不動了。 從粥棚前排出的隊伍長龍足有半里長,江循有點苦惱地抓抓頭發,觀察了一下天色和隊伍流動的速度,也算不出究竟要排多久。 除了在現代買火車票擠春運外,江循已經很久沒看到過這樣的盛景了。 閑得慌了,他索性扭著脖子左右看。 他一看不要緊,居然捕捉到了一道琉璃白的身影,與難民的隊伍混在一處,他身上干凈,衣裳華貴,因而顯得格外扎眼。 江循繼眼前一白后,體驗到了眼前一黑的感覺。一句“臥槽”脫口而出的瞬間,他就果斷蹲在地上,不敢動彈了。 ……玉九? 他怎么找到這里來的? 第82章 爛柯山(二) 江循抱膝蹲地, 隔著叢叢腿林, 還能看到那琉璃白衣的翩翩公子, 江循壓根兒不敢起來,把自己抱成一個團兒,施粥的隊伍往前挪一點, 江循就邁著鴨子步往前蹭一點。 阿牧都看不下去了:“小循?!鷂→” 江循正緊張著,腦海里乍然響起一個聲音,驚得他比手畫腳的:“別吭聲!別吭聲!他要是看到我會弄死我的!” 上次一不小心浪大了讓他給自己跪下拜了個早年, 江循跑的時候壓根兒連頭都不敢回, 生怕玉九解了靈力過來把自己摁翻在地。 想到上次臥床數日再起不能的遭遇,江循還是覺得下體發涼, 腦袋也隱隱生痛,把自己抱得更緊了些。 阿牧:“→_→小循, 你忘記玉邈是聽不見我的了嗎?!?/br> 江循伸著腦袋觀察著那雙腿,生怕他朝自己靠近:“……萬一能聽見呢?!?/br> 阿牧:“……” 江循望著那雙隨著人流一起涌動的腿, 修長筆直如同白楊,每邁一步,寬松輕薄的衣裳就被頂起, 隱約可見漂亮的肌rou線條, 饒是知道自己在躲藏中,江循還是忍不住把臉枕在了自己的胳臂上,欣賞著那一雙雙泥腿間那一抹亮到讓人頭暈目眩的光,喃喃自語:“……還蠻想他的?!?/br> 而不遠處的玉邈,完全無視了周圍那些難民望著他時敬畏的目光, 手提著廣乘,指尖無意識地在劍柄上摩擦。 緊貼在他腰間的單環玉沁出guntang的靈力,燒灼著他的側腰肌,指引著另一半命玉的方向,溫潤流光在他腰間蔓延。 ——命玉在接近另一半時會產生特殊的感應,而自從江循從東山出逃,玉邈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這樣清晰的感應牽絆了。 ……他感覺起碼過了十年有余。 玉邈記得自己曾在調查中查到應宜聲有一個故友,那人在應宜聲身死后,還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到殷氏為他收斂尸骨,才一路循跡追到這里的。 他想,江循如果得到消息,總會趕來這里。 只是沒想到他會來得這樣快。 玉邈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那擁擠的人群中,強行按捺住自己跑過去把那個臟兮兮的家伙拎起來的沖動。 此處人多,不好下手,若是嚇跑了更不好收場。 ……況且這家伙還有可能變貓逃跑。 那廂,江循緊張得很,把陰陽抱在懷里,陰陽傘骨上流轉的靈氣盡數被那混沌兇獸所制的傘面吞沒,兇氣與靈力相濟,倒是兩兩抵消,因此江循并未察覺到那灼燙的感應之靈,也未察覺到數米開外,一雙正盯緊了他的冷淡眸子。 或許是因為太緊張,江循出了一身冷汗,風一刮也覺不出冷,只覺得疲倦潮汐似的涌上來,他蒙著頭往前移動,不知這么蹲了多久,再一抬頭時,竟然已經看見了粥棚的暖棚支架和篷蓋布。 這里的陳設簡陋得很。一個半人高的大號木粥桶擺在一面有點簡陋的木桌上,一方地灶還在熊熊地燒著火,上面架著一口大鐵鍋。粥棚背靠著一面垂直的峭壁,三面掛檐板上已經生了霉菌,菌群已經深入木質當中,留下斑斑點點的陳跡,但看樣子曾被粥棚的主人精心地刮過,霉斑四周還殘留著新鮮的翻卷的細木茬。篷蓋布是粗麻質地,盡管難看了點,但勝在厚實。天從剛才起就沒停過雨,細小的雨絲兒撲在麻布片上,發出悅耳且節奏急促的沙沙聲。 接受施粥的難民們人手捧著一只瓷碗,有的捧著兩三個,或大或小,花花綠綠地暖在手里,每個人的眼睛都鎖著那冒著騰騰熱氣的木粥桶,還有粥桶不遠處的地爐。 地爐底下的火燒得正旺,潮濕的木柴在灶內噼噼啪啪地燃燒著,很快,新一爐的粥就出鍋了。 江循抬起眼來,只見一個穿著天青色衣裳的人勉強抱著那雙臂合抱都抱不過來的大鐵鍋,勉強登上桌子,將那泛著濃郁動人的小米黃的粥傾入粥桶中,發出粥狀物互相融合時特有的粘稠聲音,同時激出一片甜美的粥香氣息。 整個粥棚里只有他一個人在忙碌,但一切卻意外地井然有序。每當青年倒粥的時候,或是掀開熱氣騰騰的鍋蓋的時候,難民群中都會發出一陣sao動,但都是善意的,眾人會按照順序一個個入棚,接受施舍。 站在高處的青年把鐵鍋放回鍋灶上,添水,加米,重新做上一鍋后,重又躍回木桌之上,用長粥勺在木桶里攪動一個來回,把勺頭在桶身上磕出悶悶的響聲,這才回過身來。 江循也終于看清了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