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妻 第99節
隋鐵衣轉入內間,就見隋麗華正獨自坐在榻上生悶氣。她這幾年都跟軍中直爽的將士們打交道,見慣了沙場生死,對于隋麗華的胡鬧也沒什么耐心,只上前關懷兩句,遂請隋彥進來。 隋彥含怒而入,瞧見隋麗華那哭腫的眼睛,稍稍心疼,然而念及定王所說的事,哪能不恨?板著臉將隋麗華問了兩句,見她閃爍其詞便知其中有鬼,于是愈發生氣,將先前的事逼問得干干凈凈,怒氣滿胸之下,狠狠責備了一通。 如此態度之下,隋麗華縱然委屈,卻也知隋彥怒氣之盛,非她狡辯所能消卻。 她旁的功夫不擅長,見風使舵的本事卻不差。 此次從京城來北庭,就是想面見隋彥,在婚事上求個轉圜的余地,見無狡辯之機,雙目中便又流下淚來,“女兒當時也是聽了旁人的蠱惑,一時鬼迷心竅,才會聽了他的指使去找姜玉嬛。定王表哥當時已經責備過我,我也知道錯了。女兒這回來北庭,是因為擔心父親,特地求了高侍郎帶我過來,路上吃了許多的苦……”她哽咽著揪住隋彥的衣裳,“父親先別生氣好不好?” 隋彥板著臉不則一聲,隋鐵衣眉目微轉,望向隋麗華,“來北庭是為擔心父親?” “是啊。我在京城聽說這里仗打得厲害,實在擔心父親,又被關在屋中出不來,才會……高侍郎沿途照拂于我,那位御史也十分熱心,所以我才……” “呵!”隋鐵衣眉目微冷,將她打斷,“你可知你離開后,母親有多著急?她派了人沿途尋找,你卻躲在高侍郎的隊伍中不肯露面,卻與人合謀要對定王和王妃都做手腳。這是為了擔心父親?” 隋麗華有些懼怕這個沙場征伐的jiejie,聞言訥訥道:“我……” “讓你禁足府中,是因你不懂得分辨局勢,讓你少做些錯事。父親和母親如此苦心,你卻只會辜負!這回險些釀成大錯,你也……”隋鐵衣語氣中顯然有不忿,似覺孺子不可教,轉身便往屋外走去。 這些話落入隋彥耳中,令他稍稍軟下去的心,又硬將起來。 疼愛是一回事,局勢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再逗留,責令隋麗華在屋中思過,便甩袖離開。 出門趕上隋鐵衣的腳步,便見懂事的長女罕見的面露慍色,心中也覺虧欠。 父女二人沉默走了片刻,隋鐵衣緩了腳步,道:“父親覺得,麗華來這里是想做什么?”見隋彥微怔,心中不忿更濃,駐足道:“女兒的話或許僭越,但是不吐不快!麗華是田家唯一的骨rou,父親為此寵愛,想給她尋個好人家,我沒覺得不對。只是父親覺得,以麗華這個性子,她能擔得起這人家嗎?這幾回是定王不計較,也是咱們僥幸,未叫她釀出大錯??扇羲斦婕奕敫唛T,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利用,父親打算如何收場?京中是個什么情形,父親比我更清楚,稍有差池,牽一發而動全身,不止是她,恐怕定王殿下、謹妃娘娘都要受牽累,咱們府更是吃罪不起!” “隋家的榮耀,是祖輩在沙場拼命掙來的。父親當真要放任麗華如此胡鬧?” 隋彥停在那里,瞧著女兒的神色,知道她說的全無錯處。 “我自知她的性子,或許難以在高門立足?!彼鍙┫騺硇胖厮彖F衣,慣于在軍政事務上征求她的想法,此時不免也有意吐露,“先前我的打算,是將她送到定王殿下身邊,既能給她謀個好出路,又能讓定王殿下約束著她,兩全其美。若定王不愿意,另尋個門第相當、好相與的,也不委屈她??扇缃瘛?/br> “定王殿下對她無意,父親心知肚明?!彼彖F衣毫不留情,“這條路,早已堵死?!?/br> “那你的意思?” “殿下今日特地提起此事,父親難道還不明白他的意思?皇后和太子既已盯上她,麗華又心懷不滿,若放她回京,在這節骨眼上,必生禍事。她這個性子,除了父親,恐怕也無人能夠約束。倒不如將她留在父親身邊,既不會生事,也沒人敢給她受委屈。她的性子,恐怕也只有在這里磨一磨,才能夠改正些。那對于她,也會是好事?!?/br> “麗華的性子確實驕縱過了。此事容我再想想?!彼鍙﹪@氣,悶頭前行。 隋鐵衣立在原處,猶豫了片刻,開口叫住他,“父親,麗華的婚事如何定奪,還請你拿主意,別再讓母親夾在中間為難——她的處境已夠艱難了?!?/br> 隋彥一怔,回望女兒。 隋鐵衣站得筆直,是慣常的肅然姿態——“麗華在父親看來是恩公血脈,在旁人看來,卻只是個普通的伯府庶女。她這般隨意開罪王妃,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若放在別家,父親會如何看待?定王妃縱然不計較,父親難得還要放任?父親,她的婚事須考慮的不是舊日恩情,而應是今日處境!” * 是夜,隋彥輾轉反側一宿,將隋夫人這些年的家書挨個翻了一遍。 夜深人靜時思緒平靜,抽身出來,回想隋麗華這半年來的行為,越想越是心驚——隋鐵衣說得沒錯,而今的情勢,若放任隋麗華回京,以她的性子,太容易生出禍事。田家的恩情固然深重,隋家的大局卻也不能不顧,軍權在握,滿門戰將,本就走得如履薄冰,如今皇后和太子緊追著定王和謹妃娘娘,稍有不慎,便是深淵。 這般風險,他承擔不起。 而隋麗華之膽大妄為,也只有放在眼皮底下,他才能夠放心。 隋彥思量既定,將至清晨時瞇了片刻,隨后便命人給隋麗華騰出個獨門小院,令她長住。隨即親自過去,責令她給阿殷鄭重謝罪。 隋麗華千里跋涉而來,怎么都沒料到會是這般結果,霎時呆住。 ☆、第107章 3.22 都護府隔壁的宅邸中,定王對著空蕩的屋舍,也正出神。 他昨日從隋彥處回來時,阿殷已然不見蹤影,據琪芳院里的仆婢稟報,是帶了蔡高去街市。鞏昌城雖經戰亂,到底城池未破,里頭諸街市商肆依舊熱鬧。阿殷本就喜歡這里產的彎刀,昨日直逛到日傾西山才回來,用過晚飯后推說身體不適,早早睡下。定王想抱著她睡,又被推說擠著難受,她自占了里側的半邊床榻,安穩睡下。 誰知今日清晨起來用過飯,又是昨日那副淡然神情,因隋鐵衣來邀請,兩人又同行上街去了。 臨走前,阿殷還特意說中午不會回來,請定王不必管她。 定王終于覺察出不對勁—— 阿殷雖不是愛撒嬌黏人的性子,卻也極少冷臉待他,像是刻意躲避似的。這般冷淡推脫的態度似曾相識,那還是去年臘月,他得罪了她,結果被連著晾了數日未能近身。難道這回又惹著她了? 初抵鞏昌的時候并無異常,昨日清晨醒來,她卻獨自蜷縮在里側,難道是…… 定王苦惱的揉著雙鬢。 他縱然能猜透永初帝的心思,洞察戰場和朝堂上對手的安排,對女兒家的心思,終究揣摩不透。何況初抵鞏昌的那晚都護府設宴,他喝得酩酊大醉,連如何回屋的都吧記得,哪還能回想起旁的。 想了半天也沒理出個所以然來,遂出門叫來蔡高,問道:“昨日你隨王妃出門,她可有不悅?” 蔡高拱手,不敢跟定王對視,“王妃昨日,似乎不太高興?!?/br> “可知是什么原因?” 蔡高當然不知道。 定王遂換個問法,“前天晚上,王妃回來時可有不悅?” “前天晚上……”蔡高似有些作難,偷偷抬頭。對上定王銳利的目光時,立時又縮了縮,老老實實的道:“那晚王妃心緒如何,殿下不記得了嗎?”見定王冷著張臉不則聲,心中愈發尷尬敬懼,遂將身子躬得更低,“那晚殿下離席時,當著宴上眾人的面,抱著王妃同行……王妃她想勸殿下……卻被殿下……” 砰的一聲,屋門被重重關上,方才還在檐下冷肅而立的定王霎時不見蹤影。 蔡高擦了擦額頭的汗,哪敢多逗留,慌忙退到院門口去。 * 屋內,定王肅著張臉,拿起桌上茶水猛灌。 難怪總是避著他,必定是那晚眾目睽睽之下害羞了! 這樣看來也不是什么大事,定王稍稍放心。待阿殷從街市回來,特地迎到院中。 外人跟前,阿殷也未擺臉色,如常的叫了聲“殿下”,進屋后卻將衣袖從定王手中抽出,淡聲道:“殿下今日沒出門么?” “看了會兒兵書?!倍ㄍ踹^去倒茶給她,“顛簸一日,想必累了?” “多謝殿下?!卑⒁蠼舆^茶杯喝盡,便起身去內室洗手。過后換了身家常衣衫,命人擺飯,同定王分坐在桌案兩側,慢慢用飯。定王自是殷勤照顧,或是夾菜或是舀湯,還將那蝦子剝好了放到阿殷碗碟中,說她懷著身孕辛苦,該多補補。 這般姿態迥異于往常,阿殷猜得緣故,神色未有半點松動。 吃罷晚飯,漱口完畢,她將衣袖款款理著,道:“殿下若沒有旁的事,我便先去側間,叫人來捶腿?!?/br> 定王當即握住她手臂,“她們哪能捏好,我來?!?/br> “不必勞煩殿下?!卑⒁筝p輕掙脫,轉身就想往側間去。 定王見這殷勤絲毫不起作用,索性起身將她從后抱住,“怎么又生氣了?”怕她掙脫,特地將她兩只手捉在掌中扣著,將修長纖細的身段包裹在懷中,順勢吻到阿殷耳側。 阿殷任由他抱著,沒說話。 片刻后,定王才低聲道:“那晚的事情蔡高都跟我說了,是我不對。只是——”他故意舔舐柔軟的耳垂,低沉的聲音中有別扭,亦有溫柔,“所謂情難自禁,當時我已醉得不省人事,做事全出自本心。當著眾官的面摟抱雖有失體統,卻也算是……嗯,心意流露?!闭f著將懷抱收得更緊,聲音中甚至帶了些許討好般的笑意。 阿殷頗不情愿的扭了扭身子,“箍得緊了難受,殿下先松手?!?/br> “不松,松了你又逃走?!倍ㄍ鯇⑹峙踉诎⒁竽橗?,自后親吻,商量道:“你若是不高興,我就站在這兒任你捶打,絕不還手,直到你消氣。只是往后若不高興,直白告訴我,別生悶氣可好?你腹中還懷著孩子,生悶氣損傷身體,若母子都因我不快,我的罪過可就大了?!?/br> 阿殷瞧見他的側臉,輕哼了聲。 說當然是要說,卻得選好時機。定王久居高位,慣于拿威儀氣勢壓人,空口說了他未必放在心上,唯有叫他受點煎熬,才能叫他長記性。 這般想著,阿殷便作勢去掰定王的手。 定王哪能半途而廢,當即旋身到阿殷跟前,將她雙手牢牢鎖住,低頭瞧她。兩人自入北庭便常做勁裝打扮,阿殷因身邊沒有如意照顧,頭發也總拿玉冠束在頂心,不飾釵簪的嬌美面目,怎么看都叫人沉迷。定王湊過去親了親,額頭相抵,四目相對,聲音低得像紅綃帳里的呢喃,“你想怎么消氣,我奉陪?!?/br> “消氣倒不著急——”阿殷挑眉,眼底的嗔怒毫不掩飾,“殿下且說說,我為何生氣?!?/br> 方才不是已經說過了? “自然是為前晚眾目睽睽之下的事?!倍ㄍ踝灾硖?,有些訕訕的,牽著阿殷至桌邊坐下。桌上擺著才晾好的牛乳,他隨手擺到阿殷跟前,取了瓷勺就想喂她賠罪。 誰知阿殷猛然面色一變,不由分說將那牛乳推到旁邊,聲音更加冷淡了,“殿下當真不記得?” ……難道還有旁的事? 定王只覺得頭大。哪怕是當初代王和太子刁難,也不曾讓他如此苦惱過。 那晚的記憶全然空白,想破腦袋也沒能憶起多少,只依稀記得當時抱她在懷里,十分愉悅。難道是酒后亂性,不顧她身懷有孕,強要了她?定王立時否了。懷孕頭三個月不能行房的事,不止阿殷說過,那郎中都婉轉提醒過幾次,這事關系重大,他自認沒那么混賬。那還會為什么? 阿殷不肯給半點提示,只管含惱瞪著他。 正是大眼瞪小眼難分難解的時候,外頭忽然有人扣門,說是隋二姑娘求見王妃。 阿殷稍覺詫異,暫時收了脾氣,問詢般瞧著定王。 定王最知隋彥父女性情,當即道:“出去瞧瞧?”旋即便同阿殷走出屋外,在廊下駐足。 庭院當中的甬道上,隋麗華一身簡素打扮,身后不見半個人跟隨,只孑然站立。見阿殷和定王并肩而出時,她心中滿是猶豫掙扎。父親的怒聲責備還在耳邊,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盛怒,沒給她半點爭辯求情的余地??梢矍斑@個出身卑微的女人跪地道歉,實在是太過艱難……懷著最后一絲希冀,隋麗華抬頭看向定王,“定王表哥,我……” “是有何事?”定王眉目冷肅如舊。 “我……”隋麗華將衣袖揪得愈來愈緊,好半天才道:“我來給王妃賠罪?!?/br> “哦?”阿殷眉目微挑,站得居高臨下,“隋二姑娘是要賠什么罪?”今日去街市時,隋鐵衣就隱晦的提過,說隋麗華性子魯莽不辨黑白,更不分輕重,做了許多錯事。若她悔過請罪,叫阿殷不必顧忌隋彥和她的情面,秉公處置就是。 隋麗華掌心幾乎沁出了汗,看著阿殷的眼神中滿是不忿。 然而父親的怒責還在耳邊,定王那沉肅威儀之中又盡是袒護的姿態,隋麗華極力挺直脊背,卻只能極不情愿的跪下,“從前我對王妃無禮,多有得罪之處。上次在鄯州,更是……欲謀不軌,險些傷及王妃。還請王妃……”她將緊握著的拳頭藏入袖中,艱難的躬下身子,“請王妃恕罪?!?/br> 尷尬的沉默,讓隋麗華每次呼吸都格外艱難,甚至有細汗滲出脊背。 阿殷瞧著底下跪伏的同齡女子,嘴角扯出一絲冷笑。 固然敬重隋彥父女的氣魄,但隋麗華的態度和行徑確實令人反感。好在,隋彥這回處置得還算體面。 隋麗華對王妃不敬之事自不必說,單是鄯州欲用禁藥圖謀不軌的事,細算起來,就夠她吃許多板子。不過這種處罰顯然不能當真用在她身上,阿殷側頭瞧著定王,眼底笑意莫名,“隋二姑娘是殿下的表妹……” “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倍ㄍ鹾敛华q豫,冷聲道:“隋將軍既然說秉公處置,就該以律法論處?!?/br> 隋麗華的面色霎時白了。 從前她仗著是定王的表妹,又有隋彥的疼愛,甚少去理會什么律法。這回隋彥將一本《魏律》摔到她面前,她才知道,謀害皇室中人是何等罪過,更別說阿殷還是定王最看重的側妃,是永初帝特意嘉獎過的功臣。 她的唇上幾乎失了血色,抬頭瞧著定王,聲音竟自顫抖,“表哥……” 定王端然立在廊下,神色并無半點動搖。 隋麗華只覺心慢慢往下沉,幾乎要墜入冰窖,直到聽見阿殷哂笑般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