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妻 第73節
廊下的積雪早已清理干凈,積蓄已久的眼淚迅速滴落,滲入蒲團。 阿殷雙手在寬大的衣袖中握住,聲音極力如平常那般平和—— 她是真的害怕,怕一個不慎便忍不住哽咽,怕她的情緒影響陶靖,叫他想起早逝的馮卿,更添悲傷。更怕自己也忍不住懷念從未見過面的娘親,忍不住想起前世的支離破碎……已經很好了,此刻父親還活著,兄長還安好,各自還有大好的前程可以追逐,這一刻,已經很圓滿。 值得高興,值得欣慰。 阿殷勾起唇角,將話說完,最后一拜之間將眼底所有的潮濕都擠出去。 陶秉蘭侯在旁邊,按著習俗將阿殷背出門去,送上花轎。 轎外想起簡短的說話聲,卻是陶秉蘭和定王——他今日求得恩準,親自過來迎親,隨同而來的是永初帝格外敬重,曾為永初帝啟蒙授課、盡心輔佐,在朝野間也極為德高望重的孟太師,給足了臉面。 鼓樂聲再度喧鬧起來,花轎穿過熱鬧的街市,踩著初融的晶瑩冬雪,緩緩向前。 禮部籌備的儀式,比之尋常嫁娶莊重許多,阿殷在蓋頭下閉目,雙手交疊放在膝頭。前塵往事迅速在腦海中浮過,她懷著遺憾被斬,抱著希望出生入死,從未想過,嫁人原來是這樣的感受。 在銅瓦山側峰的懸崖間,她看著定王探路的背影,暗下決心追隨的時候,也未曾想過,竟會是這樣的方式。 阿殷手指挪動,觸到一枚溫潤的玉佩。 那是定王在擒獲突摩那日贈給她的麒麟玉佩,今日她帶在了身上。 喜樂自朱雀大街穿過,隆重而喜慶的抵達定王府門前。禮部和王府長史司的精心準備之下,今日的定王府煥然一新,門前積雪被清掃得干干凈凈,紅墻內樹上的積雪卻猶自晶瑩,被紅綢堆花點綴,如冰天雪地里早早綻放的紅梅。 花轎落地,喜娘扶著阿殷下來,將一段紅綢遞在她手中。 按著禮部的安排緩緩行向院內,里頭的喧嘩漸漸安靜下來,阿殷垂目看路,余光始終能瞥到數尺之外定王的袍角錦靴。永初帝攜孟皇后親自來赴這場婚禮,京城中的皇親國戚,朝堂上的權貴重臣,無不過來道賀,將這喜廳擠滿。 三拜之后,禮成,送入洞房。 帝后二人喝了杯喜酒,便起駕離去,剩下的滿堂賓客由常荀和長史招待,繼續喧囂熱鬧。 而在漸漸安靜的后院,熟悉的游廊兩側,是積雪銀光的天然裝飾,風吹過廊下,喜紅的燈籠隨之微蕩,流蘇柔柔的撫過阿殷身側。走至臺階處,繁瑣的裙角被喜娘抬起,阿殷小心翼翼的跨步,察覺定王忽然扶住了她的小臂。 阿殷心頭微跳。 定王的手迅速滑下,觸到她的手腕,而后攤開手掌,將阿殷的手握在掌心。 掠過游廊的風似乎都柔暖了起來,明明是寒雪冬日,卻叫人品咂出春日的味道。 阿殷腳下如同踩了棉絮,直至進了洞房,被定王扶著坐在床榻上,才覺出踏實。屋內自安排了人伺候,定王指腹摩挲著阿殷手背,道:“等我?!?/br> 那一襲大紅的袍角走出幾步,拐過垂著的簾帳,不過片刻,便響起關門的聲音。 阿殷的心總算穩穩跳回了胸腔,低頭摸索著榻上紅鸞,吩咐道:“都出去吧?!?/br> 她做了這么久的王府司馬,又曾在藤院養傷,王府上下誰人不知?恭恭敬敬的應答聲后,屋內丫鬟盡皆退出,便只剩下喜娘、陳氏和如意陪在身側。 “姑娘歇會兒吧,鳳冠可以先摘了,候著殿下回來之前再戴?!?/br> 喜娘小心翼翼的取下鳳冠,阿殷頭上為之一輕,視線陡然沒了阻隔,便見滿目皆是喜紅。燭臺紅帳、香爐檀桌,這里以前是定王的居處,布置陳設皆十分簡潔,叫人覺得冷清。此時為了大婚另行布置,添了不少家具擺設,鴛鴦交頸的鏤金香爐擺在榻旁,甜香之中,更見旖旎。 連阿殷都覺得,這屋中的布置過于情長。 卻很合今日的氛圍。 她微笑了笑,走至桌邊坐著,吃些糕點充饑。 * 定王回來時,天色早已暗了。 滿府的燈籠皆被點燃,兩側暈紅的燈光映照積雪,不見清冷,反添暖意。他在院外駐足,瞧著被燭光照亮的窗戶,不知怎的,竟自勾出個笑容——已經在這地方住了數年,這還是頭一回,讓他在回院時生出期待。從前冷清空蕩的院落,如今終于有了女主人,她正在等他回去。 那是他的妻子。 是他踽踽獨行許多年后,唯一走近心里的女人。 定王入院進屋,奶娘帶著丫鬟們恭敬行禮。他大步穿過,繞入內室,便見床榻間阿殷端然獨坐,白膩的雙手在膝上合攏,修長的雙腿將嫁衣上的金鳳拉出極美的姿態。燭光映照,滿室甜香,陡然陷入陌生的溫柔旖旎,竟叫定王覺得酒意又深了幾分。 喜娘奉上金盤玉如意,定王在阿殷跟前站定,挑去蓋頭。 秀眉之下眼睫微垂,雙頰柔潤,被鳳冠上的珍珠流蘇映襯。尚未抬頭開眸,便是這樣迷人的輪廓……定王不自覺的伸指抬起阿殷臉頰,四目相交的那一瞬,定王的目光牢牢黏住。 果真常荀說得沒錯,稍加脂粉裝飾,阿殷便能美得傾城。 更何況今日精心修飾,黛眉朱唇,眼角微微挑出的弧度更添嫵媚韻味。 定王俯身,印在她的唇上,低喃—— “殷殷?!?/br> 低沉的聲音如磁石打磨,穿著喜服的他,迥異于往常黑袍下的冷厲端肅,俊朗眉目間殺伐之氣盡斂,竟自添了溫柔意味。 阿殷不自覺的微笑,然而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合適。面上似有些發熱,鼻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亦察覺他落在手臂上的掌心guntang。她不敢對視定王漸漸灼熱起來的目光,只好求助般叫道:“喜娘?!?/br> 喜娘已然備了酒,被阿殷一聲召喚,便奉上來。 定王同阿殷喝了合巹酒,揮手命人退去。 甜香紅燭,薄酒淡妝,屋內只留二人相對。 ☆、第76章 2.17 夜已極深,高燒的龍鳳花燭下堆滿了蠟淚,將屋中照得朦朧。 外頭夜風掠過,簌簌的吹下積雪,將紅綢半埋。 紅綃軟帳之內錦被勾勒出起伏,定王將阿殷抱在懷中,各自入夢。阿殷雖是習武之人,方才的疼痛折騰卻也難承受,一只手揪住被角,夢中還皺著眉頭。定王的眉目卻是舒展,薄醉之下的洞房花燭將多年的孤寂冷清掃去,懷中美人軟玉生香,他心滿意足,借著燭光看阿殷睡熟,才算闔眼。 這一闔眼,那些許久不曾出現的夢境再度侵來。 夢境依舊斷續顛倒,卻真實而清晰。塞外的月光、千里的奔波、浴血廝殺的將士,散亂的畫面涌入腦海,他似正騎馬立于城門下,心中焦急而沉重。京城的九門緊閉,外頭卻有數萬大軍圍攏,身上披著的厚重鎧甲在夏日里幾乎焐出悶汗,他手挽長弓,三支箭破空而出,直射城墻上的守將。 夢中念頭清晰,他離京已有兩年,奉命在各處軍中巡視,臨危受命勤王。 代王宮變圍困皇宮,禁衛軍中有人嘩變,負責守城的將士卻已被籠絡收買。東宮無力對抗,永安王和文臣們戰戰兢兢,唯有他手持虎符調兵來援,而后,城門被攻破,他率軍殺入,疾馳入宮。 黑獅子神駿異常,自敞開的宮門長驅直入。他看到金磚上染著血跡,代王站在丹陛上,笑得陰森。 夢境驟轉,朝堂諸事落定,定王與壽安公主卻在刑場跪立。 定王依稀覺得,他穿著明黃龍袍,就坐在上首。 而后,他便看見了阿殷,素凈的面孔不飾脂粉,漆黑的長發松挽,跪在刑場之上。劊子手的刀重重落下,他想出聲阻止,喉中卻發不出半點聲音,急切間想飛身過去阻攔,卻覺腳下猛然踏空,夢境霎時消失。 定王躺在榻上,眼神稍稍空茫。 片刻之后,目光才漸漸聚攏,察覺胸腔中狂跳如雷,面前鴛鴦錦帳低垂,全然不似夢里的刑場。 定王吁了口氣,側頭便看到臂彎里睡得正熟的阿殷。 龍鳳花燭幾乎燃到盡頭,窗扇上有明亮的光漏進來,天色已是大亮。 背后的層層細汗漸漸收斂,方才夢境的末尾卻清晰的留在腦海。跪在刑場的是代王和壽安公主,穿了明黃龍袍的是他。就是說,是他親自下令殺了阿殷?在夢里殺死阿殷的竟然是他!定王許久未曾做夢,陡然夢見那樣多光怪陸離的事,許多念頭浮起,令他頭腦昏重,似要炸裂一般。 ——夢里的他竟會當了皇帝? 父皇和太子呢? 他既然能拿到了虎符率兵勤王攻入京城,攔住了代王,為何穿著明黃龍袍處決逆賊的,會是他? 那個時候,母妃在哪里?為何夢里并沒有她? * 阿殷醒來時,只覺身上酸痛。 她想要坐起身,卻覺身下悶悶的隱痛,竟比從前腰間負傷時還要難忍。身旁的定王早已不見,倒是昨夜匆忙褪下的喜服還散落在地。她猶豫了下,才想開口叫如意過來伺候,便見定王裹了件中衣,正從內間走出來。 比起她的身體難受精神不振,定王殿下可說是神采煥發,步履穩健。 “醒了?”定王走至榻前,將阿殷攬過來。 阿殷連忙將寢衣合緊。昨夜被他折騰得渾身難受,酸軟汗膩,睡前終究是叫如意拿了熱水進來,粗粗擦過身子,拿寢衣穿了,手軟腳軟的爬回榻上。此時回想,當時的定王渾身不著一縷,睡時也未著寢衣,兩人就那么合衾睡了一宿。 她被攬入懷中,察覺定王胸膛的熱度。 昨夜的記憶霎時襲來,阿殷觸到烙鐵般,迅速坐直身子,“我該去沐浴了,殿下快些穿衣?!?/br> “你不幫我?”定王低頭覷她,眸光愈發深沉。 阿殷猶豫了下,身為新婦,似乎確實該照顧夫君的起居了。她便站起身來,是要隨他入內的模樣。 定王卻是一笑,湊近了低聲道:“逗你的?!弊齑骄鞈俚牟溥^她耳垂,自去換衣。他慣于軍旅,又性情冷清,不慣被婢女伺候,更衣沐浴洗漱,皆是自己動手。里頭衣衫齊備,不過片刻,他便整裝出來。見阿殷走路都有些艱難,所幸將他抱入內間,被阿殷推了出來。 阿殷在有人伺候時便愛偷懶,尋常起居也常要如意幫忙。只是昨夜新婚,她瞧著身上幾處淤青痕跡,哪里好好意思叫如意和奶娘看見,只能強忍著自己套上里頭小衣,穿完了中衣,才叫人進來伺候。 吃罷早飯,便有人捧來拜祭宗廟用的冠服。 定王駕輕就熟,倒是阿殷頭一回穿如此繁瑣厚重的衣裳,比昨日折騰了許久的嫁衣還麻煩。從里頭襯衣到禮服再到腰間諸多配飾,梳完發髻又要端端正正的戴上金冠,她站在原地,被府中專事衣寢的嬤嬤打理了小半個時辰,才算是齊備。 站在鏡前一瞧,繁復莊重的衣衫襯托下,倒比從前瞧著穩重不少。 外頭已有禮部官員等候,長史也備好了車駕,只待定王啟程。 阿殷昨日從進府至入屋,都蒙了蓋頭,雖然對這座王府早已熟悉,卻也好奇紅綢裝裹下是什么模樣。這會兒隨定王行過游廊,兩側喜慶的燈籠綢緞依舊,陽光照在雪面,熠熠生輝。過往的婢仆下屬碰見,都恭敬行禮,避讓在側。 就連從前能端然受阿殷行禮的長史和常荀,都要沖她施禮,敬稱王妃殿下。 阿殷有些不習慣,卻也體會到昨日那場儀禮背后的意義。 從此之后,她便是這座王府的女主人,與定王同榮同辱,共進共退。 這個她曾景仰欽佩、決意追隨的男人,成了她的夫君。 定王神色依舊是外人面前慣有的沉肅,深色莊重禮服之下,更顯面目冷厲。寬袖之下,他的手卻握住阿殷,攜她入車坐下,攜她在宗廟拜祭,攜她入宮,拜見帝后。 * 永初帝今日心緒甚好。 自九月中旬大悲寺之后,隱忍多年的怒氣便如洪水開閘泄下,迅速將景興帝當年遺留下來的舊臣黨羽洗去,且名正言順,連那幫慣于捉人短處的御史都挑不出半點錯處。壓在心頭許多年的重石終于卸下,便如陰沉許久后撥云見日,令人心神皆暢。 就在昨日,那死活不肯娶親的兒子也終于娶了側妃。 雖然父子多年隔閡,然而喜堂上看他與那出彩的女官拜堂時,老皇帝的心里依舊滿是喜悅。 回來后連批閱奏章都十分順手,尋常頭疼繁瑣的事務不見蹤影,不過一個時辰便完事。 天色向晚時,永初帝往皇后宮里去,皇后提起禁足多時的長子來,到底沒忍住去東宮看了一趟。到得東宮,便見太子素服簡餐,正自認真讀書。永初帝就勢拷問幾句,太子對答如流,又借著代王傾塌之事,追悔當日誤聽人言的過錯,好生一番悔過,叫他起了舐犢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