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妻 第72節
定王也未戀棧,將原先衛軍交割過去,又留下馮遠道和陶靖在此襄助。 眾人都聚在山坳中,獨留阿殷在空曠處坐著,越想越是氣悶——明明前一刻還當眾……下一刻卻又翻臉不認人,板著張臭臉來訓斥。她也不是平白冒險,為的還不是王府?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正腹誹呢,忽聽背后一聲“陶殷”,轉過頭去,卻是高元驍。 這附近有五六十名衛軍奉命守成一圈,離阿殷足有五六十步。高元驍孑然走來,比起場中忙成一團的常荀等人,不知為何竟顯出落寞之態。他的身軀在地上投了暗影,徐徐走至阿殷身邊,面色晦暗難辨。 阿殷只是一笑,起身抱拳,“今日之事,多謝高將軍!” “陶殷——”高元驍頓了下,望一眼場中正自交接的定王,有些艱難的開口,“來大悲寺之前,我曾找過定王?!币痪湓捳f完,卻又不知如何接下去。從那日雨中生出的荒唐念頭至今夜在官道攔路,他仿佛中了魔,明知已上了岔路,卻還是一意孤行。為那道惦記了兩世的倩影,時而心中猶豫,時而念頭狠絕。至此時,瘋癲幾乎消磨殆盡,他有些疲憊,做最后的嘗試—— “大悲寺是虎狼之地,你孤身過來……是為令兄,還是為定王?” 這話問得奇怪,阿殷瞧出他面色不對,謹慎道:“兼而有之?!?/br> “那么——”高元驍盯向阿殷,月光下的面孔依舊美如天人,叫他總能失去分寸,“你當初跟隨定王,是為了臨陽郡主。之后呢,姜家傾覆,代王終將勢敗,你答應嫁給他,甚至甘愿做側妃,是因為真心,還是因為你知道他的將來?” “我……” “不必急著回答!”高元驍仿佛抗拒她脫口而出的答案,倉促打斷。趁著四下都忙于清繳,他湊近阿殷,低聲道:“你有沒有想過,定王的結局或許也會改變?姜家被查,代王如今一敗涂地,京城的情勢與從前早已不同。你或許不知道,那時是代王闖入宮中殺了太子和皇上,定王才能名正言順的登基,這回沒了代王,誰去幫他殺人?難道真如傳言所說,要他弒兄殺父?陶殷——他未必會成為你能依附的人!” 極低極低的聲音落入耳中,卻清晰的砸在阿殷心頭。她看向高元驍,在其中察覺似曾相識的瘋狂。 前世在高家那座院落中,他就曾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她,低聲說代王終將事成,他會以從龍之功,許她榮華富貴。 阿殷忍不住后退半步,“所以呢?” “今晚我曾找過定王,告訴他我知道你在何處,但他不聽。反而派人來冒險找你,驚動守衛,險些將你置于死地。陶殷,他并非如你所想那樣在乎你?!?/br> “你知道我在哪里?”阿殷下意識的覺出不對,“你威脅殿下?” 高元驍避而不答,眼瞧著定王處理完了手頭的事,似要往這邊走來,遂道:“我死過一次,不懼怕任何事情。功名利祿唾手可得,我得不到的只有你。陶殷,我想過了,就算來日謀殺親王,我也要把你奪過來!” “你瘋了!”阿殷絕未料到高元驍會說出這番話來,目光一凜,斷然道:“知道我最初為何厭惡你?就因為你不擇手段,盲目自負。這回的事若換成殿下,他必定不會借機要挾,他行事磊落坦蕩,值得人跟隨。而你,只會仗勢威脅,鬼祟謀事,秉性不改。若殿下當真有好歹——我絕不會放過你!” 她眼底騰起的厭惡與從前相似,甚至那陡然鋒銳的目光,也不似從前做同僚時的光景。 高元驍立在夜風中,只覺渾身涼透。 原來她一直對他的心意拒而不納,是因為這個。從一開始,她就心懷芥蒂,從沒想過接納他。即便他幫她對付臨陽郡主,斬除姜家,保住陶靖和陶秉蘭,在姜家被斬的刑場上心有靈犀,她的心意也不曾改變分毫。她依舊只當他是前世的惡人,認為他是個不擇手段的瘋子。 高元驍方才的氣勢迅速消散,眼底隱藏的瘋狂如風過云散,剩下的只有悲哀。 所有的試探、猶豫、煎熬,依舊只是他一廂情愿。 她的心中眼中,從來沒有過他。 渾身皆如落入冰窖,高元驍甚至連抱拳的心思都沒了,道了聲“告辭”,便轉身大步離去。 后面定王走過來,站在阿殷身邊,瞧見她眉目中尚未收斂的鋒芒。 “怎么?”他隨手拂去阿殷肩頭的枯葉,瞟了眼漸行漸遠的高元驍。 阿殷收回目光,吁了口氣,“高元驍這個人,殿下還是該防備?!?/br> “心性不定,行事浮躁?!倍ㄍ蹼S口便給了答案,“我心中有數?;馗?,快些處理傷口,常荀還等著去領罰?!?/br> 阿殷愕然,“領罰?” “違背命令擅自行事,自當領罰。常荀——”定王回頭掃一眼頗顯垂頭喪氣的常荀,“服氣嗎?” “微臣失職,愿意領罰?!背\鞯穆曇麸@然也不怎么愉悅。 阿殷怎不知常荀是被她連累,沒料到定王當真這樣不講道理,氣惱之下,肩膀微斜,自他手下滑出,氣哼哼的要走。定王當即斜跨半步跟上,握住阿殷的手臂,“我罰他自有道理,他也愿意領罰,你還氣惱什么?!?/br> …… 哼。 ☆、第75章 2.16 由大悲寺回到城中,竟已是寅時初刻。 朱雀大道兩側的街市坊巷皆在沉睡,沒有人察覺城外莊嚴佛寺中的殊死搏斗。 阿殷今日精神緊繃,方才又經了一番搏斗,此時只覺疲累之極,也沒心思再去王府,打著擔心陶秉蘭的旗號,中途往靜安巷的家中去了。定王倒也沒阻攔,將隨行的幾個侍衛都派出去,命他們將阿殷好生送回,另吩咐人去請郎中,給阿殷處理傷處——今夜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定王府中還不及陶家安靜。 回到家中,廳中燈火通明,陶秉蘭站在廊下,滿面焦灼。 阿殷同他報過平安,等那女郎中趕來處理完傷口時,幾乎已至黎明,如意還在旁邊伺候,阿殷卻已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黑甜一覺,醒來時屋內明亮,街市間的吆喝聲斷續隱約。 阿殷睜開眼坐起身,如意便湊了過來,“姑娘醒啦?” “什么時辰了?父親回來了嗎?” “早就回來了,聽說皇上召見,帶上少爺急著入宮去了。才是未時,姑娘起來洗漱了剛好用晌午飯,都是姑娘愛吃的?!比缫饫涞膶⒁律岩患f給阿殷,吩咐人打水進來。阿殷經了一夜休息,精神奕奕,才準備往定王府去探探消息,外頭卻有人來,是宮中侍衛打扮,召她迅速入宮面圣。 阿殷不敢怠慢,當即換上官服,跟隨他入宮,到得麟德殿,卻見里面站了不少人—— 定王、馮遠道、常荀、陶靖和陶秉蘭都是昨夜在場之人,此外還站著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高晟、韓哲兩位宰相和中書令常鈺都在當場。殿中眾人皆是朝中高官,阿殷還是頭一回入宮面圣,多少有些拘謹,端端正正的走過去行禮,“微臣陶殷叩見皇上?!?/br> 永初帝道了聲“平身”,也不繞彎,便問阿殷昨晚被捉的經歷。 阿殷當然不會隱瞞,簡略將經過敘述完畢,又如實回答永初帝的幾處疑問。隨即永初帝便命她起身,面上不知何時浮起了笑意,“朕竟不知你還有這等膽氣,看來玄素說你不輸給隋鐵衣,倒也非虛言。陶靖教女有方!”說話間,目光只往阿殷和陶秉蘭臉上瞟。 他雖然早就知道這對龍鳳胎,今日卻還是頭一回同時見著兩人,但見陶秉蘭豐神俊朗,阿殷眉目如畫,果然有當初那人的模樣。不免又看向馮遠道,思及誠太子在東宮時的情形,見陶家眾人與馮遠道皆與定王投契,依稀與當年誠太子與馮家的情形相似,心中多少寬慰了些許。 旁邊韓相也是面帶笑意,瞧了定王一眼,便向永初帝行禮道:“當日突摩之事,陶司馬便叫人刮目相看。這回深入虎xue,膽氣確實可嘉,臣以為,此次大覺寺之事,陶司馬當居首功,機敏果斷,可為人臣之表率?;噬蠎刂胤赓p?!?/br> “當然要賞!”永初帝笑容未減,“馮遠道和高元驍皆賜以金銀,陶靖向來行事勇毅果斷,堪當大任,依舊復左驍衛將軍之職。至于陶殷,功勞固然高,只是如今已封四品,再加封卻沒有合適的官職。十月之期在即,便命禮部著意籌備,以正妃之禮來辦!” 定王聽他提及婚事,還以為永初帝是要以此功勞賜阿殷正妃之位,聽到只是正妃之禮,心中微詫。 然而這已然是永初帝格外恩賜,定王曉得皇上的性情,未在此時力辯,只同阿殷謝恩。 * 永初帝的旨意傳下去,禮部立即奉旨提了規制,重擬聘禮禮單,隔日便將增補的聘禮風風光光的抬到了陶家門前。陶靖不過半年時間便恢復三品將軍之職,阿殷又得禮部張揚的cao辦,自然羨煞旁人。 阿殷瞧著那擺滿院子的聘禮,卻還是不解。 院里沒有旁人,阿殷站在陶靖身邊,嘀咕:“既然都準了正妃之禮,怎么皇上還是不松口?還以為他會給個正妃的位子呢?!?/br> “正妃之禮是給外人看的,皇上面上也有光,他自然樂意。只是——”陶靖目光稍黯,撫在阿殷肩上,“你娘親雖認了季先生,皇上心里怕未必沒有懷疑?;始业恼蔚茸鹳F榮耀,家世出身皆不能馬虎,皇上若為此顧忌,也是情理之中?!?/br> 他這語氣當中,竟自藏了歉然的意思。 阿殷忙道:“顧忌就顧忌吧,沒什么要緊的?!?/br> 陶靖忽然嘆了口氣,目光掃過滿院聘禮,仿佛懷念,“若她還在,就能親自送你出閣?!?/br> 阿殷聞言,面色也是微微黯然。 父女二人正自感嘆,忽聽外頭門房稟報,只當是禮部的儀禮還未完,忙迎過去。 才走兩步,卻見定王一身墨色長衫,負手而來。 他身后沒帶半個隨從,進院后目光只往滿院聘禮上掃過,旋即朝陶靖欠身,“陶將軍,能否借一步說話?” “殿下請?!碧站競壬碜岄_,由阿殷陪定王入廳敘話,他正好閑著,便叫人將聘禮歸置入廂房。 而在客廳之內,阿殷斟了茶遞給定王,臉上并沒有平常的朗然笑意。 定王躬身湊近,像是在細辨她的情緒,“還在生氣?” “殿下果真罰了常司馬?”阿殷清晰記得那日出宮時常荀一瘸一拐的姿態,心中又覺得不忿起來,解釋道:“皇上也說了我入大悲寺是勇敢之舉,殿下還是覺得我行事不妥?” “父皇賞你,是拿你當臣子看。臣子為君上賣命,自然要重賞?!?/br> “阿殷,你是我的妻子,與臣子截然不同?!?/br> 定王肅容,頗為認真的態度。 “哪有什么不同?!卑⒁筻止?,不敢茍同。 她倔強起來的時候,這股勁頭著實令人意外,兩天了都還在賭氣,講道理也聽不進去。定王不再強辯,藏在背后的手伸出,將一團白色毛茸茸的東西遞到阿殷跟前。 兔子?阿殷眸中立時現出光亮,下意識的伸手接過來,抱在臂彎,“哪來的?” “撿的?!?/br> 平白無故的上哪兒撿兔子去!阿殷才不信這鬼話。然而白兔在懷,眼底的笑意卻難以掩藏。 定王勾唇,扶住她的肩膀,“還有事趕著入宮,先走了?!?/br> “那這兔子?” “暫時放你這里?!?/br> ——等成婚的時候,連人帶兔子都去王府。 * 成婚之前,阿殷遵照禮部的囑咐,并未再去定王府,只留在家中備嫁。定王自然也守著規矩,未再來打攪。好在朝堂上事情多,從大悲寺和劍門的事查起,永初帝又將樊勝去年在西洲挖出的隱情翻出來,代王府被查封,代王被帶入天牢嚴審。 代王的罪狀被逐條查實,先前景興帝的那點蔭蔽便再難護住他。 隨即,永初帝開始清洗涉事的官員,或貶謫或撤職,處置發落之間沒有半點猶豫。 阿殷每日從陶靖那里聽著朝堂上的消息,都能察覺出永初帝隱忍了許久的怒氣。 到得十月底,天氣漸寒,京城下今冬的頭一場雪。 連著兩日陰云裹絮,雪片斷續紛飛,到得二十九那日放晴時,地上的積雪足有兩寸之厚。整個京城都銀裝素裹,冬日的陽光破開云層映照在積雪之上,晶瑩生輝,檐頭的雪開始消融,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令人恍然生出春日冰融雪消的錯覺。 陶家雖小,卻是張燈結彩,喜慶的燈籠一路從靜安巷口懸入院中,紅綢映著積地白雪,日光下奪目秀麗。 阿殷穿了禮部精心籌備的鳳冠嫁衣,因為身材修長秀美,便格外華貴端然。 金線繡出的鳳鳥盤飛,銀線鉤織的細碎花紋自裙角鋪散而上,由密至疏,如同將漫天星辰摘下來灑在裙角。鳳冠之上恰到好處的點綴寶石,懸著一串串上等的圓潤珍珠,暈然生光。珍珠之下,杏眼蘊藏光彩,如畫的眉目稍加修飾,襯以白膩的臉頰和涂了胭脂的紅唇,便是傾城之色。 季夫人攜著阿殷的手端詳,目中竟自覺出酸熱。 阿殷眸光微動,竟自綻出個笑容,握住了季夫人的手,“今日是喜事,外祖母該高興才是?!?/br> “高興,高興。平常瞧著就漂亮,打扮起來很更,比你娘親那時候還美,阿殷長大了,滿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美人?!奔痉蛉私袢找酝庾婺傅纳矸輥碜霰緦儆隈T卿的事情,將阿殷渾身上下每一處都打點妥當,而后招來如意和奶娘陳氏,又是一番囑咐。 直到外頭鑼鼓漸行漸近,季夫人才意有不舍的將蓋頭遮了阿殷。 蓋頭遮下來的那一瞬,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了,熟悉的屋中陳設皆隔絕于外,阿殷雙眸微斂,終于不再克制強忍許久的淚花。眼前漸漸朦朧,她握著季夫人的手,緩步出門,而后在如意的攙扶下,跪別陶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