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密斯林反應敏捷:“程二爺!巧??!替我們經理來取點兒東西?!?/br> 程鳳臺看看那兩只大皮箱:“范漣真會差遣人。我教老葛送你一趟吧?!?/br> 密斯林忙不迭說:“經理票戲用的幾件頭面,沒分量。您忙著我走了!”她的背影舉重若輕,腳下生風,程鳳臺也沒有起疑,歪頭看商細蕊:“今天耳朵還行?也不打電話給我。走吧,今天咱們出城去?!?/br> 商細蕊不愿意:“趁著耳朵還行,我想排排新戲?!?/br> 程鳳臺說:“我最近忙得很,難得有工夫出來?!彼劾锫冻鲆稽c乞求:“路上讓你拔白頭發,怎么樣?”這是商細蕊新添的愛好,看著程鳳臺滿頭零星埋伏的白毛不順眼,要挑戰自己的眼力與巧勁兒。車子開出城去,一路顛簸,程鳳臺的腦袋也就遭了秧,商細蕊拔下的十根頭發里,得有五根是黑的。老葛在后視鏡里看得心里很不落忍,盡量想把車開得平穩一點,越是這樣想,越是顛簸得細致,結果十根里就有八根是黑的,商細蕊也覺得不好意思了,先聲奪人道:“哎呀你看看,你這白頭發挺狡猾,還會躲著我!”程鳳臺沒好氣地直起身來撈撈頭發:“我也想躲著你呢!”商細蕊說:“反正天也熱了,干脆明天你來我后臺,讓修容師傅給你刮個青皮?!背跳P臺擺手:“輪不到剃頭師傅,等會兒回去的路上,你就都給我拔光了,對不對?譬如鉗豬毛!”商細蕊抿著嘴樂,伸手揉亂程鳳臺的頭發,問道:“咱們去哪兒玩?” 商細蕊現在很反感看醫生的,因為每一次都是空抱希望。程鳳臺見他已上了賊船,方才說:“去看一個老太醫——” 商細蕊看看手表,煩躁道:“浪費時間么不是!太醫我還看少了?” 程鳳臺道:“這個不一樣,專門給皇帝治病的。同治,光緒,都在他手里治過?!?/br> 商細蕊道:“可不是!同治,光緒,都給治死了!” 程鳳臺拍他:“不許說不吉利的!” 老太醫隱退好多年,戰亂時節女兒守寡,兒孫無能,老太醫只得cao起舊業,回頭伺候京城勛貴。二奶奶為了察察兒傷心,患了梅核氣,老太醫妙手回春,三帖藥下去病就好了。程鳳臺因此執意帶著商細蕊上門求醫,進門先喝過一杯淡茶,老太醫午睡起床,由女兒攙扶前來。程鳳臺拿出準備好的曲奇餅干和蛋糕,老人家忘記了程鳳臺,但是認得糕點,向他們瞅一眼,顫巍巍笑道:“怎么說,太太身子又不安了?” 寡婦女兒臊得連連道歉,并奉上老花眼鏡,老太醫戴上眼鏡看清了商細蕊,恍然大悟:“哦,是令公子病了?” 名醫向來不肯輕易醫治名人,治好了固然一段佳話,治不好,招牌也是砸得更響。程鳳臺有意隱瞞商細蕊的身份,長聲長氣地笑道:“您??!別管這是誰了,瞧瞧他的耳朵吧!” 老太醫探過頭:“啥?哪兒病了?” 寡婦女兒將嘴湊近老太醫的耳朵,逐字大喊:“他呀!聾了!” 商細蕊看不下去了,噌的站起來就走,嘀咕說:“咱倆也不知道是誰聾了!”程鳳臺推推搡搡將他重新按下。商細蕊不耐煩到了極點,勉強伸出手給老太醫搭脈,吹胡子瞪眼的,老頭撫須沉吟,一老一小對面而坐,正是極端的兩種情緒。診了約有一刻來鐘,老太醫問:“耳朵里還聽得見響?是鴿哨的聲兒,對不?” 程鳳臺與商細蕊對視一眼,他們還沒說癥候,老頭就自己診著了,隱隱覺得這一次遇見真人了。程鳳臺搶著答道:“聽得見!就是鴿哨的響!” “聽得見就好!有響就有治!”老太醫點點頭:“小公子回想回想,可是傷后未愈就動了大氣?”不等商細蕊作答,老太醫篤定地拍拍他手背:“年輕呢!氣性甭那么大!日子往后過著,遇見的難題就多了!人嘛!平心第一!” 都以為商細蕊耳朵的病是從臺上摔下來摔壞的,又是活血又是化瘀地治,唯有老太醫說他病灶在肝,去書房翻了很久的書,擬出一個方子叫回去吃藥。程鳳臺和商細蕊都感覺這次醫緣到了,誠懇謝過,留下金條做診費。臨走老太醫發話:“二爺下回來,帶點薄脆的,蛋糕噎得慌?!背跳P臺眉花眼笑答應了。 回程路上,商細蕊挺高興:“老頭牙都沒了,還想著吃脆的,咬得動嗎?” 程鳳臺自顧說:“進了城先抓藥,明早我來給你熬?!?/br> 進城果然先去同仁堂,次日一早八點多,程鳳臺真來了。他袖子卷過胳膊肘,在那給小來示范過程,哪個先煎,哪個后下,掐著懷表精確到秒,完了把表遞給小來:“放你這。泡藥半小時,后下五分鐘,時候不能錯?!毙聿豢鲜者@樣貴重的東西,但是又不說給她的,是給商細蕊熬藥用的,只得接下。商細蕊倚著廊柱看他好比在做化學實驗,一抬下巴,說:“挺在行??!”程鳳臺傾著罐子倒藥,笑道:“二奶奶吃藥,也是我教丫頭熬,我啊,伺候人的命!”商細蕊臉上不笑,黑眼珠定定地瞧著他半晌,說:“改天耳朵全聾了,失了生計,只剩下混吃等死,大概就能跟你走了?!?/br> 程鳳臺手里一頓,藥汁順著罐子往下淌,弄臟了他的鞋,他頭也不抬:“哦,聾了殘了才跟我走,我是哪兒配不上你?得不著個全人?我還偏不要了!”倒出的一碗藥,嗅著味道就苦透苦透,程鳳臺端在石桌上晾著,隨后放下袖子戴上涼帽墨鏡,登時從伺候湯藥的小廝回到翩翩公子的模樣,他手指一挑商細蕊的下巴頦:“好好治你的耳朵!二爺還等著聽你的戲呢!” 商細蕊說:“你這一走,新戲怕是趕不上了?!?/br> 程鳳臺系著袖子扣不言語,商細蕊說:“后天晚上,你來,我單給你唱一出?!?/br> 程鳳臺點頭:“好,我來?!?/br> 第126章 程家既然要離京,忙起來的事情不只一點點,家當零碎紛紛送人,還有許多仆傭的去留要斟酌。二奶奶在察察兒走后,傷心得大病一場,剛有點起色。到了夜里,日頭落下去,花園里有點涼風,程鳳臺叫把花園里的燈都打開,攙著二奶奶,帶著孩子們游園納涼。眼前景色看一眼少一眼,曹司令那邊還不知是個怎樣的結局。離開曹司令的庇護,程鳳臺只有往英美二國身上靠,就算以后回國,也不會落腳北平。這一家人在燈火輝映下吃水果汽水冰淇淋,放流行的唱片,但是掩不住愁云慘淡的氣氛,夫妻倆有著共同的憂思,察察兒這一走,傷痛之外另有一層禁忌,程鳳臺不許人再提起這個meimei。孩子們雖然和察察兒不甚親厚,家里忽然沒了個人,還不許提,心里壓力也是很大,悶悶的不愛出聲了。 程鳳臺見大家都淡淡的,有心想要逗樂子,一口氣吸干汽水,伸手請美音跳一支狐步舞。兄妹倆身高懸殊,程鳳臺不時將美音抱起來騰空轉圈,美音快樂地尖叫,大家也都笑了,唯有四姨太太仍是魂不守舍,眼圈浮腫,像是暗地哭過,一雙眼睛幽幽怨怨地從燈叢里望過來,落在女兒身上。等玩夠了散了,程鳳臺特意晚些回房,找借口留在花園里抽煙,音樂和著蟲鳴,一遠一近,分外的寂寥。 四姨太太捏緊手帕子走到他身后,怯怯喚一聲:“二爺?!?/br> 四姨太太進門那會兒,程鳳臺還小呢,與父親的妾房說不來話,結婚以后,為了避嫌,更不說話。兩人雖是生活了十多年的親人,一年到頭交談不過七八句。四姨太太與程鳳臺說話,是要特別鼓起勇氣的,何況今天要說的是這樣了不得的事情。 四姨太太還未詳談,眼淚先往下掉,程鳳臺警覺地摘下煙蒂四處張望,怕被丫頭老媽子瞧見了告訴二奶奶,那可無事生非了,夜半更深的四姨太太對著他抹眼淚,讓人怎么想呢?四姨太太只哭,不言聲,她不是來和程鳳臺商量去路的,倒賽過是殺了人來自首的。程鳳臺等了半天沒聲兒,一看鐘表,到了和商細蕊約定的時候,他忍不住了,用上海話說:“爸爸故去多年,姨娘一個人把美音養這么大,夠對得起他了!” 四姨太太抬起淚眼,非常吃驚。 “姨娘要是有了別的去路,不想跟我們回上海,我出五萬塊給姨娘安家。就一點,美音要跟著我走。她是個大姑娘了,換個新家,過不習慣,也不方便?!背跳P臺的眼神憂郁又溫柔:“當年吃的苦,全是為了她們兩個,總不能到頭來一個都留不住?!?/br> 四姨太太落下一串眼淚,想起程鳳臺少年艱辛的歲月,心里更是愧痛極了,哭了好一會兒才點頭。程鳳臺站起來笑道:“二奶奶那邊我去說,這幾天,姨娘多陪陪美音?!?/br> 程鳳臺去戲院,晚場戲都散盡了,接著是單為了程鳳臺預備的節目。商細蕊攆走了大半的人,只留下搭子與黎巧松的胡琴,沒頭沒尾的割舍掉劇情,專預備了幾出他自己出場的戲,等于一場折子戲的薈萃。旁人不明所以,稀里糊涂陪著他們班主玩兒,就連王冷也來了,唱完頭兩場的少年蔡鍔,過足戲癮,卸妝來與程鳳臺打招呼:“對不住二哥,今天不能久唱。我也要走了,明天一早的車?!彼Φ溃骸熬蜑榱诉@兩折子,連夜背了戲詞呢?!?/br> 臺上的松坡將軍換了人,與小鳳仙在妓館里明面上飲酒作樂,實際按捺壯志,深談交心。底下雖然只有程鳳臺一個觀眾,唱腔扮相卻不馬虎,程鳳臺的眼睛黏在商細蕊身上,微微偏了頭與王冷說話。王冷道:“咱們都走了,商老板要寂寞了?!?/br> 程鳳臺道:“他不會,他有戲呢?!?/br> 王冷說:“不見得時時刻刻都在唱戲,下了臺還是要孤單的呀!” 程鳳臺說不出話,王冷等不及看完戲,知趣告辭了。程鳳臺的心其實也不在戲里,滿眼滿耳的商細蕊,他要好好地看這個人,看到眼睛發酸,泛出潮氣,至于小鳳仙的命運與故事,他不關心。 小鳳仙與松坡將軍的露水姻緣終將結局,外間危機四伏,二人分別在即,商細蕊一旋身,對著蔡鍔唱道: 一縷情絲一身纏。 燕婉良時貪流連。 斟美酒舉金杯且將子餞, 碎山河只待擔一肩。 將軍啊—— 這一聲念白悠揚曳出,戛然而止,等了許久也不見下文。黎巧松拉過兩遍二黃散板,商細蕊的人和聲卻都凝固住了,沒有一絲響動,小鳳仙與蔡鍔的餞別,就這樣被商細蕊吞沒了。兩個人眼神相觸,黎巧松立刻停下弦子,他看得出來,商細蕊沒有入戲。 商細蕊中途熄火,對面松坡將軍傻了眼。今天這一出,彩排不叫彩排,演出不叫演出。若是彩排呢,不必這樣穿戴鄭重;若是演出呢,商細蕊可從沒有中途忘詞的。松坡將軍端著戲架子巴巴瞅著他,商細蕊立在臺中央,面色幾變,心意千轉,神魂懸在半空搖蕩一陣,從茫然到掙扎,最終歸魂附體。 商細蕊說:“我餓了?!?/br> 說完當場脫掉戲衣,不往幕后走,竟朝臺下一跳,徑直朝程鳳臺說:“二爺,我們去宵夜?!鄙碳毴锓路鹫娴酿I極了,雙手并用摘下頭面首飾塞到小來懷里,露出原來的短頭發,水衣外頭套長衫,系一件淺色薄斗篷,不卸妝,幸而化的是清水臉,夜里乍看上去并不醒目。他拽著程鳳臺的腕子,頭也不回的,逃難一樣的走了。 松坡將軍不由得喊:“班主!” 黎巧松拿毛巾一撣膝蓋上落的松香粉,面無表情扭頭下班。小來拾起商細蕊的戲服,挽在臂彎里,朝商細蕊離去的方向默默出了會兒神。松坡將軍一攤手,對小來說:“得!小鳳仙拋下將軍跑了,唱的叫哪一折戲?林沖夜奔么不是!” 程鳳臺瞧著今晚的商細蕊,和往日大有不同。商細蕊總愛說規矩,后臺擺錯一件兵器他要說,臺上做錯一個動作他也要說,今晚半途停戲,帶妝離臺,無論如何不是個規矩,倒不說自己的不是了。他二人沒有坐車,走出去不遠就是菜館,過去的北平夜里多么熱鬧,打牌的聽戲的跳舞的,散場之后都要來吃,現在只有少數幾家有膽量做夜市,做也做得低調,非要推門進去才知正在營業。商細蕊斗篷兜著頭臉,偶爾說話的時候露出側面的鼻尖嘴唇和眉睫,燈火底下近看戲妝,濃郁的嫣紅、粉白與黛藍,描畫成就一只聊齋里的艷鬼,深夜里出沒了食人骨髓的那一種,詭異而好看,氣質森然,身上帶著上下百年的故事,與平時淘氣的小戲子都不像了。 他們挑了一間新開的川菜館子進去吃,雖然幾近凌晨,頗有幾個食客在堂。商細蕊坐定位子翻下帽兜,說:“小時候,唱完夜戲餓得發慌,等不及卸妝洗臉,換了衣裳就偷跑出來吃宵夜?!彼麚u搖頭:“后來自己做了班主,出了大名,要以身作則。不然滿后臺的戲子都帶妝出來吃飯逛街,豈不像目蓮救母,忘了關上酆都的門,放出十萬個小鬼。老百姓要報巡警的?!?/br> 程鳳臺掏出一塊白手絹丟給他,笑道:“那報巡警不管用,得上回龍觀請道士了?!鄙碳毴锇咽纸伔旁诖介g磨蹭擦拭,戲妝的口紅等會兒吃在嘴里是苦的,要事先擦掉。菜館小二正巧來傳菜,見到商細蕊低頭抹嘴,納罕一聲:“我說怎么還沒上菜,客官嘴上就辣出血了!好家伙,嚇我一跟頭!” 商細蕊眼皮一翻:“你們這不是川菜館子嘛,聽口音老北京???” 小二貓腰:“您要四川的堂倌?有!”一招手:“瓜娃子!來!”換上一個愣頭愣腦的老實孩子,商細蕊點了兩個菜,吩咐要多多的辣子,等菜上了桌,血紅一片辣椒蓋滿菜碗,程鳳臺根本不能下筷。商細蕊就著涼茶,吃得很歡。 程鳳臺說:“這么吃,你嗓子還要不要了?” 商細蕊豎起食指噓一聲,他一邊在吃,一邊在偷聽隔壁桌小男女吵架呢!程鳳臺放下茶杯笑了:“耳朵又好了?” 吵到后來,女方一摔手包,捂著臉跑出去,男方丟下鈔票,急急去追。那一桌菜從頭到尾動也沒動過,瓜娃子把鈔票掖兜里,幾個碗碟來回一倒,商細蕊探頭望見,連忙制止:“哎!你別倒了??!多可惜??!”他對瓜娃子說:“你端過來,我買折籮菜?!?/br> 就有賣折籮的,也不是這么個賣法兒。瓜娃子年輕老實,本地話說不利索,應付不來這么不要臉的人,轉身把老北京喊來。老北京聽完商細蕊的要求,尷尬笑了:“哎呦,這哪成??!您二位這穿戴,上品的人物!不能吃剩的!讓人笑話!” 商細蕊道:“怎么不能,你認識我是誰,就知道我上品了?” 老北京認不出商細蕊是誰,只看此二人的打扮賣相,多半是捧戲子的爺,帶著戲子來尋開心的,笑道:“恕我眼拙,猜您是位角兒?!?/br> 商細蕊道:“水云樓聽說過嗎?” 老北京算被問著了:“嗨!饒是我在四川呆了十年,水云樓商老板還能沒聽說過?貴妃醉酒游園驚夢,電匣子都聽爛了!” 商細蕊道:“什么商老板!打今兒以后只有周老板!我!水云樓周香蕓!聽過我的昭君出塞嗎!” 老北京撓撓頭皮:“這倒是……沒聽過?!?/br> 商細蕊一拍桌:“沒聽下回來聽,先把那桌菜給我端來!” 老北京說不過這個嘴尖的戲子,耷拉腦袋讓瓜娃子端菜。商細蕊可不是鬧著玩的,他是真吃,不但自己吃,還招呼程鳳臺吃。程鳳臺哪能跟他吃折籮,點一支煙笑個不止,他現在的所作所為,配不上他現在的好扮相:“你怎么這么壞!小周子招你惹你了?到明天,都知道他在館子里吃人剩菜了!” 商細蕊說:“吃折籮不丟人!” 程鳳臺說:“不丟人,你該報自己的大名!” 商細蕊不響了,悶頭吃,吃完結賬,老北京看著風卷殘云的,眉毛一挑:“呵!這一桌真不白給!” 程鳳臺照原價給足了飯錢。老北京隨即眉開眼笑:“謝謝大爺!”并向商細蕊彎腰道:“周老板,您往后常來!折籮有的是!” 商細蕊說:“不來了,你個跑堂的,嘴太賤了?!?/br> 走出菜館,夜色深沉,萬籟俱靜。商細蕊吃多了辣,嘴唇通紅好像重新抹了一層胭脂,精神也非常興奮,脫下斗篷由程鳳臺拿著,自己在那甩胳膊甩腿的散熱氣,一頭走,一頭忽然說:“二爺,今天才發現,我過去可真傻!” 程鳳臺笑了:“你現在也不聰明呀!” 商細蕊不與他斗嘴:“為了帶兩分真實到戲里,更為了讓人眼紅,我戴了那么久的金銀寶石在頭上,又沉又招偷,傻不傻!戲是假的,戲里的珠寶何必是真的!” 程鳳臺贊同:“傻透了?!?/br> 商細蕊又道:“我錢也滿了,名也滿了,還挖空心思唱戲給世人聽。世人終歸更喜歡俗戲,那些夠上榜尖的,我的得意之作,他們就不大捧場了?!鄙碳毴镎f的世人,指的是他的戲迷們,他與杜七等文人混多了,藝術審美總是高過戲迷一截子,而公演賣票,可不能仗著這一截子胡來。千年梨園的飯碗,吃的正是一個俗字。道理說來都懂,難得聽見商細蕊抱怨,原來他身上也是沾了點文人氣的。他繼續說:“花錢鬧自殺,捧我的是他們,聽見風言風語,傳閑話疑心我、毀我的也是他們。偶爾出一點差池,他們還要打我,罵我,編排我。他們愛著商細蕊唱出來的楊貴妃杜麗娘,倒對商細蕊這個人又打又罵,打碎了石像哪來的影?傻不傻?我傻,他們更傻!” 程鳳臺摸他的臉:“沒喝酒啊,怎么說醉話?”商細蕊一回頭,一雙清亮的眸子。他把唱戲看得非同小可,堪稱世間第一尊貴業務,戲迷們則是衣食父母,伺候得盡心誠懇。這一晚卻做了反常的事,說了反常的話??芍臧l生的事,特別是戲迷們的輿論,真正寒了商細蕊的心。他是心事粗糙,但不是一塊鐵板,他知道疼知道氣,知道躊躇和反思,也會心灰意冷,皆是人之常情。程鳳臺隱隱感覺到這份醒悟底下藏的兆頭,怕自己信了,故意說:“你這樣講,讓真正愛你捧你的人聽了傷心?!彼下_步:“肯定還是愛你捧你的人更多一點?!?/br> 商細蕊笑出一張天真的臉:“二爺,唱戲真好。我一站在臺上,就把打我罵我的人都忘了?!?/br> 程鳳臺心里有無比的愛惜:“那你就一直唱下去,多高興啊?!?/br> 商細蕊仰天一哈氣:“二爺,宵夜辣得我肚子里一團熱,我現在就想唱戲?!?/br> 程鳳臺說:“那你就唱?!?/br> 商細蕊說:“我真唱了?!?/br> 程鳳臺說:“唱吧,有我聽著呢?!?/br> 商細蕊原地一旋身,手上比出一朵蘭花,戲音和著那團熱氣緩緩逸散。那是怎樣的一種聲音??!程鳳臺心想,這是從天上傳下來的聲音,傳到人間來救苦救難的,聞之可以忘生,可以忘死,可以忘憂,激蕩活人心志,告慰死者亡靈,叫做天籟。所以人間越是水深火熱,戲音越是綿延不絕,這是蒼天的垂相??!世上凝練了多久的靈氣,輪回了多少的機緣,才可承接這一聲清音! 程鳳臺怎么敢私藏呢。 夏夜本就難眠易醒,加上起臥方便,得聞此聲的人們竟有不少披衣趿鞋出來看的,看見凌晨的街頭,路燈朦朧的,一個戲妝長衫的男人立在那里唱戲,另有一人癡癡地聽。他們也不怕二人是野鬼或者瘋人,因為全被戲音抓住了心神,懷疑自己是在夢里,在夢里的人也不是人,是一縷魂,遇見神仙鬼怪沒有稀奇的。要不是在夢里,可沒法解釋此情此景呀!人間哪有這么好聽的聲音呢! 商細蕊的戲引來了人,也引來了鬼。遠處巡邏的日本兵結隊跑來,吹響警笛,人們蜂擁而至,蜂擁而散,程鳳臺拉著商細蕊也跑,他們被日本人捉住,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過就是不愿意和日本人打交道。等商細蕊從戲里醒過悶來,就是他拉著程鳳臺跑,一口氣跑回鑼鼓巷,二人停下來面面相覷,雙目交纏,在對方臉上看到一種剖開了皮rou的神氣,像受過大驚嚇或者大驚喜之后,一個人最本來的面目,沒有表情的表情,所有的表情。 程鳳臺還來不及喘勻氣,就被商細蕊按在門板上親,親得門板嘎嘎作響。屋里小來沒有睡,在給商細蕊等門,便問道:“蕊哥兒回來了?” 商細蕊叫道:“睡你的!別出來!”他不要小來開門打照面,翻身躍上墻頭,探出一半身子朝程鳳臺伸出手,目光熱得燒人。程鳳臺與他同心同念,很知道他們眼下這份形狀是只屬于彼此的,不能被看見,不想被看見,要躲著滿世界的人。商細蕊力大無窮地將程鳳臺拉拔上墻,程鳳臺剛才跑得兩腿發軟,往下一跳,商細蕊將將接著他,沒接好,兩個人跌在地上滾了一圈。商細蕊摟著程鳳臺就發了瘋,手下用勁勒得他要斷了氣,沒頭沒腦地吻他,說是吻,其實是用牙齒咬他的嘴唇,程鳳臺總算還有兩分理智,說:“回屋去!別在這鬧!” 拉拉扯扯回到屋里,商細蕊蹬起一腳踹上門,發出一陣巨響,接著摔到床上,床也發出一陣巨響。他們一句閑話沒有,在床上翻滾出好大的動靜,把帳子上懸的臉譜都扯掉了。一直到天亮,動靜消停下來,外間小來起床掃地洗漱,有鳥在鳴叫,程鳳臺新栽的梅樹的影,被日光照出影子投在臥房窗上。商細蕊枕著程鳳臺的胳膊,把臉譜覆在面上,透過那兩只窟窿眼看梅影,他想起九郎曾經說院子里的梅樹不用剪,長荒了才好,不然天天看著那舊影追憶前朝,反而傷心。商細蕊過去聽了毫無感觸,現在忽然明白過來,等程鳳臺攜兒帶女這么一走,他天天看著窗戶上的梅樹影子,到時候傷心不傷心呢? 程鳳臺一翻身,抽出胳膊:“你睡會兒,二爺走了,還有好些事要忙呢?!闭f著就接連打哈欠,精神蔫蔫的,又倒了下去:“不行,還是得睡會兒,吃中飯喊我起來,我要去見小東洋?!彼@副少爺身坯,比起商細蕊,真是不夠用的。 商細蕊說:“昨晚不是挺有勁的嗎?這會兒虛的,合著你就靠色心活著了?!?/br> 程鳳臺說:“我對你,其實沒有多少色心?!?/br> 商細蕊瞪起眼睛就動粗,掐程鳳臺喉嚨:“褲子還沒提,你就不認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