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說著話走出城外兩里地,前頭一個短打扮的漢子,漢子肩上扛著一根棍,挺不耐煩挺橫的樣兒,不是個。商龍聲與韓先生等人扶靈歸鄉,眾人也該返程了。商家哥倆再度對面告別,似是還有千言萬語,最終也沒能說成,唯有互道一聲保重。商細蕊一直目送哥哥走遠了,一回身,眾人望向他的復雜疑慮的目光來不及收回,兩廂里撞了個頂頭碰。平時為人軟和的,此時尷尬地撇開眼睛,平時為人尖利些的,望向商細蕊的眼光不退反進,更添了挑釁的意味。商細蕊不怕他們的審視,昂首闊步的往前走,人們略略讓開,單給他辟出一條道路,不知是誰在他走過的地上啐了口吐沫,商細蕊仿若未覺,反正他是聾慣了。 商龍聲前腳走,商細蕊后腳搬出小公館,與小來住回鑼鼓巷,怕的是萬一運藥路上事發,不要連累了程鳳臺。他嘴巴很嚴,小來與趙媽當然什么緣故都不知道,只當他要回去排練新戲。但是搬走好幾天,算日子程鳳臺早該回北平了,居然連個人影子也沒見著,打電話去問,趙媽也沒有程鳳臺的消息。 商細蕊最后是在水云樓里聽到程家的近況。他們說程二爺那個黃眼睛黃頭發,摸牌手氣很好的meimei不見了,八成是跟男同學私奔了,也或許是遭到綁票,總之一個大姑娘下落不明,趕上這兵荒馬亂的,不會是個好下場。程鳳臺當然是急死了,懸賞出天價尋人,就連日本人也在幫著他找,至今已有七八天,然而杳無音信。 這天傍晚,程鳳臺終于來到鑼鼓巷的商宅。小來給開的門,見到程鳳臺,先驚了一驚,盯著他簡直說不出話來。程鳳臺伸手撈撈頭發,向內一望,廳里門簾半掀,可以望見屋內女人的旗袍和腿,便道:“商老板有客吶?別驚動他,我在外面坐會兒?!闭f著坐在院內冰涼的石凳上定定出神,墻外槐花被風一吹,落了他一肩一頭,他也沒知覺。 商細蕊出聲道:“崔師姐別忙了,這丫頭我不收?!彼D了頓,盡量柔和著說:“小孩兒,出去找你小來姐要果子吃,我和你娘說說話?!币粋€小女孩兒應聲跑出來,梳著兩條麻花辮子,穿紫色帶花的布衣布鞋,像畫片上的小人似的活潑潑的。見到程鳳臺坐在外面,也不認生,大大方方朝他一笑。程鳳臺現在可見不得小女孩子,他像失落了骨rou的祥林嫂,看誰都是他家的阿毛,倉促間想回給小女孩一個笑,可是他好久沒有笑過了,臉皮都僵了,微笑還未完成,小女孩已經跑開去找小來。 屋內商細蕊的聲音:“二月紅以后,我不收女徒弟?!?/br> 崔師姐說:“我聽說了,水云樓接連嫁走幾個坤伶,違約銀子值不多少,白費了你的心血,想必你是蝕本蝕怕了。不過我的這個丫頭,是可以放心的……” 商細蕊打斷她的話:“不,不全是因為這個?!膘o了一會兒,方才續上:“戲子在唱戲之外,是什么樣的情形,要遭什么樣的罪,崔師姐是行內的人,不好啟齒的話,我不說,師姐全知道?!?/br> 崔師姐默不作聲半晌:“這行縱然千難萬險,有你保著她,我信得過?!?/br> 商細蕊失笑道:“我???我都保不住人罵我,打我,殺我呢!外面把我說得不是個人德性,難得師姐偏心高看。師姐喝茶?!?/br> 兩個人停了一歇,喝過茶,商細蕊說:“李老板先前勸我早日封箱另開張,做點小買賣,我沒有聽,但可見李老板多么不中意梨園行?!?/br> 崔師姐道:“從著他的意思,幾個小子念書念得好好的,只要他們爭氣,讀到博士我也咬牙供!可是幾個丫頭……”崔師姐嘆氣道:“還能指望她念書做官不成?她哥哥念書要花錢——你別急,我知道你會幫襯,這一向就破費你無數了!可也須得知道救急不救窮的道理,天長日久的,如何是好呢?” 商細蕊笑道:“一樣是你親生的兒女!哪有賣丫頭供小子的!這也太偏心了!說實話,今天來的要是她哥哥,我就收!”說著聲音低下去點:“男孩子心大氣力大,有點功夫在身上,遇到難事還過得去。姑娘再潑辣,真到了那個地步,只有受欺負的份!咱們都別造孽了吧。錢先花著,往后的生計,有我替你想辦法?!?/br> 程鳳臺在外聽著他的話,滿心里發酸。商細蕊從前一直不肯承認戲子受欺負,只一味的蠻橫與要強,經過這些歲月,他終于是吃足了人世間的苦辣,話語里知人情,懂世故,反倒教人悵然了。 崔師姐碰了軟釘子,喚來孩子告辭。程鳳臺繞到后廂房里避了一避,等商細蕊送客回轉,他已進臥室枕著被窩躺在床上,臉色憔悴得一塌糊涂。商細蕊道:“剛才我就看見你了,崔師姐不是外人,躲什么?” 程鳳臺道:“心里煩,不想見人,見了凈瞎客套?!?/br> 商細蕊知道他煩心的由來,坐到床沿,一手搭著他膝蓋:“察察兒還沒找見?”程鳳臺瞪著床頂子發呆。商細蕊道:“不然,讓我這兒江湖上的朋友查訪查訪?” 程鳳臺長嘆一聲:“討債來的……” 程鳳臺從曹貴修處回到家時,察察兒已經失蹤三天,她留下手書說道不同不相為謀,要和哥哥從此一刀兩斷,家人不必來找。二奶奶急得幾乎暈過去,內院門禁一向很嚴,察察兒悄無聲息逃家,里面必然有個里應外合的內賊,查來查去,是老葛閨女打的掩護,鋼琴教師做的外援。二奶奶急歸急,但是有一線清明堅定的念頭不可動搖,命令范漣暗暗查找,不許鬧出風聲來,因為“察察兒要是私奔走的,壞了名聲,美音和鳳乙以后可還怎么嫁人?” 找人這種事,大張旗鼓未必找得到,暗地里悶聲找,便是更無希望。范漣在政府軍警中的人脈大多撤退重慶,范家勢力減多了,同時又要遵從jiejie的吩咐掩人耳目,最后的結果,不但屁也沒撈著,還被程鳳臺回來后一頓臭罵。程鳳臺怪二奶奶竟把虛無縹緲的名節看得比察察兒的安危重要,錯過找回meimei的最佳時機;二奶奶卻怪程鳳臺不該同日本人勾肩搭背,上梁不正敗壞門風,導致察察兒在家待不住了。夫妻倆互相埋怨,哭天抹淚大吵一架,吵得比什么時候都兇,吵完想起搜查察察兒的物什,看看有沒有落下線索,這一搜,竟搜出許多共產革命方面的書籍和筆記,寫得滿紙白日夢。程鳳臺順著筆記默讀片刻,從中找到兄妹決裂的由來,越看越氣,當場堆到院子里付之一炬,轉過身,把兒子和四妹看的書寫的字也全部翻檢一遍,略有嫌疑的都給燒了,并且細問了察察兒平時與他們說過什么話,回答不清的統統挨罵。孩子們確實冤枉,察察兒其實不大和他們說話,嫌他們幼稚愚蠢,她的思想曾經和程鳳臺說過一點,只不過那個時候,程鳳臺沒有放在心上。 商細蕊不會安慰人,聽完拍拍程鳳臺的大腿,不言不語坐了會兒,外面的天色暗下來,槐花點點,暮色中好似夜雪紛飛。商細蕊說:“我就知道察察兒這孩子心腸冷?!背跳P臺不響。商細蕊接著說:“二奶奶從小養大她,她出來讀書這段日子,從來不說要回家看望嫂子?!背跳P臺閉了一閉眼睛,不肯再談:“去把燈開了?!鄙碳毴锿笠谎?,枕在程鳳臺胳膊上:“不去,懶得動,烏漆墨黑的,回頭再絆我一跤?!背跳P臺說:“誰教你從小公館搬出來的?這兒用水用電多不方便?!?/br> 商細蕊本來是要好好的吹噓一下他協助運藥的偉業以及給延安捐飛機的打算,現在由于察察兒的赤化傾向,程鳳臺對延安那邊成見很深,好像是革命的思想變幻成人——而且是個壞小子,把他meimei勾兌走了。商細蕊不去找倒霉,說:“隔壁大胡子每天用相機偷拍我,我怕再不走,有天會忍不住打死他?!狈旁谶^去,程鳳臺聽著一定會嗤笑一聲,現在他笑不出來,但是神色變得柔緩,彎過胳膊撫摸商細蕊的臉:“你就不問問我,是不是真的當了漢jian?!?/br> 商細蕊沒過腦子就說:“你真當了漢jian嗎?你不會的?!?/br> 程鳳臺反問:“我要真當了漢jian,你怎么說?” 商細蕊說:“那還有什么可說的,我就打斷你兩條狗腿關在家里,看你還怎么干壞事?!?/br> 程鳳臺道:“不像你們戲里唱的,要跟我拔了香頭,只關著我???” 商細蕊說:“不只啊,不是還要打斷你的狗腿嗎?” 程鳳臺總算笑了,面頰抵著商細蕊的額頭。兩個人晚飯也沒有吃,說了半宿的話就睡了。睡到凌晨,程鳳臺掙扎說夢話,叫察察兒的名字,商細蕊被他動彈得驚醒過來,探手一摸,程鳳臺睡衣已被冷汗濕透,額頭火燙。他是心力憔悴,熬得病了。商細蕊忍著困,爬起來哼哧哼哧給程鳳臺脫了濕衣裳。程鳳臺隨他擺弄,閉著眼睛要水喝,商細蕊喂過他水,把他赤裸裸的用厚被子裹緊了,還嫌不夠似的,側轉一邊手腳箍著壓著他。 這樣睡下去沒有多久,天還沒有亮,老葛在外頭敲窗戶:“二爺,二爺!”程鳳臺整個人勝似落在一口枯井里,那樣寒冷和麻木,模糊的應一聲。老葛用上海話說:“日本那邊來電話,下一趟火車有幾個小姑娘,頭發眼睛和三小姐很像,請您去認認!”半天不見答應,又叫了聲:“二爺!”程鳳臺難受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說:“知道了?!痹挸隹?,喉嚨也是嘶啞的。千辛萬苦把商細蕊的手腳搬開,強撐著起來穿衣服洗漱。商細蕊手背遮住電燈的光,嘟嘟囔囔抱怨:“你干嘛去?你在發燒呢!躺下不許動!” 程鳳臺清清嗓子,說:“怕是有察察兒的消息,我得去看看?!?/br> 商細蕊人醒了,耳朵還沒醒,擾了好覺,腦子就絲絲作響,緩不過勁,但是他也跟著起床穿衣服。程鳳臺說:“你睡你的,起來干嘛?用不著你!”扯著他胳膊說了好幾遍,商細蕊聽不見,不搭理。他在后臺扮裝,訓練出一副行軍出征的雷厲風行,三下兩下搶在頭里打理得了自己,耷拉著眼皮說:“走??!趕緊的!你不是要出門?”程鳳臺仍要趕他上床去,他不耐煩地低低咆哮:“別矯情了!要走快走!我護著你!”程鳳臺便也沒別的話說了。 兩個人坐上車,程鳳臺面上不帶希冀和激動,反而是憂心忡忡的倦怠。商細蕊枕著他的肩,隨時隨地陷入沉睡,心無掛礙的好福氣。到火車站的時候,天空已微微泛著黯淡的熒藍,晨風吹在臉上,鉆進脖子里,特別的冷。程鳳臺不禁打了個寒顫,商細蕊只穿得一件單衫,伸出臂膀環住他的肩,身上熱烘烘蒸騰騰的,程鳳臺受到那熱力,又打了個寒顫。早有日方人員嘎吱窩下夾了一本文件簿在月臺等著他,兩人大概是老相識,既然語言就不通,于是用不著做交談,一點頭就算招呼了。今天看到程鳳臺瑟縮地被一個男人摟著,不免又多看了他兩眼,這兩眼立即被商細蕊察覺到,胳膊一緊,護食狗一樣瞪回去。商細蕊不待見日本人,對他們有著十萬分的警惕心,別說打量程鳳臺,就是太太平平站在那里,他也覺得他們在憋壞水。 那一列火車緩緩??窟^來,商細蕊就覺得程鳳臺從他懷里站直了身子,呼吸也拉長了,顯得緊張。門一開,下來一名軍官以及四名士兵,根本用不著多余的話,士兵們利索地打開鐵皮貨箱,連吆喝帶拉扯,攆下一群十來歲的女孩子們。女孩子們穿得破爛,模樣也邋遢,像是逃災的流民,依偎在一塊兒瑟瑟發抖,哭哭啼啼。為叫程鳳臺看清楚臉孔,士兵們將這些黏做一團的女孩子推搡開來橫排一隊,逼得她們抬頭,女孩子們更加的尖叫和哭。其實程鳳臺只消掃一眼,就知道這里面沒有他的察察兒,可是不甘心,非得把每一個都正眼看過,終于程鳳臺搖搖頭。日本軍官與程鳳臺說了什么,程鳳臺又點點頭,軍官抽出胳肢窩下夾帶的文件,讓程鳳臺在上面簽了字,接著一揮手發布了一條日語指令。士兵們得到命令,像幾只兇狠的牧羊犬圍攏了女孩子們,要將她們重新攆上貨箱。女孩子們仿佛猜到了接下去的命運,哭喊得凄厲,賴在站臺不肯走,士兵便動手捉人了。 商細蕊這哪看得下去,把程鳳臺往邊上一放,挺身而出爆喝道:“要拿她們怎么樣????撒手!撒手聽到沒!”他聾著,程鳳臺啞著,話音都埋沒在孩子們的哭聲里,力氣也拉不住他,正在咂嘴著急,其中一個大些的女孩子仿佛見到一線生機,突破人群沖過來跪在地下,抱住商細蕊的腿:“大哥救救我們!中國人救救中國人!日本人要抓我們做軍妓!我們是好人家的閨女!大哥救救命!” 商細蕊不知道這姑娘在說什么,不管說什么,當他的面這么欺負人,那可不行,拉氣姑娘護到身后,向其他女孩子們一招手,女孩子們呼啦匯聚到他身邊來。 商細蕊盯著日本兵,擺出打架的工架,略微一扭頭:“程鳳臺!這事你有招兒沒有?” 程鳳臺咳嗽一串,上來拉他:“別鬧!過來我告訴你聽?!?/br> 商細蕊哪里聽得見,一心要和日本兵杠上了,他也不想想,功夫再好,還能打得贏子彈?日本兵不與他一般見識,只顧拉扯女孩子,試圖要分開他們。商細蕊不是嚇唬人的,倏然出手打了一個日本兵,另幾個登時舉槍上膛,程鳳臺怒道:“把槍放下!”板起面孔使勁拉住商細蕊:“讓你別出來!聾著耳朵添亂!快跟我回家!” 商細蕊也使勁一搡程鳳臺:“一邊呆著去!”程鳳臺腹內饑荒,身上寒熱,哪經得起商細蕊這一使勁,當場一頭栽到地下了。 第125章 程鳳臺被腦袋瓜子上一針一針的刺痛鬧醒,睜開眼,四方雪白,他躺醫院病床上吊著葡萄糖水。商細蕊則伏在他枕畔,用指甲掐著他的白頭發拔——為了察察兒的事,他短短幾天之內就愁出白頭發了。昨天天晚,商細蕊沒有看見,等天亮看見,也不說心疼,也不說感慨,瞪著眼先替他拔了一個來鐘頭。商細蕊的眼神向來不怎么樣,手腳又偏于毛躁,拔下來的頭發絲羅列在床沿邊,十根里面竟有三根是黑的。 程鳳臺一偏腦袋:“再拔就禿了?!?/br> 商細蕊眼睛直瞪瞪瞅著他的頭,顯然意猶未盡。 程鳳臺難得生一回病,加上心里存著不痛快,到處找麻煩,一會兒說吊鹽水的手涼,要商細蕊替他捂著;一會兒口渴要喝橘子水。商細蕊推他那一下,被他賴上,只有認栽,任勞任怨聽差半天,最后煩了,怒道:“去去去回去找你老婆伺候你!”罵完并不打算真讓他回去,摁在床上捋他的眼皮,使他瞑目:“老老實實睡會兒!要這要那!要揍不?” 程鳳臺說:“你仔細看著,別讓空氣進管子里。老葛怎么還不回來?!焙鲇直犻_眼:“不許拔我頭發了!” 商細蕊怏怏收回手。 兩個人同床共枕久了,商細蕊聽著程鳳臺呼吸的聲音,就能知道他有沒有睡著。程鳳臺閉目養神享會兒清閑,聽見商細蕊問他:“日本人把那些姑娘帶去哪兒了?” 程鳳臺說:“上海?!蓖A艘煌?,補道:“紗廠?!?/br> 商細蕊大概明白了。 程鳳臺慢聲說:“趁著我找meimei,拿這么一群小姑娘來訛我的良心。坂田,孫子養的?!?/br> 剛開始的時候,坂田確實真心實意在幫程鳳臺的忙。程鳳臺懷疑察察兒西去投共,坂田知會沿途關卡,將那段日子里搜羅來的原本要充作軍妓的少女糾集一車運到北平,給程鳳臺過眼。少女們按著察察兒的外貌篩過,全都是一律的黃褐色頭發,察察兒的黃頭發是由于人種,她們則是純粹的營養不良。但是有幾個的背影和察察兒真是一模一樣,直教程鳳臺心碎,他眼里過了這些可憐孩子,心里就放不下來了,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們再落火坑,與坂田交涉說上海新開的紗廠正缺少女工,愿意就地贖買她們,坂田哪有不答應的道理。這么一來二去,坂田似乎從中發現商機,幾次以后,送來的女孩子外貌歲數全不講究了,什么樣兒都有,橫豎吃準了程鳳臺于心不忍,照單全收。 程鳳臺說:“察察兒,我不打算找了。再找下去,坂田就要為了訛錢而捉人了,這不是作孽嗎?”說著眉心一皺,眼角滲出半顆眼淚搖搖欲墜:“不找了。不找了?!鄙碳毴锟匆娝难蹨I,心里疼得一縮,慌忙伸出手覆住他的臉。 這以后,程鳳臺與范漣暗地里雖然撒出人手沒頭蒼蠅似的亂轉,明面上似乎就放棄這個三妹了。等到一個多月以后,天氣正式轉為炎熱,商細蕊在家里翻檢他要變賣典當的舊物,程鳳臺來了。小來開了門,商細蕊在里頭問:“誰?”小來趕忙應聲:“來收水錢的!我去看看!”一手帶上門,向程鳳臺輕聲道:“二爺隨我來?!彼^日久見人心,程鳳臺對商細蕊的心曝曬久了,小來不免有所改觀,待他總算有個笑臉,遇到事情也愿意同他商量。小來走在前頭,留給程鳳臺一個漆黑大辮子的背影,說道:“……昨日賣了一副東珠鳳冠,今天又在檢點金首飾,瞞著不叫外間知道?!?/br> 就是巨富如程鳳臺,少不得也有現錢不湊手,要調調頭寸的時候,因此聽了并不著急,笑道:“是不是新戲花費大?回去我和他說?!?/br> 小來扭頭咬咬嘴唇,瞥他一眼:“今天一早貢田上來人了,說日本人炸堤,上百畝的田全泡水里了。我怕他耳朵受不住,沒敢讓他知道?!?/br> 程鳳臺神色略微凝重起來,這倒是個事故。賬房帶著幾個勞苦農民住在客棧里,他們僥幸沒有淹死,逃難逃出來,受了很多罪。程鳳臺沒有二話愿意出錢安置他們家小,只有一個條件:“商老板身上有傷在養,不許教他知道淹田的事?!睅讉€苦人雖然見了錢就等于見了生路,可是瞞著東家那么大的禍,也不太地道,互相張望著沒接茬。小來說:“這是我們商老板的家里人,你們聽著吩咐,別多事?!毙砑热话l話,那沒什么可猶豫的了,幾個人千恩萬謝給程鳳臺磕頭。 出來客棧,程鳳臺與小來核對口風,編著謊話把商細蕊遮掩過去。其實騙商細蕊有什么難的,他們好比七步成詩,走出短短一截路,就把理由編好了。商細蕊那點心眼子,在江湖上保住自己的小命兒將將湊合,要防住親人的暗算,就不夠用了?;氐郊?,小來打起門簾,與程鳳臺對過一個眼神。程鳳臺邁步進去便笑道:“商老板,大熱天的,在家里翻箱底。走,和我出去逛逛?!?/br> 地上鋪著大張的涼席,商細蕊光腳蹲在金銀珠寶古玩字畫之中,腦袋垂到褲襠里。程鳳臺疑心他耳聾又犯了,摘下涼帽蓋住他的頭:“嘿!熱不熱啊你!” 商細蕊抬手撩開帽子,抄起茶壺對嘴兒嘬了個痛快:“一來就大呼小叫的!美啥呢?你妹子找著了?” 聽見這話,程鳳臺面色沉了一沉,低頭長嘆一聲,踢掉皮鞋,又釋然又惆悵地盤腿坐在席子上:“算是找著了吧?!?/br> 商細蕊問:“什么時候回來?” 程鳳臺搖搖頭。商細蕊一抹嘴:“小孩子家家翻了天了!我替你把她逮回來!” 程鳳臺一手拍上大腿,又嘆一聲。 程鳳臺這回遭的罪,程美心自忖也有責任,要不是留他在北平機變照應,察察兒未必有機會離家,現在又被短命的坂田卯上了。程美心也沒和曹司令商量,大著膽子供出一個人,指著曹司令那位擅于編造假病歷的密斯特方,對程鳳臺說:“讓方醫生給你說說三妹的音信?!?/br> 方醫生的身份曝光,帶來延安方面的最新消息。察察兒果然西去投了共,據說走到革命區的時候,鞋子掉了一只,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程鳳臺立即委托方醫生傳話,說小孩子不懂事,希望延安可以通融放人。方醫生一推眼鏡,答復得不卑不亢,表示共產黨從沒有扣留強迫之說,假如察察兒因為家庭矛盾離家出走,組織可以從中代為勸和。但是畢竟察察兒年過十六,已經成人,勸說的結果是留是去,全由她自己拿主意。程鳳臺與坂田走得這樣近,萬萬去不得延安,只得寫信央求察察兒回心轉意,接連幾封石沉大海,察察兒不回信,逼急了直接登報紙聲明與程鳳臺脫離兄妹關系。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整個北平城的百姓都在談論程家小姐是怎么想不開了,放著千金萬金的好日子不過,要跑去投共吃苦。商細蕊也是從這里得知察察兒的下落,連他都知道了,重慶那邊自然知道了,竟也來出主意,說假如程鳳臺肯出大價錢,他們可以通過外交手段將察察兒從延安帶回來。坂田則表態說念在程鳳臺出力不少,等有朝一日皇軍剿滅共產黨,拿下中國全境,一定不追究察察兒年幼無知的過錯,許諾她平安歸家。程鳳臺都沒有理會他們,只要確認察察兒人身平安,他的心就算落定了。這一場兄妹訣別雖然傷透了感情,對于程鳳臺這樣的西式人物來說,孩子長大了各奔志向,也不是不能接受,哪怕這是一個女孩子。隨后連夜備下一筆款子托方醫生交給延安,名義上是分家之后察察兒應得的一份,事實上他們父親身后留下的只有債務,何來遺產。程鳳臺是想著延安那邊得了錢,能夠善待察察兒。 程鳳臺的愁悶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他發現商細蕊近來頗有點親共的意思,只見商細蕊擺手道:“用不著多cao心,共產黨說話辦事挺上道的,察察兒跟著他們你就放心吧!總比跑去重慶強?!背跳P臺笑道:“重慶怎么了?”商細蕊擱下茶壺,悄聲說:“他們說河南發大水了,是政府扒的堤?!?/br> 程鳳臺含笑瞅著他,不露聲色:“真的???我怎么聽說是日本人干的?!?/br> 商細蕊低頭挑寶貝:“你知道什么,我們梨園的消息最靈通了?!鄙碳毴锊欢帽4孀之嫻哦母[門,幸虧是北平的氣候,比較干燥,字畫墨跡未有大損。他將歷年得賞的金銀元寶歸于一類,又從字畫里挑挑揀揀選出幾件,喚過小來,吩咐道哪一樣送到哪一家,見著人該說什么話。小來一一點頭記下。其中有一把裝在織錦扇套里的折扇,sao里sao氣的,像女人與墨客的把玩。 商細蕊拿在手里顛了顛,特意說:“這個,送到薛千山府上。要是他的太太姨太太出來待客,你別多話,非得交給他本人?!?/br> 程鳳臺疑心老大,抽過扇子打開看,一面平淡無奇的蜜蜂芍藥圖,落款有點意思,是杜七,程鳳臺立刻就明白了。 商細蕊說:“薛千山給你什么你都收下,別替我謙讓?!毙泶饝チ?。 程鳳臺道:“杜七該和你生氣了?!?/br> 商細蕊不以為然:“他生的氣還少嗎,氣過了也就得了?!?/br> 程鳳臺笑道:“缺錢缺成這樣?你有哪兒要花這么些?” 商細蕊說:“我???我準備湊錢買個大飛機,炸日本人,靈不靈?” 商細蕊說慣了胡話,程鳳臺根本沒有把這句話當真聽,笑了笑,緩緩說道:“真缺錢,我給你出個主意。你也聽說了,河南那邊發大水不太平,不夠費心的,不如把地契押給我,我這就兌出五年的現錢?!?/br> 商細蕊愣了愣神,接著便打開一只錦盒,盒子里面裝了許多契約合同,他翻了一會兒抽出地契與長工們的身契,嘟囔道:“放我點錢還要抵押,你也太精了,拿去吧!” 程鳳臺把契約折一折塞兜里:“以后田上的事你就別管了,好好唱你的戲。一個班主當的就夠嗆,你還想當地主?!鄙碳毴镒哉J無能,沒有犟嘴。程鳳臺順手撥弄錦盒,忽然哈地笑了一聲,撿出一張來:“你看這是什么?” 這是商細蕊當年的賣身契,人販子假做商細蕊的娘舅,按下一枚碩大堂皇的指印,在那枚指印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紅點子,年幼的商老板被捉著小手按上去的。年頭久了,指紋糊了,變成一顆實心的紅痣,正是戲里楊貴妃的眉間一點。商菊貞臨終前發還各人的身契,別人得了之后,立時就在燭前燒了,這種東西既是恥辱,也是后患,是不光彩的底細。唯獨商細蕊,蘸墨打了個大叉以示作廢,不知出于什么樣的心理,總還留著它。 程鳳臺拿著看了又看,笑道:“這一張也給我吧,多稀罕?!?/br> 商細蕊眼皮子朝他一夾:“這有什么可稀罕的,合著上海灘的大少爺,什么都沒見過?!?/br> 程鳳臺看了又看,當真貼身收起來。商細蕊道:“失效的啊,你留著也沒用?!?/br> 程鳳臺逗他:“那你再給我寫一個管用的?!?/br> 商細蕊竟然點頭:“行,我再給你寫一個?!闭f著,打開印章盒子的尾端,手指在印泥里抹一抹,伸到程鳳臺面頰捺下一個觸目鮮紅的指紋。本來是開玩笑的話,開玩笑的事,沒有任何緣故的,當商細蕊的指尖碰到程鳳臺的臉,兩個人心里卻同時打了一個哆嗦,那股子酥麻與戰栗從心縫兒傳遞到渾身發膚,人就愣住了,這一捺紅印子,好比是商細蕊手指尖撳出的血,落在程鳳臺的魂魄上了! 二人怔忪之間四目相望,眼睛里沒有一點玩笑了,商細蕊有著不好的預感,匆忙收了手,那指印在程鳳臺臉上勾出一個撇。 程鳳臺說:“察察兒的下落有了,再等等,最遲年底,我就得走了?!?/br> 商細蕊問:“走哪兒去?” 程鳳臺說:“先回上海,然后去香港,也可能直接去英國?!?/br> 商細蕊問:“幾時回來?” 程鳳臺一點磕絆都沒打,便說:“仗一打完,我就回來?!?/br> 商細蕊點點頭,程鳳臺還是說出來了,他早有著心理準備,戰爭一起,周圍有錢人賣房賣地的逃,程鳳臺縱然敢于舍命陪君子,到底還有那一大家子婦孺離不開他。程鳳臺感覺到商細蕊情緒低落,忍不住含笑覷著他說:“要不然,你跟我一塊兒去,就當走xue?” 這一問把商細蕊問炸了,手中的玉器往地上一頓,指著滿地的寶貝:“要不然,這些都歸你,你留下?”他說這話的時候,喘著粗重的氣,急赤白臉的,程鳳臺也就不響了。商細蕊原地轉悠幾圈,飛起兩腳踢開金銀財寶,又朝程鳳臺肩膀一踢,或者說是用力點了一下,程鳳臺當即仰面一倒。商細蕊合身撲上去,揪著他的衣領子,眼睛都紅了:“我有的都給你!???你留下和我過????” 程鳳臺一點兒也沒有氣他撒野,反而滿心的疼惜,摟著他的脖子把他夠下來,兩個人額頭相抵。程鳳臺笑道:“我躲躲日本人,又不是不回來了?!鄙碳毴镅蹨I開了閘,摟著程鳳臺又親又蹭,把他腮邊的一點紅揉化了吃掉了,還覺得不夠。 程鳳臺過兩天來看商細蕊,正趕上他耳朵不好使,在家里歇戲,眼見程鳳臺帶來兩名工人與一棵樹,往院子里挑了個地方,腳尖點兩點石磚,工人便上前撬磚。商細蕊搖著扇子走出來看他們栽樹,拉長了戲音戲謔道:“嘿!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程鳳臺站在臺階下,仰頭在他耳邊說:“給你送支票,再給你添棵白梅樹!”商細蕊聽不清,收下支票點頭:“好?!钡让窐湓缘昧?,程鳳臺親自在樹根下繞一圈踩實土地,又對商細蕊說:“這是棵真白梅!”商細蕊一無所知,仍然點頭答應:“??!好!”這要放在過去,他一定大發雷霆,因為這棵樹額外占據了練功的場地。程鳳臺看出商細蕊的聾,取來紙筆寫下白梅二字拴在樹干上隨風昭示,兩人便在新樹下吃飯。他們又快樂起來,好像離別遠在天邊。程鳳臺說:“改天耳朵好了打個電話給我,我帶你出去逛逛?!鄙碳毴镆灰姵跳P臺動嘴皮子,就帶著微笑說:“好?!笨傊?,程鳳臺說什么都好。 過兩天程鳳臺沒等到商細蕊的電話,自己就來了。商細蕊終于湊夠了買飛機的錢,由那位照顧韓先生養傷的時髦女子來取。好幾十斤黃貨,女人還穿著高跟鞋,芊芊腕子一手一只,提起皮箱健步如飛,簡直是個有內功的練家子。她一徑走,一徑同商細蕊客氣:“留步吧!別送了!哎!您這份愛國心可真是,商老板,我服您!外頭傳的那叫什么胡話呀!我都替您生氣!行了,快回吧!叫人看見不好!” 門一開,迎頭就撞上程鳳臺。程鳳臺稀奇地看著女人:“密斯林?你怎么在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