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程鳳臺掙扎著笑:“就你這樣,啊,這樣的野蠻人。長得再好看,也算不上色了!”商細蕊悻悻然放開他,想不到他正經了聲調,低低說:“和你要好到這個地步,只有摟著睡你才解氣?!?/br> 商細蕊說:“哦?!彼茴I會,他愛程鳳臺愛到極處的時候,心里也會莫名其妙的生出一團惡氣,憑空憤怒,只想動手捶他,或是睡他。 這一天,商細蕊沒有喊嗓子,怕吵了程鳳臺睡覺,吃早飯都在院子里靜悄悄的。他甚至整整一個上午也沒有和小來說過話,怕出聲。等程鳳臺睡醒起床,商細蕊才算開了閘,指東道西,滔滔不絕,程鳳臺又不理他了,待會兒約了坂田在俱樂部見面,心情不好,撥兩口飯在嘴里,囑咐商細蕊按時吃藥,就走了。 日本俱樂部,程鳳臺身邊坐著一個和服妓女,妓女一手夾著香煙,勾著程鳳臺脖子,間歇將那煙蒂往他唇邊湊。程鳳臺捏著牌,忙著和軍官們賭錢,他的牌技是日日夜夜泡在牌桌上磨練出來的,當兵的哪里是他的對手。程鳳臺贏過幾局,放肆地在牌桌上噴出煙霧,熏得幾個日本人臉色很不好看。 坂田不沾賭,不沾色,也不沾煙酒,他是九條家的一把刀,輪不到他享受在世為人的好處。但是此時他站在程鳳臺身后,被周圍的酒色財氣所包圍,極盡忍耐的樣子,說:“程先生,這里人多嘴雜,請與我靜室一談?!?/br> 程鳳臺一邊說話一邊噴煙:“我都來了,跑不了,晚一會兒不礙事!”一指那幾名牌友:“再說他們也不讓我走,對不對???” 牌友之間不必語言,心有靈犀,當場就有軍官發出意見。坂田只得再三忍讓,又等他們打完一局,其中有軍官輸急眼了賴賭帳,程鳳臺急忙劃拉籌碼:“哎哎哎!你們日本人怎么回事!搶東西上癮是吧?那不如別玩牌了,直接上我家拿錢多省事!”劃拉回來的籌碼都往妓女領子里塞,女人腰帶緊束,正好是一只錢袋子一樣,塞得胸脯鼓脹起來,不斷快活地大笑。 程鳳臺拍實女人的胸脯:“看見了嗎?便宜婊子也不便宜你們!” 坂田聽在耳里,臉皮是硬的。 自從半強迫式的吞下程鳳臺那一條“絲綢之路”,程鳳臺在坂田面前是越發不遜了,像一個滿腹怨氣的債主,話里話外指桑罵槐。坂田確實欠了他的不假,可是這無論如何不是一個亡國之民對侵略者應有的態度,能怎么辦呢,他還有事要求著程鳳臺。 靜室之內,程鳳臺聽完坂田的話,不客氣地笑了出來:“早說過,那條路上的土匪只認本家的人,我好心把伙計留給你們,你們反倒不放心我,非要插幾個日本兵在里面。穿幫了怪誰?”程鳳臺一擺手:“那條道上的女土匪,吃人rou的,我管不了?!?/br> 坂田負手站在窗邊,踱了兩步:“程先生不打算解救你手下的伙計嗎?” 程鳳臺一笑:“別!他們現在是你的伙計!” 坂田沉臉看著他,過去能用他的戲子情人威脅他,可是如今,程鳳臺的買賣里摻著日方高官的股,英國人愿意買他的面子,加上曹司令那一層,坂田不能次次逼著程鳳臺去上刀山,逼急了程鳳臺耍起光棍,倒要牽扯出他貪圖便利,被土匪劫去軍火的責任。想了想,只得開出條件,許給他一份利潤,并說只要他肯露面與古大犁交涉,成與不成都領他的情。 話到這個份上,程鳳臺再推脫下去,也怕坂田急眼了下黑手。外人看他們狼狽為jian,實際卻是這樣一種狗咬馬虎兩下怕的關系。程鳳臺說:“不用給我錢,我不要錢。在亂世中,一個富有的商人是很危險的。比如,沒有曹司令的威名,我也沒有平安,對吧?” 坂田道:“程先生多慮了,我是講規則的?!?/br> “好,我們講規則?!背跳P臺掐滅煙頭呼出一口氣:“我程鳳臺為你們日本人壞了名聲,引得人人罵,meimei因此與我斷絕關系。到現在,哪怕這條路是我真金白銀賣給你的,管賣還得管修?這是什么規則?” 坂田張嘴要反駁,程鳳臺抬手制止他:“最后一次,我替你走一趟,以后這條路和我徹底沒有關系,你留著打仗,發財,隨便做什么。辦完事,我回上海你別攔,你已經用不著我了?!?/br> 坂田看著他頭頂心的白頭發,默許了。程鳳臺又說:“等我妻弟婚禮之后再出發,軍火爛不了,你的人嘛,要殺早殺了?!?/br> 范漣與盛子晴婚禮的當夜,就有日本便衣站在門口等著程鳳臺,一應走貨的衣物裝備都已妥當,只待本家二爺上路。這一趟去的哪里,程鳳臺沒有和二奶奶細說,上一次被古大犁扣押的事情,鬧得家里心有余悸。范漣一直把他送到車上,一邊點頭,一邊噴出酒氣:“十多年了,哪回我不是替你照顧得好好的?哦,上回不算啊,上回察察兒是自己跑的,不是我讓狼把她叼走的!” 程鳳臺聽見察察兒的名字,心里就不大樂意:“上上回呢?唱戲的耳朵聾得滿四九城都知道了,你還裝蒜呢!” 范漣打了個酒嗝,面露難色:“他好比是你的小老婆,你出遠門,我老往小嫂子屋里跑,不像話?!?/br> 程鳳臺不跟他扯淡,手搭在他胸口拍了拍:“仔細看著我的這一大攤子,別等我扒你皮?!辈毮客谎叟_階上站的憂心忡忡的二奶奶,怕她再掉眼淚,搶過車門就關上了。 剛才提過商細蕊,程鳳臺心里就惦記,一定要車子繞到鑼鼓巷,說有一件重要的東西要取。他也不知道這會兒商細蕊在不在家里,徒然敲了半天門,沒人應,日本人在車里不斷催促,程鳳臺只得走了。這邊前腳上了車,后腳商細蕊就回來了,回來也沒見著程鳳臺的人,只趕上看見一眼車屁股,也不是程鳳臺的車屁股,但是商細蕊就有這樣的靈感,覺得是程鳳臺坐在里面,二話沒有撇下小來飛跑追趕,一直追過了街拐角。深夜里,日本人帶著程鳳臺要去執行一件秘密的任務,后面冒出個人死乞白賴的攆,無論如何非??梢?。司機停下車來,另外兩個便衣給手槍上了膛,程鳳臺回頭一看,居然是商細蕊氣喘如牛地趴在窗外,連忙喊道:“不要緊,是我的朋友!” 便衣默默收起槍,商細蕊已經看見了,頓時緊張起來,拍玻璃窗:“他們是誰?你去哪兒?” 程鳳臺下車笑道:“前幾天不是和你說了?貨上有點事,十天半月的就回。沒想到催得緊,趕夜路就得走,過來和你說一聲?!?/br> 商細蕊警惕地望望車里的日本人:“你行不行?不然我陪你一塊兒去?” 程鳳臺道:“你跟去做什么,我們帶的那點干糧,路上都不夠你一頓吃的?!?/br> 說完這句話,本想引得商細蕊頂嘴笑一笑,結果卻是雙雙沉默無言,借一盞路燈貪看彼此。稍微久一點,日本人又在車里催,商細蕊流連不舍,空虛發慌,心里就特別暴躁,一拳砸在車頂,怒吼道:“喊什么喊!幾點了?街坊不睡覺??!” 這一家伙厲害的,猶如落了一枚啞炮在車頂,整個汽車微微一震。程鳳臺皺起眉毛拉過他的手,再銅皮鐵骨也要痛了,暗地里又捏又揉,替他疼:“臭脾氣收一收!大夫怎么說的?耳朵還要不要了!” 商細蕊心里不痛快,扭著脖子,鼻孔里噴氣。程鳳臺一手摸他的面頰,拉過他與他額頭相抵,輕聲說:“你在家,記得認真吃藥!” 程鳳臺回到車子里,所有日本人都不動聲色的朝他臉上偷偷瞄一眼,并且不自在地挪挪身子,他只做不知。后視鏡內,商細蕊站在巷子口,孤魂野鬼似的一個人影,還在那凝望送別,看得程鳳臺心里很難過。到今年年底,他們兩個認識就有整五年了,還是這么要好,比五年之前更要好,這可怎么得了呢? 第127章 古大犁的老巢現已正式扎寨絡子嶺,程鳳臺一回生二回熟,到了地方直呼古大犁芳名,喊得回音在山嶺間聲聲回蕩不止,馬上就被小嘍嘍逮進去了。進寨子之前搜了身,然后引入一間小屋供他休憩。程鳳臺沒有等太久,瞥見古大犁的身影進門,將手套墨鏡等等累贅之物一一摜到桌上,嬉笑:“外甥女,膽量不小???現在連日人都敢招惹了?好好當你的土匪不行嗎?”他抬頭看向古大犁:“上回說得挺好,原來給你舅舅多少,照樣給你多少,賞我兩天太平日子……” 古大犁變得與原來有點不一樣了,程鳳臺目光落到她遮不住的大肚子上,盯了好一會兒,轉而打量她這個人:“小曹的?” 古大犁昂著下巴:“你姑奶奶的!” “有客南來”這一卦,在程鳳臺聽著不過是一句戲言,常在江湖上走的,哪能把算命瞎子的話當真聽,還吃飯不吃飯了?程鳳臺以為古大犁是少女思春,看不上寨子里的土匪,想吃口新鮮的,因此找上了他和曹貴修。誰料得到春風一度,比打靶還準,真就懷上了肚子,有點玄。 程鳳臺叉開五指梳梳頭發,感到震驚,無話可說。曹貴修這就有孩子了?這對不靠譜的爺娘,能養孩子? 古大犁同時也在打量他,看見他的頭發,脫口道:“你那兩根rou毛怎么白了?” 程鳳臺不愿意和她多啰嗦:“開個價,人和貨我這就帶走?!?/br> 古大犁眼睛一橫,道:“貨留下!人得死!你也不許走!” 程鳳臺瞪起眼睛,古大犁回敬下巴和鼻孔,眼睛里放出狠辣的光。程鳳臺道:“怎么個意思?挺著肚子還想劫色???” 古大犁道:“我舅舅給小日本使絆兒,日本人就勾結絡子嶺暗算我舅舅。我要報仇!” 程鳳臺聽蒙了:“這話誰告訴你的?” “你管我哪兒知道的!”古大犁一拍桌子站起來:“等我生了孩子,就報仇!” 程鳳臺糊涂了:“跟誰報仇?你要怎么報仇?”他搖搖手:“你的事情我不管,可這不是坑我嗎?” 古大犁手指頂著程鳳臺鼻尖:“坑你怎么了?你和日本人勾勾搭搭的我不宰了你就是便宜了!要不曹貴修口口聲聲和你有大事!現在就捅死你!”她喝狗似的喝一聲:“安生呆著!別廢話!” 古大犁本來就不是人,懷孕期間受了刺激,更加的比以往兇蠻。她不對程鳳臺做解釋,也不許程鳳臺做解釋,再次把人扣下了,待遇倒是比上一回強一點,酒rou管夠,沒人盯梢,只要不出寨子,愛擦槍給擦槍,愛遛彎給遛彎,小土匪們待他也挺客氣的,真像是城里的舅公來山坳走親戚。古大犁說要等生了孩子再報仇,程鳳臺是做過幾次父親的人,替她掰手指算算,和曹貴修那一次大概是十二月,現在才八月中,乖乖,竟要等上兩個多月。得虧這一次程鳳臺留了個心眼,囑咐范漣二十天以后不見他回,就通知曹貴修來找人。仇恨蒙了心竅的古大犁是一只猛獸,看人的眼神都沒熱氣了,程鳳臺沒法和她理論,只等孩子他爹來說話。 寨子里的夏天實在難熬,程鳳臺又被染上了虱子,這一頭夾花的白頭發眼看也要保不住了。因為衛生做得差,隨著蚊蟲,寨子里流行瘧疾,開始死人。往常也是每年天熱要死一批,今年死得格外多一點,扣押的日本人里,十個就死了三個。程鳳臺為了避蚊蟲,每天長袖長褲把自己裹得滴水不漏,從早到晚神經緊張,哪怕一陣微風吹過,他也要用蒲扇拍打一遍自己,唯恐等不到二十天以后,就地玩完。結果,程鳳臺在寨子里還沒待夠二十天,有一天晚上,古大犁提燈站在他房門口,說:“明天我生孩子,你準備一下?!?/br> 程鳳臺正搖著蒲扇躺床上想心事,聽見這一句,沒有反應過來,古大犁已經走了。不知道古大犁生孩子要他準備什么,再一想,程鳳臺停下蒲扇坐起身,明天才幾月幾號?古大犁也不該明天生孩子??! 古大犁原來是九月前后生子,她等不了,寨子里不斷的生病和死人,再這樣下去,打不動仗了。第二天中午正是個吉日吉時,特意找山下陰陽先生掐算出來的,百年難遇的好時辰,必要誕生一位名留青史的人物,那合該就是她古大犁的兒子。 一早準備妥了走山路的騾子干糧清水等物,古大犁與程鳳臺對面交代:“接了孩子你就走,去找曹貴修,跟去的弟兄會給他傳信。弟兄們要是在路上死絕了,你就對曹貴修說……”古大犁咽了咽喉嚨,里頭有咽不下的一口氣:“我這兒等不到入冬就得動手!怎么把日本人攆過來,讓他自己想辦法!” 程鳳臺聽著意思,好像有點明白:“曹貴修打日本人是正規軍對正規軍,就這樣還懸得很!你們這點土匪管什么用!你連曹貴修都打不過!” 產婆端來一碗藥汁,古大犁看也不看仰頭喝了,她不答程鳳臺的話,眼神直愣愣盯著前方,憋著一股子狠勁,一刻鐘之后,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她的臉色變得刷白的。產婆見狀,將屋內的男人趕出去,不一會兒,古大犁在里面發出慘叫。 程鳳臺聽不得這個,寒毛都豎起來,原地踏了兩步,他下樓了。寨子的懸崖邊是一塊空地,此時七名五花大綁的日本人弓腰撅腚的跪在那里,曝曬在日光之下。時近中午,汗水順著他們下巴滴落,已經濕了一小灘土地。 程鳳臺站在陰影里抽煙,煙頭一指日本人,問小土匪:“怎么回事?” 小土匪說:“大姐說她懷著肚子,先不殺生,每天讓他們曬會兒太陽吹會兒風,晾晾壞水!” 程鳳臺沒說話,吐出一大口煙霧,將自己保護在煙草氣里驅蚊。 古大犁這一個孩子來自一碗催產藥,相當于未熟的瓜果硬扯斷莖,一直扯了四個多小時,不比上戰場容易多少。得虧土匪身板壯實,耐得住,大人孩子竟都保全了。孩子卷成一只包裹卷交到程鳳臺手里,如古大犁所愿,是個男丁,將來能騎馬打仗,當個大人物的。不過因為早產,臉蛋打的褶子比通常的嬰兒多,看著有點惡心人。二奶奶說新生兒要避風避光,這孩子連奶都不會吃,就要顛簸趕路,程鳳臺為人父的,看了很揪心:“路上好幾天呢,他吃什么?要不先養兩天,不急在這兩天?!?/br> 古大犁產后睡了一覺就起來,散著頭發披著衣裳,仍舊是刷白的臉:“包袱里有煉乳,兌水喂喂他!要是熬不過,路上磕磣死了,就地一埋,不必讓曹貴修知道?!彼皇肿е鴥善陆?,一手握著槍,槍管子揚一揚:“走吧!我送送你們!” 下樓牽馬安頓,程鳳臺將孩子系在懷里,想到商細蕊戲里演的趙子龍救阿斗,大概也是這么個情形,他便笑了笑,回頭憂心地再要勸古大犁幾句。古大犁直到最后也不給他面子,槍托子給了馬屁股一下,馬就往前跑了,還未走出絡子嶺,山林間回蕩起一聲槍響,接著又是一聲。程鳳臺勒馬停下,七聲之后,歸于平靜。 路上走了三天半,到達曹部,立刻耳目一新,那份秩序井然與生機勃勃,萬幸的是孩子與隨從們經過山林中幾天幾夜的疾行,都沒有折損。古大犁派來的人得到囑咐,路上不與程鳳臺多嘴,倒與曹貴修關起門來謀劃不止。曹貴修與他們談妥了事,才想起要看看自己的親兒,探頭伸到床邊,雙手負在背后看了一陣,好像在看一張戰略圖。 程鳳臺取出一張布條:“孩子媽給的,孩子的八字和名字?!?/br> 曹貴修不接,疑惑道:“真是我的?” 不怪曹貴修沒良心,大凡男人沒有親眼看見女人肚子大起來,總會懷著點疑心,何況就那一夜,那么巧。程鳳臺一抖布條,堅持要他接。他接過來,已是傍晚,曹四梅進屋點油燈,湊著火光,曹四梅也向那布條瞅了一眼。 曹貴修嗤笑一聲,他絲毫不信八字命理之說,而古大犁居然企圖讓孩子姓古,簡直癡人說夢。曹貴修影影綽綽的懷疑瞬時讓爭風之心打散,將布條垂在油燈上點著了,隨手扔在地上,對曹四梅說:“明天去鎮里找房子和奶媽,把我兒子養起來?!庇忠粨]手:“抱走吧。小娘舅一路辛苦,今晚好好歇著?!?/br> 曹四梅一個結巴都沒打,利利索索抱著孩子走了。曹貴修含笑坐下,與程鳳臺盤算往后的事。曹貴修謀劃了許久的一場好戲,因為程鳳臺是外行,說給他聽,不過三言兩語,便是讓程鳳臺帶著古大犁扣下的軍火,按照原定計劃去找九條。后面的事——后面的事,刀光劍影的,程鳳臺聽后半日無言。有小兵端來飯菜,曹貴修說:“來,邊吃邊講?!背跳P臺突然造訪,沒有準備,吃的很簡單,只多了一樣葷菜。說是邊吃邊講,曹貴修行伍帶兵的人,吃飯也像打仗,悶頭狂干,根本沒工夫說話。這樣吃了一會兒,程鳳臺忽然停下筷子:“大公子,我可不是怕死啊……”曹貴修一抹嘴,擱下筷子看著他。程鳳臺頓了頓,認命似的點點頭:“是,我就是怕死。家里老婆孩子一窩堆,老婆是個小腳,最大的孩子才十四。還有個人,沒了我,他準得發瘋。替你做這件事,你須得保證我的安全?!?/br> 曹貴修笑了:“這還用小娘舅開口,我曹貴修的炮彈有眼,不炸自己人?!彼掌鹦?,低下點聲音說:“再說也不全是為了我。這一仗過后,坂田的靠山倒了,絕沒有心力再找你麻煩。小娘舅往租界一跑,就可高枕無憂了!” 程鳳臺笑笑:“托大公子的福!” 說完這番話,兩人低下頭繼續吃。 自有人去絡子嶺運來軍火,曹貴修派出幾名士兵喬裝成伙計,與程鳳臺一同運貨上路。程鳳臺在出發之前,都沒有再見過古大犁的那個孩子,卻有曹四梅搭訕著湊過來,假意替程鳳臺收拾行裝,小心翼翼地問:“程二爺,我師姐過的還好嗎?” 程鳳臺看看他:“你把她私房錢都借走了,還問呢?”程鳳臺轉身走開,將曹貴修給的口香糖牛rou干塞在袋子里,故意臊著他,半天才續上一句:“沒聽見她有什么不好?!辈芩拿愤€想多問兩句,看程鳳臺的態度不大耐煩,只得悻悻走了。 從曹部走到九條部,再隨著日本軍隊撤退到留仙洞以西四十里處,其中辛苦不必贅述。一折騰就到了九月初,北邊山里的夏天來去飛快,程鳳臺秋衣也沒有多帶一件,身邊跟著的幾個曹部士兵哪里會照顧人,夜里露宿,程鳳臺就有點發燒,腳下打飄,雙目酸脹,心里默默禱告曹貴修好歹多按捺幾天,等他身上爽快點了再做行動。然而人的運氣就是這么差,就在當夜,程鳳臺晚飯也沒有吃,吞下兩片阿司匹林剛剛睡下去,曹貴修帶兵來攆人了。程鳳臺根本跑不動,想留在原地,讓假伙計們跟九條走,他扛著脖子費勁巴拉連說帶比劃,朝著九條的面孔發出聲勢浩大的咳嗽。九條沒有說話,聽完翻譯,馬鞭子輕輕一揮,手下兩個兵行一個軍禮,背起程鳳臺就往前跑。 山路崎嶇,馬匹反而不大好走,駝了輜重贅在隊伍后頭。兩個日本兵輪流背著程鳳臺跑了二十多里路,身后是連綿的槍火,像過年放的一千響滿地紅。程鳳臺開頭還有兩分得意和稀奇,心想兩個日本人疊一塊兒才剛到他胳肢窩,背起他,他的腳尖幾乎擦到地面,但是力氣倒很大,屁股上擰了小馬達似的,跑起來一溜煙。越跑,戰火越將近,程鳳臺覺出不對了,他這會兒王八蓋子一樣扣在日本兵的后背上,倘若身后飛來一顆子彈,他豈不是成了rou做的擋箭牌! 程鳳臺用蹩腳的日本話向士兵道辛苦,示意要自己跑。日本兵沒有勉強,一人一邊夾持著他,不讓他掉隊或是逃跑。再往前十幾里,就是留仙洞,要繞過留仙洞,至少多走五十里的山地。九條要么進洞,要么就地擺開架勢反擊,這不用多費思量,只有冒險了。 九條與曹司令是風格截然不同的兩名指揮官。曹司令嗓門大得震天響,九條說話是什么聲音,程鳳臺現在也沒聽清楚過,他確乎是一名儒將,輕聲細語地發布命令,再讓副官或者翻譯官大聲吆喝出來。九條看一眼程鳳臺,嘴皮子動了動,聲音被炮火掩蓋了。翻譯官一點頭,對程鳳臺說:“請程先生與我們的測算員一同檢查洞內安全,拜托了!” 曹部士兵圍攏近前,與程鳳臺對過一個眼神。程鳳臺心里緊張極了,強忍著不安與測算員打著火把進洞,測算員是算炮距的,有著很好的眼力與敏銳度,檢查洞內有無陷阱與炸藥,查得很仔細,結果居然一無所有,干干凈凈。程鳳臺不知該松一口氣,還是應該更加緊張,總之他現在非?;炭?,曹貴修說要炸山洞,可是山洞里沒有炸藥,怎么炸??! 這樣從頭查看一遍再返回,外頭打仗打得已經不像話了,火星子的灼熱近在咫尺,快要燎著了眉毛。九條做出一個手勢,一叢隊伍向山洞小跑進發,再把目光一轉,看住程鳳臺,示意程鳳臺跟在他身后走,并對他說出一句日本話。 程鳳臺看向翻譯官。翻譯官如實道:“九條將軍說,留仙洞里有神仙,神仙會保佑他的主人?!?/br> 程鳳臺心想這人說話rou麻兮兮的,和雪之丞真是嫡親的哥倆。又想告訴他,我們中國的神仙是沒有主人的,中國的神仙只渡蒼生。 剛才雖然走過一趟,但是人少不覺得,人一多,火把也多,洞內空氣污濁沉悶,程鳳臺吸的氣不夠用,頭暈得撐著墻壁站著,目光余處,他帶來的一個曹部士兵不隨大部隊朝前走,站墻根底下,松開褲袋在解手。但是只要留神多看他一會兒,就會發現蹊蹺,解手哪有尿這么久的。程鳳臺想,這是在準備找機會埋炸藥了。意識到這一點,他深呼吸幾個,手腳愈發冰冷,額頭背后冒出一陣細密的汗。 翻譯官前來催促程鳳臺跟上九條。程鳳臺半低著頭,眼光不斷四下尋找曹部的兵,等他在火把光影里找到第四個,他的呼吸忽然窒住了。曹部士兵并未動手鑿墻或是黏貼炸藥,他們一個個或是假意解手,或是假裝受傷,各自蹲守在一個角落。那幾個角落——沒人比程鳳臺知道那幾個角落的厲害,他曾親手用紅鉛筆圈出來指給曹貴修,曹貴修當時說:這么多鋼筋,這一點炸藥就夠用了?又說:哥廷根大學的手筆,當代科學了不起??! 程鳳臺徹底明白過來,那幾名曹部士兵不是要找機會鑿墻埋炸藥,動靜太大,風險太大,留仙洞這么長,點燃引信他們也未必能跑脫,索性把炸藥捆在自己身上當死士呢!程鳳臺想到這里,渾身都被冷汗打濕了!腦子里天旋地轉,而眼前的一切無比清明!他快速走出兩步,想到前面的斷點看看是不是真有士兵蹲守,以驗證自己的猜測,又怕露出行跡,壞了大事。怎么辦,跑還是不跑呢?如果跑,什么時候跑?這樣狂奔而去,九條拔槍一梭子,不被塌方壓死,也要被子彈打死了! 又路過一個斷點,果然一名曹部士兵站立在那里抽煙。一隊隊日軍慌張路過,曹部士兵很不顯眼,他注意到程鳳臺的凝視,便仰頭一笑,黑臉上一口白牙。恰在此時,留仙洞出口也傳來炮響,前頭有埋伏!是古大犁動手了! 九條終于發出高聲,叫喊一句日本話,往前頭沖刺而去。程鳳臺眼睜睜看著那名士兵用煙蒂點著了引信,士兵的動作在他眼里是一個慢鏡頭,他拔腿就朝九條的反方向跑,前面的斷點依次炸開,留仙洞終于要塌了! 在那短短的幾分鐘里,程鳳臺沒命的朝前跑,周圍槍林彈雨,修羅血獄,都是烏有了,沒有可怕的,他只怕不能活著回北平。 商細蕊這幾天過得充實,新戲排得很好,私下看過的行家都贊不絕口的,只待上演了技驚四座了!商細蕊因為背了個壞名聲,好人輕易不與他玩,怕被帶累了;肯與他玩的貨,他又看不上眼,整天深居簡出,不大見人了。耳朵好的時候,抓緊排排新戲,耳朵不好,就在梅樹底下坐著發呆。小來要是問他:“蕊哥兒,大毒日頭的,一坐坐一天了。干什么呢?”商細蕊就說:“不干什么,我無聊?!庇值溃骸八幠??拿來我喝一碗?!边@一點倒很聽話很自覺,的確一直記在心里。 小來端過藥給他,一只蜜蜂繞著眼前飛,商細蕊看著蜜蜂打旋兒,看迷了眼,手里的碗盞緩緩傾斜,藥汁都漏光了。小來驚叫道:“蕊哥兒!”商細蕊一嚇,手里一松,碗在地上跌碎了。小來反倒笑道:“好!打碎了藥碗,該是病要好了!” 商細蕊笑笑,還在那犯迷糊。 水云樓里,周香蕓與楊寶梨出師,從此以后,正式的是周老板與楊老板。兩人一同入的門,一同出的師,好日子趕在一起辦,商細蕊拿出自己專用的黎巧松為他二人拉弦,熱熱鬧鬧的唱了一場大戲,晚上定在飯莊里擺酒宴。自從程鳳臺走后,商細蕊沒有出來應酬過,凡事懨懨的。這天為了捧孩子,特為穿了件新褂子,選了把好扇子,理發修面,出來亮相。眾人久不見商細蕊,只當他是聾得厲害,抱拳拱手問過好,避著他耳聾,怕尷尬,沒人上前同他聊天,倒是饒了清凈。只有周香蕓敬酒玩了之后挨挨蹭蹭到跟前,問商細蕊:“班主,我今天的《秋江》,還成么?” 《秋江》最吃身段,不用聽就能品出好賴,周香蕓故有此一問,他也是特地選的這一折。商細蕊搛一筷子菜擱嘴里,眼風橫瞅著周香蕓,沒大好氣的,充滿挑剔的,看得孩子心中惴惴,躲開商細蕊的目光低下頭,覺得自己多事了。商細蕊心里確實不大是滋味,他惜才愛才不錯,提拔后輩不遺余力也是真,可是眼看著后生小子當真青出于藍,要說完全不吃味,那是活圣人。商細蕊不做圣人,他別開目光盯著酒杯子,說:“還行吧!雖比寧九郎次一點,放在如今的梨園,差不離夠用了!” 如今的梨園是怎樣,當年的梨園又是怎樣?商細蕊不拿自己打比,拿封了神的寧九郎出來說嘴,要換做楊寶梨,準能咂摸出話音底下的意思。周香蕓是個老實種,他品不出,羞愧地低下頭:“班主,我是不是出師早了,還不夠火候?!?/br> 這下該商細蕊羞臉了,后悔說話不中聽,匆忙往回找補:“我在景山說的話,聽過都忘了?”他正色道:“把脊背挺直咯!我要是梨園的皇帝,你就是梨園的太子!哪不夠你得意的!”聲音略略響了點,落在一桌的同行耳里,大家都微微變色。商細蕊雖然行事低調,本性卻很狂妄,這份狂妄偶爾露出來點,落下話柄子,夠同行說一輩子的。四喜兒死了,姜家的人今天都沒來,大家把不滿裝在肚子里,留待宴后嚼舌頭,面上無比的恭維與友好,順著商細蕊的話頭夸獎周香蕓,夸得周香蕓手腳沒處放,正要走,楊寶梨過來給商細蕊磕頭了,滿嘴祖宗恩人的念叨,就差認商細蕊當爸爸,把商細蕊哄得舒坦極了。 任六嘀咕道:“有這搶著當太子的?!?/br> 任五瞪他一眼,不許他胡說。 商細蕊喝了點酒,受了很多的好話,比較高興。他在酒席散去之前,一個人靜悄悄的先溜了出去透口氣,耳朵壞得久了,忽然落在熱鬧場合,真有點不習慣。天上風輕云淡,一輪高月,商細蕊順著回廊散步,把手里的扇子開了合,合了開,繞院子走了一周,走到二門口,杜七在那攔著一個人,左騰右挪的拿身子擋著,不叫他進來。 那人笑道:“七公子好不講理,我是有請帖的!”他手中也有一把折扇,扇子敲在手心里,復又嘩的打開,仿佛挑釁。商細蕊聽聲音知道,來的是薛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