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商細蕊當真數起來,加上剛才的兩名侍女,他總共見過十五個。杜七推他一把:“滾!”旋即笑道:“照你這么說,你要是投胎在日本,當了個日本戲子,因為周圍模子不好,也就成不了角兒了?” 商細蕊擺擺手,打了個嗝:“我不一樣。我是商老板?!?/br> 杜七也喝高了,存心挑釁他:“商老板,是頭上長角,還是屁股長尾巴?” 商細蕊霍然站起身:“你要是不信!我們現在就不妨一試!” 雪之丞聽見這句,心里美了,手腳并用爬過去問:“商老板要唱戲嗎?” 杜七笑道:“喝高了,唱楊貴妃合適!” 商細蕊道:“不唱楊貴妃,我拿楊貴妃出來唱,算欺負人的?!?/br> 杜七向雪之丞忿忿地說:“我要是你,現在就揍他,讓他狂!”雪之丞把自尊心整個兒都拋了,眼睛晶晶發亮盯著商細蕊:“商老板真的要唱嗎?在這里?唱什么?” 商細蕊忖了忖:“你剛扮的叫什么?云中雞?” 雪之丞咬著大舌頭:“云中絕間姬?!?/br> 商細蕊一昂下巴:“就她吧!” 商細蕊到后面去化妝,其實只去換了個衣裳,穿剛才雪之丞的那件女式和服。因為嫌日本的“線尾子”難看,不肯戴,也不要日本師傅幫化妝,自己拿鉛粉胭脂略微抹了個清水臉,閉眼睛定一定神,很快就出來了。門一拉開,商細蕊站定當場,扇子放下,雪之丞和杜七只看到一個短頭發的日本美人,美人跟隨音樂翩翩起舞,眼波流轉,渾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是活的,蕩漾著一股喜悅春情。這番表演,和雪之丞的不大一樣,雪之丞的動作他記得多少做多少,其余都是即興,從趙色空那里借一點形,再往杜麗娘那里借一點魂,揉出一個中國版的云中絕間姬,輕靈靈,嬌滴滴,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杜七酒杯子舉在唇邊,半晌忘了喝它,手指漸漸僵住了,倒翻幾滴酒出來驚醒了杜七。杜七扭頭一看,雪之丞兩手撐地,揚著腦袋看戲,也在發著癡。外間日本人又一次紛紛聚攏來蹭戲,嘀嘀咕咕說:“藝妓?頭發這么短,是男人?”有中國人認出這是北平城的商老板,很驕傲地把他告訴日本朋友,使得日本朋友們整齊地發出贊嘆,照相機拍個不了,等到商細蕊演完了,他們又齊刷刷拍起巴掌。這畢竟不是正式舞臺,商細蕊遭到突如其來的圍觀,覺得害羞了,頷首示意之后,自己轉身把內室兩扇門嘩地拉上了。 杜七拍拍雪之丞的背,笑道:“看見了吧,這才叫戲呢!” 雪之丞是一百個心悅誠服。 第104章 這晚杜七開車送商細蕊回家,本來剛剛在鄰邦友人面前出過風頭,兩個人都是很高興的,等商細蕊報出東交民巷的地址,杜七立刻發出不屑的一聲,掉下臉子,半晌沒言語,最后沒有忍住,說:“這么些年做朋友,我從來沒有干涉過你的私生活,對不對?可是程鳳臺個王八蛋,憑著倆sao錢,養老婆占戲子,我看不慣他?!鄙碳毴镎f:“那你就別看他,看路,前頭大街的路燈壞了?!倍牌哒f:“混在一起玩玩可以了,還住到一起!你也是欠的!到底是圖財啊,還是圖色???這么掉身價!”梨園之中長得好看的男男女女多的是,以商細蕊的地位,霸占個三妻四妾,也是輕而易舉。要說圖財,更談不上了,商細蕊沖口而出:“我能圖他什么?他被家里攆出門,還得圖我養活呢!”杜七驚詫地扭脖子等他,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傻到這個地步。商細蕊意識到自己多嘴了,肯定要招來杜七的教訓了,索性兩眼一閉,說:“我醉了,要睡會兒?!倍牌呃湫Γ骸百v東西!懶得說你!” 商細蕊忽然竄起一股子火苗,氣呼呼地坐直了說:“過去沒有錢,不出名,那也就罷了!怎么我現在功成名就的,還非得圖個什么才能和人在一塊兒?我就圖他是個大活人!不行?” 杜七愣了愣,發出一串大笑,倒把商細蕊唬了一跳。杜七騰出一只手,攬住商細蕊的肩:“是我把你看俗了!難道就許他們達官貴人拿藝人從臺上消遣到床上,就不許咱商大老板包個少爺尋尋開心?”商細蕊瞅了他一眼,不禁咧嘴笑了。 車子開到小公館門口,窗戶里面燈火通明的,傳來一聲聲嬰兒的啼哭,很是一個全須全尾的小家庭的氣氛。杜七又驚著了,探出腦袋左顧右盼,確信哭聲的來源:“怎么回事?沒兩三個月的工夫,程鳳臺把兒子都給你搗鼓出來了?”商細蕊打了個酒嗝:“是閨女?!闭f完下車,腳步匆匆的進屋。杜七倒吸一口涼氣,是真的看不懂。 程鳳臺抱著鳳乙,在客廳里滿處溜達,把鳳乙又顛又晃,鳳乙頭暈目眩之下,哭得倒是越來越輕了,抽抽搭搭的,鼻涕眼淚淌了一臉。奶娘臉上帶著無奈而心痛的微笑立在一邊,她深深明白,大多數男人對孩子的喜歡全從日常相處上得來,何況這是個丫頭片子,據她偵查,還不是親生的丫頭片子,毫無底氣。因此哪怕方式有誤,她也絕對縱容,只有程鳳臺喜歡鳳乙,才會連帶著看重她。奶娘上前給鳳乙擦嘴擦臉,笑道:“小姐就是和爸爸親,哭得再厲害,到了爸爸懷里,一會兒就好了?!?/br> 商細蕊此時破門而入,就看到這樣一幅少婦孩子伴著程鳳臺的溫馨畫面,他心里沒有緣由地別扭了一下,無暇細想,一昂下巴:“躲開!一個奶娃子都管不??!看我的!”他粗手大腳,不敢去抱一個柔軟無骨的小嬰兒,打了個響指,吸引孩子扭頭看他。鳳乙打眼那么一瞅,眼前一張紅撲撲的人臉,認不出是個什么玩意兒,頓時嚇呆住了。商細蕊抹一把不存在的髯口,沖著鳳乙立眉毛撕嗓子,哇呀呀呀,聲震屋宇起了個范兒。這是黑臉包公要開狗頭鍘。奶娘嚇得把手一縮,程鳳臺也往后退了一步。 鳳乙這回哭起來,是再也哄不好了。 商細蕊心知闖禍了,擼袖子壯膽道:“嘿!你這小丫頭,你還長行市了,小爺再給你看個絕的!”程鳳臺不等他發完酒瘋,抬腳就朝屁股上給了一下,隨后把鳳乙塞給奶娘,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倒在沙發上撕扯起來。商細蕊臉上畫著一層薄薄的清水戲妝,呼吸里一股酒氣,程鳳臺嗅了嗅,更加勒緊他的脖子:“好哇!在外面風流瀟灑,喝夠了貓尿!回家來嚇唬孩子玩兒!” 商細蕊蹬腿兒調笑道:“要死了!要死了!謀殺親夫了??!” 奶娘看這兩人實在不像話,抱著鳳乙上了樓。兩個人就從客廳里打鬧到了浴室,再鬧到床上,褲衩都扒了,嘻嘻哈哈,笑個不住。最后程鳳臺攤開手腳說:“大熱天的,別鬧了,一身汗!” 商細蕊趁著機會猛然偷襲,攥住了程鳳臺的命根子。不知道哪里來的下作毛病,兩個人鬧著玩,他總要使出這一招。不但攥在手里,還要捏上一捏,好像在菜場里挑茄子,試軟硬,能嚇出程鳳臺一身白毛汗。 程鳳臺說:“撒手!別使壞!剛才詐唬完了閨女,這會兒又來欺負老子?!?/br> 商細蕊驚奇道:“我壞?我壞!”他剛為了程鳳臺在杜七面前犟了一回脾氣,回到家里還主動幫著哄孩子——不管把孩子哄得怎么樣吧,這總是一件值得鼓勵的善舉!不由得委屈上來,捏細嗓子唱出一只《掛枝兒》:“奴不曾圖你錢和鈔,奴不曾圖你名行兒高,奴不曾圖你容和貌。只道你綿無刺,誰知你笑里刀?我這等樣隨和也,天!還說我不好?” 短短幾句唱的千嬌百媚,糯的黏牙。程鳳臺一聽就知道,這準是從江南妓女口中學來的小調,南京口音地道極了! 程鳳臺瞇起眼睛,皮笑rou不笑,按照商細蕊平時訓徒弟的口吻,有板有眼地說:“唱戲就好好兒地唱戲,別跟那些粉頭學了臟口,哥哥meimei,親的愛的,丟了祖師爺的臉!哪天落我耳朵里,全給你們賣到八大胡同去,你們就踏實了!” 然而商細蕊的許多規矩都是專門制定給別人的,他對自己,百無禁忌。這又喝了酒,又唱了戲,出了風頭,心里正是暢美,翻身跨到程鳳臺腰上,更來勁了,唱道:“眉兒來,眼兒去,我和你一齊看上。不知幾百世修下來,與你恩愛這一場。便道更有個妙人兒,你我也插他不上。人看著你是男、我也是男,怎知我二人合一個心腸。若將我二人上一上天平也,你半斤我八兩?!薄肿哉f自話的改詞了。 程鳳臺出入煙花之地,聽過無數yin詞艷曲,從來沒有動過心思。時至今日才曉得,這也分是誰唱的,怎么唱的。當場心口就像被熱水澆了個透,一股熱氣,燙得一跳一跳。程鳳臺喜歡得伸手摸一遍他的背脊,然后坐直身來,鼻尖抵著他的鼻尖,嘴唇擦過他的嘴唇:“???哪個師父教的你這么調皮?!鄙碳毴锉緛磉€要和程鳳臺胡鬧下去,見程鳳臺如此細致溫情,也是黃油落在熱鍋里,煬化了個手腳酥麻。兩人之后如何顛鸞倒鳳,不肖細說,只看商細蕊天天早起吊嗓的,第二天也是腰酸背痛,一覺睡到九十點鐘。程鳳臺難得醒得比他早,眼睛一睜開,就像被施了定身術,趴在床上豎起耳朵聆聽了一陣,一手拍在商細蕊的胸口上:“聽見什么聲音沒有?” 商細蕊迷迷糊糊揉眼睛:“沒有?!?/br> 程鳳臺再聽了一陣,罵出一聲娘:“是范漣!王八蛋又來了!”一邊趿上拖鞋,一邊拉起商細蕊:“起床,幫我打走他!”商細蕊宿醉乍醒,被他拽了個一百八十度頭腳倒轉,不高興地抱怨說:“你倆可真是一對神經病,成天這點破事,沒夠沒夠的?!?/br> 范漣今天膽大包天,就在隔壁房間里逗著鳳乙玩,也不怕挨揍了。見到程鳳臺帶著商細蕊走進來,理直氣壯地說:“哎呀!今天可不能怪我呀!奶媽有事出個門,我好心替你們兩口子看孩子??!” 程鳳臺一言不發,朝范漣一點下巴。商細蕊打一個大哈欠,拎住范漣的后脖領子,膝蓋在范漣腿彎里輕輕一支,范漣幾乎往前一跪,撲倒在地,很狼狽的就被商細蕊提溜出去了。到了客廳里,程鳳臺指著范漣說:“來干嘛的?說!說不出個道道就是一頓揍!”商細蕊應著程鳳臺的話,在旁邊像打手一樣抱了胳膊。 范漣一派瀟灑地坐下來吃咖啡,抽香煙,把香煙盒子亮出來:“看看!看看這是什么?今天早上一出門,聽見賣香煙的小孩在喊商郎,我奇怪啊,叫過來一看,哎!做得可真漂亮!我這個當掮客的算是交差了!” 程鳳臺發出輕蔑的一聲笑,從睡袍口袋里掏出商郎牌香煙,朝范漣面前一摜:“拿去抽。我這管夠?!?/br> 商細蕊對程鳳臺說:“以后你只許抽這個牌子的香煙,知道不?” 程鳳臺說:“以后我不管抽不抽香煙,都把它帶在身上,好了吧?”商細蕊的戲迷中就有許多太太小姐,貼身攜帶商細蕊的相片,被人看見了要說閑話的。但是如果換成一包商郎牌香煙,放在小坤包之中,心里想了,拿出來摸摸看看,掩人耳目,以解相思,真是妙哉。 范漣見他倆當眾恩愛,嘴里兩排牙齒酸得不行,呲牙咧嘴地笑了,說:“相片印在香煙盒子上有什么了不起的,蕊哥兒本事大,以后印到這上面?!彼统鲆恢汇y元,滴溜溜滾到桌面上,被商細蕊一巴掌拍躺下了。 程鳳臺瞅他一眼:“你以后不要叫范漣,改叫犯賤合適?!?/br> 商細蕊把銀元拋在空中,又接到手里,不可一世地說:“印在銀元上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銀元上的人當年還求著我義父拜把子,我義父覺得對不起皇上老佛爺,沒答應?!?/br> 范漣和程鳳臺一同露出一個震驚的表情,商細蕊心里得意,還待更進一步地吹牛皮。樓上鳳乙醒了,嗷嗷哭喊起來。范漣拔腿就往上跑,程鳳臺趕著要揍他,被商細蕊一把摁住了。過了一會兒,范漣把鳳乙抱下來,兩手和西裝下擺濕淋淋的,說:“好嘛,這丫頭!尿了我一身!奶娘到底上哪兒去了!還不回來!”商細蕊沖著程鳳臺揚起眉毛,程鳳臺還給他一個大拇哥。 奶娘到底上哪兒去了,奶娘此刻立在程家內宅的青磚地上,向二奶奶和程美心詳細匯報近日來的所見所聞。她領著程美心與程鳳臺的雙份工錢,每次來一趟程家,二奶奶還要另行豐厚打賞。重賞之下,她都快忘記了自己是奶娘還是間諜,對程商兩個的觀察堪稱面面俱到,細致入微。 二奶奶盤腿坐在炕上做針線,問道:“照你這么說,孩子真是舅爺的骨rou?” 奶娘淺淺的一屈膝蓋,說:“二奶奶喲,我聽得真真的!二爺同舅爺吵嘴說,以后再來看孩子,就把孩子還給他帶走。二奶奶您細想,要不是舅爺的骨rou,哪來個‘還’字呢?” 二奶奶停了針腳,陷入沉思。 奶娘又說:“還有一回,商老板說這孩子是個對眼兒,鼻梁抹白能去丑角,以后長大了,要隨她爹一樣戴眼鏡。二奶奶,二爺幾時戴過眼鏡,舅爺才是戴眼鏡的呀!” 二奶奶不服氣:“這個唱戲的,嘴還挺刁!” 程美心朝二奶奶眨眨眼鏡,搡她一下,使她息怒,問奶娘:“二爺和唱戲的感情怎么樣?” 奶娘道:“感情倒還不錯?!?/br> 程美心看一眼二奶奶,二奶奶低頭做針線,不吱聲。程美心不相信:“這倆人就沒個吵嘴打架的時候?” 奶娘忽然激動了:“怎么沒有!商老板在外頭抽了大煙,被二爺知道,回家來發了好大的火。倆人關起房門就打了一架。二爺生生嚷了半宿,拆家什,乒呤乓啷,沒有停過?!?/br> 二奶奶一聽就急了:“動手了?傷著了?” 奶娘苦笑說:“既然關起房門,我哪能知道呢?反正第二天,倆人臉上頭發倒是干干凈凈的,就是誰也不理誰,一個走前頭,一個走后頭。等他們走了,趙mama進去收拾屋子,我往里一望,作孽喲,多漂亮的臥房,砸壞了好幾件家具,化妝鏡子碎得滿地都是。枕頭落在床尾,撕破一條大口子,打翻米袋一樣倒出半袋鵝毛,人走過去,鵝毛飛起三尺高?!?/br> 程美心撫掌大笑:“弟妹你看,我說什么來著?就這倆貨色!能有個好?”她繼續問:“后來呢?” 奶娘臉上顯出一種羞愧的神色,她很不愿意使聽眾失望,然而——“后來,兩人深更半夜回來了,一點也看不出前一天打過架,有說有笑的逗孩子,吃宵夜。二爺和商老板,每隔三五天,就要這么鬧一頓?!?/br> 程美心笑容微微一收,拍拍二奶奶的手:“這才幾個月,已經動上手了,好兆頭,慢慢來?!倍棠汤湫Φ溃骸拔液退Y婚十多年,也沒見過他脾氣這么大,不要鬧出人命才好?!辈还芘匀巳绾涡稳?,在二奶奶心里,商細蕊只比女人多了個把兒,狐貍精二尾子之流,除了撓花男人的臉,絕無其他武力的可能性。程美心在草司令身邊見慣了殺戮,心腸很硬了,笑道:“鬧出人命就輕省了!拖到城外刨坑一埋罷了!二弟自己打死他,自己斷念想,多好?!倍棠虥]言語,程美心零零碎碎問了許多話,奶娘該回去了。二奶奶用牙齒咬斷線頭,展開一套粉紅色小綢衣褲,兩件紅肚兜,兩雙軟布紅鞋,其他玩具若干,拿大帕子一包,讓奶娘帶回去。程美心搖頭嘆息:“你這份心意,真是天曉得?!倍棠痰溃骸皺M豎是自己家的孩子,落在外面給他們兩個男人帶,才真是天曉得。我就放他們一年,一年里打不散,我也認了,算了,自己男人不爭氣,活該妖孽進門?!闭f著氣出了眼淚,拿手絹一抹,狠狠把包袱扎了個結。 奶娘回到家里,隔門聽見孩子在哭,程鳳臺在喊,連忙屏氣凝神,摟著包袱趴在門后聽壁腳。原來就在奶娘走開的這一點時間里,范漣趁機把趙媽攆出去買菜,結果鳳乙一尿褲子,三個男人就傻眼了,替鳳乙脫了尿布,讓她光著屁股仰面朝天在沙發上干等著。除去褲子的束縛,鳳乙眼睛瞅著商細蕊,把蓮藕似的胖腿掰了個劈叉,腳趾頭送進嘴里咂咂吃起來。商細蕊見她啃臭腳丫子,拍腿大笑:“哈哈哈哈哈這蠢孩子,怎么不知道臟凈!”鳳乙那么小,似乎也能感受到商細蕊笑聲中的惡意,扁扁嘴把腳丫子吐出來,眼淚汪汪的。 程鳳臺說:“臭流氓,女孩子光著屁股,你看什么,扭頭!”被他這么一說,商細蕊面對鳳乙的大胖屁股,也覺著有點害羞,轉身走開幾步。程鳳臺把臭腳丫子重新送回鳳乙的嘴里,及時止住她的眼淚:“咱吃咱的別理他,他吃的東西可比你臟多了!天一亮穿上衣服,就裝的跟個人似的!” 商細蕊還未抗議,范漣已經受不了了,站起來擺手投降:“你倆都夠臟的!我沒法聽了!我看這丫頭跟著你們倆,好不了!以后怎么著也得是個女流氓!” 范漣告辭的時候,程鳳臺送了兩步送,就那么兩步的工夫里,鳳乙劈叉失去平衡,大頭沖下翻下沙發,摔得發蒙,一時之間反而沒有哭出來。商細蕊呆住了,走到鳳乙身邊蹲下身,手指不停戳她:“哎!醒醒!小孩兒!死啦?”他大喊起來:“程鳳臺!你閨女摔死啦!”程鳳臺撒腿跑進屋,商細蕊指著光屁股趴在地上毫無動靜的鳳乙,程鳳臺當時就瘋了!抱起來心疼的要命,也氣得要命,怪商細蕊沒看住孩子。商細蕊一攤手:“你讓我轉過身去不許看的啊,我哪知道她就摔了!”程鳳臺怒道:“摔了你就不能抱她起來?讓她躺地上冰涼的!”商細蕊說:“我不會抱孩子?!背跳P臺氣得大罵:“沒人心的東西!滾滾滾!”兩人如此吵了七八個來回,商細蕊終于也氣著了,覺得自己剛才白著急了,沒得好報啊,氣哼哼地說:“滾就滾!麻煩死了!一個小屁孩兒,貼了錢不夠,還要我當奶媽子!你有做便宜爸爸的癮!小爺不伺候!”他一路扯著脖子吼,一路溜出大門,衣服也不換,砰的摔得門山響。奶娘在門口唬了一嚇,縮也來不及,商細蕊看也不看她,自行喊了洋車走了。 奶娘心想二奶奶說的是一點不錯,戲子就是戲子,再像女人,也不能是個過日子的材料??!何況這個商老板,下了戲臺,又是這樣一副德行。奶娘知道這會兒進去,程鳳臺肯定要把氣出到她頭上來,她抱著小包袱,悄悄躲到屋后小花園溜達了一圈。再回去的時候,程鳳臺也不見了,趙媽在洗尿布,鳳乙腦門凸了一個包,睡得很香。小來這時候從二樓姍姍而下,臂彎里夾著一疊商細蕊的戲服出來曬霉。奶娘招呼她笑道:“姑娘沒跟著商老板出去呀?”小來搖搖頭。奶娘搶著幫小來在院子里鋪席子,說:“剛才可嚇死我了,東家發那么大脾氣?!毙聿徽f話。奶娘覷她一眼,笑道:“東家和商老板也是難得了,打打鬧鬧,也不記仇,和人家小兩口似的?!毙砥擦似沧欤骸八麄兡鞘悄樒ず?!” 兩個厚臉皮,和往常一樣,白天拌了嘴,夜里吃飽喝足回來了。因為都喝了些酒,兩人坐在客廳沙發上喝一杯醒酒茶。程鳳臺照例要玩一玩鳳乙,孩子抱過來一看,頭上大包還沒消。程鳳臺心疼壞了,手掌心放在上面輕輕按了按,然后一手摟了孩子,一手攬過商細蕊的肩,享受得不得了。商細蕊和往常一樣,警告說:“以后你再沖我嚷嚷,我就打死你?!背跳P臺也和往常一樣,反駁說:“你要是好好的,我吃飽了撐的,沖你嚷嚷?”商細蕊當場一擼袖子:“反正我沒人心!我這就打死小兔崽子!”程鳳臺把孩子往他面前一抱:“打!我看著你打!”商細蕊佯裝抬起手,程鳳臺馬上把孩子往回一摟,嬉皮笑臉地把臉伸過去:“還是打死她爸爸得了!”商細蕊手在半空一頓,輕輕抽了程鳳臺一個嘴巴子。程鳳臺往前一湊,就在他嘴唇上親了一口。 這日子過得太舒心了。商細蕊躺在床上心想,他前二十年的快活日子加起來滿打滿算,也及不上這幾個月的開心。他要名有名,要人有人,還有大把的鈔票可以花,隨意地下館子,想想這輩子是沒有其他的心愿了,就是希望鳳乙丫頭早日長大成人,出嫁滾蛋,不要霸占程鳳臺的愛心。另外還希望程鳳臺能夠徹底的斷了六親,不受干擾。比方這晚,睡下去到凌晨,電話鈴急響,程美心這只大幺蛾子就來找事。程鳳臺聽了電話,形色匆匆,比較慌忙,洗漱穿戴之后坐到床沿,嘴巴貼在商細蕊耳邊說:“商老板,我jiejie讓我過去一趟,挺急的?!鄙碳毴锼妹院?,眼睛也沒睜開。他剛做了一個夢,夢見在唱戲,唱了半晌沒得彩頭,這不能夠的。偷眼往臺下細瞧,發現座兒們全都吊著眼珠子,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的頭頂。竟然是雪之丞送給他的那只珠光藍蝴蝶活過來了,從他腦袋上,噗嗦一聲展開翅膀,翩翩朝著燈飛。他就在戲臺子上連蹦帶跳,猴子摘桃,總也夠不著蝴蝶飛得高,就醒了。商細蕊手上殘留著捉蝴蝶的勁頭摩挲程鳳臺,然后撮攏了五指,插到他襯衫領子里吊著腕子。程鳳臺把他的手掏出來,放在自己手里握一握。商細蕊感到程鳳臺的手心潮乎乎的,冰涼。 程鳳臺說:“我走了???”商細蕊鼻子里哼出一聲氣兒。電話里,程美心的意思不大好。程鳳臺越是不安,越是留戀眼前的這一幕。商細蕊在一點昏黃的燈光里睡得眉目靜好,非常溫馴,程鳳臺摸了摸他的腦袋就走了。商細蕊聽程鳳臺碰上了門,過了會兒,汽車發動的聲音輾過人耳朵,重新歸于沉寂。商細蕊睜開一條眼縫,翻了個身,心里把程美心恨得慌——他有點睡不著了,可是他還有蝴蝶沒逮著。 這一夜,整個北平城也沒能做成一個囫圇的美夢。到了天快發亮的時分,西南角上忽然炮火齊鳴,炸得比火燒爆仗鋪還猛。商細蕊翻身起來,很警惕地朝窗外張望,鳳乙大哭,奶娘抱著鳳乙,以及趙媽小來,不顧男女之別,不顧衣衫不整,全跑到他臥房里待著,巴巴地瞅著他,仿佛在等他的一聲令下。 商細蕊朝窗外觀察了一陣,想到了平陽,張大帥,曹司令,他是見識過的,大炮一響,爹娘白養,多厚的城墻也能給轟出個大窟窿,人就直接炸成灰了。 商細蕊慢慢轉過頭,目瞪口呆似的:“打仗了?!?/br> 第105章 直到時近中午,程鳳臺回來了,滿臉的疲憊和憂悶,摘下涼帽,嘆出一聲郁悶長氣,喝一杯冰啤酒定定心神。商細蕊坐在茶幾上,兩只腳踩住程鳳臺的膝蓋,面對面望著他。程鳳臺剛要說話,看見趙媽奶娘小來,老中小三個女人,抱著鳳乙,穿著整齊,頭發梳得溜光緊扎,手上還挽著幾只大包袱。 程鳳臺驚道:“你們這是做什么?” 趙媽說:“是商老板的主意。萬一城里進了兵,我們女人跑不快,不如先躲進地下室,吃幾天干糧,避避風頭?!壁w媽拍拍包袱:“這不,我連夜烙的煎餅,煮的雞蛋?!?/br> 程鳳臺看著商細蕊:“你還挺有經驗?!?/br> 商細蕊一抬下巴:“那是!小爺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br> 程鳳臺笑笑,對女人們說:“你們放心,這里是使館街,真打仗了,也犯不到這兒來?!彼话盐兆∩碳毴锏哪_,說道:“你跟我回房間?!?/br> 商細蕊一呆,馬上臊得怪叫起來:“大白天的回啥房間!有話說,有屁放!都快打仗了,你還有心思干這事兒?!” 程鳳臺愣了,一時沒明白他在說什么,半晌回過味來,氣得捉住他兩腿往地下一撂,拍拍褲子上的臟腳?。骸昂湍阋呀洓]什么可說了!心太臟了!”程鳳臺站起來,女人們仍舊瞅著他出神,程鳳臺朝她們一擺手:“別看我啊,該干嘛干嘛去,天塌不下來?!?/br> 話是這樣說,回到臥室,程鳳臺坐在床邊抽煙,頭發撥得亂亂的,眼睛被煙霧熏得半瞇著,氣息蕭瑟。這一夜奔波馬不停蹄,水米不曾粘牙,趙媽給下了一碗面條來,程鳳臺一邊吃,一邊讓商細蕊關緊房門,和他談起昨夜的原委。 昨夜的曹公館,程鳳臺到那里的時候,大門口??咳妮v汽車,百多個大兵荷槍實彈,嚴陣以待,不用說,就知道要出大事了。程鳳臺眉頭一緊,望著那些士兵若有所思。一名副官小跑來請他:“程二爺快進去吧,司令和夫人都等急了!”程鳳臺三步跨上臺階,副官替他推開門,通報了一聲。奇怪的是宅內燈火幽明,前后不見仆人蹤跡。程美心畫著一個濃妝,紅嘴唇,尖眉毛,全套的首飾,穿一件薄紗拼鑲旗袍,兩個小少爺穿小西裝系領結,一家子好像要去照相館拍全家福一樣,在那與曹司令話別。 商細蕊聽到這里,自作聰明地說:“曹司令肯定是要出城迎敵了,這下我們沒怕的了!” 程鳳臺筷子一停,默了一默,吃下最后一口面條:“真是這樣,就好了!” 曹司令為了松懈南京政府的戒心,一向把大部隊遠駐在山東與江蘇的交界,由曹貴修帶領著,自己告病歇在北平。日本方面認真一動手,北平難保,他光桿司令唯有連夜潛逃一條出路,這也是兵家常事。但是在昨天之前,程鳳臺從來不知道曹司令居然與日本人有所接觸,接觸到哪一步,不好說,單看要把妻兒留在北平,也就讓人心驚了。程鳳臺聽見姐夫要撇下jiejie走,臉色大變,當場就要提出反對意見。曹司令搶先一步捉住他的手臂,把他往懷里一帶,拍胳膊拍背的,是個男人之間親密作別的姿態。 曹司令在程鳳臺耳邊輕輕說:“這里地頭不干凈,別多問?!比缓笈踝∷募珙^,把他搖了一搖,大聲說道:“小鳳兒,你jiejie和兩個外甥我托付給你了,若有閃失,唯你是問!”程鳳臺沒說話,只是震驚,轉眼去看程美心。程美心淡定得很,臉上一點情緒也沒有,派頭雍容。曹司令戴著雪白的手套,伸出一根食指在程鳳臺面前點了點:“你要記住,戰事一起,最賤的就是人命,最貴的也是人命。這些年走腳販貨弄來的那點家財,不必死守,保住自己和親人的性命第一要緊!散盡家財也沒有可惜的!不要財迷心竅了!” 程鳳臺不由得脊梁骨一挺,點頭說:“姐夫放心,散財保命的道理我懂?!?/br> 曹司令應該還有許多話要交代,礙于眼下的情形無法細說,而這幾句話里,又似乎含著許多深意,程鳳臺來不及細究。副官在旁催促一句,曹司令抓緊把書房的鑰匙和保險柜密碼交給程鳳臺,讓他連夜“處理”。程鳳臺心領神會了。曹司令壓了壓帽檐,目光沉沉掃過程美心和孩子,轉身出了門。程美心帶著兩個孩子一言不發,亦步亦趨,直到曹司令坐進汽車里,車子發動起來,緩緩地啟程了。程美心忽然飛奔幾步撲上去,一只胳膊伸進車窗里,朝曹司令沒頭沒腦地一撈,曹司令同時伸出手來握住了她,就是那么一瞬間的工夫,車也沒有停,筆直開走了。程鳳臺喊了一聲jiejie扶住程美心。程美心身子發沉發軟,牙關咬緊,眼睛里含了晶瑩的兩汪淚,像是在忍著疼。程鳳臺難受極了,低頭一看,程美心五根手指牢牢地蜷起攥住一只白手套,是曹司令的??梢姺讲拍且晃帐?,兩人是多么的情切??! 饒是商細蕊與程美心一向不合,在生離死別面前,此刻也說不出幸災樂禍的話來,不得不承認說:“我早就看出來,你jiejie和曹司令是有真感情的,你jiejie只對他有良心?!?/br> “我也是頭一回看見jiejie這樣……這樣的……”程鳳臺找不準詞匯來形容,只覺得非常痛心和感慨。當年程美心遇到曹司令的時候,名聲已經很不好了,稍有家世的男人都不會考慮娶她為妻。她跟隨曹司令南征北戰,路上把肚中的孩子也累掉了,并且坐下病來,不能生育。她本來就是個權財至上的人格,此后更加專注于撈私房錢和周轉人際,手腕子翻來覆去,辣生生的。程鳳臺過去一直認為,她對曹司令的溫柔維護也是有著很重的功利心在里面。經過昨天一看,他jiejie和他想的根本不一樣,他jiejie竟然也是真心愛著曹司令的,單憑這一點人心,這個jiejie在程鳳臺心里,瞬間就兩樣了,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曹司令走后,程美心眨眨眼睛,迅速抿干淚水,同程鳳臺去書房焚燒信件資料與賬簿,有吃不準該留不該留的,姐弟倆為防止竊聽器,全靠手勢與眼神交流意見。書房中另有一個暗格,機關設計得神奇,兩個人四只手費了許多工夫才打開。里面不知存了什么要命的文件,程美心也不拆看,直接一股腦兒的扔到火盆里,親眼盯著它化為灰燼。事情結束,天色泛出點亮光,剩下的只有些金銀珠寶了。程美心掂了兩根金條放到程鳳臺手里說:“今晚辛苦你了?!背跳P臺沒說話,暗暗把金條壓到一本攤開的日歷上面。程美心看到了,也沒有說話。 姐弟倆忙活一宿,要散散身上的煙氣,并肩攜手在清晨的花園中散步耳語。剛才眼睛掃過那么些絕密資料,程鳳臺之前的猜測,此刻基本落實。程鳳臺打量著程美心的臉色,用家鄉話刺探說:“姐夫和南京那邊向來矛盾多,情分薄,這回不要是投靠日本人了吧?” 程美心眼睛筆直朝向前方,喉嚨里低低說出一句:“政治上的事情,你知道什么!少想!” 程鳳臺說:“怎么能不想!做生意的人,全靠上面大佬倌的臉色發財。他們跺一跺腳,查一查貨,我一趟買賣少賺多少銅鈿?姐夫這一走,我心里真是沒底?!?/br> 程美心笑了一下:“剛答應你姐夫不會財迷心竅,現在呢,滿口還是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