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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鬢邊不是海棠紅在線閱讀 - 第73節

第73節

    天亮起來,幾個仆人在前頭忙忙碌碌,程美心腳步一頓,非常戒備地說:“走,我們去池塘邊吹吹涼風?!背跳P臺前幾個月來司令府,還沒見氣氛緊張到這般田地。雖然南京在曹司令身邊安插監視是半公開的秘密,但是像現在,加上日本人,說不定還有共產黨,曹家簡直是被間諜包圍了。

    漫步到池塘邊,程鳳臺脫了自己的西裝馬甲墊在石凳上,再讓程美心坐,他說:“jiejie跟我回家去住吧,我那寬敞得很,這里多不安全?!?/br>
    程美心笑道:“放眼北平城,現在沒有比這更安全的地方了!回頭打起仗來,你倒可以帶著弟妹孩子來我這??!”

    程鳳臺真佩服她,剛才送走丈夫,受刺激得渾身打顫,一轉頭又能笑得出來,好像勝券在握似的。不過話說回來,不是這樣的硬氣女人,也不能得到曹司令的看重。程鳳臺手指在桌上敲兩下,嚴肅問她:“姐夫和日本人到底怎么回事?看姐夫那意思,是要我也留在北平陪綁了。我這豁出身家性命的,阿姐,好歹讓我心里有個數吧?”

    程美心睨他一目,眼風偏冷,顯得那么倨傲。程鳳臺看見她這個表情,就知道她不會吐露真相了。程美心果然說:“不讓你知道,是為了你好!別提心吊膽的還幫不上忙!你高興留下就留下,不高興就帶著弟妹孩子去國外躲躲。生死關頭,做jiejie的不怪你?!?/br>
    程鳳臺自嘲笑道:“我靠著姐夫發的橫財,大難臨頭拍拍屁股遠走高飛,他有一天回來了,還不得一槍崩了我?”程美心也是一笑。程鳳臺拍拍程美心的手背,低聲道:“更何況,我們是嫡親姐弟……除非jiejie肯跟我一起去英國。私房帶不走也無所謂,我分一半財產給你安家。再往后,但凡我掙著一份,就有姐的一份!”

    程美心聽了一怔。她從小到大多吃多占,強行霸道,沒有少欺負程鳳臺,遇到災禍,這個弟弟是她頭一個抓著墊背的人,想不到在存亡之際,還是程鳳臺血濃于水,肯為她作犧牲。程美感到些許的愧疚,不僅僅是為了沒有善待過程鳳臺,在當年,要不是因為自己的野心,程鳳臺雖然未必會有大富貴,但是和趙元貞的婚事是他愿意的,兩個人青梅竹馬,日子安逸。哪至于像現在,家里老婆不般配,使他在外受到商細蕊的蠱惑,大好的青年,被個齷齪戲子辱沒了。

    程美心嘆了口氣,用力握牢弟弟的手放在膝上,難得顯出幾分柔情:“我走了,司令怎么辦,更要有人疑心他,為難他了!你呢,聽姐一句勸,眼前這個節坎說打仗就打仗,就別在外邊貪玩了,和唱戲的拗斷清爽,早早回家去。孩子的事,我來說服弟妹?!背跳P臺不以為意地一笑,想要糊弄過去,程美心截住他的話頭:“唱戲的對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我不談。你就想想,將來打仗,總要有離開的一天,回上海也好,去英國也好,他舍得丟下名聲地位跟你走?為了唱那一嗓子戲,他可是連命都不要了!你能眼睜睜拖累著老婆孩子,陪他在北平耗一輩子?”

    程美心的這番話,早在程鳳臺心里輾轉思慮過八十遍了,想碎了心也沒有答案,只有事到臨頭再做取舍。程鳳臺想著錢,想著家里人,想著商細蕊,想著那條他用鈔票鋪就的絲綢之路,心情沉重,悻悻然地就要告辭了。程美心留他在客廳里坐著,自己飛快地換衣裳,洗臉化妝,準備搭一趟順風車。程鳳臺現在看誰都像特務,也不敢和仆人們說話,端了茶水點心給他,他也不吃,悶頭抓起一張早報看。頭版頭條詳細報道了昨天炮轟宛平的事情,國民軍隊將會全力抵抗云云。程鳳臺做了小十年的軍火生意,中日雙方的軍事實力孰高孰低,他可能比許多在職的官老爺還要清楚,他對此還是很悲觀的態度。

    程美心薄施脂粉,換了素雅的打扮,渾身不見一點顏色,施施然下樓來挽住程鳳臺的手臂。他們剛走出公館大門兩步,當兵的就小跑過來要護駕。曹司令留下三十人的隊伍在這保護妻兒,程鳳臺認得帶頭的是他相熟的唐班長,現在是連長了,早年還被他派去給商細蕊的新戲鎮場子的那一隊親兵。程美心揮揮手不教他們跟著,對程鳳臺低語:“外面的人認識司令的車牌號?!币粡澭M汽車里,路上拿小粉鏡子對臉照了又照,隨后撮起手絹一角,把唇膏抹下去一層。她向來以精致的妝容示人,今天清淡下來,程鳳臺看著新鮮:“阿姐去哪里?”

    程美心道:“何次長家認識吧?”

    程鳳臺在后視鏡里瞅她一眼:“別姐夫一走就去會情郎,我要打小報告的?!?/br>
    程美心罵他一聲,氣得笑了:“拉倒吧!我就找姘頭,也找個小青年!老何頭發都禿了!一口煙熏黃板牙!”

    程鳳臺笑笑:“要有點路呢,姐先瞇會兒?!背堂佬呐疽宦暽w上粉餅盒,往椅背一靠,長嘆一聲,合上眼睛:“難過的日子要來了!”

    商細蕊聽到這里,鼻子里哼哼兩聲:“還說她跟著曹司令南征北戰呢,真沒看出來!日本兵沒進城,就把她嚇成這個樣子了!我去過多少敵占區,在日本兵眼皮底下過來過去,我怕過嗎?你們姐倆太沒用了!”

    他對政治局勢一竅不通,程鳳臺根本不打算給他說明,點點頭順著說:“是,商老板是很有膽色?!?/br>
    商細蕊接著盤問道:“這個點才回來,后來又去哪兒了?”

    程鳳臺想起什么來,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張大紅喜帖。上面寫著薛千山與央金喜結良緣,敬邀程鳳臺與商細蕊光臨。商細蕊把喜帖在手掌里拍得啪啪響,笑道:“薛千山都比你膽子大!這個時候,還有心情結婚!”

    程鳳臺冷笑了:“他哪是膽子大,他是橫豎一條賤命,耍光棍呢!一早跑去范漣那求主意,怕打起仗來工廠虧錢,見了我,強撐著找面子!裝寬心!”他從商細蕊手里翻開喜帖看了看,喜帖寫得匆忙,字尾拖出一道墨跡子:“不過這張喜帖寫得是真不錯,懂事!我得給他封個大紅包!”他家里的二奶奶只在娘家那邊的紅白事上露露面,除此之外,絕跡于社交圈。程鳳臺回到家才覺得自己結了婚,出了家門,就跟單身一樣,獨來獨往。薛千山這樣做事,程鳳臺被他微妙地討好了。

    商細蕊對此同樣比較滿意:“我也要封個大紅包給他?!背跳P臺笑道:“哪有邀一對兒,一對兒分開給紅包的,不是拆家了嗎!”商細蕊點頭哦一聲:“那么他和范漣留下嗎?還是要走?”程鳳臺道:“他們走不了,手上的生意來不及撤走,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路上照顧不到。尤其范漣,一家子四十多口人,從關外去青島,路上死了一個叔公,一個老姨娘;從青島到北平,又折騰死了兩個叔祖母,這回說什么也不敢動了,家里長輩不答應?!?/br>
    商細蕊也是隨口一問,聽了沒有反應。程鳳臺趁機問他:“商老板走不走呢,換個不打仗的地方唱戲?”

    商細蕊這時候忽然又成了個明白人了,說了一句大明白的話:“北平是什么地方,五朝帝都,有龍脈在!這都有一天保不住了,我看去哪兒都白搭,緊接著就是舉國淪陷,沒有不打仗的地方了。我還能逃到外國去?唱京戲給洋鬼子聽?”商細蕊一揮手:“扯淡吧!我不走!做生意的怕丟錢,當官的怕丟命,我怕什么?日本人吃飽了撐得慌,為難我一個賣藝的?頂多額外交些稅罷了!”他不知道,這番話與二奶奶是異曲同工,聽得程鳳臺就是一愣。今天到最后程鳳臺回家去一趟報急,二奶奶連內房的門都沒讓他進,也是說了這么一番話,就把他轟走了。商細蕊和二奶奶都是在北邊長大的人,歷經戰火,見慣了流離與死亡,昨天那點動靜,嚇不到他們。

    事實上來說,直到日軍進入北平城,北平梨園界也是按兵不動,無一出逃。薛千山照樣納妾;杜七照樣吃大餐,跳舞,聚會;范金泠今年就要畢業了,忙著找裁縫做訂婚用的衣裳,從國外訂新款的首飾。北平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人心惶惶,物資不通,日本兵隨意闖進人家門逮捕盤問市民,日本僑民在街上欺男霸女,也沒有人去管。有錢人關起門來,日子還是照舊那么過,然而總是有所不同的。薛千山的婚宴上,吃過喝過,見過新娘子,要按前兩次的經驗,杜七準要磨刀點炮,發明許多聳人聽聞的玩法來鬧洞房,但是這次大家不打牌不聽戲,男人一群,女人一伙,在那秘密議論著什么。為了這個國家不可預測的前景,的確有許多值得商議的地方。

    男人的屋子里,人手一支香煙,熏得蚊子也不敢來。商細蕊避著煙味靠窗站,幾個戲迷向商細蕊展示收集到的香煙牌,他們抽煙抽的肺葉子都黑了,仍是各有所缺,商細蕊一攤手:“對不住各位,我也沒有全套的?!卑藏惱諟愡^來,在那套近乎說:“過兩天我城外園子里的花就開了,花苞子有這么大!顏色也正!你幾時再唱天女散花?我全給你絞來?!痹瓉磉@商細蕊唱戲,道具花用的全是真的。臺下戲迷得到一朵兩朵,別在鬢發衣領,是一種很時興的雅趣。商細蕊嘴角笑笑,不哼不哈。安貝勒知道他前幾次逼jian了周香蕓,商細蕊不樂意了,但是在安貝勒的解讀中,商細蕊的不樂意,隱約有種爭風吃醋似的意味。頓時骨頭發輕,皮rou發癢,就要講兩句不三不四的話出來,說:“要不是你被程鳳臺霸占了不肯親近我,我能去找周香蕓?那孩子有什么趣味!我還是將就的呢!”商細蕊瞪大眼睛環顧四周怕人聽見了,壓低嗓子,咬著牙縫說:“二爺沒有霸占我,我們是你情我愿的,貝勒爺可別說這樣的話了!”安貝勒很不相信:“曹司令早撒丫子跑個沒影兒了,他現在就是座跑了菩薩的空廟!你還顧忌他什么!論模樣,論財勢,我能比他次到哪兒去?說破大天也就差幾歲年輕而已!男人還在乎年紀?”商細蕊正色道:“話到這步,您恕我不敬。您比二爺就差那么點風流!”安貝勒聽了,吹胡子瞪眼的不服氣。他自認學問德行經濟社稷,哪樣都還有進步的空間,唯獨風流,當可稱是獨步天下我一人,滿世界數去,沒有他沒摘過的名花。

    商細蕊把話說開了:“在小周子這件事上,您就得承認您欠格調!您想親近小周子,沒什么不可以的??棵?,靠魅力,投其所好,軟磨硬泡,那都行!您有錢有權,多的是法子讓他心甘情愿跟您好?,F在這樣,賽過是廟會上偷皮夾子,趁人不備,擄著一回是一回。還上門堵人,牛不喝水強按頭,這哪里能叫風流?”這得叫下流!商細蕊在心里默默添了一句。

    安貝勒被商細蕊一頓鄙夷,臉色一變,惱羞成怒。如果眼前站的這個不是商細蕊,換成別的不管什么人,他準要他腦袋嘩嘩淌血!因為是商細蕊,他是愛到極處犯了慫,冷笑一聲:“好好好,他風流,他別風流過了頭!我和周香蕓辦著事,有他在外面一聲高一聲低叫門的!想夾三兒啊是怎么的?商老板別后院失火,看走眼了人!”兩個人互相怒瞪了一眼,安貝勒拂袖走開了。商細蕊到程鳳臺的沙發扶手上斜斜一坐,心里也有點郁悶,試問這號高衙內式的混賬玩意兒,哪個好漢能忍住不動手呢!商細蕊的拳頭直犯癢癢!

    程鳳臺正與人談得盡興,見他來了,附身往煙缸里掐熄了香煙,拿抽煙的手搭在他膝蓋上。商細蕊看著程鳳臺笑吟吟的側臉,耳朵發腳,說話時起伏的喉結,鼻尖上微微的汗,他心情就慢慢地平復了,又變回柔軟遲鈍的樣子。范漣與薛千山交情好,因此在人家的場面里,無所顧忌,高談闊論:“大家說對不對?我是吃過日本人苦頭的!這群餓狼進了北平,還能有走的一天?我看難了!咱們這好山好水的,地里頭種啥活啥,飛禽走獸,應有盡有。他們在這過兩天好日子,譬如老鼠掉進白米缸!大炮也轟不走了!”

    鈕白文結巴著問:“不是……不是我說,東山省都被他們占了,挺大塊地方,還不夠?”

    范漣打量安貝勒走開了,便說:“占著北邊管什么用!當初滿人為什么南下?看中的就是魚米之鄉,風平浪靜!日本人貪著呢!”

    薛千山翹著二郎腿,往煙斗里嘬燃了煙絲,眼睛在煙霧后面瞇起來盯著杜七,沉默微笑。杜七低頭參觀玻璃櫥里薛千山收藏的煙斗,罔若不覺,搖頭說:“鈕爺不懂地理,日本窄長的一條,全他媽嵌在地震帶上,一點兒沒糟踐,換你不得害怕嗎?太平年間每天還要震三震,哪天老天爺一跺腳,全成了水鬼了!”

    商細蕊在這里接嘴說:“所以日本人打過來,就等于是水鬼要找替身!”

    大家都笑起來:“商老板又俏皮!”杜七也笑了:“就是這么說的!”

    薛千山揮舞煙斗,說道:“我不管他們為什么來,我就想知道他們什么時候走!兵荒馬亂的,哪年算個完呢!咱們在座各位都是有身家的人,攢上這份產業不容易,輸不起!躲過了軍閥躲過了稅,別最后像黃家那樣,栽在小日本手里,便宜了外人!那多憋屈!”

    在座各位也是這么想的,只有杜七是個活神仙,隨心所欲,性命可拋,馬上譏諷他:“怕啦?怕了就帶著小老婆麻溜跑??!薛二爺的內眷之眾,正好能組成一支突擊小分隊!”

    杜七說話向來容易犯沖,眾人不覺得奇怪。薛千山默了默,覷著杜七笑道:“我這支小分隊,現在還缺一個帶隊的。隊長幾時到位了,我幾時跑?!?/br>
    大家都笑他三心二意,新娘子聽見要生氣了。杜七板起面孔咬了咬牙,把玻璃柜子啪地扣上。此后薛千山說一句,杜七頂一句,鈕白文都覺得他倆意思不對了,打岔說:“七公子好些位叔伯兄弟在衙門里當差,您給我們透個消息,衙門里怎么說的?還能像庚子年那會兒,花點錢,把他們哄走嗎?”

    杜七道:“衙門——別提衙門了!可憐那些當兵的!拿命往里硬填!范二爺家里也有當官的,你問問他,衙門什么打算!”

    范漣直搖腦袋:“我家當官的都是管經濟的,戰爭時局,還是要問程二爺?!彼\笑道:“你們別看他悶聲不響,其實越打仗,他越高興。為什么高興,我不說?!?/br>
    程鳳臺正歪著頭與商細蕊說話,忽然被點名,裝傻道:“問我吶?問我什么來著?”大家眼睛一齊盯住他,他做的軍械買賣,眾人是心知肚明,就要看他發表什么高見。以程鳳臺的城府,當然不會在公開場合發表這種斷頭要命的言論,拍拍大腿,笑道:“我就說一句話,再過半個鐘頭街上該宵禁了,咱們都得擠洞房里過一宿了!我是不在意??!就怕薛二爺不答應!”大家知道他不愿意談這些,也不追問,說笑一回就散場了。程鳳臺走在后面猛然勒住范漣的脖子,惡狠狠問他:“你告訴我,為什么越打仗我越高興?恩?我賤骨頭是吧?”范漣被勒得直翻白眼:“我賤骨頭!是我賤骨頭!哎呦姐夫!”

    商細蕊看著他倆打架覺得好玩兒,笑呵呵的,三人穿過花園假山,有一個纖弱的聲音壓低了喊:“班主,班主……商老板!”商細蕊平時,并不算個耳聰目明的機靈人,這時也大咧咧地走過了。倒是程鳳臺聽見了,松開范漣一扭頭,一個嬌小的人影站在假山底下,是二月紅。二月紅滿身綾羅,遍戴金銀,比在水云樓的時候白胖了許多,是個大姑娘了。商細蕊一看見她,就掉下臉子,皺起眉頭,站那一動不動。程鳳臺看這情形,二月紅是有話要單獨說,便向商細蕊低語一聲,與范漣先去取車了。商細蕊仍然不動。二月紅見到他,想到他打人的狠勁,心里怕得很,咬住下嘴唇鼓足了勇氣上前來說:“班主,您一向可好?”商細蕊輕飄飄說:“還行吧。姨奶奶有何貴干?”二月紅低著頭默默不過幾秒鐘,商細蕊馬上就不耐煩地腳步一動,二月紅慌里慌張把手里一只手絹包遞給商細蕊:“這里是我攢的一些體己,求班主替我帶給臘月紅,求班主……多多照顧他?!焙竺嬗欣蠇屪釉谀呛八?,她不顧所以,把手絹包往商細蕊懷里一塞,扭頭就走。商細蕊這個時候為了避人耳目,也只有飛快地把手絹包捏在手里,施施然往前走了。坐到程鳳臺車子上,他是不用管手下人的隱私,直接打開手絹包,里面一卷鈔票,一只男式手表,一雙皮手套。程鳳臺眼睛斜過來一眼,喲一聲:“二月紅孝敬你的?還挺有良心!”商細蕊把手絹包一裹:“不是給我的?!毖η叫氯⒁烫?,二月紅卻在這惦記著小師弟。薛千山這種沒有根基的暴發戶,家里是什么式樣,商細蕊也是知道。薛千山雖不會苛待二月紅,可是從婆婆到老媽子,上下幾雙眼睛盯住人,首飾有丫頭每天清點,月例也有專人收納支配,無異于坐監牢。二月紅兩年里攢下這點錢是很不容易的,要傳遞出來,更是冒著受訓斥、傳謠言的風險。商細蕊有點低落,有點委屈。為什么別人家的師姐能夠對師弟這樣在意,如果老天爺不是補給他一個同樣好的程鳳臺,他可就要嫉妒死了!

    程鳳臺開著車,猛然一個急剎,前方一個穿和服的日本人捶著引擎蓋嘰里咕嚕罵街,喊八嘎,顯然是喝大了。日占之后,北平城里這樣的日本僑民忽然就多起來,也或許不是數量變多,只是氣焰高漲,顯得矚目。常常有日本男人喝醉了酒在街上無端滋事,受欺負的中國人唯有含冤忍辱,這就是當亡國奴的滋味。程鳳臺罵了一句臟話,把手剎一退,說:“商老板坐好了!”然后狠踩了一腳油門,朝著日本人就要撞過去!那日本人只是借酒撒瘋,沒有醉到怎樣,身子一偏,被汽車帶得在地上打了兩個滾,酒瓶子碎了一地。

    等人影甩不見了,商細蕊道:“剛才那一下撞著了嗎?”

    程鳳臺拿出那種流氓調子:“撞死活該!誰見著是我撞的了?”

    他們也不知道是否算是替北平城出了一口氣,但是心里一點快意都沒有。

    第106章

    這年夏天開始,全北平都過著提心吊膽的艱難日子。短短一個多月里,城中的大小店鋪,十成之中竟已關張兩成。路上行人神色緊張,沿街百業荒蕪,三伏天里居然生出寒冬才有的瑟縮氣象。戲園子里也有日本人作亂的,戲到一半,士兵沖進來聲稱抓捕抗日分子,吆五喝六推推搡搡,把座兒挨個搜查過來,好好一場戲攪得稀爛。他們鬧完一走了之,戲園子可有好幾天緩不過勁來,各行各業被揉搓得說不出的苦。

    這時候梨園界有一種聲音,最先是由在上海的俞青發出的。就在北平淪陷后不久,上海抵抗失敗,全面落入日本人統治之中。俞青是個真正的讀書人脾氣,對唱戲全然出于情懷,不是謀生吃飯的態度,眼下國家告急,同胞危矣,還要她每天涂脂抹粉,仍舊歡歡喜喜地上臺去做戲,給大家看個高興,那是萬萬不能夠。她的浪漫情懷一下就收起了,很快變賣頭面和珠寶,只身跑到香港去。唱戲的身份,到了香港,一文不值,俞青一邊還慷慨資助著一個左派報社,日子逐漸過得很清寒了。她的品格和骨氣,不是做給別人看的,開始只有少數幾個好朋友知道她的下落。她的經理人風塵仆仆熟門熟路直奔水云樓,對商細蕊痛心地說:“俞老板糊涂啊,那么好品相的點翠頭面,還有這貓眼石的,急著三鈿不值兩鈿就要賣,我說這事哪能著急呢?一著急,價錢辣辣往下壓!就想帶來給您商老板看一看,您是識貨的行家,何況還有一份交情在里面,絕不能虧了俞老板!”接著便把俞青往下的打算說了,聽得商細蕊暗自咂舌不已,心說俞青不愧是給將軍耳刮子的女人,好大的氣性,不免也有些敬佩她,當場就要錢貨兩訖,全部買下。還是程鳳臺比較有社會經驗,越是手忙腳亂,越是要留心防備,怕這經理人靠不住,讓商細蕊打個電話與俞青交接。電話一通,商細蕊先喊:“哇!俞青??!你不唱戲了,以后要做什么呀!”俞青沒想到經理人會替她求到商細蕊面前去,好像她是仗著交情殺熟來的,非常尷尬,不想多說,有意的岔開話題。商細蕊是個傻的,一岔也就被岔開了,兩人東拉西扯好多話,互相說著戰時的遭遇,句句說不到正點子上。最后是程鳳臺忍不住了,勾勾手指,商細蕊意猶未盡地把話筒交給他,程鳳臺笑道:“俞老板,好久不見,我是程鳳臺。您那些頭面商老板看見了,愛得什么似的,還不好意思跟你開口要!我替他說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您就舍了他吧!”一邊約定了日子將款子匯入俞青原來的花旗賬戶。俞青訥訥地不知說什么好,程鳳臺不待她想出反悔的說辭,就把電話掛了。

    商細蕊說:“你前幾天還說現在只有黃金可靠,我們為什么不給俞青金條?”

    程鳳臺吃驚地看著他:“這個時世,你要俞青一個單身女子帶著金條去香港?這路上不是要她的小命嗎?”

    商細蕊一想,才察覺自己的不周到。難怪俞青過去收包銀也全是走銀行的,他過去還嫌女人家麻煩,現在回想,俞青大概也是這樣一層出于安全的考慮。當下很是贊賞地摸了一把程鳳臺的下巴,沒有程鳳臺,他對生活的瑣碎可就找不著北了。

    轉過天與杜七碰面,商細蕊把俞青的事情和杜七說了。杜七一向就很看得起俞青,此時更加肅然起敬,讓商細蕊研墨,用他一筆好字給俞青寫了一封信,大致是鼓勵她的志氣,贊許她的作為,要她有困難就開口,杜七絕不推辭,附信一張支票,一首即興的五言詩,把俞青夸得英烈一般,鄭重地蓋了杜七的私章。商細蕊這時候插嘴說:“嗬!你要俞青一個單身女子帶著支票去香港!你這是要她的小命??!”

    杜七懷疑商細蕊根本沒鬧明白兌支票是怎么一回事,橫他一眼并不搭理,只說:“俞青這一封箱,要愧死梨園行中多少須眉!”他號稱是戲奴,拜唐明皇做祖師爺的,面對家國大事,這時候也暴露出讀書人的芯子。商細蕊無動于衷。杜七打趣似的說:“你這些年攢了不少錢,要不也學學俞青的榜樣?”商細蕊使了個大表情,眉毛都飛起來了,沒有想到杜七會有這種荒謬提議:“我唱不唱戲,和國家打不打仗有關系?要有關系,不唱倒也值了!”杜七手指點著商細蕊:“都要亡國了!你在那唱戲高樂,歡聲笑語……”商細蕊截住他的話:“我那是樂嗎?我那是黃連樹下彈琵琶!趕明兒就只唱《荒山淚》、《二堂舍子》,看你還有什么話說!”杜七笑道:“我是無話可說。你這么平白無事還招罵的人,如今有俞青在那比著,好自為之吧!”

    杜七也是一張烏鴉嘴,說完這話到了初秋,商細蕊立刻有禍事臨頭。一名少女看了夜戲散場,回家路上被兩個日本兵拖到死胡同里侮辱了,姑娘過不去這坎,扭頭就上了吊,活活把她娘心疼瘋了。這件事情歸根究底是日本人造的孽,旁人空余悲憤,無可奈何。壞就壞在姑娘臨死時,綰了頭發換整齊衣裳,把商細蕊的一張票根一張相片好好地壓在心口上,是個芳魂牽念的意思。輿論風向這樣東西,也是欺軟怕硬,這樁案件他們沒法把日本人怎樣處罰,居然轉而責罵商細蕊乃至梨園界——刀口上度日了這群戲子還在唱大戲,尋開心!這下好!尋出人命來了!

    有那么一回,瘋老太太在記者們的簇擁下直闖水云樓后臺。老太太神志不清,看見年輕男人就撲上去聲淚俱下討說法,控訴她閨女是因為迷戀商細蕊才糟了難的,問商細蕊知道不知道她閨女愛了他許多年。商細蕊怎么會知道,商細蕊連那姑娘都不曾謀面過。但是記者們就愛捕捉這樣的鏡頭,有意把老太太推到商細蕊面前,由著老太太捶打商細蕊,想看商細蕊將對此發表點什么感想。商細蕊還有什么可說的,他早給嚇懵了,目瞪口呆的,脊梁骨針扎一樣冒著冷汗,心在腔子里狂跳不止,手指尖都涼了,活像這人是自己殺的!

    那天程鳳臺回到家里,就見冷灶幽燈,一片寂靜。小來坐在餐臺邊與趙媽縫戲服上的珠子,奶娘抱著鳳乙來回踱步哄著。程鳳臺站在灶邊吃了口宵夜,問商細蕊在哪兒,小來不響,趙媽指指樓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商老板今天臉色不好,早早的回來了,晚飯也沒有吃!”

    自從日本轟炸上海,程鳳臺的紗廠被炸掉半間,程鳳臺也開始忙碌起來。他早就知道,說起來是一起做事,只要他投錢,等到真的出了岔子,范漣這個不中用的東西兩手一攤兩眼一翻,萬事都推給他的。另外戰時交通不便,程鳳臺還有許多自己的貨物來往要忙,幾天不回家是常有的,回來了和商細蕊也是朝夕不相見。他聽說過這回的事情,憂心地輕手輕腳上樓去,脫衣服上床,從后面摟著商細蕊。商細蕊一點兒也沒睡著過,此時一骨碌翻身,和程鳳臺摟了個面對面,額頭撞得程鳳臺鼻子生疼。商細蕊眼淚汪汪的嘆口氣出來,人小心大的可憐勁。他這回又挨了許多辱罵,這倒不算個事,他挨過的罵就多了!可是這一條人命壓得他心虛氣短,坐立不安。程鳳臺摸著他汗濕的頭發說:“覆巢之下無完卵啊商老板,都怪世道不好,你可別把這事往自己身上攬!”

    商細蕊說:“那姑娘怎么就尋死了呢!”

    這話一連問了幾遍,程鳳臺也是無語問蒼天:“你們唱的戲里不都講究個節義?就當這姑娘是自個兒成全了節義吧,不跟這邋遢世界里耗著了?!?/br>
    商細蕊想了想,搖搖頭:“我現在一閉眼就看到她來找我,陰魂不散??!就是冤的!她不是不能有個好結果?!?/br>
    程鳳臺問:“怎么樣算是她的好結果呢?”

    商細蕊沉默一會兒,忽然揚起點嗓音,說:“我可以娶了她??!我要早知道這件慘事,把她給娶了,她還忍心尋死嗎?”

    程鳳臺佩服極了商細蕊的腦筋,愣了愣說:“那該換我尋死了,你也救救我吧,商老板!”說著直去啃商細蕊的脖子窩,商細蕊露出點笑模樣:“誰還管你死活!顧不上!”程鳳臺就要解了商細蕊的褲腰帶當場上吊給他看,商細蕊主動要求勒死他,兩人苦中作樂似的打鬧了半天,累得很快睡著了。

    這晚對程鳳臺說的話,商細蕊一點也不是開玩笑的,這個戲癡子,常常一不小心,就活到戲里面去了。他當真要去找姑娘的父母表達心意,要娶他們閨女的牌位做老婆。幸好事先被沅蘭知道了,立刻通知了杜七和鈕白文,說“班主要發瘋了,要娶聶小倩”。這二位趕到,哭笑不得,摁著商細蕊指著鼻子訓斥了一頓,給他講道理聽。這個事情不管商細蕊是不是真心實意的,外人只會認為他在惺惺作態,利用死人給自己添故事。商細蕊被罵得垂著頭,大氣兒也沒有一聲。但是經過這件悲劇,梨園行開始認真考慮罷戲的提議了,最先響應的就是姜家的榮春班,不但身先士卒,還召開了一個類似發布會的玩意兒,把同行和記者招來吃喝一頓,順便指桑罵槐把商細蕊譏諷一遍,說某些人是小人重利,掉錢眼子里了,舍不得這如日中天的名氣,而姜家知大義,曉氣節,共赴國難,絕不茍且。底下人紛紛給叫好拍巴掌,像聽了一場好戲一樣。這好戲卻沒能夠傳進商細蕊的耳朵里,商細蕊被一條人命壓著,別說沒心思唱戲,他連聽戲也沒心思。有一個深夜,程鳳臺回家來,路口蹲著兩個人,燒著一盆火。老葛驚訝地說:“二爺您看,這不是商老板嗎!”

    程鳳臺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瞇縫出一條線,一看還真是的!這時候北平的秋夜又涼又靜,商細蕊和小來主仆兩個在那燒紙錢呢!這也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的,陰風吹起紙灰揚得老高。程鳳臺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上前壓低聲音,見神見鬼地說:“商老板,這是在做什么呢?”

    商細蕊不回答,眼睛盯著火堆,朝他一撇下巴:“你回家去,待這礙手礙腳的!”

    程鳳臺不作聲,看他們化了一會兒紙,其中有一包紅紙包,描金畫銀的,外封上面大字寫著:“商門董氏,魂下受用。夫商細蕊敬奉?!边@位董氏,分明就是前陣子憾死的姑娘名諱,然而竟冠了姓。商細蕊一意孤行,自說自話,還是給死人做了丈夫了!程鳳臺看到這些,心里一陣惡寒,說不出來的悚然之感,捉住商細蕊的胳膊就往家里拖,嘴里咬牙切齒地說:“商細蕊啊商細蕊!你可真是個神經病??!”

    商細蕊每逢受到刺激或者感到壓力,人就變得有點呆。這幾天也是垂頭喪氣的樣子,任由程鳳臺把他拖到家里,洗漱上床,整個過程不發一語。等到躺在床上了,程鳳臺還是罵罵咧咧,說要喊醫生來給他吃點治神經病的藥,罵了一陣,沒有反響,轉頭看見商細蕊肩膀一抽一抽,湊過去一看,商細蕊竟然哭了,商細蕊是很少哭的,因為犟,受多大委屈也不哭,哭了就等于認輸了。此刻他紅眼睛紅鼻子,眼淚不停地流,壓抑著哭聲喊了一句二爺。程鳳臺的心都被他喊碎了,隨著他的哭腔,也是一抽一抽地疼,眼眶止不住地發酸。

    商細蕊說:“二爺,你說是不是我害死她的???那天她要不來聽戲就好了!”

    這可要了程鳳臺的命了!

    商細蕊枕著程鳳臺的胳膊模模糊糊睡了一宿,早上睜眼一看,程鳳臺居然醒的比他早,在那里支著頭望著他,居然沒有出門。商細蕊頓時就感到點安慰,說:“你今天不忙???”程鳳臺說:“你這個樣子,我再忙也不忙了?!毖韵轮?,是要為商細蕊耽擱幾天事業了。商細蕊對程鳳臺最沒有良心了,他才不管程鳳臺掙錢也好,虧本也好,臉蹭著程鳳臺的脖子說:“早該別忙了!又不是錢不夠花!今天你就陪我好好逛逛!”他幾天沒刮胡茬,太刺應人了!扎得程鳳臺直縮脖子,吃過早點絞一把熱毛巾,對商細蕊一點頭,笑道:“商老板,我伺候伺候你?”商細蕊摸一把下巴,挺不愿意的躺沙發上:“又不上臺,還剃胡子,你要刮破我的臉,一頓臭揍……”程鳳臺一巴掌把毛巾拍他臉上:“都成了毛桃了,邋邋遢遢的!”程鳳臺剃胡子的手藝,也是不怎么樣,東一道西一道的,像給桃子搓毛。楊寶梨和周香蕓到來的時候,商細蕊花著臉哼哼一聲。二人手里提著兩盒花色糕點,說是雷雙和昨天送來的御廚之作,他們不敢吃,又怕擱壞了。楊寶梨看著商細蕊,捂著嘴在那樂,商細蕊的目光掃過去,楊寶梨只好說:“班主這一嘴的白沫子,活像偷吃了奶油蛋糕!”周香蕓給他一肘子,怪他不懂規矩了。程鳳臺笑了:“恩,像他?!鄙碳毴锊粮蓛糇?,來不及要吃甜糕:“你們吶,嘴上沒毛的兔崽子!”楊寶梨饞極了,眼睜睜看著商細蕊大嚼大吃。程鳳臺兩手濕的,彎下腰來張開嘴,商細蕊便往他嘴里塞了一塊。楊寶梨也不自覺地張了張嘴,周香蕓又給了他一肘子。

    商細蕊嘗了嘗吃的,拍拍手起來要出門了。楊寶梨搶先一步,蹲在地上伺候他穿襪穿鞋,完了抱住他的腿哀求道:“班主這是上哪兒逛去?也帶我們兩個見見世面吧!歇了這幾天的戲,我們可悶壞了!”

    商細蕊按住他的腦袋推開他,自顧往前走去,兩個孩子得了默認,興奮得什么似的跟在屁股后面,幫著拿衣裳,提皮箱。商細蕊除了下館子打牌,也沒有什么可逛的地方,今天是去廊房看看頭面。程鳳臺開的車,商細蕊像個大爺一樣坐在后座由他拉著,談到歇戲,他嘆息道:“成天唱唱唱,我都快累死了!哪個角兒像我似的場子排滿,當我是推磨的驢那么使喚!歇了正好,我也煩了,好好歇歇!我現在是一點兒也不想唱了!天天唱,沒啥意思!”程鳳臺把他的這些話當放屁聽。商細蕊說著踢一腳楊寶梨:“你們兩個兔崽子,幾時出師,我就輕省了,成天瞎逛瞎玩,不用心,還得我頂著!”其實周楊二戲子已經算是少年英才了,只不過和商細蕊當年是不能比。商細蕊越說越氣,后悔帶他倆出來玩,要把他倆趕回去練功,程鳳臺勸了幾句不奏效,楊寶梨有急智,馬上拿出八卦來引商細蕊:“我們還有另一件事要告訴班主聽!這陣子歇戲,任五任六和黎巧松哥仨不學好,合伙逛窯子!”這種下流隱私,商細蕊愛聽:“難怪任六這小子一肚子腥活兒,張嘴就來!”楊寶梨說:“結果到了窯子里,任六在屋里頭辦事,任五就在門外頭搬把小椅子,吃吃花生米,喝喝小酒,干等著他兄弟完事兒?!鄙碳毴锏溃骸芭d許是錢不夠使?!睏顚毨鎿u搖頭說:“錢不夠,也沒有等門的!黎巧松說要請客,任五也沒答應。后來您猜怎么著,任五長得白白凈凈一副皮相,去的次數多了,被頭牌姑娘看眼里了,想要白招待他一回!”商細蕊露出點笑:“招待成功了嗎?”楊寶梨吃吃笑道:“這還能有不成功的?怪就怪在任六知道他哥哥被姑娘招待了,急紅了眼,一會兒捉著他哥哥理論,一會兒要放火燒窯子!要不是黎巧松攔著,任六就被當鬧事的打死了!”商細蕊想了想:“我知道了,任六喜歡他哥哥,所以吃醋了?!彼南敕ū攘凝S還奇,楊寶梨和周香蕓都驚呆了,接不上茬。程鳳臺笑兩聲:“看出來了吧,你們水云樓上上下下,心最臟的那個,就是你們班主!”商細蕊不服氣。楊寶梨岔開話頭,道:“還有個事呢班主,四喜兒不知道是抽大了鴉片還是欠了高利貸,這陣子窮得沒轍沒轍的。聽說您高價收了俞老板的頭面,心里活動了,到處托人找路子把頭面往您眼前送呢!”提到四喜兒,周香蕓就皮rou疼,很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商細蕊冷笑兩聲:“他戴過的東西,白送我都不要!他想從我這弄錢?做什么夢呢!趕明兒咽氣了,奠儀我都不給!”楊寶梨連聲附和說:“該!這才叫惡人有惡報呢!”

    廊房原來有好多家制作點翠的作坊,進貢的,私用的,專門做頭面的。從清朝倒臺以后,女性裝飾發生很大的改革,這些作坊也漸漸維持不下去了,至今只有一家“獨眼謝”碩果僅存。這位謝師傅因為早年用眼不得法,總是瞇起一只眼睛來貼羽毛,久而久之這只眼睛就壞掉了,眼皮耷拉著,臉頰抽搐著??匆娚碳毴飦砹?,獨眼謝夾起眼皮起身相迎:“喲呵!商老板!我沒有看錯吧?有日子沒見您商老板的大駕了!怪惦記的!剛還念叨您吶!”商細蕊出手闊綽,人見了他,都跟見了財神爺一樣歡天喜地。商細蕊把披風一脫,低頭去看獨眼謝的新作,笑道:“您老好!生意還好吧?”獨眼謝口稱托福,指揮伙計奉茶給各位。程鳳臺不愛這些,翹著二郎腿喝茶。周香蕓兩個看見滿眼的金銀珠貝,鳥羽獸甲,樣樣都新鮮,樣樣都驚奇,穿梭其中,琳瑯滿目。他們單知道成品戴在頭上是什么樣子,第一次看見原形的,等于上課來了。商細蕊見多識廣,神態淡定,把簪子舉在燈光下細看成色,說道:“款式也就那樣,您老的手藝是越來越精了,這批毛色不錯??!”獨眼謝擼著自己腦門笑:“這年頭,手藝要次點兒,哪還能維持到今天呢!話說回來,這些年全靠商老板抬舉,肯光顧我們小店,給我們當了金招牌!嘿!聽說是您畫的花樣子,年輕小姐太太們就是不梳頭的,也要買兩支發簪擱在梳妝盒里!”

    商細蕊微微笑著,有備而來,此時從袖管里賣關子一般緩緩抽出一卷油紙,朝獨眼謝揚了揚,為了配雪之丞送的蝶簪,他專門畫了一套以蝶戀花為題的頭面:“收著仔細做,我過年前來取。要是走了一點樣兒,我的脾氣您可是知道的?!豹氀壑x打開一看,樂得直叫喚,喜不自勝地把畫紙掖在懷里,怕被人偷描了樣子去。商細蕊的審美觀,實在很高超,而且高得名聲在外,與他有來往的各大繡坊銀樓都找他討主意,就連程鳳臺做的綢緞,時常也要聽取他的意見革新花樣。

    幾人在作坊里坐了一刻,兩個小戲子算是開了眼界,商細蕊依舊目不斜視,心態淡然,唱戲相關的一鱗一爪,他是一百樣精通,這間小小的作坊里,絕沒有能讓他新奇的事物,很快就要告辭。獨眼謝不甘心,好像讓商細蕊這樣打道回府了,就是丟了面子,欠了人情,想了一回,咬咬牙,說:“商老板,您今天帶朋友來我這玩,那是給我臉!我不能讓您白來,我這就給您瞧個絕的!”轉到后房,親自捧出一只籠子來,揭開黑布,里面居然是四只翠鳥在那上下翻飛呢!

    這回別說是商細蕊沒見過活物,就是程鳳臺都看住了。那幾只藍盈盈的小家伙,渾身羽毛泛著鮮活的金屬光澤,鶯啼燕鳴,靈動可愛,像傳說里神仙的化身,專程來人間經歷奇遇的。程鳳臺耳濡目染著北平爺們兒的愛好,喜歡這些小蟲子小鳥的,嘬起嘴唇吹兩聲口哨,很有興趣的樣子,說:“漂亮!做簪子可惜了!留給我玩兒吧,老爺子開個價!”

    獨眼謝說道:“這位爺,您是不知道這鳥兒的習性,嬌貴得上了天了!見光就死,聽聲就亡!這會子經了您各位的貴眼,也就剩個把鐘頭的命了!”

    程鳳臺見它們受驚至極,撲騰個沒完,確實不是個好養活的模樣,不禁唏噓:“這要早說,我們也就不看了!看它們一眼,倒把它們看沒了命!”

    獨眼謝笑道:“橫豎得是這個結果,能給您各位瞧個樂,也是它們的造化。都知道活褪的毛顏色才光亮,怎么叫活褪,別說先生您和倆孩子了,就是商老板,恐怕也沒見識過。我這一手,如今也算藝絕北平了!您看好咯!”

    作坊的伙計們見師傅要現絕活兒,全都站在一邊充滿期待地圍看。獨眼謝伸手進籠子捉住一只翠鳥,一手掐住鳥脖子,一手揉摩鳥身子。程鳳臺笑道:“您這好,臨死還給做個推拿!”正說著笑話,獨眼謝手中一發力,往下一撥落,鳥兒的一身翠羽脫衣服一樣就脫下來了,露出里面血絲淋淋的皮rou。這手法之快之巧,果真堪稱一絕,翠鳥被褪毛之后,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覺得疼和冷,瑟瑟發抖地撲騰著翅膀。獨眼謝把它往地上一放,它繞著圈子滿地跑,唧哇大叫,居然還好好地活著。

    伙計們很快活地攆著光身子的翠鳥,不斷發出聲響引逗它玩兒。周香蕓慘叫一聲,捂著嘴跑出去了,楊寶梨也是滿臉駭色。獨眼謝像是很滿意他們的驚嚇,吹噓說:“我這份手上功夫,嘿,只有前朝凌遲的能比了!凌遲那是三千六百刀!我這手是三千六百根!功夫到位了,它能不好看嗎?它每一根都是活泛的!”

    商細蕊盯著獨眼謝,像是在琢磨什么高深的題目,把獨眼謝瞪得心慌意亂,逐漸住了嘴。商細蕊神叨叨圍著他轉了半圈,忽然一伸手,往他后腦勺拔了一撮頭發下來!這撮頭發花白干枯,當風一吹,就四散無蹤了。商細蕊嫌惡地拍干凈手,獨眼謝哎喲一聲,商細蕊又刷地一下,從獨眼謝懷里抽出自己的圖畫紙,用那一卷圖紙戳著獨眼謝的鼻子點了一點,轉身就走了。獨眼謝巴巴在后面攆了幾步,到底不敢拉扯他,只得捂著后腦勺沖著程鳳臺苦笑:“這位爺您看,商老板這是怎么了?好么秧兒的,揪我一撮頭發!”程鳳臺皮笑rou不笑地看著他,說:“你??!你老人家另一只眼睛也好不了!遲早也得瞎!”

    獨眼謝受到詛咒,更加摸不著道理了。商細蕊他們快步走出作坊,周香蕓倚著墻根哇哇嘔吐,楊寶梨踮起腳尖替商細蕊披上披風系帶子。程鳳臺見楊寶梨神態如常,便從后面一搭他肩膀,對他耳朵邊低聲說了句什么。楊寶梨答應一聲返回作坊里去了。程鳳臺又把手帕朝周香蕓一拋,讓周香蕓擦擦嘴角和眼淚。三人上了車等了一等,楊寶梨回來交差了。程鳳臺讓他回去給那只鳥兒一個痛快的,楊寶梨眉飛色舞地說他為了防止獨眼謝故技重施,把籠子里剩下的鳥兒也一道摔死了。程鳳臺皺眉笑道:“你倒是個厲害角色!”楊寶梨賣乖道:“我告訴獨眼謝,咱們班主菩薩心腸,見不得這起活剮造孽的事!再敢這么干,別怪班主以后不待見他!”

    商細蕊想起剛才那一幕,喉嚨里干咽了好幾下,強把惡心壓下去:“我現在就不待見他!回去傳話給水云樓,以后誰都不許上他家買頭面!宰個鳥還宰出花樣來了!顯得有多能耐似的!看得我一身白毛汗!要不是看他年紀大了,我剛才就把他薅禿嚕毛嘍!”

    幾個人都大笑。程鳳臺說道吃猴腦,驢皮膏,活烤鵝掌也是這樣的,接著細細地說了這幾樣菜的做法。商細蕊說:“還有你們南方人吃的熗蝦,有的蝦酒量好,醉不透,擱進嘴里它直蹦跶!”說著露出畏懼的表情來,可以想見,那只酒量很好的蝦是被他遇到的。程鳳臺覺得酒量兩個字形容得非常好笑,明明是帶商細蕊出來散心的,這個活寶總能把別人逗樂了,笑著笑著,臉上驀然一凜,他們現在是要出城去造訪一位制作胡琴的名家,路過城門,城門口幾根竹竿高高挑起,上面插著一顆顆死人頭。不用問,都是日本人屠害的抗日者,在那殺一儆百。周香蕓也看見了,他坐在副駕上,程鳳臺感到他身子劇烈地一顫,便空出一只手去拍了拍他的,示意他不要說話,不要驚動了商細蕊。周香蕓咬住嘴唇,楚楚可憐地望了一眼程鳳臺,眼睛里淚汪汪的。今天這一趟出來,到處都是嚇人的事情,他都后悔死了。

    汽車足足開了兩個小時,趕到城外一處農舍。農舍中兄弟倆加一個嫂子在那做活,見到商細蕊,也是分外驚喜。這家人家姓洪,世代的琴匠,傳到這輩已經第五代了,黎巧松的那把名琴就是洪家祖先的手藝,他家做出來的蛇皮不腐不蛀,有特制的秘方。程鳳臺看見院子里懸掛著幾張蛇皮靜待風干,張牙舞爪的鱗片花紋。周香蕓從蛇皮下面繞過去,往程鳳臺身后躲了躲。因為天氣還不冷,大家就在院子里坐著說話。洪家嫂子擦擦手,喊小叔子與她從后廚端出兩只托盤,盤中幾碗蛇rou湯,加了胡椒,異常鮮美,另有一碟干烙餅。給商細蕊的一碗特意是沒有蛇rou的,知道他向來懶得摘刺。楊寶梨貪吃,從周香蕓碗里撈出一塊蛇rou塞進嘴里,周香蕓呆了一呆,任由他去。洪嫂子笑道:“商老板有口福,中午剛燉上的湯,你們就來了!”

    商細蕊笑道:“你們家老爺子呢?喊他出來一起用點?!?/br>
    這一家人頓時變了臉色。洪老大說來,才知道老爺子前兩個月過世了,死也不是好死,老頭出門進貨遇到日軍,急著爬墻要逃,被機槍掃射下了。洪家才脫熱孝不久,說這些話的時候,洪老二憤怒難當,眼眶紅紅的放下碗就回屋去了。商細蕊惋惜得不得了,說了一回安慰的話,手在桌子底下朝程鳳臺招了招。他們兩個不用說話,程鳳臺就懂得他的意思,掏出錢來塞到商細蕊手里,商細蕊再把份子補上了,簡直一氣呵成的,連一個眼神的交匯都沒有。

    商細蕊來這里,為了找一把趁手的琴,他最近不唱戲,就想著找點別的玩玩。洪老大給他介紹了幾把琴試試手,商細蕊剛拉了兩下,突然問道:“你們這的蛇皮不是活剝的吧?”洪老大一愣,說:“???”商細蕊說:“活剝了蛇皮,還把蛇擱到地上赤膊爬兩圈?”洪老大深吸一口涼氣:“商老板,您打哪兒來的這話呢?聽得我瘆的慌!”程鳳臺忍不住踢了一腳商細蕊坐的凳子,商細蕊不再說話,低頭拉琴。

    人家剛經過喪事,肯定不能拉喜氣的曲子,但是商細蕊拉的這兩首也太過悲慘了,仿佛完整地述說著一個早年喪父,中年喪夫,晚年喪子的故事,悲情程度層層遞進,好人都要給聽哭了。洪老大兩口子剛送了親人,聽見這聲兒,連連的抹眼淚,吸鼻子。最后洪老大打斷他:“商老板,您要是去拉琴,準比您唱戲火!”商細蕊受到了鼓勵,還要拉一曲白帝城托孤,洪老大說:“商老板,您高抬貴手,不要再拉了。您拉琴的路數我聽明白了,等琴做得了給您送府上去?!?/br>
    一行人吃過玩過,準備回家,上車之前,商細蕊沖周香蕓一比大姆哥:“你坐后邊去,后邊寬敞?!彼约鹤匠跳P臺身邊,重重一拍程鳳臺的大腿,好像是一種宣示:“走吧!”程鳳臺瞥他一目:“好嘛,你這好比是騎馬,拍一下馬屁股,馬就要給你跑!”商細蕊聽了,又拍一巴掌程鳳臺的大腿,嘴里說:“駕!”把程鳳臺氣得。周香蕓和楊寶梨坐在后面,直捂著嘴樂。

    第107章

    周香蕓和楊寶梨兩個,今天跟著班主算是享了大福。逛了一天不算,晚上在六國飯店吃的晚飯,照樣的牛排洋蔥湯給他們倆點上,引得他們直抻脖子。程鳳臺不急著吃飯,慢慢抽著一支香煙,瞧他們師徒三人饞rou的模樣,非常好笑。兩個孩子就不用說了,商細蕊成名之后吃過的高級筵席數不勝數,但是餐桌擺的稍微豐盛一點,他還是一樣眼巴巴的貪吃。一時主菜上齊,商細蕊砸吧嘴,吃得有樣有款,有滋有味。孩子們學著他使用刀叉,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取笑,那刀柄握在手里直打滑,切狠了鋸在瓷盤上,吱溜一聲,讓人牙根發酸。周香蕓像是聯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望著楊寶梨低頭笑了;楊寶梨也想到了,朝他擠眉毛眨眼睛的笑。

    商細蕊說:“瘋瘋癲癲的,笑啥?”

    楊寶梨答道:“想到前一回小玉林的《挑滑車》,您是沒在,沒瞧見!好家伙!高寵連挑二車,到了第三輪,槍從手里筆直一出溜,改了飛鏢了,嚇得臺上的人全蹲下了!”楊寶梨提到別人出丑,總是得意忘形,根本忘記了商細蕊是怎樣一個面冷心硬的主兒,眾人便是沒有毛病的時候,他還要挑三揀四,說出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一旦有切實的失誤落在他手里,那就正中下懷,了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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