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這樣胡天胡地唱唱戲睡睡覺,就快到了元宵節了,這日子無論如何也該回去了。程鳳臺去盛家歸還汽車,和老同學盛子夜見了面吃了飯,沒有碰見盛子云。盛子云前陣子為了給商細蕊當跟包而逗留在上海,大學里都開學了,他也不想著去上課,凈給家里編瞎話。但是就在那一個淚流滿面的夜晚之后第二天,盛子云躲鬼一樣著急忙慌回了北平。盛子夜心里起疑,不免盤問了程鳳臺幾句弟弟在北平的情況,他不問還罷,一問起來,程鳳臺就像說起一件趣聞似的說:“現在的孩子人小鬼大,真了不得!我們念書的時候頂多請女同學喝喝冷飲,逛逛公園?,F在的孩子居然知道捧戲子了!嘿呀,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學的!” 盛子夜推推眼鏡,皺眉道:“捧戲子?京劇演員嗎?” 程鳳臺道:“這我不能告訴你?!?/br> 盛子夜眉毛皺得越發緊了,看著程鳳臺吊兒郎當的樣子,嘴角卻忍不住有點笑意:“我請你照看好他,你怎么現在才告訴我?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程鳳臺道:“再早我也沒發覺。他一個大小伙子,我能把他拴褲腰帶上嗎?又是學文的,聽聽戲多正常,哪能想到他是這個心思?!?/br> 盛子夜收起了笑:“要是我今天不問你一趟,你也想不到告訴我了。那便將功折罪!替我在北平租個房子,宿舍不能再住了,我找個人去盯著他?!?/br> 程鳳臺應承下來,回到旅館收拾行李,撞見李天瑤在給商細蕊塞錢。就這么一個多禮拜唱下來,商細蕊凈賺兩千元,李天瑤開了一張支票過來裝在紅封里,但是商細蕊不肯收,在那和李天瑤推推拉拉的。李天瑤一心要做這個人情,不肯被人說是占了商細蕊的大便宜,做人不地道。商細蕊鐵了心的不要,說:“開始說好了是幫你站站臺,并沒有提過票房的事。你現在要給我錢,我不能收,我們說好了的!”在商細蕊的腦子里,“說好了”的事就是鐵打銅鑄,再無更改——哪怕是朝著對他有利的方向改,他轉不過這個彎來,簡直要胸悶氣短無所適從。程鳳臺就總覺得他這樣不知變通,實際上是心智不健全的一種表現,脫離了規則和約定,他就不會行事了。李天瑤只當商細蕊是不好意思,仍然往他懷里塞錢,商細蕊刁住李天瑤的手腕子牢牢扣住,李天瑤納悶了:“這怎么話說的商老板,我給你送錢,你倒像捉賊似的?!?/br> 程鳳臺在商細蕊急眼之前把倆人分開,朝李天瑤說:“二位老板這份拔刀相助的交情,沾上錢多俗??!以后一南一北唱戲,靠得著李老板的時候多著呢,李老板還怕沒有機會來往嗎?” 李天瑤聽了笑笑,也就沒有再堅持。次日一早程商二人帶著一個楚瓊華啟程回北平,李天瑤去送行,他攜著商細蕊踱開幾步,對商細蕊說:“商老板是不拘小節大度有福的人,四九城這梨園圈子,水太深了,人心反復,商老板且得步步為營?!?/br> 商細蕊點頭笑道:“兵來將擋吧,我打小在這圈子里混大的,總有法子平事?!?/br> 李天瑤道:“也不見得非得一條道走到黑,像這回,不夠惡心的!我們是沒有別的出路了,泥潭里打滾沒臉沒皮認了命,你不一樣?!彼骋谎鄢跳P臺:“這幾天我冷眼旁觀,瞧著程鳳臺不是普通捧角兒的路數,對你倒像一片真心的。以后有機會辭了戲,就讓程鳳臺幫襯著你,幫你像原小荻那樣做點正經買賣,體體面面的,不比下九流里混著強嗎?” 商細蕊很聽不得這種自輕自賤的言論,當時笑模樣就有點變化了,只是對著李天瑤不好駁斥,尤其是有朝一日不唱戲了這種話,他可是做夢也不會夢到的,就奇怪李天瑤怎么想得出來,簡直荒謬得可笑!商細蕊其實也知道,他的大部分同行只把唱戲當做養家糊口的營生,而不是一項天命所在的事業,跳槽改行棲高枝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了。真正喜歡唱戲的人,兩只手不知道數得滿沒有。 李天瑤察覺到自己失言,連忙賠笑:“你看我,說的這王八蛋的話,商老板不要著惱?!?/br> 分別在即,商細蕊忽然通了人情,貼心貼肺地說:“李老板給我說的是您心里最好的打算,我領情。不過嘛,實在是人各有志,我打小就生在這一潭泥水里,要是上了岸,我也不會喘氣了?!?/br> 二人言盡于此,互相拱手告辭。商細蕊上了火車,李天瑤就一直在月臺上目送著他們。商細蕊朝李天瑤揮手作別,人潮縫隙間,仿佛看見李天瑤畫了一張《法門寺》中劉瑾的花臉,一眨眼又不是了。 商細蕊認的干爹果然很有作用。本來經過曹貴修這么一嚇唬,姜家是不敢再說一句話了,但是終究防不住別人說三道四。等到劉漢云的評論一見報,整個北平梨園鴉雀無聲,其他戲評家見風轉舵紛紛跟上,到底也給商細蕊彌補了一些名聲。里面唯獨缺少兩個人,杜七和盛子云。杜七是嫌他們的嘴臉諂媚難看,不愿意和他們步調一致,編輯幾次向他邀稿他都推了。再次向人們證明七少爺是個寧愿吵架不愛附和的擰種,不可輕易招惹。盛子云這邊卻是一言難盡。盛子云因愛生恨,恨的那個人竟不是商細蕊。他恨程鳳臺風流荒唐,誘騙了商細蕊這個單純的戲癡,對商細蕊的rou體和名譽進行了下流的玷污?;氐綄W校靜默了幾天之后,有一天狹路相逢,他就喊住了范金泠。 范金玲因為過去和盛子云傳過訂婚的謠言——不知道哪個混賬說盛子云來北平念書,實際是為了盛范兩家聯姻。大概過去家長們是有這個商量,但終究只是說說而已,并沒有真的給他們牽線搭橋什么的。這兩年里她凈遠著盛子云,就為了避謠言,何況她現在和杜九這樣情投意合。 盛子云說:“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br> 范金泠身邊的女同學對她推推搡搡擠眉弄眼,把她臊得沒好氣沒好聲的:“我不去!有話就在這里說!” 盛子云捉住她的手腕子就把她拖到背著人的角落里。范金泠面上怒氣騰騰,心里卻不全然是生氣的。即便她絕對沒有看上盛子云的意思,少女心腸總是免不了一絲遐念。況且,盛子云這樣沉默的時候,看上去很有點英俊少年的模樣。范金泠在盛子云的注目凝視下紅著臉撇過頭,她心里已經想好了,假如盛子云說出什么不該說的心里話,她一定要當機立斷地拒絕。等今年畢業了她就要和杜九訂婚了,絕不能在這時候讓盛子云抱有幻想。 盛子云的聲音非常冷酷,對她說:“讓你姐夫離商細蕊遠一點,他是有家庭的人了,應該多為家庭盡責?!?/br> 范金泠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你瞎說什么!我姐夫和商細蕊——那也是商細蕊勾引的我姐夫!” 盛子云怒道:“污蔑!商細蕊過年那會兒在上海唱戲忙著呢,你姐夫追過去做什么?這還能是商細蕊勾引的他?” 范金泠腦子呆呆的,一時也想不出適當的話來反駁盛子云,兩個人怒目相對,不歡而散。下課以后范金泠跑去程家見jiejie,她的jiejie還是十年如一日地盤腿坐在炕上抽煙、繡花、拍著小孩子睡覺,見到她第一句話便說:“女孩子家走起路來風風忙忙的,把辮子都跑散了,額頭那一圈碎頭發。趕明兒嫁了人,你看姑爺有多嫌棄你!”二奶奶不由分說喊了老媽子來給范金泠重新打辮子。范金泠頭發一梳通,心里也慢慢平靜起來。二奶奶在那碎碎叨叨告訴她晚上吃羊rou餡的餃子,平時就因為程鳳臺吃不慣面食,全家跟著吃米飯,今天meimei來家里,可以敞開吃一回,不用遷就程鳳臺。告訴她五嬸的娘家侄子要娶親,但是聘禮中有一對八寶繪美人插屏,一只白玉香爐,這兩樣是他們范家的東西,一定是被五嬸偷了去貼娘家。五嬸打量她范大小姐出閣了不管家,其實她什么都知道。 范金泠坐在妝臺前面不說話,自從有了杜九,她對男女婚姻這回事也漸漸有了認識,能夠覺察到jiejie和姐夫的不般配。范金泠替jiejie心虛沒底氣,不敢冒冒失失地把傳言告訴jiejie聽,問道:“過年那會兒姐夫不在家,是去哪兒了?” 二奶奶說起這件事就有氣,埋怨范漣不頂用,要讓程鳳臺跨過半個中國勞動這一趟。比起弟弟來,二奶奶顯然更心疼她的小丈夫。范金泠聽了也不做聲,吃過晚飯,心事重重地走了。 第96章 商細蕊回到北平也沒有舒心幾天,水云樓里就出了岔子。先是黎巧松給商細蕊配開箱戲的的時候胡琴左了調,這是很不應該的失誤,商細蕊下臺來朝著黎巧松拍桌子跺腳一頓埋怨——畢竟是寧九郎薦來的人,不能不給他留臉,而且京戲里胡琴吃得重,戲班子對胡琴師傅向來是尊崇有加的。再過了一天,周香蕓在臺上唱得好好的,也不是什么見功夫的做工戲,忽然兩腿一軟就跪倒了,引得臺下戲迷起哄喊倒好,對周香蕓扔了一頭一臉的花生殼,喊他:“起來啵乖兒子,年都過去了,爸爸沒有壓歲錢給你!”商細蕊化妝化了一半,拿扇子遮著臉親自上臺向大伙兒告罪,才把風波平息下去。 周香蕓跌倒在臺上還不至于害怕,只覺得非常難堪,等到商細蕊走上臺來,周香蕓怕得背上一層冷汗,哆哆嗦嗦抬頭,看到商細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攥緊了拳頭。周香蕓此刻的心仿佛就被商細蕊攥在拳頭里,攥得血都擰干了,一點熱乎氣兒都沒有。商細蕊對底下戲子們可謂縱容,然而并不寬容。那意思是說,戲子們明爭暗斗品德敗壞他都不在乎,水云樓風氣差成這樣,他也安之若素的。但是誰要壞了戲,犯到商細蕊眼皮子底下,商細蕊一對一的修理起來,那是相當心狠手辣,小戲子們都挨過他的痛揍,別說打死勿論的賣身戲子,就算占了輩分的師兄師姐們和商細蕊搭檔的時候跑了嗓子,他們寧可帶著戲妝花臉躲到大街上去,也不敢回到后臺面對一頭憤怒的毛驢。 周香蕓被攙到后臺歇著,商細蕊下臺來繼續化妝,一句話也沒有責怪他,但是后臺安靜極了,大家不時向周香蕓投來惋惜或者幸災樂禍的目光,都知道他馬上就要遭殃了。商細蕊今晚唱的雙陽公主,上臺之后,楊寶梨沒正經的湊到周香蕓耳邊說:“要不然你也跑了吧!咱替你遮著,就說你病得不行了,瞧大夫去了?!?/br> 周香蕓疲憊地搖搖頭。黎巧松在旁看了他一眼。 煎熬的時刻過得那么快,商細蕊唱完了戲,但是人還沒從戲里出來,他挺著背,昂著頭,桃花臉上一股驕傲神氣,大紅披風一抖擻,手里的厚穗子馬鞭還沒撂下,好像隨時預備上馬。商細蕊走到周香蕓面前,周香蕓趕緊硬撐著站起來,商細蕊說話帶著戲中的雌音:“把戲服給我脫了!” 周香蕓意識到將要發生什么,認命地自個兒把戲服層層疊疊脫了,露出里面一層貼身水衣。商細蕊揚手就是一鞭子。戲里的鞭子叫做鞭子,實際上就是一根打滿穗子的木棍,周香蕓這樣消瘦,木棍打在骨頭上硬碰硬,真是疼死了。周香蕓渾身一震,咬著嘴唇沒有出聲。商細蕊早就看出周香蕓這幾天無精打采魂不守舍的樣子,想是一個自在年過下來,過得心思懈怠了,那還不得打一打緊緊皮rou嗎?打到第三下,黎巧松上來攔住商細蕊:“夠了班主,你要把他的骨頭打斷了!” 商細蕊打量他:“沒你說話的份!”抬起手來又要打,黎巧松捉住了他的手腕。在水云樓里,很久沒有人和商細蕊起沖突了,商細蕊怎么會容忍一個造反的,兩個人掰手腕似的較著勁。小來看著暗暗發急,臘月紅搖搖頭,不用看就知道黎巧松不會是商細蕊的對手。果然不過幾秒鐘的工夫,商細蕊丟掉鞭子,把黎巧松的兩只手別到身背后,黎巧松痛不可耐,發出一聲慘烈的叫喊,額頭上瞬時冷汗涔涔,嘴唇都白了。商細蕊呆住了,他使出的這份力氣絕不至于讓人痛成這樣的,連忙松了手,愣愣地瞅著黎巧松,反倒無辜起來。黎巧松喘息了幾口氣,對商細蕊虛弱地說:“班主借一步說話?!?/br> 兩人在隔壁雜物間秘密地說話,期間就聽見商細蕊霹靂似的怒吼了幾聲,心想不要黎巧松沒眼色,繼續在那激怒商細蕊,商細蕊火起來把他活活打死了,跟前可連個說情的人都沒有。沅蘭十九他們幾個拍著胸脯,互相交換驚恐的眼神,十九低聲道:“哎呦,你說班主是不是在打人,嚇死我了!”小來強行把周香蕓從地上攙起來,讓他橫臥在沙發上,給他灌了兩口熱水。周香蕓不敢亂動,但是他實在沒有力氣,連小來都能輕易擺弄他了。 后臺門嘭地一破,商細蕊筆直朝周香蕓走過去,在他額頭上摸了一把。周香蕓一躺下就徹底xiele勁,眼神都迷糊了。商細蕊轉身寫下五六串電話號碼,囑咐說:“小梨子打電話給程二爺,讓他趕緊開車過來,一個地方不在就挨個往下打,非得把人找來不可?!睏顚毨骖I命去了,商細蕊看著周香蕓,對小來說:“你把他臉上的妝卸了,換身衣服?!毙硇念^一松,竟有點喜極而泣的感覺,感激地朝黎巧松望了一眼。黎巧松面容平淡,依然垂手那么站著。 自從幾年前原小荻的三姨太來水云樓鬧場子,程鳳臺就把平時落腳的幾處電話都抄給商細蕊讓他備著,今天還是頭一回用上。商細蕊記性就是那么好,幾串數字能夠記上幾年不走樣。但是楊寶梨這幾通電話打得著實艱難,程鳳臺不在家里也不在辦事處,他正在小公館和曾愛玉扯皮。曾愛玉整個春節都沒有見到程鳳臺,沒人關懷她,也沒人搭理她,一逮到機會就要使勁的作勢,這里痛那里痛不可開交。程鳳臺開始看在她隆起的肚子份上還哄著她點,特意買了稻香村的蜜三刀來,她得寸進尺,又鬧著要吃櫻桃。冰天雪地的,上哪兒給她弄櫻桃!曾愛玉退一步說奶油蛋糕上點綴的那種糖水櫻桃也可以,讓程鳳臺去六國飯店給她買。程鳳臺指著她的鼻子怒極反笑,說了句重話:“別說這不是我的孩子,就算是我的親生骨rou,惹急了我也不要了!橫豎進不了范家的門,你就想想我不要他了,還有誰會稀罕他吧!”說得曾愛玉一下子就沒了聲。電話鈴響了,程鳳臺接起來聽了一會兒,轉身就走。出門的時候一回頭,看見曾愛玉蜷縮在沙發上發呆,身子一搖一搖。程鳳臺暗自嘆了口氣。曾愛玉終究勝利了,吃過晚飯以后,老葛冒著寒氣送來兩瓶櫻桃罐頭擱在桌上,說:“這是二爺讓買的?!痹鴲塾駝偛藕统跳P臺唇槍舌戰一滴眼淚也沒掉,這時候眼睛反而淚濕了。 商細蕊卸完妝,坐在周香蕓對面不動如山,神色不大高興。程鳳臺還沒有到,小來給他遞過一碗赤豆羹,他目光盯著周香蕓,吃得吸溜溜響。周香蕓被他吵得睜開一條眼縫,商細蕊剛才誤揍了他,特意示好說:“你要吃嗎?”周香蕓沒有搖頭的力氣,重新合上眼。小來輕聲哀求說:“商老板,你就別招他了?!?/br> 程鳳臺趕來的時候,后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商細蕊不說多余的話,指著周香蕓說:“我要帶他去看洋鬼子大夫?!背跳P臺不明所以,上前摸了一把周香蕓的額頭,燒得燙手:“喲!小周子病得可不輕??!去醫院吊鹽水吧?!笨粗芟闶|睡死了,拿過一件披風把他全身一裹要把他抱到車上去。商細蕊不愿意別人挨著程鳳臺,這時候就不懶了,說:“我來!”扛米一樣把周香蕓往肩上一扛,問黎巧松:“你那胳膊也一塊兒去治治吧?” 黎巧松坐在燈影里搖搖頭,他的脾氣又孤僻又古怪,商細蕊也不去勉強他。 程鳳臺把人帶去協和醫院,發燒明明是內科的毛病,商細蕊一定要看傷科。程鳳臺和他解釋了半天,他就是不理,最后找了一個對跌打損傷皆有經驗的英國軍醫進行救治,據說哪怕是頭掉了,他也能給你縫回去。軍醫給周香蕓量了熱度說是肺炎,連連擺手讓轉內科。商細蕊對程鳳臺說:“你告訴他,小周子的屁眼讓人給捅壞了?!背跳P臺大吃一驚,期期艾艾把話傳給軍醫聽。軍醫在他們外國的部隊里見多了這種事情,眼睛在程商二人臉上轉悠一圈,拉開屏風做檢查。 周香蕓這回是吃了大虧。本來他在小公館住得好好的,跟著曾愛玉吃孕婦餐,吃得人也胖了。但是因為與世隔絕,他沒想到商細蕊回北平晚了,到了年初五,心想回水云樓張望一眼,不要沒人知道他的下落沒人通知他,錯過開箱戲了。此時水云樓大半戲子都在安王府唱堂會,幫老福晉的白事撐場面,正巧遇到楊寶梨回來取頭面。楊寶梨看見周香蕓自在安閑的,心里就不痛快,硬把人拉去安王府效力,說:“都在那忙著呢!偏偏你偷懶!班主讓你歇著了嗎?”周香蕓那么老實,聽到偷懶二字心里心里有點愧疚,想著當了那么多人,又是在老福晉的喪事,安貝勒不至于把他怎么樣??墒前藏惱站褪且活^活畜生,周香蕓前腳踏進安王府,后腳就被捂了嘴拖到房里用強了。黎巧松心細,發現不對勁跟過去,救人沒救成,自己也被打傷了胳膊。 就像十九過去所預言的,周香蕓把安貝勒饞紅了眼,最后上手了就下死勁折騰。那英國軍醫檢查完了出來,臉孔板得生硬,說周香蕓傷口炎癥很重,需要先消炎,再縫針。除此之外身上有幾處被毆打的淤青,絕不是一場過激的性事造成的,分明是強暴,要報給警察。 程鳳臺聽了很生氣,但是他知道警察不會把安貝勒怎么樣的,如果事情鬧出來,周香蕓反而要遭到更大的報復。商細蕊聽見這話也叫起來:“報警了小周子就活不成了!”他親眼見過那么多戲子的生生死死,一個小戲子,安貝勒就是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打死了又怎樣?那軍醫不明白中國社會的情況,痛心失望地看著他們:“如果你們是他的親人,你們真是懦夫!”程鳳臺沒敢把這句話翻譯給商細蕊聽。 程鳳臺出了醫院還一直在說安貝勒不是人:“商老板,你看到了,身上那么大的兩塊烏青!說他不是人還輕了,狗都干不出這種事!王八蛋里孵出來的兔崽子……” 商細蕊臉色一沉:“不許罵人!” 程鳳臺怒拍方向盤:“干出這種事不該罵?” 商細蕊沒臉說那淤青是自己下的毒手,只好說:“反正就是不許罵人,罵人算什么本事!” 程鳳臺點頭:“你說得對,有機會我替小周子弄死他?!彼麨橹芟闶|出了頭,費了心,最后還是沒能護住周香蕓,心里有種挫敗感。 商細蕊瞅著他:“你這么激動做什么!還要為他弄死人!” 程鳳臺哼聲道:“我這叫行俠仗義?!?/br> 商細蕊說:“我知道了,你是因為小周子長得好看?!?/br> 原以為程鳳臺會反駁他,不料程鳳臺想了想,說:“小周子長得是挺秀氣的?!鄙碳毴飫傁脒?,程鳳臺又說:“不過男人長得再端正,我也不覺得好看?!背跳P臺因為不喜歡男人,所以無法帶有感情地審視男人的美,美得神仙那樣,對他也沒有吸引力,心里沒有動容。但是商細蕊看來,美之一字無所不在,簡直是觸目驚心的顯著存在,能夠引起他很多很深的感情,大到一輪日月彩霞,小到一枝花草發簪,都能在他心里按下一個影子。好比今天,商細蕊心想,如果不是因為周香蕓長得好看,他下手一定會更重的。 程鳳臺扭頭很快的看了一看商細蕊,誠懇道:“我倒是覺得商老板很好看?!?/br> 商細蕊像愛情小說的女主角一樣,不由自主地接上一句:“我也是男人,我哪里好看?!?/br> 程鳳臺又扭頭看了他一眼:“眉毛長得好,還有鼻梁?!?/br> 商細蕊心里挺受用的。 回到商宅,小來已經做好了飯食熱在灶上,問周香蕓病得怎樣,商細蕊敷衍了幾句,對一個閨中女孩子,他不好意思把真相說出來,再者周香蕓帶傷撐了這么些天,為的就是怕人看出來,商細蕊決定不告訴任何人周香蕓的事,要替他保密——對程鳳臺除外。 小來吞吞吐吐地說:“商老板,我想這幾天去醫院照顧小周子。他無親無故的,又是傷在這種地方?!?/br> 商細蕊一愣:“你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小來不答話。商細蕊想了想,說:“不行,你不能去,你去了誰給我做飯,我會給小周子請護士?!?/br> 小來說:“我喊街頭飯館每天送飯來?!?/br> 商細蕊說:“不行,那就沒人給我燒水泡茶了?!?/br> 小來知道商細蕊許多時候很自私,不過白問一句,沒有再說什么就走了。程鳳臺說:“你就讓她去吧,難得她一片好心,吃飯燒水的算什么,沒有幾天的工夫?!?/br> 商細蕊搖搖頭,和程鳳臺斜對面坐著吃飯,吃到一半忽然說:“二爺,我懷疑小來喜歡小周子?!?/br> 程鳳臺笑了:“你這么傻一個人,還能看出來誰喜歡誰?” 商細蕊道:“小來是我大哥的人,我不能讓她和別人好了?!?/br> 程鳳臺懶得聽他的傻話,吹著碗里的熱湯說:“好,你就把小來看緊了,以后生了兒子跟你姓?!?/br> 商細蕊嘟嘟囔囔說我侄子本來就得跟我姓,吃過飯送程鳳臺出門,月光下那棵紅梅樹開得正好,花朵簇擁著,怒放著,一團一團的壓在枝頭上。 程鳳臺看到就說:“明天我叫花匠來你這修修花枝,多好的一棵梅花樹,你不打理它就長壞了?!?/br> “不要剪,這是紫禁城里的梅花,是九郎得的御賜,九郎說就讓它荒著長,不然看見梅樹原來的影子照在窗戶上,家國天下卻沒了,心里就難受?!逼鋵嵍嗄瓴辉掭葜?,宮廷花匠設計的形態已經走樣了,快要開成一棵野樹了。商細蕊頗有點感慨的樣子,說:“今年冬天我都在外面,白梅花什么時候開的我也不知道?!?/br> 程鳳臺掐了一朵紅梅放在手心里,端到商細蕊眼前:“商老板,你再說一遍,這是什么花?” 商細蕊說:“白梅花?!?/br> 他那么理直氣壯的,程鳳臺倒要疑心自己是色盲了! 程鳳臺把商細蕊拉到屋子里,對著電燈泡又問他:“現在是什么顏色?”鎢絲燈泡下,那淡淡的玫瑰紅被鍍了一層黃暈,于是商細蕊說:“這樣看,是朝霞色的了?!?/br> 程鳳臺倒吸一口涼氣:“認識商老板到現在,才知道商老板不識色。難道就從來不覺得它是紅的嗎?” 商細蕊說:“白天我看它是胭脂紅的?!?/br> 程鳳臺失笑:“對顏色分得還挺細致的。既然知道它是胭脂紅的,為什么到了晚上就改口了?” 商細蕊反而驚訝了:“看到什么顏色它就是什么顏色。太陽下一個顏色,月亮下一個顏色,燈泡下又是一個顏色,這有什么不對。為什么非要以白天的顏色為準?說不定它本來就是粉白的,被太陽照成胭脂色的呢!你們都看錯了,你們是瞎的?!?/br> 程鳳臺被他給問住了,愣了半天想不出話反駁,但是也不肯承認自己是瞎的:“那么,在你看來,戲班子里的油墨戲服也是白天晚上兩種顏色嗎?” 商細蕊說:“當然不是啦!那些是人工調配出來的顏色,是死物,死物是不會變化的,只會變舊?;钗飫t會隨著日夜星辰春夏秋冬變化多端,變個顏色算什么,蛋里還能變出雞呢,對不對?”他說著,很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從小就知道自己對天地萬物的感悟時常與眾人不同,便是他親親愛愛的二爺,也不能徹底領會他的世界:“二爺,你太無聊了,整天問我一些淺顯的無聊問題,我懶得再給你作解釋了?!?/br> 程鳳臺聽他正兒八經的胡說八道,心里細細一想,居然覺得很有點道理,最后揣著商細蕊的道理,一頭霧水地回家去了。 此后幾天,水云樓唯一的八卦是商細蕊單方面宣布和安貝勒斷絕一切外交,安王府的堂會帖子誰也不許接,誰放安貝勒進后臺,誰就再也不要進后臺了。后臺戲子眾說紛紜,想不出商細蕊為什么要和安王府結了仇。老一輩的王侯之家就數安王府蒸蒸日上,沒有衰落的氣象,對戲子們也大方極了,唱完戲直接賞的金元寶。哪怕有天大的矛盾,只要沒到殺父奪妻的地步,放走這么個活財神顯然很不明智,很小孩子氣。師兄師姐們連夜開了個小會為自己的財路做打算,但是想到商細蕊油鹽不進的犟驢脾氣,也商量不出對策來,因為誰也不敢去做那個騎犟驢的人。商細蕊沒有告訴他們這是為了什么緣故,一來是為了周香蕓的名譽著想,周香蕓臉皮那么薄,帶傷撐了好幾天全為了瞞這事兒。二來,如果讓他們這班認錢不認人的知道是為了一個小周子,一定更不買賬了,難說反過頭來還要害小周子。 商細蕊為周香蕓頂多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小來雖然沒法貼身照顧周香蕓,到底也攔不住她熬了濃稠的米粥日日給周香蕓送去。這樣送了半個月,忽然有那么一天,商細蕊一時興起要去看看周香蕓,喊了程鳳臺送他。過了會兒程鳳臺自己開車來了,不耐煩地說:“要先去東交民巷一趟,那位奶奶又鬧事了?!?/br> 商細蕊一骨碌鉆到車里:“我也要去!” 小來捧著粥罐子和咸鴨蛋也想了跟去,商細蕊眼神一動,把鍋碗瓢盆都接過來:“我正好送去,你在家待著?!毙硪彩窃┩?,她對周香蕓全是一股同情心,可憐他老實人,偏偏商細蕊長了心眼,防賊一樣防著他們。 曾愛玉挺著個大肚子,再過不久就要生產了,她終日躺在沙發上看畫報吃零食,或者繞著院子走一走,隔著籬笆撩撥隔壁使館的外國人。她聽見程鳳臺汽車的聲音,馬上抓亂了頭發躺下來,程鳳臺一進門,曾愛玉就氣息奄奄地說:“肚子里的小祖宗連夜不停的翻身,可把我折騰死了??催@架勢,八成是一命換一命,老娘要交代在他手里了!” 曾愛玉掩身躺在高聳的沙發靠背里面,程鳳臺看不到她的人,但是能感受到很顯然的裝病拿喬的氣味,冷笑道:“你還別說,這么些錢買你一條命,你真不虧?!?/br> 曾愛玉呸了一聲:“放你娘的屁!”她還要說什么,商細蕊的聲音響起來:“二爺說的對!”曾愛玉打了個激靈撐著坐起身,果然看見商細蕊暗藏立在餐廳里。商細蕊不告而拿,拈了一塊餐桌上的焦糖曲奇吃著。程鳳臺兩三步上了樓,到房間里翻箱倒柜找一只煙盒,找了一會兒空手下來,問趙媽:“奇怪了,我那只舊煙盒你收拾了沒有?殼上雕了一只老鷹的?!?/br> 趙媽誠惶誠恐道:“沒有見到過,知道二爺的東西貴重,就是見了也一定好好收著的,真沒見著?!?/br> 程鳳臺不好意思再追問了,笑道:“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就是用了好多年了,怪舍不得的,是我自己糊涂,什么時候弄丟了也不知道?!?/br> 商細蕊就煩程鳳臺這種狗屁倒灶的小男人脾氣,抓著曲奇的手一揮,說:“不要找了,以后給你再買一個,我們快走吧?!?/br> 程鳳臺便對曾愛玉說:“趙媽,給她梳梳頭發拿件厚外套,再晚醫生要下班了?!?/br> 曾愛玉看看商細蕊,仿佛有點畏縮似的:“我是一陣一陣的難受,難受勁過去了就沒事了,我不去醫院了?!?/br> 商細蕊替程鳳臺說:“不行,你必須去,說好了要去就得去,不能改。改了我們就白跑這一趟了,難道你是在玩弄我們嗎?”他口氣非常認真,顯得有點兇。曾愛玉不敢還嘴,瞅著他干瞪眼。程鳳臺笑道:“對呀,商老板說得對呀!說定了的事,怎么能改呢?” 曾愛玉仗著程鳳臺心疼孩子,盡管百般撒嬌折騰他,對商細蕊卻是一百個買賬,心里暗暗罵了一聲死兔子,只得穿戴妥當與護士坐進汽車里。到了醫院,商細蕊要拉程鳳臺一起去看周香蕓,程鳳臺只記掛胎兒長得好不好,對周香蕓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打發他說:“商老板自己去吧,他的傷是瞞著人的,見了我多尷尬?!鄙碳毴锵胂胍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