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程鳳臺驚訝地笑道:“你知道?你從哪兒知道的?”他看見察察兒眼里那股沉靜老成的神氣,仿佛是真的知道了,便故意說道:“察察兒長大了,連這都能知道??磥硎窃撀犇闵┳拥脑?,給你尋一門婆家啰!” 察察兒聽見這話,幾乎是跳起來要和哥哥拼命了。她這樣帶著一點異域風格的濃眉大眼,兇起來顯得特別地兇,琥珀色的眼瞳里像是要迸出冰渣子。程鳳臺立刻舉手投降,低聲下氣地哄她:“好妹子好妹子,你別喊,二哥知道你的心。好歹饒我到太太平平過了年,等開春,好不好?” 察察兒尚未答話,二奶奶一掀門簾進屋來了,這后院全是她的天下,程鳳臺想要偷偷摸摸避她耳目,那是不可能的。二奶奶整個人繃著一股興師問罪的凜然之氣,想不到一進屋,就見兄妹兩個斗雞似的立在那里。察察兒面帶怒容,程鳳臺眼巴巴的,她反而不好發脾氣了,上前攙住察察兒的胳膊,不分是非的替察察兒生氣:“幾天不著家,一回來就惹得妹子不高興。怎么著你?就那么見不得咱們?”程鳳臺沒敢答言。二奶奶回頭把察察兒軟言勸走了。程鳳臺清了清嗓子,佯裝無事地脫了長褲外衫鉆進被窩里,那被窩冰涼的,凍得他嘴里嘶嘶吸氣兒,亦不敢當著二奶奶的面要燒炕要湯婆子。他兩天未歸,曉得二奶奶肯定要不樂意了,這時候只有縮頭做人,沒有主動找事兒的。二奶奶在房里假裝收拾針線,悉悉索索忙忙碌碌,不同他說話,有意給他點臉色看。程鳳臺果然不好意思就此呼呼睡去,打了一個大哈欠,心虛地朝二奶奶笑道:“這兩天忙得,可累死我了?!眲e說他這是撒謊,就算真是忙正事,徹夜不歸家那也是與生意對象結伴鬼混去了,二奶奶同樣沒有好臉子的。 程鳳臺扯不到兩句淡,一歪頭就睡著了。二奶奶這才悄聲斂步,撩開床帳子瞧了瞧他,只見他唇上青須須的胡子茬,眼眶下面也是青黑的,臉上的氣色很不好,一個食睡不繼,掏空了身子的相貌,不知那個唱戲的男妖精是怎么折騰人的。二奶奶恨不過他,又心疼他,讓丫鬟灌了一只湯婆子親手給他塞進被窩里。程鳳臺赤腳挨著,燙得他在睡夢里一激靈。 二奶奶道:“外頭再好玩,還是家里睡得踏實吧?” 程鳳臺喉嚨里發出一聲含含糊糊的。 二奶奶這邊打發程鳳臺睡了,外頭老葛等著把程鳳臺留在車里的大衣圍巾等物呈交上來方才告退,就是這樣一個日常程序,不知怎么就在今天見了鬼了,二奶奶瞅著程鳳臺的外套就有點發呆,然后把大衣捧在膝蓋上,慢慢抄檢了一遍內外口袋——她過去從來不這樣做的,婆娘將丈夫的外衣口袋亂摸一氣,多欠婦道呀,心里竟比程鳳臺這個在外頭鬼混的更為羞愧??诖锊]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一塊疊好的手帕,皮夾子,打火機和香煙,一張便條上抄了幾個電話號碼,一把袖珍玳瑁梳子。二奶奶一件件看過之后放回口袋里,最后把那只皮夾子捏在手里,忖了忖,翻開一瞧就自言自語地笑了:“真是個大爺,出門在外就帶這么幾張錢?!彼l現有一張紙片珍重地單獨插在里層,不與鈔票貼在一起,便隨手將它抽了出來,那是一張照片,她看了一看,臉上的神情就呆住了。其實她今天翻看程鳳臺的東西,也不是為了要抓商細蕊或者別的什么人的jian情,她只是想把控住程鳳臺,了解程鳳臺的真實行蹤。而且過去在戲臺上遠遠見到的那一面并不足以讓她洞悉商細蕊的真容,京戲的戲妝向來是很濃艷很修飾的。但是二奶奶不用費琢磨,只屑一眼就知道他是商細蕊。就是這樣小男孩式的眉目和神情,仿佛一點壞心眼都沒有的,笑得那么干凈好看,像一個受過教養的良家子弟似的。這一切當然只是戲子的拙劣偽裝,二奶奶能夠一眼看穿他的偽裝,然后驚極怒極,直奔四姨太太房里去。四姨太太看見照片卻沒有認出來,笑道:“喲!這是二爺和誰呀?照的怪好看的!”待她知道真相以后,也是當場嚇了一大跳,驚呼一聲用帕子掩住了口。心想這一對漢子居然這樣囂張,偷情還帶拍照紀念的。這世道也就是這樣了,在作風方面對男性是格外地寬容,連商細蕊這一類半男半女的玩物都不用怵著言論,可以盡情在光天化日之下挎著姘頭,思及至此,便有點自怨自艾了。二奶奶這時候終于從震驚中醒過神來,咬牙切齒道:“你說男人是有多荒唐?帶著一個戲子的照片到處走,那不成了迷戲子的閑漢嗎!簡直鬼迷心竅!傳出去多夠丟人的!我給他那么水靈的丫頭他不要,偏偏去迷戲子!”二奶奶在那憤憤然,四姨太太無意間把照片一翻,驚呼道:“哎呀,這兒還有一行字呢!”待她看清了那行字,不由緊張得盯了一眼二奶奶,不敢說話了。 二奶奶見她這般神色,心里一愣,道:“這寫的是什么?你念給我聽聽?!?/br> 四姨太太悄聲地把字念了。 二奶奶問:“怎么叫伉儷?” 四姨太太瞅著她的臉,磕磕嗒嗒,躊躇著說了真話:“伉儷就是……就是書面上夫妻的意思?!?/br> 二奶奶愣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把對于程鳳臺的不滿瞬間轉移到商細蕊身上,指著照片冷笑道:“他一個男戲子,還想和二爺做夫妻?不要臉的東西!他做夢吧!” 四姨太太本來以為二奶奶會痛哭或者痛罵,甚至做好了兩口子大鬧一場,自己受點魚池之殃的準備。不料二奶奶罵過一聲之后便不再言語了,自顧在那生悶氣。四姨太太是個蠻老實的人,想著這個時候是不是該罵兩句商細蕊給二奶奶出出氣才好,又怕講錯了話火上澆油。這樣想了半天,在肚子里攢夠了詞,卻只聽二奶奶恨恨地咬著牙根說了一句:“世上哪兒來的這號妖孽?早晚劈個炸雷,教老天爺劈碎了他!”隨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照片掖在手帕里氣度萬千地站起來拂了拂裙角,囑咐道:“得了,這事兒別給人知道,???我先走了?!彼囊烫唤宸鹚?,當年她剛進門那會兒不停地和程鳳臺吃醋慪氣,現在是越來越有氣量和涵養了,要不然也當不了大宅門的主婦。不管心里面怎么滔滔怒氣,她表現得就像沒有的一樣。 程鳳臺一口氣睡了十多個鐘頭,晚飯也沒有吃。第二天中午悠悠轉醒,第一個念頭就是找商細蕊玩兒去,再一想,嗨,人這會兒早到了南京了。過年之前向來是各家最忙的時候,程鳳臺也有許多人情賬目要整理,但是他前幾天在商細蕊身上累狠了,忽然閑下來,也沒有干正事的心情,電話里約了范漣見面,他兩個說著話就要打趣打趣,程鳳臺笑得很,說:“我不跟你這廢話,快出來,把常之新也叫上,我與他有日子沒見了,我們好好喝一盅?!?/br> 范漣在那頭道:“事先說好,之新不愛上那種地方去,你可別給我找罵??!” 程鳳臺笑道:“我選的地方再正經不過了!常之新準喜歡。要有姑娘對你們動手動腳,我替你們把她打出去!”可見還是要有姑娘作陪的。 電話剛掛上,程鳳臺臉上笑意猶在。二奶奶進屋來瞅了他一眼,自以為料準了他的動向,嘴角露出一個沒好顏色的冷笑:“又坐不住了?” 程鳳臺對著鏡子照了照,扯了扯脖子里掖的絲巾,向她坦白道:“和范漣,還有常之新,吃個晚飯?!?/br> 二奶奶只管掇過一只繡繃來繡花,意思是不要聽他的謊話。程鳳臺也不在意,對二奶奶很是討好地笑了笑。 傍晚的時候,程鳳臺與他兩個大舅子照約見了面,地方倒真是好地方,一座清靜幽雅的獨門院子,三個旗裝打扮的小姑娘站在一邊侍酒,另有一名琴娘在珠簾里彈奏瑤琴。常之新進屋來不由怔了一怔,然后目光在房內四周轉了一圈,微笑了一下,果然還是喜歡的。雖然他現在離這些美酒佳人的生活已經很遙遠了。 范漣咋咋呼呼大驚小怪,假裝自己從來沒有喝過花酒:“怎么還有姑娘呢!回頭萍嫂子問起話來,問我今晚把之新帶到哪去了,我可沒法交代!”嘴里說得挺正經的,一雙眼睛卻黏在人家姑娘臉上,嘴角的笑容也不像是個君子。 程鳳臺立刻拍著常之新的肩膀,對那三個小姑娘吩咐說:“你們招呼我倆就行,這個人不用管他?!狈稘i捶了他一拳。小姑娘們都抿嘴笑了。常之新還未點菜,先去點曲,隔著珠簾和琴娘對談了幾句話。程鳳臺和范漣相視一笑,心想今天是真選對地方了。他們男人在一塊兒喝酒聊天,最后除了談女人就是談政治。常之新在衙門里擔任公職,因為職位使然,不免向程鳳臺打聽曹司令的動向,程鳳臺不敢隨意張揚機密,按住常之新的手,道是:“常兄,今天我們不談國政大事。你問的這些話我都記住了,將來我有了準信,一定頭一個來告訴你?!?/br> 常之新點點頭,拍拍他的手,笑道:“這也是算是沒話找話。我現在不比你們燈紅酒綠樂子多,每天就那么幾件工作,乏味極了,沒什么可拿出來和你們聊的?!?/br> 范漣說:“我早勸你去南京,我給你介紹差事,你又不愿意。北平到底有什么勾著你的?別真是被他們說著了,你是舍不得我們商老板!”范漣一邊開著這樣低俗的玩笑,一邊拿眼睛去看程鳳臺。程鳳臺只是笑笑。常之新沒好氣地盯了他一眼。范漣更加得意了,勾住常之新的脖子:“我知道了,那你就是舍不得我了!” 常之新壓根懶得搭理他,任他勾肩搭背,自己默默地喝了一杯酒,正色道:“別鬧了,我和你們說一件家事?!?/br> 程鳳臺見狀一呆,與范漣對了個眼神,范漣清清嗓子正經坐好。常之新又自斟自飲了一杯,接著把姑娘們都遣散了,單留下簾內那位奏琴的娘子在彈一支《秋風詞》,常之新似乎是不忍心打斷了它,趁著琴音,他猶豫地,緩緩地說道:“我不便離開北平,是因為你們萍嫂子。你們萍嫂子身上有些病癥,離不開北平老太醫的藥?!?/br> 程鳳臺與范漣心頭猛然一驚,聯想蔣夢萍平日里的孱弱姿態,心猜她是患了某種絕癥,還未開口相問,常之新臉色非常痛楚似的說道:“那病便是對著你們,也不好說出口的。那幾年,他們唱戲的命苦,流落在中原幾省,四處都是災荒、戰爭,四處受人欺辱。你萍嫂子為了討生活……也是身不由己,吃了一劑涼藥,把身子給吃壞了?!?/br> 程鳳臺與范漣也是見多識廣的人,常常在風月場中游歷,怎么會不知道涼藥是什么。梨園子弟生活艱難,模樣俊俏些的,更有一份不可對人言的苦楚,想來是為了避免珠胎暗結,才下了這狠心。那該是多絕望的情形!常之新那樣驕傲的一個人,能夠把這件令他心碎的秘密告訴他們聽,也是把他們看做手足至親了,這個時候,他們除了陪著常之新一起沉默之外,說什么安慰的話都不合適。常之新默了一陣子,道:“這些年我們一直想要一個孩子,中醫西醫看了個遍。我倒不是非要個孩子不可,是你們萍嫂子,覺著虧欠我,覺著……”常之新抿了抿嘴,沒法說下去了。假如一輩子做著下九流的行當,無法體面地活著,那當然是自顧不暇,不做他想了??墒钦l讓蔣夢萍遇見了常之新,她終于能夠像樣地生活了,女人哪還有不想做娘的,她簡直想瘋了。 程鳳臺想到蔣夢萍看著他家幾個孩子時的神情,想到蔣夢萍的多愁善感,滿腹哀切,他止不住地替他們難受。范漣也垂著腦袋默不作聲的。簾子那一邊的琴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住了,外面三個人一點察覺都沒有,直到琴娘撥開珠簾走近前來福了一福身,常之新慌忙別過臉,把含眼睛里的眼淚擦了。這琴娘已然不年輕了,臉上敷了一層薄粉,遮不住細紋,看著總有四十出頭,難怪只在簾子后面露個琴音。程鳳臺煩她沒有眼色,這個節骨眼跑出來做什么,多讓常之新尷尬的。那邊范漣火氣比他還大,斥道:“行了你出去吧,這兒不用你了?!?/br> 琴娘把臉微微一低,講著很重的江南口音:“先生莫要動氣,剛才先生講的那些話,我在里廂大著膽子都聽見了,請三位先生原諒我不懂規矩?!背V潞鋈灰幌铝⑵鹆嗣济?,瞅著那琴娘,程鳳臺也很疑惑琴娘的用心。琴娘繼續說:“本來有些話應該悄悄地找到這位先生,和他私下里講??墒桥赂魑毁F人事多,今天一走,下趟也不來這寒酸地方了,那我可就罪過了?!?/br> 程鳳臺很提防地沖她一點下巴:“有什么話,你就講?!?/br> 琴娘仰起點臉來,說:“這位先生說尊夫人是服用了涼藥才不孕的,這一層緣故太醫怎么懂醫治呢?宮里妃嬪不孕多是肝氣郁結所致的,太醫恐怕連涼藥的方子都沒見過一見。我這里正有一張回春續經的秘方,是早年從秦淮河邊帶出來的,專門治涼藥宮寒,不敢說醫無不驗,十個姐妹里也已經靈驗了七八個,尊夫人求子心切,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br> 他們三個人首先的第一反應,就是遇到騙子了,煙花女子一向花言巧語,擅于心計,很靠不住。但是常之新病急亂投醫,連著問了好幾句話,仿佛是被她拿著軟處了。范漣對常之新嘀咕道:“我看這懸,她能比太醫還靈嗎?別給萍嫂子吃壞了,再吃出點別的毛病來?!?/br> 常之新的思路是多么嚴謹,范漣說的他也不是不猶豫。程鳳臺見那琴娘把病理講得頭頭是道,坐在旁邊想了一回,道:“這樣,你把方子轉賣給我們,我們拿去給太醫驗看驗看。要是不合適吃呢,也不問你退錢了;要是吃好了呢,改日再來酬謝你?!?/br> 琴娘道:“那方子是要見著本人才能開的,一人一方,怎好通吃的?” “哦,你還會看???”程鳳臺詫異地一邊盯著常之新,一邊笑道:“那明天我來接你過去看看?!背V乱矝]有表示什么反對的意見。 經過這樣一出,三人沒有興致再逗留了。程鳳臺走到院子門口的時候喚來此處的老鴇仔仔細細打聽了琴娘的底細來歷,聽下來也沒有什么蹊蹺的地方。三個人離開小院,絕口不談剛才的話題,而程鳳臺在第二天當真去接琴娘了。吃過中飯,老葛把車子開出去不到片刻,嘿呀一聲自己笑起來:“二爺對不起,我糊涂了!”程鳳臺回過神來一看,也笑了,原來是老葛習慣成自然,上了車一踩油門,直接給開到街東邊商細蕊的住處去了。程鳳臺道:“干脆開到底吧,寧可多兜個圈子,別往小路里走了?!闭f著,一手擦掉了車窗上凝的霧氣,扭臉望著外邊。商細蕊的人不在這里,他對商細蕊的家門也愿意多看一眼。車子慢慢開近了,出乎意料的,商宅門庭大開,一個顏色花俏的背影跨腿叉腰,立在門檻上指手畫腳大聲嚷嚷,幾次要往里頭闖,都被小來攔住了。小來在那細瘦背影的比照之下,像是個鄉村里把守大牲口,不讓牛馬闖出圈子的壯丫頭,格外的魁梧似的。這不用程鳳臺吩咐,老葛一個急剎,與程鳳臺一齊下了車,趁商老板不在家欺上門來,這還了得嗎?這都用不著他家二爺動手! 那花俏背影朝人一回頭,程鳳臺才認出居然是四喜兒。四喜兒前兒剛挨了商細蕊的揍,半邊臉還被紗布裹著,然而今天找上門來卻不是要為自己出氣。他知道程鳳臺對商細蕊是鐵了心認了真,橫豎是吃不進嘴里的rou,也就用不著虛情假意恭維著了,當下尖著嗓子道:“喲!程二爺!怎么又是您吶!怎么哪兒都有您吶!對不住您的,今兒這樁事和您是真真的沒有關系!” 四喜兒往里一指,指出小來身后護著的一個周香蕓。周香蕓依舊是那一身藍布褂子,冬天續上了厚棉花,看著身形仍然極瘦極瘦,真是一點兒也不顯眼。他臉上的驚恐羞憤藏也藏不住,眼里含滿了淚水。趁著商細蕊出遠門,安貝勒企圖偷摸吃上一口香餑餑,派出四喜兒逮人來了。大年下的,周香蕓無家可歸逃到商宅,四喜兒一路追來,于是鬧了這么一出老鷹捉小雞。老鷹雖然是一只少爪無毛的老鷹,捉個周香蕓總也夠了。但是事情發生在商細蕊的家門口,程鳳臺怎么會讓人當著他的面欺負了商細蕊的手下,給老葛使了個眼色,老葛把周香蕓從小來身后護送進車子里。四喜兒急得直跺腳,要去抓周香蕓,程鳳臺擋在面前,一推就把這煙癆推了個踉蹌。四喜兒弱不禁風地扶住墻壁才站穩,又待反撲回來,窮兇極惡的。他這人只有假言假笑和發瘋不要臉兩種狀態,難怪四處招惹,也沒有人同他理論,怕的就是小人難纏。程鳳臺厭惡極了這個戲子,飛快坐進車里鎖了門,對四喜兒道:“你回去同安貝勒說,周香蕓我帶走了。你看看他會不會上我的門來要人!你也得識相!”把四喜兒氣得在車后頭大喊大罵,話很難聽,程鳳臺也不理睬他。小來則是早早地就把大門重新拴嚴實了。 這一天路上的薄雪沒有化開,車子在路上開得很慢。周香蕓默默然坐在程鳳臺身邊,兩只手扣在一起,渾身瑟瑟發抖,應該是嚇怕了,也興許是凍著了。程鳳臺為了瀟灑美觀,再冷的天也不肯在車里燒炭,不過常備有一只銅手爐略為取暖。此時程鳳臺把手爐遞給周香蕓,周香蕓木木地接過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包裹著,暖和著,身上化了霜,那凍住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哭得直抽氣。 程鳳臺有點可憐他。尤其是今天,他在為了蔣夢萍的事情奔波,更加有一層感觸。這些漂亮的,風情萬種的,使人想入非非的小戲子,程鳳臺心想,不知道商細蕊當年遇到這種腌臜事情的時候,他是怎么樣應付的。這樣一想就覺得不能再想,正如商細蕊說的,他自己不覺得委屈,程鳳臺卻總替他喊疼。 去彈唱班子接了那名琴娘。琴娘果然很有點江湖經驗,知道今天要去見良家婦人,她便打扮得像個梳頭娘子,妝也沒有化,首飾也沒有戴,穿得素素靜靜的一件棉布襖。一路上程鳳臺不說話,她也不開口,到了常家門前,程鳳臺給她指了路,教她自己尋上去,并說:“一會兒常太太問起你和常先生怎么認識的,你只說是張太醫的師妹??赐瓴∠聛?,我在前頭路口等?!?/br> 琴娘答應著去了,程鳳臺這才轉過來料理周香蕓。周香蕓干透了眼淚,已經不哭了,腦袋垂得低低的,問他有地方去沒有,那顆腦袋沉重地晃了兩下。程鳳臺覷眼望過去,就看見他粉白的皮膚,瘦直小巧的鼻梁,一副奇長的睫毛眨眼的時候一刷一刷的,無時無刻不在發著顫。這一小半側臉像是美術課上希臘雕像的草稿,五官都是按著比例雕琢出來的,雖然還沒有畫完成,但是已然見了功夫。要是不說氣質神韻,眉眼倒是比商細蕊還要好看,比程鳳臺見過的任何一個戲子都要好看,日后一定是艷絕梨園的。程鳳臺瞅著他,心想好事做到底,要給這孩子安排一個存身之處才行,便用上海話笑道:“老葛啊,要么讓小周子到你家過年,就說是你表弟?!崩细饑樀眠B連擺手:“您饒了我吧二爺,我家姑娘過年天天呆在家里,你把這么漂亮的男小囡弄過來,早晚西廂記?!背跳P臺聽了哈哈大笑,故意問:“他好看商老板好看?!崩细鸹仡^認真打量了一眼周香蕓,道:“商老板的味道,別人不好比的?!崩细鹨驗橹v的是真心話,所以程鳳臺特別受用。 他們用家鄉話打趣著,周香蕓一句也聽不懂,只被他們你一眼我一眼瞅得心慌,猜到是在談論自己,可是自己有什么值得談論的地方呢?等到程鳳臺哈哈笑起來,周香蕓跟著茫然地動了動嘴角,又把腦袋垂了下去。 說不到幾句話的工夫,琴娘就回來了。程鳳臺直問她好不好治,琴娘很保守地說先吃兩帖藥試試看,也沒有往深了說病因病理什么的,反而顯得高深莫測。程鳳臺當場許諾了她一份厚禮。 把琴娘送回去,周香蕓手里的銅爐子早熄滅了,他還牢牢地把這塊冰疙瘩捧在手里,一副傻氣。程鳳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身上,認真想了一會兒,倒是有那么兩家鋪面,過年也有伙計住著照看,可以留人。不過周香蕓有著nongnong的旦角女氣,看上去和大姑娘沒有什么兩樣,又柔又美,好人見了都得起了歹心,和大小伙子們起居一處,說不出來的不安全。別回頭擦槍走火被日了,商細蕊回來還要跟他拼命。程鳳臺是想了又想,最后說:“去小公館?!崩细鹨慌哪X門,心里大呼二爺英明。 曾愛玉挺著個大肚子平時大吃大喝不見怎樣,程鳳臺一來她就活不了。裹著毛毯,額頭上搭著冷毛巾,臉色蠟黃。程鳳臺進屋就先拍了拍曾愛玉的大肚皮:“好閨女?!痹鴲塾褚话驼拼虻羲氖郑骸昂罢l呢你!別占便宜!”程鳳臺也不在乎,笑道:“你就別裝死了,吃的嘴角還沒擦干凈?!痹鴲塾裉植磷?,才發現上了他娘的老當,坐起身來直翻白眼。程鳳臺坐到她對面,翹起兩條腿擱在茶幾上,點了一支香煙,把火柴盒啪一下甩在桌上老遠。他笑瞇瞇的時候,總像是不懷好意似的。周香蕓私下里聽商細蕊把程鳳臺叫做臭流氓,但是看程二爺風度翩翩彬彬有禮的樣子,極其紳士的一個人。今天到了這會兒,周香蕓才瞧出流氓味兒來了。 程鳳臺笑道:“我把這孩子放在這里存幾天。你不用管他什么,就跟著你吃三頓飯罷了?!?/br> 曾愛玉看了看周香蕓,冷笑道:“才幾天就換人啦?還越吃越嫩了!” 程鳳臺不跟她解釋,掐滅了香煙站起來:“走了!”他從頭到尾沒和周香蕓說過兩句話,覺得小孩子還不成個人,呆呆愣愣,沒有可說的。周香蕓從頭到尾也沒敢正臉看程鳳臺一眼,他一直感到很緊張,很害怕,程鳳臺這一走,周香蕓頓失所依,更害怕了,望著程鳳臺離去的方向發了半天呆。 第92章 南京的秦淮河邊,時值除夕,別家買賣歇業的歇業,封箱的封箱,只有這一帶紅紅火火的,比尋常日子更要熱鬧幾分。來燕橋南,有那么一間閣樓里,燈點得幽幽的,河水倒映著燈籠的紅光,再把紅光反映到屋子里,就看屋里玻璃水似的一片瀲滟,外頭河上有人在唱評彈,聲音隨著水光搖曳,鬧中取靜,適宜極了。 商細蕊和李天瑤并排躺在羅漢床上。商細蕊盯著瑩瑩水光,盯得久了,身子像乘在一艘小船里輕輕飄蕩著,然而這艘小船也是載不動許多愁。從北平到南京,這一路上他都很低落,本以為出趟門,吃吃喝喝能散開了心,實際上還不如待在程鳳臺身邊,聽著他碎碎叨叨說點話。用不著人批評,商細蕊也知道自己幼稚極了,每次遇到真正的挫折,他總要抑郁很久才能釋懷,他太容易焦慮了。但是杜七說這正是頂級藝術家的特征,敏感,脆弱,易受傷害,肚子里裝著水晶做成的心肝,雖然光華四射,跌一跤也就跌碎了。杜七舉了古今中外幾個例子給他聽,有自殺的,發瘋的,割耳朵的。聽得商細蕊摸摸自己的耳朵,心里瘆得慌。在梨園行里,頂級的戲子往往也沒有好下場。這世上大凡天才都是殊途同歸的。商細蕊堅信自己是個天才。 商細蕊發呆不高興。李天瑤一路上像個說相聲的那樣說學逗唱哄著商細蕊,還是單口相聲,哄也哄累了,現在要歇一歇了,在那邊捉著窯姐兒的手,糾纏道:“好姐兒,給我口煙抽?!?/br> 窯姐兒笑道:“要抽煙去煙館,我們這里沒有的?!?/br> 李天瑤又是求饒又是按著窯姐兒咯吱她,窯姐兒纏不過了,從一個暗箱里打開鎖,捧出抽大煙所使用的十八般武器,手法嫻熟地給李天瑤燒了一泡。李天瑤解了癮,提了神,重整旗鼓哄逗商細蕊,給窯姐兒使了個眼色,把煙槍那么一遞。窯姐兒立刻柔軟無骨地依偎到商細蕊身邊,把煙嘴塞進商細蕊嘴里。商細蕊發著呆,冷不丁嘴里就搗進來個棒槌,唬了一跳。 李天瑤笑道:“這玩意兒比酒還解悶。你試試,抽兩口,保準什么煩心事都不想了,立刻就做神仙?!?/br> 窯姐兒半拉身子都纏了上去,扭腰發嗲,一定要商細蕊抽一口,加上李天瑤在旁邊殷勤勸誘,商細蕊躺迷糊了,也實在是悶極了,居然真的嘬著嘴吸了一口煙,一口之后又是一口。李天瑤破了商郎的戒,與窯姐兒對望一笑,有那種拉人入伙的調皮快樂。然而商細蕊抽了小半管子大煙,一攤手,把煙槍扔給李天瑤:“沒感覺,嗆死我了!”回頭發現窯姐兒的一只手擱在自己褲襠上慢慢揉著,便很嫌棄地用兩根手指捏著窯姐兒的手,將她拎走,躺那繼續孤獨地發悶。 李天瑤搖頭嘆息:“我算知道你怎么就那么想不開了。你說說你,不愛抽大煙,不愛賭錢,不愛嫖妓,你愛什么,你就愛唱個戲。戲上出了岔子,可不就天塌了嗎?”說著摟過窯姐兒親了個嘴,道:“人吶,就該多分分心,哪樣都愛一點。萬一有一樣崩了,還有別的指著活?!?/br> 商細蕊聽著搖搖頭:“吃喝嫖賭都試過了,我就愛不了別的?!边@么說著,腦海里閃過程鳳臺的影子,不過他當然不會把這宣之于口,想了想說:“哦,我是挺喜歡吃的?!?/br> 李天瑤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有喜歡的就好辦!”說著披衣服起來要帶著商細蕊去吃好吃的,商細蕊聽見吃,心里總有三分興頭。又想到戲子們為了保養嗓子,大多偏愛淮揚菜,精致太過,滋味不足,在這南方地界上,肯定是吃南方菜無疑了。商細蕊可是大口吃rou的山東漢子,哪吃得慣那些精工細作的魚蝦菜蔬,不由得抱怨道:“這里沒有可吃的?!崩钐飕幰槐谧咭槐谡f:“我們上畫舫里吃烤羊rou,羊rou愛不愛?船里四面通風,省得煙熏火燎的,還有燈可看——你多穿一點兒,夜里河面上可涼著呢!”李天瑤把要吃的囑咐了一遍給老鴇,與商細蕊攜手下行。為了使姑娘和客人登船方便,免受風雨,香樓之下專門用青磚砌出一間室內碼頭叫做水門,水門外面一步之遙就是船舷,倒也用心別致。李天瑤忽然道:“商老板稍等我片刻,我去給你師姐打個電話?!崩钐飕幦チ?,商細蕊站在水門待著,像待在一件小小的囚室里。因為四壁空空,所以特別能夠收音,聽見李天瑤在那打電話,頤指氣使地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家喂奶帶孩子,少問男人的去向!……嘿!摔孩子?孩子是我一個人養的?沒有你的份呀?你不心疼你去摔,把那幾個大的都摔了!你懷胎十月不容易,我還不容易嗎?……我美著呢!和你商小師弟在一起!還有誰???商細蕊??!……我睡他做什么!我帶他來睡女人!逛窯子呢!……愛信不信!”說到這里,李天瑤沉默下來,估計是電話那頭罵得很慘,他沒有回嘴之力,只好喊道:“商老板!商老板!快來給你師姐說兩句!”商細蕊很局促地跑上樓,對著聽筒喊了一聲崔jiejie,其他一句來不及講,李天瑤就朝電話里罵:“少他媽的盡說廢話!后悔有今天,一早就不該和我斗!摟著孩子好好琢磨去吧你!”說罷就撂了電話,臉上的神色非常暢快,吃飯時胃口也特別的好,獨個兒吃了半斤的羊羔rou,喝了半斤的冬釀酒。 李天瑤與商細蕊這一位崔師姐的故事,在一般人聽來是很稀奇的。兩人不顧商老班主的反對執意結婚,而且婚后崔師姐就封戲了,不知情的總以為他們是夫妻恩愛,感情融洽。事實上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李天瑤打從第一面見到崔師姐,兩人就八字不合,時時犯沖。崔師姐唱的也是生角兒,他們在臺上搶風頭,搶戲碼,可是京戲舞臺畢竟是男人的天下,崔師姐爭強好勝不讓須眉,李天瑤就拿男女之別來貶低羞辱崔師姐。到了臺下更加互不相讓。兩人爭風吃醋,從男人搶到女人,李天瑤勾引了崔師姐心愛的姑娘,崔師姐曾撲到某位豪客的床上去打斷過李天瑤的鼻梁骨,鬧得很不上臺面。這當然都是聽說的事情,那時候商細蕊還太小了,不懂這些,況且家丑不可外揚,商菊貞也不許人議論。后來崔師姐和李天瑤打賭打輸了倒是真的,商細蕊親眼看到崔師姐雙目含淚,當眾發誓不再唱戲了??墒抢钐飕幷f你嘴上發了誓,背不住我走了你就唱上了,你要么給我當丫頭,要么給我做老婆,我得看著你才放心。崔師姐立刻收起眼淚,指著李天瑤的鼻子說姑奶奶現在就嫁給你,你不娶你就是王八,姑奶奶折騰不死你。 梨園兒女多奇志,這種常人看著匪夷所思的情節,在梨園行里也沒有傳唱很久,說起來都說是崔師姐脾氣太大了,李老板又愛胡鬧,所以沒什么可說的,一對荒唐人罷了。商細蕊依稀地對崔師姐印象還行,只因為她是為數不多的不做富人妾的女戲子。李天瑤嘴里吃著大rou還不歇著,很得意地同商細蕊說自己在家里是怎么整治崔師姐的,使她一個接一個的生孩子,哪兒都去不了,什么都做不成。商細蕊對這種家長里短一點想法也沒有,哼哼哈哈兩聲,埋頭吃rou。不過窯姐兒對這種話題卻是很捧場的。她們失去了端端正正做人婦的機會,于是也希望其他人婦和她們殊途同歸,一樣沒有好結果,在那使勁地攛掇李天瑤多說一些。李天瑤喝多了,也說多了,漸漸抖上了威風,商細蕊就更不愛搭理了,被他冷落的窯姐兒此時派上了用場,攥著一雙火筷子挨在身邊坐著,替商細蕊一片一片翻騰烤rou。正在這一群狗男女其樂融融的時候,就聽大門嘭的一聲巨響,來人把船踩得往下一沉,冷風倒灌進來,吹熄了兩支紅燭。簡直是三俠五義里俠客一般的出場。那婦人懷里抱著個嬰孩,身形氣勢十分彪悍,如果剪了頭發脫去裙釵,看上去和男人也沒有什么區別。她進得門來二話不說,沖到李天瑤面前劈手就給了一個耳刮子。李天瑤被打得糊涂了,迷蒙著定睛一看,火冒三丈:“你個臭娘們兒!反了天了!”他擼起袖子還不待打回去,婦人猛然呵斥一聲:“你看我敢不敢?!”說著,居然將嬰孩從窗口捧出去騰空懸在河面上!裹孩子的被子掉進水里了,孩子被冷風一吹,伸胳膊蹬腿哭得凄厲,他掙扎得那么厲害,讓人擔心再過一會兒婦人就要抱不住他了。 商細蕊本來嘴里含著一塊rou,一邊嚼一邊看,看到這里也被震住了。更別說李天瑤。李天瑤膝蓋一軟,咕咚跪在地上,臉色慘白得說不出話來。婦人旗開得勝,把李天瑤脫在地上的皮鞋朝他一踢,命令道:“穿上!”李天瑤四腳朝天穿上了鞋子。婦人接著一抬下巴:“走前頭去!回家!”李天瑤就像受到押解的犯人,垂頭喪氣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頭,也不敢招呼商細蕊了,因為沒有這個臉。婦人把他惡狠狠地盯了一眼,然后迅速把自己的皮毛坎肩脫下來包住啼哭的孩子,對向商細蕊卻是和顏悅色的:“十幾年沒有見面了,細伢子長得這么大了。你在南京多留幾天,???過年上家來吃飯?!?/br> 商細蕊方才躬身喊了她一聲崔師姐,心里想,你這么摔孩子打漢子的,我可不敢上你家吃飯去。 李天瑤人去樓空,商細蕊在窯子里一刻也呆不住,自行去旅館歇下不提。他這趟來南京為的是避避風頭散散心,因此誰都沒有告訴,行程安排得很秘密很低調??墒抢钐飕庺[的這一出實在太好笑了,沒有兩天南京梨園界就傳遍了,問起來當時的情景,自然落不下還有一個商老板。商老板遠道而來,焉有默默無聞之理?隔了一天,有車子停在旅館門口來接他,是錦師父派來的人,商細蕊也沒敢發犟,就是心里累,錦師父這人矯情,小性兒,知道他不告而來,一會兒不知要怎么發作呢。 果然到了錦師父的宅子里,一座帶池塘樓閣的小院,錦師父并不出面,把商細蕊晾了好久。其他做師父的看見徒弟紅火起來成了角兒,多少都有點籠絡的態度,更別說錦師父并不是商細蕊的嫡親師父。這種半道相認的師父商細蕊至少有一只手那么多,可見錦師父的確是愛使性子的。商細蕊那個急躁的脾氣,喝了兩杯茶就不耐煩得在屋子里滴溜溜轉悠。門忽然一開,錦師父有請。 錦師父拿得好大的架子,撂著商細蕊干等著,他自行在臥房里睡午覺,這會兒披著衣裳小口抿著參茶,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商細蕊立在房中喊了一聲錦師父,像是還在他手下學徒似的。 錦師父仍然垂著眼睛,冷淡地說:“商老板,您別呀,我不敢當你師父了?!彼怀C情上了,仿佛受了多大的氣。 商細蕊默不作聲站在那里,也不撒嬌也不求饒,看著錦師父穿衣洗漱,坐到鏡子前描眉撲粉。他們那一代的男旦有好些個都是這樣的風氣,日常生活里也要化著妝,佩香囊,穿顏色鮮艷的綢緞褂子。錦師父瞅了一眼粉盒,又瞅了一眼商細蕊,心說這傻小子。商細蕊呆了一呆,這才上前替錦師父化妝。錦師父問他:“我聽說你在北平受了委屈,怎么,受了委屈就躲著人了?這么不中用,以后可別說跟我學過戲!” 商細蕊抿抿嘴唇不答話。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才幾天的工夫,事情就翻山跨海傳到南京來了。商細蕊覺得丟人極了,好比心口生了一個瘡,根本不愿給人看見。 錦師父臉上敷得了粉,自己提筆朝鏡子畫眉毛,道:“不就是個老姜頭嗎!也能把你臊成這樣!那天我要是在場,能罵得他屁都不敢放一個,你信不信?過去你爹還活著那會兒,他走哪兒都是你爹的陪襯,我看就是積年怨恨,存心報復在你身上?!?/br> 商細蕊低頭把弄錦師父的一只琺瑯懷表,哦了一聲,說:“那又能怎么辦呢,他是師伯父?!?/br> 錦師父把眉筆重重一擱,扭頭憤恨地對商細蕊說:“說白了,老姜頭稱稱才有幾兩重?時至今日,那把老骨頭的名聲哪還能和你相比。壞就壞在他是你師伯父,傳出去,你就是被師門申斥過的人,名不正言不順,這才叫不好聽呢!”商細蕊被說得疼了,神情微微一變:“反正我學戲學得雜,師門多著呢!不在乎這一個!”錦師父怒道:“放屁!那是你商家的嫡親師門!是你安身立命的正根兒!能和別的一樣嗎?”商細蕊心里也知道這個理兒,就是不服而已。 錦師父看向鏡子里自己的影子,年過半百的人,頭發也見白了,臉皮起了褶子,打扮得花紅柳綠,難免顯出幾分怪異??墒窃谧约貉劾?,他還是當年那個機巧驕縱的錦帛兒,那是能和寧九郎平起平坐的角兒! 錦師父癡戀地望著自己,忽然問道:“這件事,寧老板是怎么說的?” 商細蕊道:“九郎給我打了電話,寫了信,叫我只管安心唱戲,其他的不用放在心上。待到時日久了,是非曲直自有公論?!?/br> 錦師父冷笑道:“真真是風涼話!他寧九郎當年要是遇上這樣的事,他有本事鬧到皇上跟前去討說法!隱退幾年,倒成了世外高人了。虧你一口一個九郎,把他當親師父一般敬著?!奔偃鐚幘爬晒芰松碳毴锏氖?,錦師父才不懶得插手呢。寧九郎管不了商細蕊的事,錦師父就非要管一管不可了。再說了,商細蕊好歹算是他的徒弟,下過一番功夫調理的,如今出落得這么大出息,說出去是個叫得響亮的人物,給他增色不少,哪能讓別人給害瞎了。錦師父與商細蕊面對面,說:“得了,可憐孩子,除了我,你也指望不上別的什么人。誰讓我和你爹是老搭子呢?這就打發人把你行李收拾過來,你在我這里住著,看我替你布置!”說罷還很俏皮地用指尖點了一下商細蕊的鼻子,帶來一抹香氣。商細蕊摸摸鼻子。錦師父的氣質語態像極了一個十八九歲的靈巧少女,商細蕊根本趕不上他的思路。商細蕊只能在臺上當一個少女。 錦師父當夜就招來了戲界和文化界的老朋友們吃火鍋,由商細蕊做主角,大家說說笑笑互相吹捧。商細蕊本不擅長這些應酬功夫,現在做來,更是強顏歡笑。吃完了晚飯,總有夜里十一點了,又攛掇商細蕊換上戲裝在亭子里唱一折昆曲來聽,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起哄著伺候他換衣裳,把他當個太子一樣,根本沒法推脫。商細蕊心里雖煩,但是今夜的笛子是極好的,打開嗓子之后,立刻拋卻了紅塵俗世,一心一意都浸沒在戲里面。錦師父笑吟吟地湊在人耳邊低語著,歇不歇望一眼商細蕊。身后那一方小池塘,在寒夜里就像一大塊冰在慢慢化著凍,微風一吹,小亭子里涼得透了心,客人們一個個揣著暖手爐,商細蕊凍得臉頰都木了,唱著唱著打了個氣動山河的噴嚏出來,把笛子驚得走了調。大家都笑了,說:“罪過罪過!可凍壞了商郎了!”不待商細蕊換下戲服,客人中間最有威望的那一個文化名宿雅興大發,牽著商細蕊的裙角在水衣上潑墨寫就兩句詩詞。如果換做一個懂行的,能得到名宿的墨寶那是喜不自勝了。偏偏商細蕊是個文盲,看見戲服沾了墨點子,那就別提有多心疼了。寫完詩,名宿捏著商細蕊的手坐下敘舊,和藹地說:“你錦師父剛才說讓你去我那唱兩天戲?” 商細蕊聽了,抬眼看向錦師父,眼神很不善。都是這路里趟過來的,不用細想就知道唱兩天戲是什么意思。 錦師父打天下的手段大約全是些風流手段,年輕時親自上陣,年老以后自有徒弟替他籠絡人心?,F在說要替他布置,原來竟是這么個布置法兒!這哪行得通!他現在已經有了程鳳臺了呀!可不能在別的人床上撒嬌討好處了! 那名宿不等商細蕊婉拒,便說:“可是我今天一聽你的《尋夢》就知道,商郎心里有人了,是不是?” 名宿果然是名宿,在戲上居然能有這份領悟,也算是個知音,商細蕊點頭道:“您圣明!”因為夜深了,他只換了戲服也沒有化妝,少年的素臉,臉頰鼻尖凍得粉紅可愛,特別誠懇老實,楚楚可憐。老頭禁不住心頭一陣遺憾,向錦師父笑道:“你看看你,還凈不信!這是個癡心的孩子,你可別擺布他啦!”說罷由商細蕊送他上了車,一行人也都散客了。 商細蕊返身回來就準備和錦師父鬧不痛快了,今非昔比,他已經是個角兒了,錦師父還暗地里干這種勾當可不行!結果錦師父先發制人,脾氣火在他前頭,坐那把背影朝著他,尖著嗓子像唱戲似的喊:“心里有人了!有人怎么了!這行里多少人就毀在真心人這三個字上面了?你從小在梨園行里長起來的,還能不知道?真有人了不如就別出來唱了,好好當你的水云樓班主,干干凈凈守著心里的人!別出來唱戲還搭架子!光看得,摸不得,有多掃興的!” 商細蕊過去雖然也沒有守身如玉,但是他頂恨這種拿伶人當娼妓的口吻,整個兒本末倒置了,就好像人人都是沖著他的艷名才來捧他的戲的。如果換個其他什么人說出這種混賬話,他準要三步并兩步,上前一腳把人蹬在地上。錦師父畢竟是師父。商細蕊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回到臥房里把門碰得山響,他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走了,南京也不待著了,回北平去,橫豎就沒有一塊清凈地方! 第二天,商細蕊為了避開和錦師父在飯桌上打照面,特意避開飯點才出房門。出門一看,錦師父守株待兔在廳里坐著,面前滿桌的飯菜都倒扣著碗蓋,顯然是在等他吃飯。這時候錦師父已經換了一張面孔,待他和顏悅色的,說道:“剛睡醒呀?還不快過來吃飯!別等菜都涼了!”一面讓仆人把碗蓋都揭開,一面親手給商細蕊夾菜舀湯,笑說:“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一頓能吃下一桌獨席,一覺能睡到日上三竿。你錦師父是真老啦,天一亮就睡不著覺,索性起床給你燉了一道蟲草老鴨湯,最潤肺了?!?/br> 伸手不打笑臉人,商細蕊只好很隨和地喝了湯,聽錦師父在旁邊絮叨說:“你這孩子就是倔,倔還倔不對地方。你錦師父是看著你長大的,和你爹又相好,還能害了你嗎?心里有人了你不早告訴我聽,我要知道了,哪至于巴巴地弄這出!現在倒好,竟是被外人看出來了,顯得我們師徒情分有多薄的!我心寒??!” 商細蕊聽錦師父完全轉變了態度,倒好像真是自己對不起他一樣,何況畢竟是師父,也不好輕易地翻臉交惡。商細蕊心里有點尷尬,借著吃飯拿碗擋臉,稀里糊涂一頓大嚼大咽。錦師父是縱橫商政兩界的交際高手,商細蕊的為人他了如指掌,深知只要把話說甜了說軟了,商細蕊就沒有不服的道理。于是錦師父使出手段,伏在自己徒弟耳邊悉悉索索說小話,一邊說著,還要不時搡一下商細蕊的肩頭,正是一種向男人撒嬌的姿態。錦師父的意思,竟是要商細蕊拜一位大人物當干爹!那位大人物的名字講出來是真正的大名鼎鼎,哪怕商細蕊再怎樣對政治一竅不通,這位大人物他也必須是認得的。何止認得,早年也曾有過一點交情,在商細蕊跟錦師父學戲那段日子,一起陪著大人物吃過飯,聽過戲。那時候大人物還未高升至此,已經是錦師父的入幕之賓,并且在戲界很有一些威信,有時發表評論指點江山,頗有一番見地,是個真格兒的行家。因為身份特殊,他所發表的意見通常也沒有人敢反駁。大人物過去曾對寧九郎打趣說:你是“梨園尚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就該封個“梨園御史”當當,專門參詳你們這些王侯將相!九郎聽后直呼不敢,但是梨園御史的諢名卻也傳揚出去了。 商細蕊詫異極了,對錦師父失笑道:“這怎么使得!師父別哄我!” 錦師父正要說話,拉胡琴的喬樂喬老板不等下人通報,搖頭晃腦地推門就進來,身后還跟著一個李天瑤。李天瑤在家枯熬了兩天,等臉上的巴掌印子消干凈了才重新出來抖擻精神,他先向錦師父問了安,看得出來和錦師父平時走動得也很勤。喬樂繞到錦師父背后,拿錦師父的勺子直接從砂鍋里舀了老鴨湯喝,頭也不抬地說道:“我在門口遇著小李了,就給一道帶進來。省得你這深宅大院那么大規矩,讓人家天寒地凍干等半天?!彼搅隋\師父宅子里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樣,嫌鴨子湯油膩,喊下人給他泡茶來,并且在飯廳隨意地抽香煙、咳嗽、吐痰。這座深宅大院里的規矩一點也落實不到他的身上。錦師父那樣細致潔癖的人,竟然對喬樂縱容得很深,沒好氣地瞅了他一眼,也不去數落他什么,朝李天瑤笑道:“小李來得好,你和蕊官兒要好,我也拿你當自己人,這里正有一個主意和你商量?!北惆褎偛拍欠捰终f了一遍。 李天瑤聽了,拍案叫絕,替商細蕊高興上了:“這敢情好??!劉委員說的話就跟圣旨沒兩樣,他老人家能站到我們商老板這一邊來,誰要放屁之前還不得掂量掂量嗎!” 他們唱戲的拜幾門干親是很常見的事情,那些沒有靠山的戲子,來一個縣長夫人就夠他們磕頭喊干娘了。商細蕊出身梨園世家,因此省去了許多干爹和干娘,不料想成年成角兒了,反倒晚節不保了。錦師父給商細蕊找的這個爹,名頭之大地位之高,既讓人受寵若驚,又讓人心里犯猶豫,商細蕊畢竟還是存著兩分清高的,要他攆著人喊爹,總歸拉不下臉來。 喬樂嘬著茶葉,此時把茶葉梗子往茶杯里一呸,搖著腦袋插嘴說道:“真叫餿招!劉漢云那個老犟頭,面酸心狠,光會調理自己人!他家三小姐是怎么沒的?商小子以后冠了他的姓兒,蓋了他的戳兒,不也只有俯首帖耳受他調理的份了嗎!北平那邊愛說什么讓他們說去,總有平息的一天,出來混飯的,受不了這點揉搓還行了?何苦引虎驅狼!” 錦師父眉毛一立:“你個老家伙!這又礙著你什么事兒了!要你多嘴多舌!” 喬樂放下杯子冷笑道:“你的心別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徒弟認了老相好的爹,親上加親,你是夾在中間最熱乎的那個人,兩頭討巧唄!” 喬樂話音剛落,錦師父捉起面前一只瓷筷擱就飛了過去,呵斥道:“快給我滾!”喬樂抱頭一閃,把香煙火柴都揣懷里,走了。 李天瑤自己家里習慣了打打鬧鬧雞飛狗跳的,對這一幕不以為奇,無聲地笑了兩笑。商細蕊也不好意思表現得大驚小怪,而且錦師父管相好的叫劉委員,管喬樂卻叫老家伙,里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打出血來都不算個事兒。錦師父扭頭微笑道:“你別聽老家伙胡說八道,你認了劉委員一聲爹,他在南京你在北平,兩不相干的,他能調理得著你?他的干兒子多了去了!按大小資歷也輪不著你現眼呀!先把面前這一關過了再說罷!話都傳到南京來了,等你回去,指不定老姜頭不依不饒的怎么敗壞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