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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鬢邊不是海棠紅在線閱讀 - 第61節

第61節

    商細蕊問道:“他唱的不錯,你的胡琴也不錯,你們叫什么名字?”

    這捧哏的不及逗哏的調皮可愛,一張刷白的書生臉,低眉順目,很有點涵養和城府似的。他看在商細蕊掏錢多,不得不留下敷衍幾句,但仿佛是不大愿意和一個少爺家過交情,欠腰笑道:“咱們哪配有個正經名字,說出來招人取笑。張三李四您隨意,您叫一聲,咱準答應?!鄙碳毴锉阋膊缓米穯柫?,另說道:“聽口音是天津人?”

    “是了您吶!”

    “準備在天橋待多久?”

    捧哏的笑了:“要吃得飽飯,留個一年半載也無妨。要吃不飽,過了年就回家去?!?/br>
    商細蕊點頭道:“我得空了還來捧你們?!彼苣荏w會賣藝人的艱難,從程鳳臺褲兜掏出卷錢,數了二十塊添上。這回連逗哏的那位看得都是一呆,想過來道謝,商細蕊卻轉身走了。

    商細蕊這一扭過頭,就與程鳳臺嘆氣,說侯玉魁的幾個徒弟不像話,先是不如王冷一個姑娘家,現在看來,連街上說相聲的都比他們強。又埋怨水云樓的幾個師兄只知道抽鴉片賭錢嫖妓女,把嗓子都敗壞了,及不上賣藝的嗓子中聽。程鳳臺還有什么可說,哄著他寬心而已。兩人一邊說,一邊往前頭走,冷不丁的商細蕊的手腕子就被人捉了一把。程鳳臺還沒反應過來,商細蕊奮力就是一拽,直把來人拖行幾步拽到眼前,那人還是狗皮膏藥似的不撒手,一面唉唉叫喚道:“商老板,是我!是我呀!”

    老弦兒從野孩子那里得著信,聽見說商細蕊在天橋,立刻飛奔過來找便宜。商細蕊見了他,又生氣又惡心,又有點無可奈何,甩了好幾下手才把他甩開,嫌惡道:“撒開!快撒開!你身上什么味兒!”

    老弦兒聞言,心虛地將袖口湊到鼻下嗅了嗅。他近來的生財之道,就是去城北亂葬崗扒尸首,橫死的都是天冷凍死的路倒尸,身上當然沒有值錢之物。但是有時候運氣好,包金的牙齒,女尸的長頭發、銅首飾,乃至好一點的衣服鞋子,都是可以拿來換錢的。老弦兒在死人身上都能榨出四兩油來。這大冷天的,尸首都凍成冰棍兒了,好像不至于沾上腐臭氣,如此嗅過之后,便又大膽地拉住商細蕊的手,懇求道:“蕊官兒,活菩薩,施舍兩個錢來救救命,這天可要冷死我啦!”

    商細蕊皺眉道:“沒有!”

    老弦兒搖搖他的手,既無賴,又可憐:“我剛才看見你給說相聲的賞錢,好大方!一下就給二十塊!蕊官兒是真出息了,要是早生幾年,不得進宮里給皇上老佛爺進戲了嗎?你干爹的俸米得留給你吃著!那還了得嗎?四品的供奉!趙大腦袋見了你,都得給你打千兒!”

    提到這茬,商細蕊也不急著甩開他了,說了一句:“哦,我和九郎給皇上唱過戲呀,也沒什么特別的!”

    老弦兒早知道這件事,舊事重提,就為了找話頭恭維他,把商細蕊夸了個內外通透:“前幾天的趙飛燕,我蹲在大門口聽啦!蕊官兒,唱得好??!我聽著意思,比九郎當年還嬌俏!”

    商細蕊被他搔到了癢處,羞答答地說:“哪里的話。九郎一定更勝于我,九郎是老了?!?/br>
    老弦兒說:“嗨!別的不說,就說如今唱戲都接了大喇叭,那還有什么意思,還有什么可聽的?蕊官兒敢撤了喇叭用rou嗓子唱,就是真能耐!是真角兒!”

    程鳳臺知道這樣一來一去,多久都沒個完,把那卷零錢一整卷地朝老弦兒一拋,撥了撥手。老弦兒好似一只貪食的老狗,躥起半身,就把鈔票叼在手里。他得了錢急著去賭場,就不和商細蕊一個傻小子玩兒了,糊弄兩句,倒退著小步跑了。商細蕊剛被他捧上癮頭,這樣戛然而止,倒還有點失落似的。

    程鳳臺笑道:“零錢都花完了,我們直接去吃飯看電影吧?!?/br>
    商細蕊照習慣看看手表,一看哎呀一聲,手腕子上空空如也,哪還有手表:“準又被老弦兒偷走了!”老弦兒偷了他不止一回,他拔起腳來就要追,氣勢如同一門小鋼炮。程鳳臺連忙摟著他按住他:“算了算了商老板,回頭再給你買一只,和那么個小老頭計較什么?!焙鋈恍闹虚W過一念,急道:“你那戒指還在不在了!”

    不知老弦兒是嫌戒指不好擼,還是覺得鉆石太貴重,沒這份狗膽下手,那只戒指還是好好地戴在手指上閃爍著湛湛藍光。兩個人都松了一口氣。在這僥幸的心情下,丟一只手表也沒那么可恨了。

    程鳳臺道:“讓你愛聽他吹捧!這老頭既然見過大世面,還能真心與你說戲?不過呢,既然是舊相識,人又落魄了,你接濟接濟也沒什么,不必每次見了面都跟遇見鬼那么嫌棄?!?/br>
    商細蕊道:“你怎么知道我沒有接濟!我一來北平就讓他留在水云樓做事,他凈出岔子!還偷東西,偷也偷得蠢,絞我戲服上的珠子送當鋪,我能不發現嗎?后來讓他吃一口閑飯,他還攛掇小孩兒們抽大煙賭錢!為老不尊!活活氣死我!”他握緊拳頭揚了揚:“要換成個沒交情的路人,我準把他抓進巡捕房!太討厭!”

    程鳳臺側臉聽著,瞅著他微微笑。商細蕊瞥見一眼,問道:“看我干什么?”

    程鳳臺笑道:“我看商老板其實挺好的,也不是真那么沒心肝?!?/br>
    商細蕊一扭下巴,不屑于回嘴。

    這天一連看了兩場電影,在外面吃了兩頓飯,完了開開心心回家,一敲小院兒的門,門居然開著。小來一個人在家里的時候,從來是把門拴緊的,商細蕊疑疑惑惑地喊了一句小來,就聽小來一連聲地道:“回來了回來了!”鈕白文臉色很著急地從里面大步走出來,迎面把商細蕊朝外推搡:“小祖宗!你可回來了!可等了你一下午!跟我走吧!路上和你說話!”他轉頭向程鳳臺擠出一絲笑:“二爺,勞駕您,還得借您的車一用!這七少爺不知上哪玩去了,現在還不來!”

    程鳳臺沒什么可說的,三人上了車子,鈕白文從車窗里探出頭,向小來囑咐道:“別管有多晚!七少爺一來就讓他去梨園會館,記著??!”

    小來奔出來點頭答應,神色也是很倉惶。

    程鳳臺玩笑道:“鈕爺怎么了,哪有大戲,讓咱們商老板去救場?”鈕白文勉強笑了笑,他自己心里也很緊張,還要撐著給商細蕊寬慰,壓低著聲音,鎮定道:“商老板,姜家老爺子可在梨園會館里等了你一下午了,派人上家來催了三遍。待會兒你去了,他說什么都別頂嘴,聽我的,???”

    商細蕊呆了一呆,才想起來姜家的老爺子是誰,不就是他那個有名無實的師大爺嘛!奇道:“他找我做什么?”

    鈕白文嗨呀一聲:“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是老商爺的忌日?姜家在梨園會館給老商爺擺了祭奠,把能請來的角兒都請來了,等不著你,誰都不許散。沅蘭幾個水云樓的要去上香,倒被攔外頭了,我怕他們幾個鬧事,就把他們勸回去了……商老板,這勢頭不善??!逼你單刀赴會,里頭準有扣兒等著你!”

    商細蕊聽得也有些忐忑,橫想豎想,也沒想到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得罪了這位師大爺,皺眉道:“難不成就是上回《趙飛燕》和《摘星臺》撞了戲的緣故?也不至于吧!”

    鈕白文道:“那誰知道呢!保不準就是這上頭結的怨!”

    程鳳臺搖頭嗤道:“鈕爺,我就忍不住就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們唱戲的人呢,單個兒看都是伶俐可愛,聚在一起就顯出風氣太差!勾心斗角,暗地里的小動作、小成算、小坑害,忒不上臺面!男人涂脂抹粉地唱著唱著,都唱成了一副娘們兒心腸!”

    鈕白文笑道:“二爺這是連我一塊兒罵進去了。不過話倒是不錯,咱們這行里的臟爛不上臺面,外人看不了,我自己都嫌牙磣!”他一拍商細蕊的胳膊,又道:“您這一個商老板是與別個兒不同的,我和他半拉師兄弟好些年,受多大罪都沒見過他對人起一絲壞心眼。他向來招人妒忌,人排擠他,造他謠言。他自個兒嘟著嘴,坐那抱著肚子慪氣,一坐就是大半晌!這不是,他不害人,人就要害他嗎?”這話把程鳳臺聽得很舒服,他也正是鐘愛商細蕊的與眾不同,簡簡單單,干干凈凈的,沒有通常戲子的復雜陰暗,同時心里也升起一股憤慨:好好的孩子,總欺負他干什么!情不自禁回頭望了一眼商細蕊,對他笑了一笑。商細蕊倒是頭一回知道,自己在鈕白文心目中居然是這樣一個窩囊廢的形象,還什么抱著肚子慪氣,一點兒也不像一個男子漢,讓人無法認同。他記得自己小時候追著惹惱他的師兄滿大街痛揍的場景,那是何等的威風!北平的戲子們熱衷于陰謀和暗算,這不是他的路數,沒法接招了。

    鈕白文對商細蕊嘆氣說:“我師父臨走前讓我照應你,你看看這事鬧的,我心里也沒底了,要是他老人家在就好了?!?/br>
    商細蕊說:“縱使九郎還在北平,也不能替我不是?”

    說話間的功夫就到了梨園會館。他們車子剛一停下,對面又來了一輛車,這輛車一路急剎過來,差那么一點就要相撞了,在老葛的驚呼聲中堪堪停在半米之外。杜七從駕駛座上跳出來,臉色也很不好看,叫罵道:“我說!姜大爺吸飽了大煙不消化是不是?這是在折騰什么勁兒?隔了半個城把人叫來解悶子!”

    鈕白文急忙擺手,讓他不要多話,一面也拿出搞陰謀的人特有的鬼鬼祟祟,招呼杜七來商量。水云樓那幾個不上臺面的炮仗筒子不足以謀,商細蕊身邊這么多起哄的捧角兒的,鈕白文看得出,只有杜七一個赤膽忠心,智勇雙全,心想讀書人的涵養功夫,總該強過于戲子吧?但是鈕白文也看錯了杜七,杜七一聽這意思,哪管什么從長計議,握住商細蕊的手腕道:“我知道姜老頭的用心,他們就是見不得有人比他們好,要殺你風頭。你的新本子全是我寫的,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我替你理論去!”

    商細蕊也不是怕事的人,反手搭住杜七,說道:“我在北平這幾年,一沒欺行霸市,二沒陰損同行,我問心無愧,不怕他們怎么樣?!眱扇苏f著就往會館里走。鈕白文在后面急得哎喲一聲,攔也攔不住,提袍子追了上去。程鳳臺皺皺眉毛跟在后面,心想今天這事恐怕沒那么輕巧。

    因為曹司令嫁女,南北各地的角兒齊匯北平,此時有小一半坐在這梨園會館的大廳里。他們礙著榮春班姜老爺子的臉面,一下午干等著商細蕊,等到現在,已經是滿腹怨氣,渾身懶怠。男戲子默不作聲地抽起了香煙,女戲子手帕捂著嘴打呵欠。伺候的下人來續茶,有個南京來的武生李天瑤笑道:“得了,都續了八回了,再喝就得尿褲了?!北娙寺犃?,都抿嘴忍著笑。李天瑤撇撇茶碗蓋,順勢說:“老太爺哎!您這究竟是跟誰耗呢?待會兒商老板來了,不用您問他話,我都想吃了他了!可熬死我咯!”姜老爺子并不理睬。李天瑤眼珠子左右一動,笑道:“要不然我給同仁們唱一段梆子,解解悶?”

    正說著話,商細蕊和杜七從外頭進來,后面跟著鈕白文程鳳臺。商細蕊一眼就看見供桌上擺著他義父商菊貞的牌位,商菊貞上面一層,擱著唐明皇的塑像。他心里一霎間呆了一呆,環顧四周,全是半熟的面孔,四喜兒也喊到了,坐那晃著脖子剔指甲。商細蕊朝堂上躬身喊了一聲姜師伯。姜老爺子就著燈火如豆,正在吸大煙,垂著眼皮沒搭理,把商細蕊干撩在那里,臊著他,也是一種下馬威。一堂老小干瞪著眼,瞪了足足半刻。這好戲還沒開戲,商細蕊就被眾人的目光瞅得渾身難受。

    鈕白文只得堆著笑臉上前去,輕聲道:“老太爺,商細蕊到了?!?/br>
    姜老爺子仰頭吐出一口煙,哼了一聲:“我耳朵倒是沒瞎!”鈕白文挺尷尬地站到一邊,等他吸完了一個大煙泡,舒展了神氣,方才慢悠悠地倨傲地說:“今天是咱們梨園行祭奠亡人的日子。七少爺,您是拜的是孔圣人,和咱們拜老郎神的不是一路里的。別讓這下九流的地方污了你們讀書人的圣名,您請出吧?!?/br>
    這一番派頭,與當年的侯玉魁何其相似。不過這位姜太爺的做派里,有那么個假模假式陰陽怪氣的味兒,不像侯玉魁那么干硬倔強。

    杜七道:“古往今來,第一流的文人恰是寫戲的。我雖然不是梨園子弟,可是替商老板寫了那么多本子,也算一只腳跨在門檻兒里了。今天給商老太爺上株香,應當應分的?!?/br>
    姜老爺子不置可否。杜七對商細蕊笑道:“我對商老太爺仰慕得緊,商老板別怪我占個先?!彼o商菊貞上完了香,鞠了三個躬。商細蕊還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程鳳臺清了清喉嚨,說:“商老板,您也快祭奠祭奠商太爺吧,完了還得趕戲呢?!?/br>
    姜老爺子眼皮一抬,喲了一長聲兒,道:“這位就是程二爺吧!

    程鳳臺皺了皺眉毛,特別不喜歡他這個聲腔:“沒錯了,正是在下?!?/br>
    姜老爺子道:“程二爺,您是拜關公的,和我們也不是一路里的。怎么現如今也一只腳跨在梨園行,還兼了跟包的活計?”

    這老頭兒從杜七到程鳳臺,一個一個輪著奚落過來,打定主意要找不痛快了。程鳳臺在這種情況下,是絕恭敬不起來的,嗤笑了笑,一副吊兒郎當的紈绔臉皮,擺手道:“那倒沒有。貴行業水老深了,這要一只腳跨進來,不得連泥帶水淹到褲襠里嗎?吃不消?!崩钐飕幝犨@話合意,在那噗地笑了。程鳳臺接著說:“老人家有所不知,我和商老板簽了劇院的合同,合同沒到期,他就是我的財神爺,不得護周全嗎?”本地的戲子們都知道程鳳臺其人。外地來的雖不知道,待咬耳朵的告訴是曹司令的小舅子,也全都恍然大悟了。他們唱戲的一個月幾百塊包銀夠干什么的,要出人頭地,過得好日子,還是得靠貴人們多多打賞多多捧場,說白了,出來唱戲,有八成是唱給貴人們聽的。再看程鳳臺和商細蕊,人人心里多了一份心領神會,暗暗佩服商細蕊從大帥傍到巨賈,在富貴場上腳跟扎得奇穩,真乃行內楷模。

    姜老爺子冷笑兩聲:“護周全!他商細蕊要是個周全人,用不著你們護,自然周全。他要自個兒干點兒不周全的事,旁人可沒法替他周全!”

    程鳳臺還沒回嘴,商細蕊疑惑地一皺眉。杜七先跳起來了,他幾步走到大廳中央,轉了個身,手抄在褲兜里盯著姜老爺子:“老太爺這話說的,商老板正正經經唱他的戲,干了什么不周全的事?非要說不周全,前陣子《趙飛燕》和《摘星樓》撞了戲,擠兌得《摘星樓》半當中走了六七成的座兒,挺慘挺丟人的,這不是一件周全事。您老別是替榮春班出口惡氣來找補的吧?”他冷冷的嘲諷似的一笑,眼神瞟過姜老爺子的長子,現下榮春班的班主:“唱戲的少使花招子,安分把戲唱好了,就是最大的周全了,您說呢?”

    鈕白文驚恐得在心里拍巴掌跺腳,一臉痛惜,心說商細蕊身邊怎么凈是這號不點就炸的貨,姜老爺子與侯玉魁這幾位進宮伺候過御前的老人,是戲子里得道成仙的人物,脾氣最大,自尊最高,能聽得起頂撞嗎?姜老爺子果然又驚又怒,當場把煙槍往桌角上一磕,把那銅煙鍋整個兒磕了下來身首異處,怒道:“令叔父杜大學士當真寫過不少好本子,給咱梨園行添光增彩。就是令叔父現在此地,也得給我這個老佛爺跟前的舊人幾分薄面!你寫的那些個誨yin誨盜的玩意兒,也只有商細蕊拿它當個寶!我再客客氣氣尊你一聲杜七少爺!梨園行的事有我們自己說話,不勞煩你指點了!送客!”

    杜七寫的新戲紅火成這樣,沒有戲子敢說不稀罕,不眼紅的。偏偏杜七的怪脾氣,不許別人唱他的戲,誰唱了,他就要親自打上門去叫罵一番。姜老爺子這話仿佛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戲子們不愿被他代表了心聲,神情都有些著急。鈕白文怕再有好事的給杜七拱火,趕著上前做了個送客的姿態,給杜七使眼色。杜七不接茬,手指尖一推他,眼睛掃過眾人,揚聲說道:“姜老太爺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我趁機也給各位老板一個敞亮話!杜七不才,游手好閑二十余年,荒廢了家學,自然不能夠和叔父打比方。哪怕有幾出本子賣了座,那也是承蒙戲迷的錯愛!我不敢奇貨可居!但是各位老板有想抬舉我的,請原諒我不識這份抬舉!”杜七說到這里,拿手往商細蕊一比,正色道:“要不是遇見商老板,杜七此生未必會去寫戲。遇見商老板以后,杜七此生不必再給別人寫戲。六年四個本子,全是為他度身造的,別人沒法唱,也唱不出這份味兒來!”

    眾人臉色都有些訕訕的不服氣。四喜兒聽到這話,扭脖子嘿地一笑,那份刻薄勁兒全在里面,把嗓子眼兒撮得尖尖的,說道:“七少爺真是!被鬼遮了眼了!商老板吧,他人俊俏,唱得也好,討您的歡心,這都不錯。不過您說偌大的梨園行就沒人能比得過商老板?只有商老板才配唱您的本子,這好像有點兒……”四喜兒眼珠子很靈活地瞟了一圈,一拍巴掌:“那得問問天問問地,問問祖師爺了?!?/br>
    杜七看也不看他,反問說:“商老板當年冒著砸場子潑開水壞名聲的風險把新戲唱下去,扛著罵扛著啐,把新戲唱紅了,各位老板才知道有杜七這么個寫戲的后生,才想抬舉抬舉杜七。我不識好歹問各位老板一句,當年我要是捧著戲本子請您干這票大逆不道的買賣,您敢接嗎?”

    眾戲子捫心自問,問出一片鴉雀無聲。見了蟹粉豆腐才知道螃蟹是能吃的,他們不過是想拿新戲賣賣座掙掙錢,沒有商細蕊那股豁出身家的勁頭。

    杜七道:“我就明說了,杜七的戲本子只為商細蕊一人寫,只給商細蕊一人唱。要不拿他當主角,我就落不下筆。往后各位老板有什么指教就沖我來,再見報上有造謠的,污蔑的,那可別怪我追究到底,不顧交情!”說罷朝商細蕊看了一眼,就拱手告辭了。

    杜七一來一去皆是風風火火,發作得痛快極了。外地來的戲子都覺得七少爺聞名不如見面,一身張狂膽氣,是個符合想象的叛逆文人。杜七因為深知梨園行的規矩,也尊重梨園行的規矩,有些事,他是不好插手,也沒法替代,搶著發發威,好給商細蕊壯膽。留下一個程鳳臺,程鳳臺是不講道理的人,說了要帶商細蕊走,就一定要帶商細蕊走,三催四請地說:“商老板,上了香就走吧。祖師爺教導了:救場如救火,戲比天大!您可不能駁祖師爺的面子!”

    李天瑤又在那噴了一口茶,哈哈地笑出了聲。姜老爺子氣急了,掇過拐棍跺地板,指著程鳳臺道:“程二爺!您別胡攪蠻纏護他的短!今天把祖師爺的像都請出來了,商細蕊就是天火燒了家房子,也得先照規矩聽師門長輩問完了話!”

    程鳳臺笑道:“要不然您老人家說您的,我就在這里等商老板,不礙著事?!?/br>
    姜老爺子眉毛一立:“不相干的人聽不著這話!梨園子弟之外,一律請出!您回吧!”

    程鳳臺仍要嘲弄幾句話,商細蕊開口了:“你去吧,這沒事?!?/br>
    程鳳臺瞅了一眼供桌上的唐明皇,不禁納了悶了,幾個臭唱戲的,規矩還挺多。有這威勢大動干戈,怎么不先把滿天飛的謠言肅清肅清呢?程鳳臺和商細蕊對了個眼神,商細蕊是真不想留他,他只好說:“商老板,我在外面等你?!比缓罄履榿?,一絲笑容都沒有的,冷漠地盯了一眼姜家父子。

    閑雜人等都走干凈了,商細蕊站在堂前,等著領教師門訓話。站在姜老爺子身邊的姜家大爺,一直一言不發的,這會兒拿出幾件戲服往商細蕊身上一擲,眼角露光瞅著商細蕊。

    姜老爺子拿拐杖指著那戲服,厲聲說:“傷風敗俗的東西!還不跪下給祖師爺磕頭認錯!”

    第89章

    眾戲子抻脖子探頭看那幾件戲服有何玄機,值得這樣動干戈。商細蕊垂下眼睛只屑一瞄,就知道那是什么了,氣得站那渾身發抖,心眼里躥火,說不出話來。

    姜老爺子呵斥道:“你給我說說,這是什么!”

    看到商細蕊吃癟,四喜兒可是高興壞了,撿起地上那幾件戲服抖落開,一驚一乍地展示給眾人看,尖聲笑說:“哎呦喂!瞧瞧!瞧瞧這個!有沒有見多識廣的來說說,這是什么衣裳來著?嘖嘖嘖……這要一穿上,露著奶子透著rou的,只怕是八大胡同都找不出這么一件來!倒是也有好處,脫起來還省勁!”他說完,也不等人搭腔,自顧自的笑了一長串。原來這便是前陣子唱《趙飛燕》時,商細蕊穿的那套仿古的留仙裙。裙裝里外幾層,輕紗織就,美得如煙似霧,飄飄渺渺。此刻落在四喜兒手里,隨風抖愣在大庭廣眾之下橫加羞辱,就好比是美人兒垂淚懸了梁,那份凄慘和冤屈。

    商細蕊一步跨上前,刷地奪過戲服,眼睛瞪著四喜兒。四喜兒不敢和他正面起沖突,怕挨揍,哼哼唧唧一步三搖回到自己座位上,看他今天將要如何挨收拾。

    姜老爺子慢聲道:“這是你的戲服?”

    商細蕊道:“我的?!?/br>
    姜老爺子拐杖頓地,臉色一變,痛罵道:“傷風敗俗的混賬東西!你穿的這叫什么!誰許你在臺上這么賣弄風sao!師門的臉都叫你給丟盡了!你爹要是還活著,能活活氣死過去!”

    老頭說話就跟訓孫子似的,商細蕊如今這么大的角兒,他是一點兒面子也沒給留。幾十雙眼睛望著商細蕊,尤其那幾個外地來的角兒,早聽說商細蕊戲妖之名,倒是沒親眼見過他鬧幺蛾子,有點可惜,此時盯著那套妖氣沖天的戲服,很是大開眼界。

    商細蕊高聲道:“這是七少爺親自從敦煌拓片上描下來的衣裳,古代人本來就這么穿,我唱的趙飛燕是漢宮妃子,為什么不能穿?并沒有私自篡改什么!”

    姜老爺子道:“你敢說沒有篡改?趙飛燕是你戲里演的那個樣?趙飛燕她再怎么著都是皇后!你把她演成了個妓女!那些贓事爛事是她干的?我都沒臉說!”

    商細蕊被問得,氣得笑了兩聲。杜七說戲時,一向先要把歷史背景講解一遍使他領會角色。一旦沾上戲文,商細蕊過耳不忘的本領是無人可比的,張嘴就將《史記》、《飛燕外傳》和《西京雜記》中的段子背了一遍。趙飛燕養面首、殺皇子、與趙合德同帳侍寢,全是古人的考據。商細蕊的戲本子是有瞎編的,可這一出還真不是無中生有。眾戲子聽了都覺得很有道理。

    姜老爺子受到挑釁,頓了一頓,冷笑道:“前人怎么樣寫,你就怎么樣唱!那還要戲做什么!干脆上茶樓去說書更利索了!你教訓孩子們倒會說‘咱京戲演的是佳人,不是女人’。自己臟的爛的段子都往臺上搬!”

    老頭這話說來,眾戲子聽得也沒錯。西門慶誘jian潘金蓮,這唱起來橫不能當臺脫鞋扒衣裳不是?茲要看商細蕊到底把這戲演到一個什么尺度了,然而尺度這樣東西,既沒有明文的規定,也沒有審度的法官,尺子只在眾人私心里。外地的角兒們未能目睹商氏《趙飛燕》的風采,光看剛才那件戲服,影影綽綽,似是而非,不好隨便下判斷。本地戲子們心中雖有分辨,這個時候卻是不敢出頭——商細蕊再紅,到底根基淺。姜家在北平有著三四輩子的老資格,樹大根深,與各大報社戲樓都有盤根錯節的交情,勢力太大了!商細蕊尚且在今天挨了這刁難,何況別的人呢!簡直防不??!再說一句老古話: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商細蕊那是與人無礙的愣貨,姜家老少卻是滿門上下的狠角色!

    也有那與商細蕊交情好的,心眼實在的,朝姜老爺子拱手說:“太爺興許沒去看過《趙飛燕》,把詆毀商老板的混話當真了。我是親眼看了全本的,照我這唱了二十年的眼光來看,商老板這戲,真就不為過。咱沒見現在的文明戲和電影么?親嘴摟腰袒著胸脯,啥都有!咱京戲在服裝內容上,往前走一步,也算跟上潮流了!”說完為了緩解氣氛,向左右同仁笑了幾聲,征求共鳴,周圍同仁們也跟著贊同地頷首微笑。

    姜老爺子跟著冷笑了幾聲:“以你二十年的眼光看商細蕊的戲不為過。以老頭子我六十年的眼光,不用看,就知道他大錯特錯!倒是你二十年的眼光準,還是我六十年的眼光準?也別扯什么電影文明戲,洋鬼子猴毛都沒剃干凈,和我們京戲能一樣意思嗎!說出這數典忘祖的話,也該打!”

    姜老爺子在梨園行,還真是誰的面子都不給,想訓誰就訓誰。他這樣一呵斥,戲子們都板起臉來不敢笑了,更不敢再站出來替商細蕊說話。平心而論,姜老爺子記恨水云樓擠兌了榮春班是真,看不慣商細蕊恣意縱橫,顛覆了京戲的傳統也是真。打從商細蕊進北平開始,老頭手里就攥著一個耳光,憋著找茬給他來一下,殺一殺他的威風,正一正梨園行的風氣。無奈商細蕊出身世家,為人又大方,又隨和,在行里人緣還真不錯,與各位高官名士也都說得上話,姜老爺子思來想去忍得咬碎了牙,沒敢貿然把這一耳光抽出去,為的就是投鼠忌器。然而這一耳光攥到今天是再也攥不住了!姜老爺子知道,錯過了商細蕊這一次話柄,這一次風頭,再要等,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年。他年紀大了,他等不起!幾個兒子弟子呢,與商細蕊平輩論交,頂多使些暗招子中傷他。商細蕊這樣的紅角兒,閑言碎語權當戲服的花邊,一人一嘴說著,只有更給他添彩添名聲,唯獨當眾打臉才是真招!放眼如今梨園行,能打著商細蕊的,可真不多了!

    姜老爺子趁著剛才鴉片的那一口精神氣,怒喝道:“沒師門沒王法的小畜生!你爹活著還得叫我一聲大師兄,我能不顧一張老臉冤錯了你?今天要滅不了你這股子妖風,扶不了梨園行的正氣,我死了都沒法兒見祖師爺!還不快跪下!給祖師爺,給你爹認錯!”老頭這把子唱花臉的調門,抑揚頓挫源遠悠揚,還真有點當年包龍圖的意氣,不管究竟是怎么個用心,聽著倒是很公正,很正義的,讓人心中儼然一凜。

    商細蕊好些年沒受過人這樣呵斥了,不由得愣了一愣,抬眼不可思議地望著老頭兒。挨了訓斥不過是丟人現眼,這要給祖師爺跪一跪,等于推翻之前所有的新戲,承認自己演歪了,演錯了,演過界了,這可萬萬不能夠!商細蕊怒氣一沖。鈕白文站在姜老爺子身邊橫眉毛立眼睛的朝商細蕊擺手,示意他多多忍耐。商細蕊今天要是對姜老爺子有所不敬,那忤逆師門的罪名是很大的,恨著他的同行如果拿這事做文章,文章題目也不小。想當年有一位紅極一時的大武生江河月,就是受了自己親師父的暗算,逼他做出忤逆之事,結果被京津兩地梨園界聯手封殺,弄得南下武漢現在還回不來。

    商細蕊太知道這其中的利害了!姜老爺子帶了這七八個徒弟壓場,他要走走不了,動手只有吃虧的份,還落個大罪名!商細蕊喉嚨里咽下口氣,目中幾乎閃了點淚花,一犟脖子說:“我沒錯!我沒往yin戲里演!我問心無愧!”

    姜老爺子一拍桌子:“放肆!你還敢犟嘴!”

    一老一小斗雞一樣斗上了,僵持半晌,四下無聲。又是四喜兒先活絡過來,他作為姜老爺子的同輩人,這個時候是有資格說兩句的,只見他搖頭晃屁股走到祖師爺牌位前,雙手合十拜了一拜,然后從襟扣里抽出手絹,擦著商菊貞的牌位裝模作樣地哀嚎說:“老商爺哎,您可憐吶!千挑萬選的,花了半輩子的心血調教的孩子,這樣給您不長臉!您的名聲全得毀在他手里!是要晚節不保啦!您快顯靈說句話吧!”

    四喜兒要威信沒威信,要德性沒德性,梨園行里沒有看得起他的人,他還自臭不覺,不知道低調一點,還在那搓火苗子。商細蕊不便頂撞師大爺,對他可不客氣,瞅了他一眼,說:“你怎么知道我爹不答應我的戲?你到下頭去問過他不成?我的戲,我爹一準喜歡!”

    眾人嘴角都和克制地抽動了一下,仿佛是忍不住笑了笑。四喜兒對這種嘲諷的神情太過熟悉,立刻一股羞怒涌上心頭,把臉一翻,指著商細蕊說:“商小三兒!你還得意!別以為你唱紅了,這梨園行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就是你的天下!你就能橫行霸道,掐尖占好!你的戲迷敢為了你殺人放火,攻城掠寨的!什么好事兒都替你撈著了!你多威風呀!我是過了景兒的老螞蚱啦!我收拾不了你,自有人收拾你的……”商三原是商細蕊的排行,離開平陽就很少有人這么叫他了,以至于要不是四喜兒把手指尖戳到他鼻子上,他都沒反應過來這說的是他,他明明一點兒也不霸道的。那手指甲說著說著,耀武揚威地似乎要撓人了,商細蕊捉過四喜兒的手腕,使巧勁一推,四喜兒連退了四五步,哎喲一聲跌坐到椅子上,很鬧瘋地還要跳起來打人。

    姜老爺子拐杖剁地,瞪了四喜兒一眼:“夠了!不像話!”四喜兒說得全不對勁,幾乎已經把今天的題目點出來了,不能再讓他開口。姜老爺子眼珠子一轉,由下至上,陰慘慘狠絲絲地盯著商細蕊,手卻指著下首坐著的一應戲子:“你是先出了道,成了老板,后才拜見的我這個師大爺,想必對我不服。今天我特意請了這么些名家名角做公斷,你問問,這么些同行,但凡有三位說你的戲沒錯,這一篇立馬就揭過去了!”

    姜老爺子說的是風涼話。之前站出來一位同行替商細蕊說了話,結果被姜老爺子斥罵一通給罵蔫了以儆效尤,現在說要討公斷,誰還敢出頭找沒臉呢?混在人群里不聲不響默默無聞,也不算得罪了商細蕊,就算商細蕊日后要怪罪,也有個法不責眾的道理。但要是站出來說幾句公道話,心里話,獨個兒豎靶似的點了眼,那可就遭殃了!說不定商細蕊就要在這次翻船,被整個梨園行討伐,孤立,排擠,成為下一個江河月,難道誰還愿意陪著他連坐?對不住,沒有那么深的交情!人吶,還是顧著點自個兒吧!

    于是在座的各位,低頭看地的,抬頭看天的;女人看指甲,男人吸鼻煙。既沒有指甲也沒有鼻煙的,掰著戒指品鑒那寶石的成色。橫豎都不去看商細蕊,因為心里過意不去;也不敢看姜老爺子,怕被誤以為挑釁。正是與己無干,高高掛起,于自身無益的事,半句也不肯多嘴。要不然說,梨園行一個賽一個的,都是琉璃蛋子成了精呢!今天夠格收到姜老爺子邀請的,更是大浪淘沙中的碩果,很會分辨風向的了。

    眾人沉默的每一分每一秒,配著姜家人的冷笑,在商細蕊身上都成了難堪。這些人里有與他稱兄道弟的,有在《趙飛燕》的后臺送了花籃喊了好的,商細蕊本來也不傻,他知道梨園行的人情薄,就沒想到居然薄到了這個地步。這叫還是他,有名聲肯散財的商老板,換做別的哪個,說不定這會兒該有人跳出來落井下石了!

    鈕白文見這情形,義不容辭就得帶個頭。他上前一步,像上朝奏本似的,還沒說話就先微笑著俯身拱手。姜老爺子根本容不得他說話,抿了一口茶,道:“鈕爺!老頭子我一向敬重寧九郎,敬重琴言社。你和商細蕊是有實無名的師兄弟這大家都知道,就別替寧九郎護犢子了吧!”

    合著是出頭一個,姜老爺子就要打壓一個,那還讓人說什么?這份致人死地的居心太過明顯,四喜兒又得了意,他自己不敢上去動商細蕊,指手畫腳地出主意:“老姜爺!咱們都看得明白著呢,這擺明了就是yin戲!有人就是繃著面子,死不認錯而已!要我說,驢不喝水強按頭,按在祖師爺跟前磕了頭,就是給還給貴師門一個清白了,還非得他嘴里服嗎?”說著朝姜家的徒弟們遞了個眼風,徒弟們瞅著姜老爺子示下,姜老爺子紋風不動,仿佛默許,幾個徒弟便躍躍欲試了。鈕白文急喊了一聲:“太爺!這可使不得??!”然而也沒有人理睬他。眾戲子都把眼睛瞪得老大,商細蕊今天要是被扣著磕了頭,丟臉就丟慘了。

    商細蕊渾身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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