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二奶奶忽然就拔高聲音:“那你橫不能去看那種貨色吧!”終于點了題。程鳳臺呆了一呆,照樣刷牙漱口不答腔。二奶奶開了話閘,可再也收不住了。今晚她被商細蕊惡心透了,什么涵養功夫也壓抑不了這份惡心和輕蔑,就是飯碗里掉進一只蒼蠅的感覺。別說程鳳臺是她的丈夫,現在就是范家哪個男人要和這種貨色相好,她也要拼命反對。但是她這份修養,是無法說出太過分的話的,只向程鳳臺描述了一遍商細蕊的風sao:“臺下幾百個男人跟那起哄!越起哄他還越來勁!當著那么多的人呀!搔首弄姿的!窯姐兒都做不出他那些動作來!我是不知道,這是賣藝呢還是賣身呢?這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投的胎?這不是個活妖孽嗎!” 程鳳臺看過商細蕊的鄒氏,知道現場的氣氛有多么纏綿和火熱,要是不犯法,男人們簡直能沖上臺去把商細蕊剝干凈吃了!但是他一點吃醋的感覺都沒有,反而覺得非常驕傲——這個顛倒眾生的小家伙,心里只有他,是全身心屬于他的呀!面對二奶奶的憤怒,程鳳臺只能微笑。二奶奶緊接著對商細蕊的人品做出評判:“你忘了他和張大帥曹司令了?別說大官要他,他是個戲子逃不了!今晚我看見了,他可不就是那種人?妖媚作態的!不定怎么勾引的司令呢!難怪jiejie生氣!就是……下賤!”她一回身,盯住程鳳臺:“你怎么就不嫌臟呢?跟他爛作一堆!” 程鳳臺此時已躺上床了,對這些話既不感到氣憤,也沒有想法去申辯,總之就是一句都沒往心里去,聽了很久,看二奶奶說不出什么新詞兒了,拉長聲調哄道:“好啦好啦,出去跑一趟你不累嗎?快睡了,我都困了?!毙恼f在這方面,他自己也亂來得厲害,和商細蕊兩個配配是正好,男人之間哪在乎這個了。 二奶奶摘下鬢花怒沖沖地往床頭痰盂里一擲,東珠磕在痰盂邊上,叮地清脆一響:“玩兒!你別給我在外面玩兒出一身病回來!”商細蕊在她心里,已經是個千人騎萬人跨,腳底流膿渾身長瘡的臟東西了??墒浅跳P臺的態度像軟棉花一樣,罵上去連個回音都沒有。二奶奶發作一頓,雖然沒有效果,但是明顯心里火氣小多了,上了床把程鳳臺很嫌棄地一推。程鳳臺已經睡著了,被她推得半邊身子露在外面也沒有醒。入秋了夜里還挺涼的,二奶奶不落忍,給他把被子蓋蓋好。心想南方男人的脾氣是真好,剛才這么一頓發作,放在她家鄉的叔伯兄弟身上,惱羞成怒動手了也難說,程鳳臺是一點兒也不動氣,總是帶著點笑,輕聲輕氣哄著人。過去剛結婚,她性子也不饒人,程鳳臺氣急了踢凳子拍桌渾身打戰,卻連手指也沒有點過她一下,一句重話也沒有過,拌嘴以后還會想著給她送花送糖果。他就是年輕,愛在外面貪玩!就是這一點太不好了!簡直沒法治!如果有個人能收住他這點男人的臭毛病,讓他踏踏實實多在家里待一待,自己也不是容不下這人,但這非得是個干干凈凈的正派人不可,引著程鳳臺往好路上走。 二奶奶仰面躺下,心里裝滿了對程鳳臺的柔情與無奈,一邊還琢磨著趙元貞。 第78章 二奶奶前一晚上惦記趙元貞,第二天中午,趙元貞就那么不經念叨打電話過來了。程鳳臺現在接電話頂積極,就怕是小公館那邊打來的,被二奶奶聽見了要多心。一接起來聽見是趙元貞的聲音,程鳳臺未語先笑,用上海話道:“是你??!最近身體好吧?藥吃了有用嗎?”聽了一會兒,笑道:“你這個人是真的有點沒良心,千年難得找我一次,就是要派我用場!”原來她托程鳳臺從國外捎的西藥不知卡在哪一重路上,現在內外局勢混亂,西藥又是很敏感的東西,其實一共也沒有幾瓶,全是她留著自用的,因此反而特別等得著急。 二奶奶從廂房里扶著發髻走出來,程鳳臺來不及和趙元貞說兩句閑話,趕忙道:“我等會兒打電話去問問,這兩天你讓傭人把狗看看好,等著門,我讓人抓緊給你送過去。沒有事了吧?沒有事我就掛了。你好好保重!” 二奶奶聽到程鳳臺說家鄉話,再聽到狗啊西藥啊身體啊,話筒里隱隱的女子聲音,就知道那邊是誰了,奪了一奪,眼睛瞪著程鳳臺,一定要講電話。程鳳臺只好往那邊喊了一句:“你等會兒,我太太和你說話?!?/br> 二奶奶做了一下心理準備,方才謹慎地微笑道:“你好啊趙小姐,我是程太太。怎么樣,最近身體可還好?”凡是認識趙元貞的人,問候她身體是必然自然的開場白了。趙元貞在那頭大概也愣住了,她和二奶奶之間雖有矛盾,但從不照面撕臉。程鳳臺就聽見聽筒里趙元貞轉了一個嗓音的調門,虛偽得不得了,極力表示自己正在轉危為安。二奶奶接著與她展開親切的交談,貌似東拉西扯,實則暗暗打聽她目前的生活和經濟狀況,不出她所料的,趙元貞果然十年如一日,各方面都和他們離開上海時大致雷同,沒有什么起色,于是便柔聲說:“現在北平天還不冷,趙小姐要是身子舒坦了,來北平玩一玩,住在我們家里很方便,讓鳳臺陪你到處逛逛,解解悶?!?/br> 程鳳臺看著二奶奶,二奶奶扭身不看他。 趙元貞平時逛一次大馬路都是帶藥帶水的大工程,肯定不會應邀來北平的。程鳳臺十幾年來看膩了她,她也把程鳳臺看得膩透頂了,當場又表示立秋之后恐怕還有一場生死考驗,此時需要安心保養備戰,不可掉以輕心。二奶奶很和氣地說:“好,那你好好將養著,需要什么難辦的藥只管和鳳臺說。北平這里有幾個太醫很好,趕明兒你把脈案寄來,我找人拿去問問,開個方子吃吃看?!壁w元貞在那千恩萬謝的,兩人又客氣了許久才掛斷了電話。 程鳳臺看她們貓給耗子拜年一團融洽,心里就覺得很窘。二奶奶嘴角邊還微微帶著笑,滿意地說:“她是真知書達理!跟我那個客氣,挺會待人的?!彼敕ㄞD變了,看人的態度也就整個兒地發生了變化,在商細蕊這個活妖孽的襯托之下,趙元貞就是個活天仙!趙家與程家門第相當,幾年鄰居做下來,觀察出趙元貞也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安分人,從來只和女孩們頑笑,不見男子登過趙家門,這一點最令人看得中了!而且趙元貞是難以生兒育女的??瓷先?,她連陪男人睡覺都很有點勉強。但是二奶奶對她很有信心,相信她與自己見識不同,是一個思想摩登,別有一番智慧的都市女性,不用靠那檔子事就能拴住程鳳臺。因為過去在上海的時候,程鳳臺和妻子jiejie一律沒有話講,就愛聽取她的建議,與她長談不休。二奶奶越想這事越靠譜,甚至已經想好了如何說服趙元貞的母親,如何安置趙元貞養的大獵狗。她真后悔為什么當初使性子阻擋了他們兩個的事,不過就是多養活一個陪程鳳臺談心的人,以自己的手段,難道還掌握不住一個姨太太?鬧得現在給商細蕊這種下流貨色有可乘之機。二奶奶如此思索著,對程鳳臺說:“她孤兒寡母的挺可憐的,你們又談得來,是該關心關心她?!?/br> 程鳳臺知道二奶奶這次是認真的,不會善罷甘休了。 二奶奶自作主張內定了趙元貞,心也跟著定了,不再限制程鳳臺出門。程鳳臺躥得比兔子都快,這個時間正是去水云樓應卯的時候,程鳳臺一肚子不樂意,見了商細蕊就說:“誰出的餿主意唱《戰宛城》?你來個《雙投唐》的河陽公主多好?”他現在頗知道兩出京戲。 商細蕊這次唱鄒氏,完全唱到了自己的期望程度,他敢說這一份戲是被他做絕了,既無古人更無來者了,簡直可以更名為鄒細蕊以茲紀念了,正不知道怎么得意是好呢!程鳳臺看戲的時候逃了兩天不說,一來居然是這么一句話!居然敢挑剔他的戲!商細蕊怒火中燒也不細問,當面照著臉啐了他一大口:“呸?。?!你懂個屁的戲??!指手畫腳個屁??!滾滾滾!”兩個屁把程鳳臺一崩崩出后臺,差點栽了一個大跟頭。 程鳳臺心中煩悶,愁眉苦臉地去小公館看曾愛玉,曾愛玉也不省事,一見他來,立刻病上加病,直嚷著要去醫院。程鳳臺開車帶她去醫院做了一遍檢查,把她攙上攙下地伺候著,不知道為什么,自她懷孕以后,對著程鳳臺是差來差去,一天比一天驕橫了,過去她是多么的善解人意??!送曾愛玉回到家,程鳳臺窩了一肚子火,一個電話掛給范漣:“七點鐘老地方,別廢話,出來!”想要借曾愛玉的嘬勁,跟范漣找找茬子。 范漣還不白來,還把常之新也帶來了。程鳳臺還沒有到,他們倆已經你一杯我一杯美滋滋地喝上了小酒,絲毫不把電話里程鳳臺的不善放在心上。程鳳臺對常之新畢竟還是客氣的,不像對范漣那么隨打隨罵隨開銷,頓時把火氣收起來很多,曾愛玉的茬子也不便說了,笑臉相迎道:“大舅兄,你來得好,我正有事相托?!?/br> 常之新給程鳳臺斟上一杯酒:“大妹夫,說來慚愧,我也有事要托你辦?!?/br> 范漣忘了自己哭哭啼啼求人的時候了,幸災樂禍道:“得!這下正好!你們倆把對方的事兒給辦了,互相不用欠人情了!” 程鳳臺坐到常之新身邊,很不好意思地與他說了二奶奶飚上商細蕊的事,想請蔣夢萍去勸解勸解:“不用提商細蕊,我和商細蕊是另外一回事。萍嫂子能把她娶姨太太的念頭打消掉就行。我沒法和她說,說來說去說不通,再說就要吵嘴了。我想呢,她一向和萍嫂子談得來,只有萍嫂子的話她是會聽的?!?/br> 范漣插嘴道:“大姐要給你娶誰?” 程鳳臺筷子一放:“上海住我隔壁的趙元貞??!” 范漣一聽連人選都有了,而且竟然是趙元貞,馬上也覺得事情有點棘手了。因為在他看來,趙元貞這位大小姐家道不濟,是很容易受到財富的誘惑走出這一步的。所以這話一旦正式提出來,無法寄望于趙家會回絕,二奶奶和趙家商量妥了,程鳳臺可不得趕鴨子上架了嗎? 常之新在心里面直搖頭,對商細蕊的厭惡更甚,心想這小子的裹亂功夫可是一等一的,哪兒有他,哪兒就不得安生!但是今天他不能對此做出非議,這正是他的慚愧之處:“這個想必沒有問題,我回去和夢萍說,夢萍會答應的?!比缓螵q豫著住了口。 程鳳臺笑道:“我的麻煩說完了,舅兄有什么事,用得上我的只管說?!背V滦π攘丝诰?,還是羞于啟齒。 范漣看了看常之新,替二位倒滿酒,說道:“要常三爺開這個口,那是打他的臉呢。還是我替他來說吧!是這樣的,最近局勢緊,三爺一個上司來北平了。老頭是個鐵桿子票友,來了北平不干正事,先要辦堂會搞交際!聽說萍嫂子現在是常太太,非得讓三爺把水云樓商老板也請來,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爺找到我,要我去請,可是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了?這事兒你去最好!” 常之新慚愧之極,垂著腦袋大搖其頭:“工作忙壞了還不算,還得伺候上峰。真是,這世道?!?/br> 程鳳臺拍拍他肩膀,端起酒杯來和他碰了一個:“衙門里當差就是這樣,哪有不買上峰帳的?!背V驴嘈χc他喝了一杯。程鳳臺道:“這事我去說說看,不過有一點難辦?!背V驴聪蛩?,他道:“要是我把商細蕊請來了,到那天你和萍嫂子無論如何不能露面,省得他鬧瘋,你面上也不好看?!?/br> 常之新深以為意,他也很不想看見商細蕊:“可以,只要能把他請來,我就算是交差了?!眱扇擞峙隽艘换乇?。 第二天程鳳臺去商宅找商細蕊,杜七也在,小院子里捏著個小茶杯滋溜溜品茶,對程鳳臺視若無睹,一句也不敷衍,只與商細蕊坐而論道:“這次的鄒氏又把你捧上天了!唱的呢,是夠可以的了,不過你別太得瑟。鄒氏作為張濟之妻,名門閨秀,絕不是只有那股子sao勁,下次再演,你還得在雅字上多做點功夫,這次雅味兒就淡了?!?/br> 程鳳臺預測商細蕊聽見這種挑刺的話,肯定要跳起來罵街了,就算對杜七礙于情面,那也非得冷哼兩聲表示不屑。不料商細蕊低頭沉思片刻,虛心地點點頭:“你說得對?!?/br> 杜七指著他,道:“反正我敢說,這些個角色當今梨園行是沒有人能越過你了,你就記著一次得比一次越過自己,就成了?!鄙碳毴镄睦镆舱沁@么想的,不住地點頭稱是。杜七見程鳳臺溜溜達達站在不遠處抽上了香煙,故意又說:“十七八歲紅起來的小戲子那不算什么,差遠了去了,座兒瞧他們什么呀?瞧他們個相貌身段!那和粉頭是一路的。真把旦唱絕了,我看至少得三十掛零,不然哪能知道什么叫女人!那起小戲子跟脫了毛的猴兒似的,連人都不能算!”他曖昧地長聲拖氣地說:“等你改天娶了媳婦,戲上肯定更精一層,你信不信我這話?”商細蕊還在那點頭稱是,也不知過沒過腦子。 程鳳臺把嘴里的煙頭啐在地上踩滅了,瞪起眼睛刷地望向杜七。杜七心滿意足,擱下茶杯站起身:“我得走啦,晚點兒還有一堂課呢!明天下午,你別忘了來學校!”叮囑一句還覺得不放心,扭頭喊道:“小來!明天下午三點半!可別讓他忘了!”小來從廚房里跑出來笑盈盈地答應了,把杜七送出門口,接著把茶具也收拾走了,對程鳳臺也是不理不睬。 程鳳臺走到商細蕊面前,皮笑rou不笑地彎下腰:“商老板,要娶媳婦唱大戲?” 商細蕊抬頭看他,一本正經地說:“不可以???” 程鳳臺頓時驚呆了:“你還想娶媳婦?就你這樣的還想娶媳婦?” 商細蕊脖子一犟:“我怎么了!我長得英俊又有錢,又不少個零件,想要嫁給我的姑娘可多了!”這是事實。商細蕊因為出名,女人緣很旺。只要他愿意,隨時都能勾搭一個杜麗娘王寶釧一類的千金小姐與他私奔,至于跟了他以后這份日子過不過得下去,能不能做成長久夫妻,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程鳳臺較真了,拉過椅子來坐到他對面,與他宏篇大論起來:“你以為娶媳婦是那么容易的事嗎?放在家里給點錢養活著就行了?你當是養貓養狗呢!就是養貓養狗,你還得時不時的給它捋捋毛,牽著溜溜彎,何況一個大活人!回頭不順心,看她不鬧死你!” 商細蕊剛才面對杜七那么溫文爾雅,對著程鳳臺,又犟又臭:“那你為什么娶了!” 程鳳臺嘆息道:“所以我過來人,我勸你呢!” 商細蕊一昂臉,純粹是為了抬杠:“不行,你娶了,我也得娶?!毕肓讼?,嘻嘻笑道:“是不是二奶奶鬧你了?那天回家她怎么說我?” 他一心以為二奶奶就算不是真捧他,看他戲唱那么好,應該也不至于討厭他。程鳳臺沒法和他說實話,又不想瞎哄他玩兒,無奈地笑道:“二奶奶沒說你什么,就問我你是什么玩意兒投的胎?!?/br> 商細蕊果然聽不出個好賴話,點點頭:“商老板,仙胎!” 程鳳臺哈哈笑兩聲:“好哇,仙人。晚上你要不去戲院,我們就去看電影吃牛排吧!”一手拍拍他大腿:“給你帶了兩罐子吉百利在車上?!?/br> 商細蕊聽見有吃有玩,拔腿就走,一路上抱著巧克力罐子大嚼特嚼,吃得肚腸都甜齁了,吐沫都是可可味的。程鳳臺還惦記著他要娶親的話,此時便說:“你要是娶了媳婦,以后就不能這么自在了。吶,她要吃巧克力你得讓著她,看電影也要帶她去?!?/br> 商細蕊舔著牙齒含糊道:“媳婦,敢管我,一巴掌拍死!”忽然奇怪地反問道:“誰說要娶媳婦了?我才不娶呢!” 程鳳臺怪聲怪調地“嘿”了一聲,道:“那你剛才是怎么說來著的?” 商細蕊咂巴著巧克力:“我隨口說說的,你怎么總記著,那么小心眼??!” 程鳳臺還成了小心眼了。 兩人在北平城最吃喝玩樂做足全套,直到回家的路上,商細蕊還在回味電影里的情節,連連說:“這個故事真好,我都看了第四遍了。改成京戲一定好看,名字就叫《藍橋驚夢》!下禮拜我去找杜七說說?!?/br> 程鳳臺想著,覺得換成京戲挺好笑的:“把電影改成戲,不得有影迷來罵你們?” 商細蕊道:“《水滸》、《三國》、《聊齋》,都改了,也沒有書迷來罵我們,怎么洋人的東西就碰不得了?” 程鳳臺不懂他們戲界的規矩,不好多說,便笑道:“女主角最后一死,倒是很有你們京戲的格調?!?/br> 商細蕊沉思了一歇,道:“不,她一聽見男人戰死了就去殉情,才是咱們京戲的格調。茍且偷生,自毀貞潔,這不好。改戲的時候得教杜七把這段給改了?!?/br> 程鳳臺知道商細蕊是個思想很封建的人,有時候呢,卻能夠叛經離道不畏人言,什么被人唾棄的怪點子他都敢做,無所避諱??偟膩碚f是對人對己,對男對女的雙重標準,故意逗他道:“哦,如果換做你,咱倆的丑聞被爆出來,戲班子不要你了……” 商細蕊斬釘截鐵地劈斷了他的話:“不可能!不會沒人聽我唱戲的,那姑娘是跳舞沒跳成角兒,才會那么容易沒飯吃!我已經是角兒了!何況咱們倆是知己,怎么會是丑聞?” 程鳳臺知道自己這是比錯了。商細蕊一向對自己的才能有著非同尋常的榮耀感,揚言在天橋撂地畫個圈,他往圈里一站一開口就能吃飽豬rou大米飯。而他和程鳳臺真情所至,高山流水,一不圖名利,二不圖財色,那是干凈得不能再干凈,高尚得不能再高尚,何丑之有呢? 程鳳臺直搖頭,正色道:“商老板說得是,咱們倆絕對不丑?!?/br> 商細蕊倨傲地一扭腦袋:“那是!”扭完了又扭回來:“換做我,最后千辛萬苦地把你等回來了,憑什么還去死?別人愛說什么閑言碎語,就讓他們去說,盡管說個夠!婦道人家性子軟,才會被舌頭壓死;男子漢大丈夫,還怕這個?只要你不嫌棄我,咱們就能在一塊兒!”他是在謠言緋聞里活著的人,這方面最看得開,最有意志力。假如有一天沒人說道他隱私壞話了,那才是過了氣糟了糕。但是他也很明白,流言蜚語這個東西,從來是一箭雙雕,他忽然認真地看著程鳳臺,黑眼珠子定定的:“哎……二爺,我要是廢了嗓子落進堂子里了,你還要我嗎?” 程鳳臺聽到這話,心里一酸一熱,五臟六腑都酥燙酥燙的,簡直忍不住輕嘆出聲。除了剛剛相識相好的時候商細蕊表現得比較甜蜜柔軟之外,后來活像一頭撩蹄子掀角的小牲口,好難得聽見這種服軟似的口吻,還來不及表態,商細蕊已然換了副口氣,自動地替程鳳臺回答了:“你詐死坑了小爺,活過來還敢嫌棄小爺,小爺就狗頭鍘伺候,鍘陳世美那樣鍘了你的狗頭!”說著舉起一個手刀劈向程鳳臺的脖子,那掌風雖大,落下來的時候卻及時地收起了力道,輕輕砍在他脖子上,但是砍下來以后反復磨蹭,正是一個磨刀霍霍的手勢。程鳳臺差點方向盤都滑出去了,偏開臉躲開他的狗頭鍘,說道:“開玩笑!就你這樣的秦香蓮,用得著狗頭鍘嗎?單手就把陳世美腦袋擰下來了!你是魯智深啊你是!”又道:“這都是扯淡的話。我深山老林里拼死拼活拿命換來這點家財,現在又有這么靈光的戲子陪我睡覺,我能去當兵?給我個司令我都不干!我就守著你?!?/br> 商細蕊輕蔑地說:“你這不是大丈夫所為!” 程鳳臺嗤笑道:“老婆都保不住,都成綠毛龜了,還大丈夫呢!” 商細蕊對程鳳臺的慫樣并沒有很大的意見,因為他們兩個人之中,只要有一個大丈夫就夠了! 到了商宅門口,商細蕊拍拍程鳳臺的腦袋算是道別,摟著另一罐未拆封的巧克力跳下汽車。程鳳臺想到常之新所托,探出頭道:“商老板,下個月勻個空給我,去給個臭當官的唱一出堂會吧?我正巴結人家呢,你賞我個臉?!?/br> 商細蕊哼哼一聲:“不去,你沒有臉?!?/br> 程鳳臺笑道:“我哪兒又惹你了?我是真心實意的請你?!?/br> 商細蕊道:“就不去。你昨天挑我鄒氏的眼,今天還說咱們兩個是丑聞?!?/br> 程鳳臺驚訝道:“你怎么都記著?那么小肚雞腸!我沒有這個意思??!” 商細蕊眉毛一擰,給添上一筆賬:“好,你還說我小肚雞腸了!”轉身就走。程鳳臺看他虎頭虎腦的把門拍得一片山響吵醒街坊,也沒有去追,笑著發動車子走了。商細蕊找碴不合作的本意是為了引他苦苦糾纏,順便留下過個夜,沒想到他居然真的走了,耳聽得汽車開遠,心里就真的不痛快了! 第79章 商細蕊作為名角兒,自然是有名角兒的譜,越是相好,他還越是要拿拿架子逗逗悶子。請角兒唱堂會的程序程鳳臺是目睹過多次的,商細蕊鬧情緒,他只好暫且放下私交,煞有介事備下一件禮物,規規矩矩地前去請角兒,他們既然相好到這個地步,這么走一遍程序,反而挺有情趣的。 這天后臺也沒有其他戲子,商細蕊在那嘗試一個新妝,幾位梳頭化妝裁衣的師傅們密不透風地伺候著他,聽他發號施令,挑三揀四,也正是一個名角兒該有的排場。就是身上這套衣裳著實新鮮,薄紗的衫子加上繡花抹胸,是一種經過改造的古代服裝。程鳳臺掀起他一幅寬大的透明袖子,料子之薄,不用掀就能看見底下的rou,掀起來就看見一條光胳膊,不禁想道這他媽也太露了!是準備招惹誰呢!嘴上未敢表示不滿,只問道:“商老板,新戲???” 商細蕊望著全身鏡中的自己,愛不忍釋:“新戲!《趙飛燕》!好看嗎?”他身上的這套裝扮是杜七從敦煌壁畫上描下來依樣做的,與尋常戲服大相徑庭,又薄又貼身,能跑能跳,輕便快活,穿在身上簡直恨不得立刻翻出幾個空心筋斗自在自在。 程鳳臺笑道:“等你打扮好了天也冷了,上臺不得凍死你?” 商細蕊道:“你是沒上過戲臺子,那么亮的燈泡前后左右烤著人,好比曬在六月天的大太陽底下,光著身子都不冷!” 程鳳臺心想就你這打扮,和光身子也不差什么了。眾人把他伺候停當,程鳳臺往旁邊矮柜子上沒形沒狀地一坐,道:“商老板,和你商量個事??!”商細蕊點點頭,大家便很有眼色心知肚明地退下去。商細蕊雙眼仍然緊緊盯住鏡子里,轉著圈子審視自己,琢磨著還缺一朵額花,兩條眉毛大概也要照著畫兒改一改。程鳳臺攥著他袖子角,一面搖了兩下,一面用花言巧語的口吻嗲兮兮地說:“商老板,給我拉個手?”商細蕊當即響應要求,一巴掌拍上程鳳臺的手心,用力與他握了個死緊。程鳳臺就覺得手上的骨頭被捏得咯吱作響,就要碎了!連忙吸口冷氣甩開他,氣道:“嘿!唱戲的,把我當賊抓呢!”商細蕊實在太沉湎于這套新裝之中,也沒有回嘴,就顧著臭美了。 過了一會兒,程鳳臺提心吊膽地重新撈起他一只手握住,這回商細蕊的手溫順服帖地躺在他掌心里,沒有犯彪子。程鳳臺把那手愛惜地握了個滿,翻過來一看,他的手指甲上全涂了鮮紅的指甲油。這一套裝扮真是細致,連這種枝節都考慮到了。程鳳臺卻只覺得有點怪異。那么修長細白的一只手,手指尖血紅血紅的,他的嘴唇也抹得血紅血紅的,眼圈掃了一層亮晶晶的銀粉,加上這身打扮,就好像剛剛剖了個死孩子挖心吃的精怪,妖氣四溢,奪人性命,當時就感覺這份幺蛾子鬧得不大妙。因為根據程鳳臺的觀察,總有一部分觀眾和戲評家是絕不會接受他的幺蛾子的,何況看打扮,這次妖得比哪一次都兇。 程鳳臺搖搖他的手,笑道:“商老板,你要這么樣上臺,恐怕不止有太陽曬,還會有熱水洗澡呢!”商細蕊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直到看見程鳳臺的笑,笑得可壞了,他才明白這份打趣。從程鳳臺這里猛然抽出手,向鏡子做了一個嫵媚動人的姿態,質問程鳳臺:“我這身——不好???哪里不好?” 程鳳臺道:“沒有不好,我看你是哪里都好,吃死孩子都好。他們可不這么想!” 商細蕊把披帛一甩,輕輕抽打在程鳳臺臉上:“他們愛看不看!再有敢潑我開水的,我就不攔著后臺動手了!后臺早想揍他們了!” 程鳳臺拽住那一抹披帛:“哦?你后臺養著打手,為什么過去在匯賢樓還要我英雄救美呀?”商細蕊不服氣地要說什么,程鳳臺扯著披帛把人拖到跟前來摟著他的腰:“不和你斗嘴,和你說正事。商老板,堂會你得去,好不好?” 商細蕊馬上把架子端起來,胸脯一挺:“不好,你不是嫌我的鄒氏嗎?” 程鳳臺發覺自己是解釋不清這個事了,苦笑道:“我夸你八百句好話,你沒一句放在心上;說一句不好,你就沒個完啦?杜七還挑你毛病呢!” 商細蕊說到這茬就要啐他,怒沖沖道:“杜七說得在情在理!你那是滿口胡吣!我的鄒氏比河陽公主好多了!” 程鳳臺道:“是是是,我胡吣。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怎樣?” 商細蕊從眼角里居高俯下望了他一會兒,輕蔑地一挑眉毛:“小爺沒空!” 程鳳臺笑了笑,往懷里掏出一方紅綢:“那就別怪我活土匪,要把商老板拷走了!”說著打開紅綢,拿出一對鐲子,冰冰涼涼地套在商細蕊手腕上。這鐲子由黃金制成藤枝,上面結著碧璽的葫蘆,掛著翡翠的葉子,開口處兩顆星光海珠瑩潤可愛,有價無市。商細蕊有著許多宮內流出的首飾,常常挑一兩件名貴的戴在戲里,有些太太小姐們不懂戲,光沖著頭面來看他也是有的。他能看得出這對鐲子價值不菲,很合趙飛燕一個寵妃的身份,而且跳起舞來衣袂翻飛,袖口里露出紅紅綠綠的寶石珠光,想必是好看的。這么想著,硬是在程鳳臺臂彎里扭轉身體,對鏡子翻了個水袖,對自己贊賞有加地點點頭。 程鳳臺拍拍他屁股:“禮都收下了,可是答應了??!” 商細蕊不答話,問道:“那是誰的堂會?要你來當戲提調?” 程鳳臺道:“就是南京那個姓孫的官。嗨!年后和我姐夫坐一桌,聽你開箱戲來著?!?/br> 商細蕊想了半天,想起來了:“他不懂戲,那天姓韓的是真懂戲?!?/br> 程鳳臺聽著這話很傻氣:“你唱你的,唱完了領賞回家吃飯!你管人家懂不懂戲!” 商細蕊不樂意了,覺得這話愚昧混沌,不夠知己,撐著程鳳臺的肩膀,把他撐開點距離,大驚小怪看著他說:“堂會又不是公演!我好不容易熬出頭了,才不去干這對牛彈琴的窩囊事兒!我又不缺錢花!” 程鳳臺把他摟緊了:“我也不懂戲,當年你不是上我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