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這一天卻一早就與程鳳臺說:“今天車子留給我,我要出門去?!?/br> 程鳳臺道:“去哪里?我安排安排?!?/br> 二奶奶道:“不用你跟著,我和四姨娘一起去,你留在家里看著點兒孩子吧?!?/br> 程鳳臺聽過了也沒有放在心上,直到午睡以后,二奶奶在丫頭的服侍下重新洗臉撲粉,桂花油梳頭。換上一套妃紅色的杭綢旗裝,繡著石榴花的繡花鞋,因為一年到頭也不出兩趟門,這雙鞋子做了半年也還是新的。幾樣金鑲玉的耳環鐲子,都是前朝宮里的老物件了。她打扮得這樣富麗,雖然都是過時的裝束,卻并不顯得怪異,妝點細致了,還比時下開放的小姐太太們多了一層典雅的氣質,如果站在女人堆里,一定是一眼就能看出不凡的了。 程鳳臺手插在褲兜里轉到她身后,彎下腰來笑道:“二奶奶穿得這么好看,這是要出去吃喜酒?” 二奶奶朝鏡子里凝視著自己,自己也是相當的滿意。平時在家里雖說也穿戴得山明水秀,但是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用心地在意過樣貌,她比程鳳臺大了五歲,還生過幾個孩子,照理來說該有點顯老了吧?可是現在從一個鏡子里照出來,還真看不出有什么差!二奶奶從妝奩里取出一朵檀色的紗絹珠花,往鬢邊比了比,答非所問道:“這是乞巧節那天安王老福晉讓人送來的。要說還是安王府,現在哪還有師傅耐心做這個,看這顆大珠子!老福晉還把我當小姑娘吶!” 她不知道并非是現在的針黹師傅沒耐心做細巧活兒,而是因為買它戴它的人越來越少了,年紀大的頭上不戴花,年紀輕的又嫌這樣東西老式,漸漸的也就沒有人去做了。這些事實,二奶奶是不會認可的。程鳳臺接過鬢花,笑道:“你本來就不大??!”一面對著鏡子給二奶奶往頭發里簪好了。 二奶奶偏著頭,往鏡子里看了看:“怎么樣?顏色會不會太嫩了一點?” 程鳳臺認真道:“嫩,又嬌又嫩,活活美死了!” 二奶奶就煩他油嘴滑舌的,瞥他一眼,起身往門口走出去。程鳳臺還怪不放心的,還想跟著去,二奶奶非不肯帶他,走到二門口遇到四姨太太等在那里,四姨太太也勸說:“我們多帶幾個人就好了,二爺跟著我們女人家,多不方便??!” 程鳳臺笑道:“那也該告訴我去哪兒逛,回頭走丟了我好找你們?!?/br> 四姨太太沒法回答這句話,只能看著二奶奶,二奶奶扭頭向他冷笑道:“你平日都去哪兒消遣,我們今天就去哪兒?!?/br> 程鳳臺眉毛一抬:“哦?我去的都是好地方?!毖劬χ背囊烫?,希望能看出一點什么跡象來。二奶奶不給他這個機會,挽著四姨太太就上了車,后面丫頭老媽子另外坐了兩輛洋車。程鳳臺望著這一行人絕塵而去,心里砰砰的直打鼓。 第76章 二奶奶坐上車子,便向四姨太太問道:“咱們今天去的戲園子,叫什么來著?” 四姨太太笑道:“叫‘清風大劇院’,六月清風的清風?!?/br> 二奶奶一笑:“水云樓,清風戲院。一個戲子窩,起個名字還挺雅致?!币幌蚴巧呤笪浵伈胖C的。 老葛打量二奶奶眼色不對,去的又是個要命的地方,今天恐怕沒有善了,心里替他家二爺七上八下的,賠笑討好道:“二奶奶,您坐好了,馬上就能到?!边@趟路線他每天至少要走一遍,熟得不能再熟了,哪兒有小道可抄,哪兒的胡同窄過不了車,他比巡捕還明白。然而路途雖短,二奶奶久不出門,一出門還是覺得很不適應,又兼車內悶熱,坐在那里直犯惡心。四姨太太在手絹上灑了幾滴花露水,讓她捫著口鼻嗅那香氣,一邊不住地順著她胸脯后背。好容易熬到戲園子門口,還差好大一截子路就過不去了——門口全堵著買不起票和買不到票的戲迷們支著耳朵在那蹭戲聽。這些平民苦力由于經濟所限,普遍不大體面,敞胸露肚的,卷著褲腿的,擼著袖子的,臟臭一堆,揮汗如雨,而且滿口噴臟,不干不凈。一個拄著扁擔的漢子叫著讓商老板開開門給大伙兒漏點兒音,還有一個大喊想了商老板,活活想死了商老板。 二奶奶隔著車窗玻璃遠遠地瞧見這番壯觀景象,立刻就后悔了,她這一輩子見過的男人加起來,也沒此時此刻見到的多!簡直心慌意亂的看不得了!無法想象待會兒將要如何穿越過此間牛鬼蛇神,進入商細蕊的妖精洞府。于是更覺著煩悶,蹙著眉尖,熱出了一身的薄汗,拿檀香扇扇出一絲兩絲的風來拂在面上。四姨太太也覺得頭疼了:“老葛,這……” 老葛道:“二位太太稍等等,我找人安排?!闭f著探出半邊身子,把戲院門口的侍應招過來,道:“去告訴顧經理,我們家二奶奶和四太太到了,派人去東門口接接?!笔虘c頭去了,老葛把車繞到后頭巷子里,回頭笑道:“這戲院有好幾個門,咱不從大門口擠?!?/br> 二奶奶不露聲色,道:“這兩年你跟著二爺在北平,世面見的不少,戲園子有幾個門倒是特別的清楚?!?/br> 二奶奶輕易不與下人多話,言必有物,都有個所指在里面,舊式大家庭出來的女人,有些心理功夫上十個混社會的男人都及不上她們,不像程鳳臺似的,一高興天南地北能有兩車廢話,每一句前后左右都不挨著。老葛冷汗都要下來了,僵笑著大氣兒不敢喘一聲,心道今天這兩位姑奶奶果然是來搗兔子窩的,二爺怎么居然就讓她們來了呢!里面那位小爺也不是好惹的,兩邊誰沖撞了誰,最后都是二爺受罪,自己跟著倒霉!眼下可得好好替二爺兜著事兒!不能瞎答話!可是后來二奶奶也沒有說什么了,她沒有傻到從老葛那里套問程鳳臺的荒唐,就是老葛愿意匯報,她還問不出口呢!繞到東門的一小段路上,她緊著用四姨太太的粉鏡在鼻子下巴補了點兒蜜粉,又把嘴角化開的胭脂擦了擦。四姨太太從來沒見她這樣慎重妝扮,甚至好像還有一些緊張似的。 顧經理聽說程鳳臺的太太來了,放下后臺的角兒和座上的顯貴親自迎接,丫鬟老媽子們左右夾護著兩位太太,浩浩蕩蕩錦緞珠翠的一行人,顧經理在前頭領路。旅店戲院這一行的掌柜最擅長自來熟,顧經理熱切地笑道:“二奶奶您是真稀客,真有眼力!平日不見您賞光,今天一來,趕著大戲!這才是真懂戲!可巧了程二爺的包廂我留著沒讓人動,說什么也不讓動!您來瞧瞧,這座兒可是絕了!” 二奶奶一偏頭,微笑道:“咱家二爺聽這口聽上味兒了,在這還有專留專用的包廂吶!”也不知道是對著四姨太太說的,還是對著顧經理說的。 老葛在一旁直沖著顧經理殺雞抹脖子,眼睛都瞪出眶來了。顧經理伺候戲子伺候貴人,多么機智伶俐的一個人。戲子心眼兒最多最細,常有小性兒,常要較勁,不機靈不行;貴人脾氣頂大,頂要講究面子,不懂得伏低做小看眼色不行。此時瞥見老葛的神情,瞬間明白了二奶奶此行的目的,心里打了個突,神色卻不動,為二奶奶拉開椅子,微微躬身笑道:“可不是我埋汰二爺,二爺哪懂戲了!這是因為有劇院的股,去年出面替范二爺頂下的包廂?!崩细疬B忙偷偷去瞟范漣那邊,里面不知道坐著哪家的老爺太太,范漣準是忍痛割愛拿包廂做人情去了,不然顧經理也不敢拿來就說,他可真是有份機靈!機靈的顧經理又道:“今天日子難得,我來孝敬兩位太太。先上個果脯八寶碟,梅子薄荷茶,您看行吧?咱這的梅子是鹽漬的,特別清口解暑,別的地方可吃不著?!蓖炅擞H手給擺上果盤斟了茶。二奶奶有點煩惱顧經理的這份孝敬勁兒,耽誤她和四姨太太講八卦了,與他客氣幾句就打發了他。顧經理表示隨叫隨到,鞠躬盡瘁,一轉身便讓茶童盯緊這一桌,但凡要起堂,先來與他通報,一邊飛跑到后臺去。當初原三奶奶和俞青那一出可是讓人心有余悸,這二奶奶的身份是原三奶奶一個小老婆不能比的,這商細蕊的驢脾氣也是俞青一個念書人不能比的。要是二奶奶發難,商細蕊真能和她你一拳我一腳對打起來!當初誰都不敢和原三奶奶動手,不就是他心狠手辣把人捉那按住的嗎!便不動手,罵起來也夠難聽的了。 二奶奶想著別早來,結果還是來早了。戲臺上是曹cao他們幾個花臉在打仗,還沒輪到商細蕊的鄒氏出場。今次的旦角全由水云樓出,后臺擠著幾個女旦包括沅蘭和十九,已經妝扮好了在閑談。顧經理神色驚慌的跑進來,正與小來打了個照面,小來哎喲一呼,手里捧著的一壺燙茶險些潑了他一身,顧經理也不理論,只抻著脖子要找商老板,沅蘭一把攥住他:“班主默戲呢!你驚動他,小心他發脾氣!” 顧經理定睛一找,果然找見商細蕊對著墻角一面穿衣鏡在甩手絹,甩了兩下,腳上哆嗦了兩步,使得頭上簪釵一陣閃爍,忽然又跟鏡子前直挺挺地立著,站住不動了。仿佛鏡子里有一個女鬼,時而躥出來附一附他的身,時而回到鏡子里與他對立無言。這時候誰要去喊他一聲,他準能猛一回頭把人腦漿子拍出來。顧經理沒有這個膽量,只想著眼前這位大師姐是可以拿主意的人,連忙握住沅蘭的肩膀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見神見鬼地壓低聲音說:“知道今兒誰來了!程二爺的太太來了!帶著她家四姨太太,還有一群老媽子!” 沅蘭驚呆了一瞬,與十九對視了一眼,隨即笑道:“來就來唄!那程二爺來了沒有呀?我去看看去!”水云樓的女戲子以做妾而聞名,對于正房老婆根本不怵。 顧經理把沅蘭重新按下座:“喲喂我的小姑奶奶!您是忘了俞老板那一出了哇?這要再跟我后臺打起來!” 沅蘭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飽含譏諷的微笑,十九眼珠子俏皮地一轉,蘭花指點著顧經理的鼻尖:“那您就再躲一回嘛!躲個一十八載不回還!別我們打架,打碎了您那王八殼!”把顧經理說得怪臊得慌的,看她們的態度,也替她們著不上這份急。沅蘭十九轉頭就撩著幕布去偷看二奶奶了,小來也跟在后面悄悄瞄了兩眼,就看見兩位端莊淑雅的太太夫人插金戴銀坐在程鳳臺的包廂里,左右侍奉著大批奴婢,有著王府福晉的排場,心想這倒真不像是來找晦氣的,倒像是專門來擺威風的。 十九眼睛直在兩位太太身上戴的首飾打轉,然而座上比較昏暗,也看不太真切,就見四姨太太領口耳墜有幾點鉆石發出的晶光,瘦高個兒穿著一件緊匝匝的短袖旗袍,齊耳短發燙得卷卷的。一般按照氣質和打扮的猜測,眾人一眼望過去,都以為四姨太太該是程鳳臺的夫人無疑,但是如果旁邊那位是四姨太太的話,一個寡婦,似乎又不該穿得這樣喜慶,幾個女戲子不免爭論了幾句。顧經理才抖包袱道:“嘿,都別胡說了,程二奶奶啊,是穿紅的那位?!钡靡獾暮孟裾莆樟艘粋€秘密一樣。 女戲子們果然都嘩然了,連連說想不到程鳳臺的夫人居然是這樣子的模樣。也不是二奶奶不夠美麗或者有哪里配不上程鳳臺,反正就是不合適,讓人意想不到,像從兩個故事里走出來的兩個人,陰差陽錯串了劇,串到一個戲里去了。寧可說程鳳臺娶的是露胳膊露腿的西洋式蕩婦,也比這一位前朝的大家閨秀讓人信服。有知道程家底細的,此時就把程鳳臺的故事大致說起來,幾個男戲子都不免側耳聽住了,對二奶奶出嫁帶來的半壁江山覺得非常向往。女戲子們則認定了以程鳳臺的性格作風,與這個款式的妻子必定感情不合,躍躍欲試生出勾搭程鳳臺的念頭,說他是肯定要在外面有二房的,要有一個與他“般配”的女人,不然簡直“可惜了”。沅蘭始終不置一詞,這時候眼睛一瞪,還沒來得及發話制止,黎巧松提著胡琴從他們這群人的閑言碎語當中大模大樣地穿腸而過。下一場是鄒氏的春怨,商細蕊指定他的胡琴。他的胡琴已經與商細蕊的嗓門搭配得渾然一體了,才沒有個把月的工夫,商細蕊已經離不大開他了,雖然沒有當面贊揚過他什么話,但是背地里和程鳳臺說:過去覺得哪個胡琴拉得好就能用,愿意試試各個胡琴不一樣的味兒。有了小松子才覺得,九郎老侯他們定下一個胡琴,一伺候就伺候幾十年,還是很有道理的。 黎巧松后面就跟著商細蕊。商細蕊這時已然深入戲中,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那是相當地道的女人習氣,他今天踩著蹺,脊梁挺直起來,硬生生比楊寶梨還高出一頭,從眼梢里居高臨下盯了戲子們一眼。他連眼神都已經變了,也是一股女人的氣息,說不出來的嬌氣嫵媚,含著千言萬語,似怒還嗔,讓人看了渾身皮癢癢,就想被他嗔罵著卷起袖子來擰上一頓rou才舒坦。方才最想給程鳳臺當二房的女戲子此時已然頓悟,就怕商細蕊吃醋了掄大嘴巴抽她,默默往后退開一小步,其他戲子們也替她屏氣凝神,顧經理最犯嘀咕,心說這下不用等二奶奶動手,自己就該先打起來了! 商細蕊走到戲子們當中停下來,搭著楊寶梨的肩,向地下跺了兩腳,把蹺踩踩踏實,然后從衣襟抽出手絹一甩,抹了抹鼻尖的細汗,喉嚨里咳嗽一聲。這樣目不斜視筆筆挺地站了好一會兒,胡琴一響,就款擺腰肢地上臺去了!他是太專心了,根本沒聽見他們嘁嘁喳喳在說些什么小話。 鄒氏上得臺來,一身黑色戲裝,衣角裙擺大朵大朵的水鉆拼成的萬壽菊花樣,襯著黑底子,因此特別的亮,便是一動不動的時候,也是一片耀眼,腳步拂動起來,全場就看他的了。商細蕊的戲衣一貫是靡費千金,窮奢極侈,再講究也不叫講究。而鄒氏儀態萬千地飄飄上臺,還不用開口,下面可就瘋了,叫好的丟彩頭的,也有忍不住嘴巴上喊兩句心肝寶貝兒,吃吃豆腐過過癮的,有日子沒見到商細蕊的戲了,都覺得他今天姿態婀娜更甚往日,而且唱的還是這樣一個風sao的角色,把人心里面都勾出病來了。 二奶奶立刻就皺了眉頭。 老葛在兩位太太身后站著,看不見二奶奶的表情,但是直覺她不會待見這套,暗暗嘬牙花子心道不妙。 鄒氏青春守寡,寂寞難言,商細蕊踩著蹺走出一溜兒小碎步,正是風擺荷葉,雨打金枝的風流身段,站定了摘下鬢邊一朵藍菊花捏在纖纖指尖又看又撫把玩一番,張口唱出兩句戲詞:——暮春天日正長心神不定,病懨懨懶梳妝短少精神。素羅帷談寂寞腰圍瘦損,辜負了好年華貽誤終身。 唱完了不甘不愿地一長嘆,把素菊插回頭發里,氣惱這朵鬢花硬生生耽誤了臉龐上的胭脂好顏色。 四姨太太不自在地晃了晃身子,有點坐不住了。 二奶奶回頭笑道:“模樣是真俊,比我們女人還要女人呢!”她特別地注意到了商細蕊手上戴的那只光芒四射的大鉆戒:“這身皮rou也夠細粉的?!彼囊烫鹆藗€是,勉強笑了一笑。 鄒氏坐在椅子上不拈琴弦不展書卷,面朝臺下,合著弦子把自己胳膊肩膀捶打揉捏了一遍,這一套動作與胡琴配合得極好,手上每一下功夫都乘著胡琴的音,直接表達出鄒氏內心的渴望,演繹得脈脈sao情。鄒氏獨坐房中,并沒有可以勾引的對象;而商細蕊坐在臺上,臺下千八百人都是他攫取的目標,他渾身每一根骨頭都透著春色,每一個眼神都淌著蜜水,無需開口發出鶯鸝之音,一爪一撓都搔在臺下男人們的心縫兒里,使他們叫好的聲兒都變了調子,口里喊著商郎,心里想著嬌娘,恨不能跳上臺去揉搓他一頓,立時替他解除了寂寞。 二奶奶也感覺到了,又把兩條柳眉擰了個緊,她本來還不信程美心說商細蕊的那些話,因為知道他們矛盾深,現在可是信了十成十的,扭頭輕聲對四姨太太道:“這還寡婦呢!這是哪門子的寡婦,寡婦夜里都是這么過的?” 二奶奶久居內宅,女人多,心思多,是非多,她說話向來很當心。今天大概是帶著一股子怨憤之情來到這里,又出了宅門,心境有點不一樣,說話也敞多了,竟然沒有顧及到四姨太太也正是一個寡婦。四姨太太此刻作為一個忐忑的,心里有鬼的寡婦,簡直吃不準二奶奶是來相看商細蕊的,還是知道了她的秘密,來刺探她的,或者根本是一石二鳥。 鄒氏揉完胳膊,一瞥眼發現腳上的鞋子沾灰了,便翹起一個二郎腿,撩開裙子一角,在眾目睽睽之下露出一雙三寸金蓮。他連鞋面都制造得飛金繡銀,很抓人的眼睛。座上有人長長地“喲”了一聲,然后有人吹了口哨。舊式女人的小腳,那也是一樣隱秘的所在,絕不肯示人的。因為有神秘感,所以顯得刺激。商細蕊當然不可能裹一雙小腳,這便是他們戲子的“蹺功”。他當年學踩蹺的時候,年歲已晚了,一發狠心在腳上綁了三個月的蹺,吃喝拉撒都踩著蹺過,以至于練得太狠,后來的一段日子連好好走路都不會了。黎巧松這一段的胡琴拉得尤其俏皮,鄒氏合著拍子,腳尖高高挑起,用手絹姿勢好看地一下一下掃拂兩只鞋面,直到纖塵不染,方才滿意點頭。底下女座們都忍不住贊嘆了,因為這正是她們日常的所為所見,被商細蕊拿到臺上活靈活現地一演,教人禁不住羞臊著臉兒會心一笑,也不知道這個商細蕊是從哪里學來的這一手,真是點滴入微了,簡直像是日日夜夜埋伏在她們身邊的人。 二奶奶不自覺地縮了縮腳,心道程鳳臺當年居然還有臉嫌棄她是小腳,他既然嫌棄她,那么臺上這一個算是什么意思?這招招搖搖的,不是一雙更小的腳? 四姨太太看二奶奶神情不好,不免凝視了她一會兒。二奶奶仿佛被人察覺了心思,惱羞成怒心直口快地對商細蕊做出一錘定音的評價:“我要說唱戲的沒有一個正派人,姨娘一定要笑話我迂腐了。今天仔細一打量,別的戲子不敢說,就臺上這一個鄒氏,準不是正經貨色?!?/br> 四姨太太強笑著輕聲說:“二奶奶,這是演的戲呀!” 二奶奶望著臺上,道:“就算是戲,他把這么個sao里sao氣的鄒氏演得這樣活泛,自己能正經到哪兒去?正經人能演得到他這份道行?需得是,才能像。大概齊也就是這么個人了,差不了多少!” 老葛在后頭聽了,心里替商細蕊捶胸頓足的。 四姨太太不禁要說兩句公道話:“這倒是真的不一定。演什么像什么,才叫做工好。二奶奶沒有看過阮玲玉演的電影,她一個正經人家的姑娘,也能把妓女演得很像?!?/br> 二奶奶不答腔,端茶喝了一口,不知道四姨太太今天為什么會突然和她唱反調。四姨太太見她沉默下來,驚覺自己是唱了反調,也跟著喝了一口茶,把其余的公道話都咽下去了。 之后鄒氏嚇鼠贏得滿堂彩,二奶奶卻已沒有興味,不但沒有興味,而且看著很厭惡。待到鄒氏與曹cao街樓對望,兩人眉來眼去jian情來往,使她不由得聯想到商細蕊與程鳳臺之間的種種謠言,想到商細蕊勾引程鳳臺,兩人初次見面,是不是也跟臺上演的那樣,一個放浪懷春的,勾上一個糊涂貪色的,這樣一想,馬上就覺得臺上所演不堪入目至極。本來良家女子對于失貞的蕩婦就有撲殺之心,何況臺上臺下情節一致,浪sao的瓜葛到程鳳臺頭上來了。與四姨太太剛說了一句:“得了,咱回吧?!北凰藕虻牟柰犚?,立刻撒開腳丫子就跑后臺去,顧經理隨即撒開腳丫子就跑包廂來。 二奶奶在丫鬟的攙扶之下,已經站起身準備走了,看見顧經理,便向旁邊一個老媽子一點頭,老媽子托出好幾卷揣了半天的現大洋,大洋用紅蠟紙包起來,總能有個兩三百塊了。這種看戲的規矩,二奶奶是絕不會掉份的。顧經理畢恭畢敬地替角兒道了謝,正準備接下來,二奶奶忽然一抬手,從頭發上慢慢把那朵鑲了大東珠的絹花摘下來,擱在幾卷大洋之上,這種帶暗紅的檀香色,最能夠襯托胭脂的嬌麗。二奶奶回頭瞥一眼臺上的美人,向顧經理笑道:“您得把話說明白,這是程二奶奶,賞給鄒氏的?!比缓箢^也不回地被奴婢們簇擁著下樓去了。 顧經理呆了一呆,就領悟了這一句話的意思:二奶奶既不動手也不動腳,輕飄飄地扇下一個悶聲嘴巴!四姨太太咽了咽吐沫,心里有點慌張。老葛只覺得二奶奶果然是厲害,綿里藏針的厲害,知進知退的厲害,商老板在戲臺之上難逢敵手,在二奶奶這里,恐怕再活上一輩子也不夠一指頭的。 第77章 商細蕊唱完一折戲,轉到后臺來第一句話就問:“今天程二爺的包廂里坐著的是誰?”與程鳳臺相好這三年,他形成的一個習慣就是不管有多入戲,上臺首先要瞟一眼程鳳臺的包廂,要看到程鳳臺坐在那里,才好定定心心的開口唱。今天往那邊一瞟,卻看見兩個女人坐在那里,不知是什么意思。 小來不愿意他當著人問這些,把茶壺嘴塞到他口里堵住他的話。商細蕊啜了好幾口茶,往后一仰躲開不要了,坐到鏡子前一邊補嘴唇上的油彩,一邊又問:“二爺呢?他今天沒來?” 他張口閉口二爺二爺的,把小來都快給氣死了,就想說話刺應他幾句。沅蘭走過去搭上商細蕊的肩膀,附在他耳邊唧唧咕咕一陣,直把商細蕊說得兩眼放光,歡快地一呼:“真的??!她來啦!”說著馬上就跑去撩幕布,想要看個仔細。小來心說二奶奶無事不登三寶殿,還不知道存著什么心呢,你有什么可美的呢?這不是缺心眼缺大發了嗎? 商細蕊對程鳳臺的妻子可是太好奇了,他和二奶奶相互之間都是久聞其名,不見其貌,一看正看見二奶奶側著臉和四姨太太在說話。因為平時聽程鳳臺描述過,他倒是一眼就知道誰是二奶奶了。二奶奶坐在昏暗里,眉眼看不出是否動人,就知道皮膚好像很白皙,很豐韻,衣裳映出金晃晃綢緞的暗光。她的發式和衣著都是商細蕊看得順眼的款式,商細蕊就不喜歡現在的女人把胸脯屁股都繃得曲線畢露的,天熱還要晃著大光胳膊大光腿,也不喜歡她們燙得貼著頭皮的卷頭發,還是覺得二奶奶的這身打扮比較好看。其余來不及有更多的感觸,他就該收收心思上臺了,等唱完了鄒氏會曹一節,二奶奶中途起堂,這時候已經走了,顧經理一直把她送出門口,送上汽車。商細蕊在此后的戲里只有一場張繡殺嬸,出來才半分鐘就結束。他唱完自己的重頭戲份,二奶奶就起堂,可見果真是特意前來看他的,商細蕊想明白這一點,由衷產生一種好賴不分的得意。 下戲謝幕了以后,雷雙和他們很快卸了妝,臉上敷著熱毛巾在打盹。商細蕊今天太過于興奮,脫下戲服還遲遲不肯卸妝,水云樓的女戲子還在討論二奶奶。反反復復從二奶奶的歲數討論到二奶奶今天的打扮,說她當年的嫁妝有多少多少,多么出風頭。商細蕊過去從來也不曾有過打聽程鳳臺身世的想法,現在話到耳邊,整個兒沒心沒肺的嘻嘻哈哈地聽,好像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聽到二奶奶的嫁妝錢,傳聞中是個驚人的數目,更加覺得在這筆金錢之下,程鳳臺與二奶奶是柴米的夫妻,交易的婚姻,沒有真愛。又想程鳳臺圖嫁妝娶老婆,可真是個沒有用處的小白臉??!比起自己這一身鐵打的能耐,他這輩子是拍馬難及了! 顧經理托著二奶奶的彩頭在旁等了半天,一直等不到機會把東西悄悄地交給商細蕊。好容易他們八卦完了,雷雙和打盹兒又醒了,和演張繡典韋的兩位角兒一道跟商細蕊商量侯玉魁的冥誕要怎么cao辦。論起來,他們都比商細蕊認識侯玉魁的年頭長,商細蕊出師的時候,侯玉魁已經退隱了,但是看上去商細蕊與侯玉魁的交情未必就比他們來得淺,好像只有更為深厚。而且現在梨園界里有什么齊聚一堂的喜喪大事,商細蕊這道菜是必須要隆而重之地端上桌的,“無商不成宴”了嘛,少了他的戲,就好像整出堂會都不夠檔次了似的。商細蕊從戲里下來不久,處處都還帶著戲里的味兒,言辭舉動都比平常顯得女氣。他自己不覺得,但是捏著袖口,翹著蘭花指端茶杯的樣子,很讓人發噱,喝茶的時候,居然還很自然地用袖子掩住嘴。雷雙和他們見過商細蕊平時的為人,雖不雄風凜凜,也絕無女態,武生與旦的特征在他身上沖合融匯,形成一種類似于昆曲里生角兒的氣質,反正是比一般的乾旦爽利多了。這時就笑得直拍他的背:“商老弟!哈哈!商老弟!真真兒的天生戲骨??!入戲,就數你入戲!”眾人都笑了。 商細蕊也不知道他具體指的是什么,總之是一句表揚的話,低下頭跟著靦腆一笑,笑得美輪美奐的。 他們談了片刻沒有商議出眉目,約定改日再細說,各自分頭喧喧雜雜地收拾什物換衣裳準備回家,這時顧經理才有機會把彩頭交給商細蕊,乘四下無人留意,悄悄地輕聲在商細蕊耳邊說:“商老板,您瞧這個,方才程二奶奶賞下的?!鄙碳毴镆慌ゎ^,就看上了那朵珠花。顧經理頓了頓,用更輕的聲音說:“程二奶奶說,賞鄒氏?!?/br> 商細蕊捻起珠花來,驚喜得大聲一呼:“賞鄒氏?給我的???”立刻摘下鬢邊的藍色蟹爪菊,把珠花簪在頭上,對著鏡子左照右照。 后臺忽然就安靜了幾秒鐘。 顧經理嘴角抽抽搭搭的默立一旁不吱聲,沅蘭十九和小來一齊覺得這是個丟人的玩意兒,蠢得令人心灰意冷,懶得給他說明。楊寶梨年紀輕,心思淺,一看到空子就活絡,蹲到商細蕊面前奉承道:“嘿!班主!咱這出戲有個活曹cao雷老板!現在加上您!活鄒氏!”但他畢竟是個聰明孩子,把話說出口,恍惚就有哪里不對,可是細想想,也覺不出究竟哪里不對,仿佛是怪牙磣的,便也住了嘴。 活曹cao活包公的有,活金蓮活鄒氏,可不是一句牙磣的話?單單這么一稱,勉強有個正反兩說的余地。放在二奶奶的身份來說商細蕊,那就是罵人沒跑了。奈何商細蕊自己不拾這份罵,旁人總不能替他撿起來掰扯分明了端到他手里去,只能這么著吧! 梨園行里串閑話的速度簡直如飛一般,雷雙和他們久已風聞商細蕊的新好是曹司令的舅子,很有身價的一個生意人,對于今天這出也看了個七七八八,此時就悶聲發笑。雷雙和與商家也是老交情。在天津那會兒就知道商家的小小子有點冒傻氣,商大爺沒事也要揍他兩下,說“給他擰擰腦子”。兩人只合作過一出《大探二》。記得那時商細蕊是個沉默靦腆的少年,長得很靈氣很瘦,飯量奇大,待人接物也不大親熱,仿佛有點孤高似的,傻倒不覺得傻。今天才發覺,原來這是個聰明面孔笨肚腸,不掛相的傻。梨園同仁們有不稱手的時候,據說也問他借貸兩個錢,一向有求必應,從不催債。雷雙和心想這個小老弟是個很有空子可鉆的人,得要籠絡籠絡的。臨走時,又去拍了一遍商細蕊的后背,爽朗地大笑一串,震得商細蕊振聾發聵:“商老弟!哈哈哈哈哈!商老弟!咱們改天鴻賓樓見!我做東!嘗嘗蔥燒海參!???!”他拍商細蕊拍得愛不釋手,就聽見后面有人喚二爺,回頭看見一個穿著襯衫西裝馬甲,油頭粉面的公子哥兒含笑走進來,知道這位必然就是程二爺了。 程鳳臺叫了一輛洋車,和二奶奶幾乎前后腳的出了門。拉洋車的看他長了一張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不識道的臉,那氣態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便拉著他盡往小胡同里鉆。不出所料的,程鳳臺果然不識道。程鳳臺平時只走能過汽車的大道,而城南的道路情況比較復雜,他就是知道拉車的存心繞他,也指不出一條明道來自救。而拉車的滿嘴廢話說之不盡,還怪討人喜歡的,程鳳臺伸手難打笑臉人,只能認栽了往拉車的背心口袋里塞下一張鈔票,道:“哥們兒,你再這么跑下去,咱可就出了崇文門了??!”拉車不好意思的笑笑,拐了八個彎,才給拉戲院來了。 進來就看見商細蕊被人給拍拍打打的,還別說,平時看他和女戲子小男旦們混在一起,覺得他還是生角兒的風度多一點。今天被唱花臉的漢子們圍著一比,還真是個唱旦的樣兒!透著那個秀氣!顧經理忙上前引薦,說程鳳臺是此地股東,雷雙和他們幾個與程鳳臺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說了一回話,方才真的散了,散時心中不約而同地想道:就憑這份相貌,他嫖戲子一定不花錢! 等人三三兩兩走干凈了,程鳳臺把門關嚴實,商細蕊蹭地就躥上了程鳳臺的背,口里不斷喚著二爺,特別興奮和嬌媚,那拖長了聲氣的呼喚,聽得程鳳臺心里一麻一麻的。 “二爺你怎么來晚了!我都唱完了!長的可好了!” 程鳳臺背著他轉了個圈,才硬把他扯下來:“能來得了就不錯了!你二爺差點被人拉出北平給賣了!” 商細蕊才下了背,又往他懷里撲,矮下一截身子做了個小鳥依人的姿態,嬌嗔道:“嗐!誰敢吃了熊心豹子膽賣我二爺!看我把他大卸八塊!”這是用旦角兒的腔念的。程鳳臺聞著他撲鼻子的油彩香,再聽這調兒,就跟懷里摟著個大姑娘似的,別提有多可樂了。商細蕊下了臺還不出戲的瘋病,就和程鳳臺鬧得最兇,程鳳臺老懷疑他只有三成是真,剩下七成是故意鬧的人來瘋。演蘇三等等妓女的時候還挺好,演鄒氏等艷婦的時候也不錯,就怕他演的是三娘教子,要把程鳳臺當兒子訓!還有一回演的不知是哪一路的女神仙,白衣飄飄高冠博帶的,下了戲臺一句人話沒有,直攆著程鳳臺叫孽畜,把水云樓的戲子都笑死了。一直要瘋到卸了妝才算完! 程鳳臺看到商細蕊自得其樂的鬧瘋,就知道沒受委屈,說不定二奶奶根本沒來,是他多想了。正要放下心來逗逗戲子,一低頭,就見二奶奶下午出門時他給她簪上的那朵珠花,現在正嬌滴滴地戴在商細蕊的耳朵邊! 程鳳臺大驚失色之下,握住商細蕊的肩膀把他端開點兒,定睛一看還真是的,就要伸手去摘那朵珠花。商細蕊扭身一跑,嘻嘻笑道:“干嘛!我不給你!” 程鳳臺可沒心情和他逗著玩了,皺著眉毛去逮他:“別鬧!二奶奶來過了?她怎么著了?” 商細蕊蘭花指一點他:“你猜??!你說,是我戴著好看,還是你媳婦戴著好看?” 程鳳臺扭著他按到化妝桌上,氣得笑道:“你別給我娘們兒唧唧的來這套!”手往商細蕊裙子底下一撈,按住那個玩意兒捏了捏:“你把這根割了,我告訴你誰好看!好好說話!” 商細蕊自覺此刻是個女子,很柔弱地在程鳳臺身下扭動了兩下,主要是怕掙扎起來撕壞了戲服:“沒怎么著??!給我彩頭和這朵花,夸我是活鄒氏!”他吃這份罵還吃得挺香。 程鳳臺不在當時的情境之中,乍一聽,也聽不出其中深意,就覺得應該不會是什么好話。二奶奶從來對個戲啊歌的毫無感觸,程鳳臺在上海時彈個鋼琴,她也不要聽,來北平以后家里辦堂會,她也不要看。不可能就被商細蕊打動了吧?那商細蕊可真成個神仙了! 商細蕊推開程鳳臺,坐到化妝臺前把小來叫進來給他卸妝,手上的藍光戒指一會兒泡在熱水里,一會兒打上肥皂,水里來火里去毫不在意,要是程美心看到,準得心疼死了。小來把珠花摘下來,剛擱到桌上,程鳳臺一把奪過去:“我先回家,改天再來陪你玩兒?!?/br> 商細蕊卸了一半的妝,也就去了一半的女氣,一個猛虎掏心,就要把珠花搶回來:“拿來!這是二奶奶給我的!” 小來忍不住翻白眼了,真當是好東西吶?還上趕著搶! 程鳳臺把花高高一舉:“別跟個護食狗一樣。她給你的,你就不能給我嗎?”一手捉著他要打人的手親了一口,笑道:“商老板,別鬧啊,我改天準來!”門一關就走了。 商細蕊重重地哼了好幾聲,很不痛快。 程鳳臺回到家時,就覺得今天的丫鬟老媽子的神態有點奇怪了,屋子里,二奶奶也正坐在鏡前卸妝——她還舍不得卸,屋里電燈關了,鏡子邊放了一盞煤油燈,她愣愣地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想心事,聽到程鳳臺進來,她也沒有動。 程鳳臺走到她背后,把絹花從口袋里掏出來撥一撥花瓣,把花瓣撥得立起來,插回她頭發里,笑道:“你看你,這是做什么?” 二奶奶慢慢地從腔子里呼出一口氣,盯著鬢邊珠花,道:“我今晚,倒想起趙元貞了?!?/br> 程鳳臺不說話。 二奶奶自顧說:“不知道趙元貞現在怎么樣,嫁人了沒有?” 程鳳臺笑了笑:“她那個性情和身體,要嫁人是難的?!?/br> 二奶奶道:“過去我還瞧不上她,今天才知道,人和人啊,就怕比。趙元貞再怎么說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這份規矩是有的,再胡鬧也出不了格?!背跳P臺心想你這是不了解她,看不到她出格的時候。而二奶奶考察女人的唯一一條標準就是男女大防,坐端行正,這一條趙元貞確實是很符合的。二奶奶繼續說:“小姐家有點怪性子,身子弱,不算是什么大毛病。有時候回想回想,覺得她做的那些事,說的那些話,還挺好玩兒的。她心腸也不壞?!?/br> 當年八百個看不上趙元貞,針鋒相對的人是她,現在推翻前塵給予認可的人也是她。程鳳臺很明白二奶奶這番話里的意思,女人的心思是越當真討論,她們就越當真琢磨,程鳳臺刷牙洗臉,含著滿口的牙粉沫子含含糊糊道:“哎,別提她了,我從小看她到大,看了十幾年!我都看膩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