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臘月紅一咳嗽,咳出一口血來,這是要被坐扁了。 眾人不知現在應當是該驚,還是該笑,反正不能眼睜睜看著商細蕊就這么著坐死一個大活人!手忙腳亂要把商細蕊拉起來。商細蕊犟氣上頭,紋絲不動,這輩子除了他義父和曹司令,他還沒挨過別人的打!太氣憤了!太委屈了!一巴掌接一巴掌揍著臘月紅的腦袋,一邊不斷地抬屁股墩他。臘月紅小雞仔似的瘦瘦的少年,快要被他搞死了。 小來他們拉扯著商細蕊,道:“商老板,你起來吧!要出人命了商老板!” 兩個師兄攥著手里的把件舍不得撒手,只用胳膊肘一邊一個試圖架起他,被他掙掉后,忍笑道:“師弟!小師弟!得了得了,咱犯不著跟他小孩子使這通毛驢脾氣!???咱把驢脾氣省著點兒花!” 沅蘭和十九也站旁邊勸道:“教訓他還用你堂堂一個班主自己動手?留著給師傅抽板子吧!” 唯有二月紅根本插不上手,只顧哭得撕心裂肺。 程鳳臺都快要笑死了!上前散開眾人,抱著手臂笑意盎然地看著商細蕊,眼睛里仿佛在說:你那么大個老板!干的這事兒可笑不可笑?商細蕊也抬頭望了望他,然后把頭一扭,又墩了臘月紅一下,仿佛在說:不用你管! 程鳳臺挑挑眉毛,擄袖子捏住他脖子后面一塊皮rou向上提。商細蕊頓時就覺得一股酥麻自脖頸之后蔓延開來,使他渾身發軟,手腳發僵,失去戰斗能力,像一只貓一樣手舞足蹈兩下,就被提起來帶走了。程鳳臺一邊提著他脖子往屋里走,一邊對身后眾人打招呼:“散了吧,都散了吧各位,有事明兒再說?!?/br> 師兄師姐們目瞪口呆地看不懂商細蕊何時添的這樣罩門,他們一起長大的,怎么居然不知道?他們當然不知道。別說他們不知道,連商細蕊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原來就有的毛病被程鳳臺在床上發覺出來了,還是和程鳳臺在一起以后才有的。也說不準這是只有程鳳臺才拿得住的訣竅。 程鳳臺一直把人提溜到床上去,商細蕊在床上順勢翻了個跟頭,嘴里發出一長串氣惱的聲音,唔哩唔哩,還帶著尾音。恰在此時,胡同不知哪家養的一條狗也如此這般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吠了一長串,狗兒嗓音洪亮,比商細蕊高了不止一個調門,然而腔是一樣的腔。程鳳臺愣了愣,不敢確信,聚精會神地聽。商細蕊對聲樂敏感異常,狗叫第一遍的時候他就覺得了,心里一窘,想道程鳳臺肯定又要打趣他。于是把頭蒙到枕頭下面,繼續苦惱地哼哼。 果然程鳳臺聽分明了以后就樂不可支,拍著商細蕊的屁股道:“哎!商老板!你聽,你街坊在和你唱對戲呢!還是商派的!” 商細蕊怒道:“呸!那是你街坊!” 兩人同住著一趟街,程鳳臺很大度地認下來:“是,那是咱街坊。原來商老板的腔是隨了咱街坊!” 商細蕊在不高興之中憋出一個不高興的笑,一閃即逝,隨后怒道:“氣死我啦!那個賤人!”待在水云樓這種地方,能學會不少罵人的骯臟話。但商細蕊是極少說的,氣急了也就是“賤人”和“不要臉”。不知道這一句“賤人”罵的是誰,反正跑不了是那對師姐弟。程鳳臺笑兩聲,在他身邊枕著手橫躺了,悠哉地說:“我說你們水云樓可真有意思。你呢,是師姐出嫁了要殺人。他呢,是師姐嫁不成了要殺人。凈出要人命的師弟!人家孩子可比你懂事多了??!是吧?你倆要換個個兒,那就天下太平了!頭一個老懷大慰的就是蔣夢萍?!?/br> 商細蕊很不滿意地哼哼唧唧。 程鳳臺問他:“你那什么二月紅,真有這么好?” 商細蕊從枕頭里悶悶地“唔”了一聲。 女孩子演旦角兒那是渾然天成的,不像男孩子需要專門下一番苦力學習異性的舉手投足,因此二月紅是比師兄弟們走得前頭了。功敗垂成,氣出了商細蕊的淚花兒。 程鳳臺道:“那么二月紅和小周子誰更好?” 商細蕊琢磨道:“唱工倒是差不多。要論做工,當然還是小周子的好。二月紅武旦差了點?!?/br> 程鳳臺笑道:“商老板覺得,拿小周子換一個二月紅,劃算不劃算?” 商細蕊猛然從枕頭里翻身出來望著他:“范漣把小周子要出來了?” 程鳳臺道:“正是因為范漣要不出來小周子。范漣又不好這口,他要小周子做什么用呢?還不是把小周子要出來唱戲,四喜兒人精一個,心里明白著呢,他不愿意小周子出道,哪肯放人?” 商細蕊失望得很:“范漣這個沒用的家伙!還敢跟我嬉皮笑臉的!那怎么辦呢?” 程鳳臺道:“我看四喜兒這態度,只能強壓他一頭硬跟他要人了。要強逼四喜兒無非財勢兩樣。這事兒我不合適,我和你們戲界沒交情,說不上話。范漣也不合適,他那明哲保身不沾是非的,不肯得罪人。杜七呢一個文人,錢是有,勢力不夠,四喜兒不怕他。他脾氣也不好,準得和四喜兒談崩了。只有讓薛千山去,又不怕被訛錢,又和你們梨園行走得近,又在場面上混得開,必要的時候,這貨也能耍一耍流氓??!”商細蕊低頭忖著。程鳳臺緩慢的老謀深算似的接著說:“讓你那大師姐沅蘭去和薛千山談。記著一個錢字也別提,就說二月紅太好了,太有本事了,少了她,你水云樓簡直不行了。唯有一個周香蕓才能勉強替補她。要來了周香蕓,水云樓一個字兒都不要白放了二月紅?!?/br> 要從四喜兒手里挖走小周子,那典身錢大概能值了兩個二月紅。這還叫不提錢吶!面上是不提,背地里可得了大便宜了!這個道理商細蕊能想得到,于是不住地點頭。 “其實沅蘭要是說得好,能把二月紅吹上天了,換兩個小戲子也是換得到的。商老板還想挖誰的墻腳?可不能是已經出了名的??!” 商細蕊眼睛一亮,撲到程鳳臺身上撒歡:“有!真有!不出名!有一個!唱青衣的!腔兒特別好!” 程鳳臺攬著他的腰,這真是小孩兒的娃娃臉,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的,剛才雷霆之怒狂風暴雨,這會兒樂得跟跟朵花似的。商細蕊用更大的力氣回抱過去,合抱著翻了一個乾坤顛倒。程鳳臺伏在商細蕊身上,親著他的臉和脖子??墒巧碳毴镆欢ㄒ膺^程鳳臺的臉來使兩人對望著:“二爺,你真是我的狗頭軍師!” 程鳳臺笑道:“我全中國的買賣都做遍了!你這一個戲班子才多大點屁事兒!殺雞用牛刀哇!” 商細蕊兩手胡嚕胡嚕程鳳臺的頭發,把他原來上了發油的很漂亮的發型都弄亂了,一面認真道:“狗頭軍師,摸摸你的狗頭!” 程鳳臺氣得一笑,低頭就啃他。 第66章 沅蘭受命與薛千山談判,兩人約在一間酒樓里喝點小酒訴訴衷腸。女戲子幾乎個個練就一套陪坐對談舌粲蓮花的本事,尤其水云樓里走出來的女戲子,基本都是交際花的款式。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連捧帶吹的,竟然真被她饒來了兩個小戲子!與商細蕊表功,自然是大功一件。商細蕊把不爭氣的二月紅拋在腦后,摩拳擦掌等著新鮮的后生上門。 因為二月紅懷了身孕,時候拖久恐怕就要顯懷了,到時候被人說先jian后娶,很不好聽?;槠谠诩?,只剩一個月不到的籌備期,薛千山自己也很著急,第二天就與四喜兒約在同一間酒樓里軟硬兼施強索周香蕓。四喜兒年輕的時候由于貌美而且出名,脾氣扭曲難纏可被視為一種獨特的滋味。用他老相好們對他的評論,叫做“有嚼勁”。如今年過半百姿色全失,這份脾氣就教人難以下咽了,嚼勁雖然還是嚼勁,然而是一塊皺巴巴sao哄哄的牛皮筋的嚼勁,嚼得人腮幫子疼。薛千山與他周旋半日口干舌燥,最終賠掉好大一筆錢不說,還被他動手動腳地摸了個遍,差點慘遭誘jian。十分的委屈,十分的惡心,二十分的身心俱疲。 周香蕓大事定矣。另外一個被商細蕊看中的小戲子名叫楊寶梨。十七八歲的年紀,冷冷清清地專門在戲班子里給人墊場,比周香蕓的狀況好點兒有限,只強在沒有一個四喜兒打罵折磨他。商細蕊愛看戲,閑時將全北平城犄角旮旯的草臺班子都刨過一遍,除了捧角兒,就愛火眼金睛地撿出混在魚目里的珍珠來賞玩一番。周香蕓固然是經過校驗的一顆明珠,至今還有票友念念不忘,跟商細蕊打聽王昭君的底細。這一位楊寶梨以商細蕊看來,年紀小小,有模有樣,妥妥的也是可造之材。得到楊寶梨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薛千山掏了兩百塊錢,托人去傳了句話就辦成了。楊寶梨聽說是商細蕊指名要他,樂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他們在同一城里干著同一行,年紀也差不了多少歲,地位卻是有如云泥之別。對楊寶梨來說,商細蕊就是神佛祖宗,是報紙電臺上的人,偶爾從座兒上望他一眼,遠得連面目都看不大清楚,就看見那戲服花團錦簇的,頭面材料大概特別地好,在強光燈下動輒閃爍,燦若繁星。使得商細蕊就像個綢緞珠寶堆砌出來的虛幻的假人。楊寶梨從來沒有和商細蕊見過面,談過話,有過什么交情,不知怎會忽然之間好運當頭,居然被商細蕊欽點上九重天。 楊寶梨哪知道商細蕊曾經帶著程鳳臺看過一次他的折子戲。楊寶梨唱起戲來,嗓音里天生含有一股哭腔,夾著鼻音,格外的軟糯凄美。受得的認為非常動人,比如商細蕊;受不得的就很聽不慣,比如程鳳臺。 那天程鳳臺不停地吃著瓜子零食,吸溜吸溜撇茶葉喝茶,吧嗒吧嗒點煙卷抽煙。把商細蕊給煩死了,一拍桌子低吼:“你能不能安靜點!”由上至下瞥他一眼:“嘴就沒個停!像個女人!” 程鳳臺沖他一笑:“我說爺們兒,咱們起堂吧?這有什么可聽的呢?!迸滤粯芬?,補一句奉承:“比商老板差遠了?!?/br> 商細蕊的臉色果然由陰轉晴,搖頭晃腦:“那當然!不過他也不錯啦!” 程鳳臺道:“我看他不如小周子好,這唱得,太晦氣了?!?/br> 商細蕊搖頭道:“你不懂。不是人人都能找著自己的風格,好多人唱一輩子戲,就隨自己師父的聲口隨了一輩子。找著自己的風格多難??!楊寶梨小小年紀就能有自己的味兒,一千個人一萬個人里沒有一個重樣的,我再點撥點撥他,絕對是個人才!” 程鳳臺盯著臺上的人使勁品咂,還是看不出個好來。 商細蕊望著臺上一嘆:“我最討厭泯然眾人啦!跟誰都不一樣,就是好樣的!” 這么一說程鳳臺就明白了。楊寶梨未必真是有多好,勝在踩著了商細蕊的心縫兒。商細蕊臺上臺下,唱戲做人,就求個排眾而出,別具一格。 周香蕓與楊寶梨得了個好前程,各自滿心歡喜地辭別舊友打點行裝,預定在夏至那日一同拜入水云樓門下。之前一天,二月紅穿了一身符合她現在身份的鮮亮打扮,靜悄悄的來后臺告別。說是靜悄悄的,因為眾人覷著商細蕊的顏色,不敢多搭理她。有資歷的戲子們覺得這丫頭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也不特別漂亮,也不特別靈巧,想不到還沒出道就給自己找著人家了,真是包子有rou不在褶上!年輕的戲子們則以商細蕊的觀念為準繩,一律對二月紅嗤之以鼻,將其視作水云樓的叛逆。 別人都會不理她,唯獨臘月紅不會。臘月紅勒頭了一半,愛惜地拉著二月紅的手,站在后臺一角目光殷切地說話:“師姐要走也不急這么一會兒,看完我的戲再走吧?” 二月紅是突然地要嫁人,突然地有身孕,都沒來得及與臘月紅好好地唱一出作個紀念。二月紅剛要點頭,薛家派來接人的老媽子就探頭探腦地來催促了。二月紅對老媽子畏畏縮縮地小聲道:“能耽擱會兒嗎?我想看了今兒的戲再走,行嗎?”語態之中毫無姨娘主子的氣概。 不等老媽子應答,沅蘭就在那里高聲曳氣地道:“別介呀!十姨太快請吧!咱們這里烏煙瘴氣的,哪敢多留您吶?您心意到了就得了!” 二月紅知道這是要開始奚落她了,留下來最后還得受一場臉色,很沒意思,緊緊握了握臘月紅的手,對商細蕊道了一句作別就要走。 商細蕊背對著她“恩”了一聲。小來代表商細蕊,拿出事先預備好的紅包想要遞給二月紅。這時沅蘭又出聲了,攔著小來,道:“十姨太,不是我挑您的理!您這可不對??!水云樓養活您這幾年,把您調理得要嗓子有嗓子,要身段有身段,多招人喜歡的水靈靈一枝花骨朵。您如今一走了之,咱們也不指望有什么報答了。好歹的給咱們班主磕個頭哇?” 二月紅局促不安地紅了眼圈,給商細蕊跪一跪那是應當應分的,可是這么被擠兌著跪,未免有點欺負人。臘月紅身形一動,準備如果師姐不愿意,他就要沖上前為師姐打架,把師姐護送出去。商細蕊也沒想到沅蘭暗布此招,手里的活兒全頓住了,心想你們擠兌就擠兌,怎么又有我的事兒了呢。 平心而論,以商細蕊的為人,雖不會待二月紅有多愛護多周到,然而一般戲班子里班主的打罵刁難刻薄氣是從來沒有的。他對手下戲子更像是一位前輩同仁的態度,比較的大方隨和。遇到花言巧語會討好他的,他就說說笑笑親熱些;遇到嘴笨木訥的,他就事論事也不會難為人??蓯菏倾涮m幾個仗勢欺人的最可惡。商細蕊的可惡,全在于不理庶務治下無方,使水云樓始終處在jian佞橫行的情形中,是一個天真的昏君的可惡。 二月紅念著商細蕊過去待她的和善,很端正地忍淚給商細蕊磕了三個頭。小來趕緊扶起她,把紅包塞進她手里。商細蕊側過一點身子,扭頭望了她一眼,道:“你以后,好自為之吧!” 二月紅走了,臘月紅追出幾步去送她,一直看她上了汽車,車子開走了方才失魂落魄地回來扮戲。及至到了戲臺上分了心,一個倒扎虎沒扎好,被座兒喝了倒彩,垂頭喪氣灰溜溜地跑下臺。眾戲子都知道商細蕊的脾氣,今天是商細蕊的大軸,之前的戲要有什么差錯,亂了場子,勢必對后頭的戲有所影響。這可是商細蕊的大忌!臘月紅可慘了!商細蕊果然就跟一門小鋼炮似的從遠處橫沖直撞而來,照著臘月紅的大胯就是一腳把他踹躺下了,接著炸開一串響雷:“你看你這犯的叫什么錯!二月走了你就沒心唱戲了?沒心唱戲!你給她當陪嫁去!” 程鳳臺在門外面就聽見他在獅子吼,推門一瞧,臘月紅五體投地,商細蕊橫眉立目地一腳踏在他背上,這原本該是個英雄的樣式。但是因為旦角兒的妝化了一半,打起人來水袖飄拂,鬢角珠花亂晃,看上去乃是一名悍婦。 程鳳臺笑道:“哈!商老板,您這是“武訓徒”呢,還是“武松打虎”呢?” 眾人都笑了,商細蕊氣氣哼哼的放開臘月紅,轉身由小來替他別上一只玻璃領扣。臘月紅從地上手腳并用地爬起來,不用看,下腳的地方肯定青了一大塊。旁人安慰他道:“幸好你這錯沒犯在班主的戲里,要和班主同臺,你唱砸了戲,哎喲……”這話都沒法兒往下說了,教人連想都不敢想。臘月紅頓時覺得身上這點疼也算不得什么了。 眾人扮戲的扮戲,閑聊的閑聊。商細蕊扮完了戲,半垂著頭坐在鏡前發呆,一概雜事不理,一概雜言不應。商細蕊的這份發呆也不能叫發呆,得叫入戲。如此有個半個來鐘頭,就能上臺了。期間程鳳臺一直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待他唱完了下臺來,往往票友也就追到后臺了,身邊簡直沒有一刻清閑的時候。商細蕊與程鳳臺剛認識那會兒,哪個大牌的票友他也不給傍,唱完了戲一定和程鳳臺痛聊一番戲中長短,然后去吃夜宵。如今兩人年頭一長,商細蕊免不了恢復正常的交際活動,與票友一言一搭談得風生水起。程鳳臺在旁也不吃醋,也不尷尬,自顧著喝茶抽煙看報紙,一邊琢磨著生意上的心事。商細蕊只要眼里看見他的人坐在咫尺之遙,就覺得內心非常安定,也不必多說什么。他是有點怪,哪怕周圍人再多,再熱鬧,他也非得要程鳳臺杵在那里,好像除了程鳳臺,其他的人都不算是個伴兒。但凡連著兩天不見人,再來就要同程鳳臺發脾氣了。因此程鳳臺隔三差五有事無事都來后臺坐著,如同應卯一般。等到卸妝完畢,票友們請客吃夜宵,商細蕊預備赴約。程鳳臺便把報紙卷吧卷吧插到茶幾底下回家睡覺了。新晉的票友們有不認識程鳳臺的,很看不懂這一位先生是個什么來歷,要說是票友吧,在票房里從沒見過他;要說是劇院里的管事吧,看這氣派又不像。老票友們都是知道這位二爺的,趁著程鳳臺掐煙蒂收拾攤子的工夫,笑道:“程二爺這套捧角兒的路數,越來越像齊王爺了?!?/br> 提到大名鼎鼎的齊王爺,在場的老一輩都笑了,覺得經這么一說,還真是像!商細蕊也望著程鳳臺發笑。 程鳳臺一面穿西裝,一面問道:“哦?齊王爺,認識!他是怎么捧角兒的呢?” “他老人家捧角兒,從不上包間,就跟后臺坐著抽大煙。待到輪著寧老板的戲了,齊王爺就扮個龍套上臺喊一句道白,走個過場,完了接著回后臺抽大煙?!?/br> 拿齊王爺捧寧九郎來比方程鳳臺捧商細蕊,這本身就含有一些曖昧意味了。這行里難道還有誰不知道齊王爺對寧九郎是怎么個意思? 程鳳臺笑道:“那我可比齊王爺用心。你問問商老板,我還是上包間的次數多。今天這出我看商老板演過至少八百遍,就懶得往前頭去了,聽得我都會唱啦!” 票友們一齊起哄道:“不如二爺幾時也扮上,票一嗓子玩玩。您嗓子聽著是不錯,讓商老板教教您,一教就能出來!” 程鳳臺大笑:“他教我?他這脾氣,我可怕挨打!”他望著商細蕊:“我這就走啦,你們慢慢玩。商老板?” 商細蕊點點頭:“明天也來。給你看我和小周子的《紅娘》?!?/br> 程鳳臺應聲對他笑笑。 第二天因為是周香蕓楊寶梨入班之日,同時拜入的另有兩位老生,兩位花臉,一位武生。一塊兒搓堆定在梨園會館寫關書拜祖師爺,照例有份熱鬧可瞧。但是這份熱鬧是不好開放給外人展覽的。程鳳臺本來對這些戲子們的內務也不是多么抱有興趣,純粹為了給商細蕊做個伴。商細蕊邀他觀摩,誰也不敢有意見。其他到場的閑雜人等,除了幾個很有聲望的梨園名票,前輩大拿,就是一個興致勃勃的杜七。杜七抱著手臂笑容欣慰,好像是自己家里添丁進口了一般,這兩個小戲子,他也很看得中。 周香蕓和楊寶梨一人一身青布長衫,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簽關書,按手印。楊寶梨有著一步登天的興奮,心中幻想了許多成角兒走紅之后的景象。周香蕓心倒不大,只覺得苦盡甘來,以后再也不用忍受朝打夕罵的生活了,按手印的時候淚盈盈的。等到拜祖師爺,周香蕓規規矩矩磕了頭上了香,楊寶梨磕過頭,忽然一個轉身朝商細蕊跪拜下去,腦門碰在地上,清脆地又給磕了三個。眾人都略感驚異,不知他是什么用意。商細蕊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心道這兩天怎么總有人趕著給我磕頭呢? 楊寶梨口中道:“香案上的祖師爺是梨園子弟大家伙兒的祖師爺,商老板是我楊寶梨的祖師爺。祖師爺在上,受弟子一拜!” 周香蕓晾那兒都傻了。要他有樣學樣這么著來一遭,他可來不了!雖然楊寶梨說的也是他的心里話,但他就是學不來這一手! 楊寶梨的這一手,使得確實有點兒張揚。外人心道有這么個鬧鬼的東西擱在戲班子里,不定還要出什么幺蛾子呢!水云樓的幾個戲子們因為同樣也是激流勇進的張揚作風,看見同類人就覺得有競爭感,趔他一眼,十分不屑。不管旁人怎么看,商細蕊顯然對這一手馬屁功夫非常受用,笑瞇瞇地簡直要搖頭晃腦了,嘴里裝模作樣謙遜了幾句,手上親自把他攙起來,徹頭徹尾一個昏君的狀態,看著教人恨得慌。 儀式完畢,眾人前呼后擁地要去吃席,程鳳臺肯定不會去,和商細蕊告辭。商細蕊在外人面前還是很登樣的,裝犢子的譜兒一套一套,是個正經的場面人,目不斜視客客氣氣地略作一番挽留,就不吭不哈地放了人。程鳳臺回到家里擦了把臉正準備吃飯,他的一個大伙計急赤白臉地前來報告,說北方的那批貨出大事了! 程鳳臺一聽,猜也能猜得到大概會是什么情況,當即就皺眉問道:“貨現在在誰手里?我們這邊傷了人沒有?” 何止是傷了人,一共死了倆,傷了仨,死的還是他最得力的手下干將。程鳳臺丟了一批天價貨物,還沒死了這倆伙計覺得心疼。來北平以后這幾年,他外有曹司令槍桿護衛,內有范家朝中有人,實在兩方都使不上勁的地帶,拿錢鋪路總沒錯!雖然處在一個亂世之中,程鳳臺的生意是做得太順當了。然而這畢竟是一個亂世,意外層出不窮,防不勝防,亂得一點章法都沒有。閉門家中坐的好人都保不準什么時候禍從天上來,何況是干著火中取栗的買賣,江湖道上黑著吶! 程鳳臺很快鎮定下來,吩咐廚房上菜,留下伙計邊吃邊說。二奶奶看這伙計氣色不好,便坐到廂房內隔窗旁聽,聽得心驚膽戰。一早知道走貨危險,沒想到如今時局混亂,那便險上加險,軍隊荷槍實彈地押車,還有人敢明搶,而且搶起來跟打仗是一樣的。 飯后程鳳臺進屋里與二奶奶商量付給倆伙計家人一筆安置費。兩位伙計出生入死跟了他十年,必須得有良心,他準備出一筆夠兩家老少吃喝一輩子的款子,而且還是好吃好喝,那就不是一筆小數目。二奶奶聽后,一句還價的都沒有,當即開箱取印章,張嘴呵潮了蓋在支票上,一面道:“這事你得親自上人家去,錢到情誼到,才顯得仁義?!?/br> 程鳳臺笑道:“哎!是了,我先去一趟jiejie家里,晚了出城不方便?,F在連誰下的手都不知道,這不是笑話嗎?如果不是姐夫他們軍方的人,還得另想辦法。你不用給我等門,今晚順道睡在范漣家里,和他談談事?!庇值溃骸爸蹦阆仁罩?,這錢不能一次性給完。普通人家忽然乍富,不是好事?!?/br> 三少爺由乳娘護著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跑進來,一把摟住程鳳臺的腿。程鳳臺站在柜子前,絞毛巾又擦了一把臉,頭上都是汗,心里都是事兒,抖了抖腿,一眼也沒有看他。三少爺扁扁嘴,很快被母親抱走了。 程鳳臺到達曹府,恰好曹府也正鬧得滿天星斗。門外警衛員身子挺得板直板直,曹司令便是在不打仗的時候,也是一身戎裝。在大廳里轉著圈兒狂吼,馬靴硬碰硬地跺在地磚上踢踢踏踏,仿佛隨時就要抬腿給誰一腳厲害的。幾個孩子怕得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程美心是不怕他的,面上帶著一點悠然的笑意,立在一邊任由丈夫燎原之怒:“我他媽早就應該斃了他!狗日的!混賬東西!他媽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帶著老子給的兵!不聽指揮!不聽指揮就該斃!這他娘的就是造反!” 程鳳臺滿臉調皮地笑:“哎呦!這是要槍斃誰?我來得不巧,趕上姐夫發火!” 曹司令氣急敗壞地瞪他一眼。程美心對他招招手:“沒你的事。你進來吧?!?/br> 姐弟兩個并肩在沙發上坐了,程美心把緣由一說,原來是曹大公子在駐地多番受到日軍撩撥,一忍再忍,今天終于厚積薄發,自作主張與日軍交火了!雙方并不rou搏,只是拉開架勢互相炮轟。參謀偷溜出來與曹司令匯報戰況,曹司令在電話這頭,就聽見那頭震耳欲聾的炮響。下達命令?;?,曹公子不聽;喊曹公子來接電話,曹公子也不聽。第二個電話打過去,換了個一問三不知的小兵,通風報信的參謀已經被抓去挨軍棍了。 曹司令被氣了個四腳朝天!日本人動手了,我方還擊一二,這大致沒有問題。但是無論如何不該先動手!曹司令自認雖是草莽出身,但是文武兼備,粗中有細。自家這一個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大兒子,還進過洋學堂的,怎么做事情一點頭腦都沒有! 曹司令猛然頓住腳步,從腰里拔出槍來查看槍匣里的子彈,彈匣里滿撲撲的,打死一頭牛都夠用了,一面抬腳就往外走:“我他媽的!這就去斃了那個狗娘養的!” 程美心其實心中早就有了主意,存心由著丈夫發急,急到一個地步,她的主意才叫是好主意。這時候急忙攔住曹司令,笑道:“親愛的,哎呀!放下!放下槍!自己家里的孩子,用得著動刀動槍的嗎!這是你親兒子!” 曹司令忍著怒氣被程美心奪了槍。程鳳臺在旁看了,覺得曹司令是真愛他jiejie,只有他jiejie能制得住氣頭上的曹司令。曹司令本人也覺得,他是真愛程美心,因為他從來沒有被誰下過槍,剛要咆哮兩句,程美心溫柔地止住了他:“你氣了這半天,坐下歇會兒吧!我有我的辦法,我的辦法要是不靈光,你上戰場愛槍斃誰槍斃誰,行不行?” 程美心想必是經常為曹司令解憂,曹司令果真服帖地一屁股坐到程鳳臺身邊,朝程美心一揮手,示意她快快出招。程美心不慌不忙地把三小姐從房間里喊出來,唧唧咕咕附在她耳邊囑咐了一番,就見三小姐不斷地點著頭,一邊懼怕地一眼一眼瞥著父親。 程美心問她:“寶貝兒,都記住啦?” 曹三小姐點點頭:“記住了,mama?!?/br> 程美心拿起電話掛去駐地:“哎!我是夫人,讓你們師長聽電話!就說是三小姐——他三meimei打來的!快點兒??!跑著去!”說完把聽筒遞給三小姐,三小姐等了片刻,那頭曹公子來了,她囁囁嚅嚅地說著方才程美心教給她的話:“恩……哥哥,是我……我還好……哥哥,你不要惹爸爸生氣。爸爸在家里發火,要拿槍槍斃人,我和弟弟都嚇壞了。哥哥,你什么時候回家?我有點怕……” 兄妹倆說了幾分鐘的話,戰地通信不是太好,往后越說越費勁了。程美心索性拿過電話,和顏悅色地說:“貴修哇?是我。你這孩子,真是的!脾氣比你父親還要暴躁!”曹司令扭頭瞪她,她拋了一個媚眼還給他:“現在這時候,貴修,你可不該沉不住氣!你一沖動,你讓你父親怎么辦?咱們曹家可不是嫡系!風平浪靜還有人恨不得給我們栽個贓呢,何況是落了實打實的把柄!你看去年的牛家,牛家是怎么敗的?”那頭曹公子不知說了什么話,反正肯定不是好聽的話,因為程鳳臺看見程美心的神情變化了,臉上笑意不減,眼睛里卻越來越冷,越來越狠,忽然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又是笑盈盈的:“是,我是一個婦道人家,打打牌管管孩子罷了,能有什么見識,不比你們風里來雨里去,經得多呵!”她眼睛一橫,看住三小姐,愉快中帶著點嚴肅地笑道:“你們男人家的事,我是不懂。我就是掛心你meimei,所以覺得你這樣不妥。你meimei明年要定人家了,就是那個林家二小子,你見過的,恩……對,就是他,斯斯文文的,人品也端莊。你說,這時候咱們曹家要是有個好歹,你meimei怎么辦?下面兩個小子摔摔打打也能活,小姐家可受不得委屈??!”那邊曹公子似乎是動搖了,程美心趁勝追擊:“你們娘就養了你們兄妹倆,她把你們托付給我的呀。你是男孩子,長大了我管不著你的。我就想著把你meimei平平安安地嫁出去,職責盡到,對你們娘也有個交代。我一個填房都能這樣想,你當親哥哥的,就不能為了meimei忍一忍?有什么氣,等到三小姐出嫁了再撒,不行嗎?日本人在這多少年了,他們能跑得了?” 三小姐聽見說她婆家,馬上含羞帶臊地上樓回房間去了。程美心在電話里和曹公子談妥了事情,最后對曹公子表達一番關懷以后方才掛了電話。曹司令這時候已經消了大半部分的怒氣,知道不用勞他跑一趟大義滅親了,但是態度仍然是氣哼哼的:“你這什么意思?三丫頭嫁了以后他就能胡來了?” 程美心嗨呀一聲嗔笑:“當務之急先哄他聽話,剩下一年的時間,你這當爹的還治不了他?那這兒子算白養,真該槍斃了?!?/br> 曹司令冷哼一笑。程鳳臺看見這一出,不禁回想起少年時候程美心對他使用的同樣手段。至今他也沒有因為這個怨恨jiejie,只是換個角度來看,覺得很有感觸,又很心酸。好像無形之中和曹貴修成了同一國的人,因為在曾經,他的弱點和處境與曹貴修是一樣的。 曹司令此時終于有閑心想起他的小舅子了,一手拍上程鳳臺的大腿,把他嚇了一跳:“你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