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程鳳臺回過神,忙把原委說了。曹司令聽后,口中直呼媽了個巴子的,掛出幾通電話四處查探,一會兒懷疑這個,一會兒懷疑那個,他的仇家委實不少,稍一琢磨,滿天下的人都對他懷有二心。反正不管是不是不他們軍方的人,一時三刻也問不出個結果。程鳳臺從曹家告辭出來,直奔兩位伙計家里進行慰問,兩邊是真正的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老的八十多歲臥病在床,小的還在襁褓里吃奶。全家十幾口人全靠一人養家,當家的一死,簡直塌天。娘們孩子哭得程鳳臺心亂如麻。這樣忙完一通,天已擦黑,晚飯也沒吃,坐在汽車里直揉額角,他有日子沒像今天這樣勞心了。 程鳳臺嘆息著問老葛:“幾點了?”他自己明明帶著手表,也懶得看上一眼。 老葛一邊開車一邊抬手看了看手腕子:“七點三刻了,去范家?還是先找地方吃個飯?” 程鳳臺扭頭望了望車窗外面:“哎!這是哪兒呀?去清風劇院順路嗎?” 老葛道:“不順路,遠著吶!” 程鳳臺道:“那也去一次吧?!?/br> 老葛無話可說,唯有領命調轉車頭。自從程鳳臺和商細蕊搭上,老葛對他家二爺也有了一層新的認識。過去程鳳臺找相好,十趟里有九趟是沖著睡覺去的,還有一趟是為了給睡覺做伏筆。如今程鳳臺找商細蕊,十趟里未必能睡上一趟。商老板畢竟是商老板,商老板太忙了,私下的時候太少了。但還是要找,找著見了面,說兩句話,不像是一個軋姘頭的程序。那是像什么,老葛也不知道。老葛就覺得商老板太有本事了,二爺原來不愛聽戲的,對他就愛聽了;二爺原來很愛“睡覺”的,對他也肯略過了。 老葛從他家二爺褲襠里的那回事想起,胡思亂想了一路。程鳳臺仰著頭閉目養神,心里邊卻沉甸甸的。商細蕊現在對他是盯得越來越緊,簡直比過去的二奶奶還要厲害。如果說二奶奶盯著他,像是大人管束孩子,怕孩子闖禍,怕孩子玩野了心。那么商細蕊就像貓貓狗狗盯著碗里的rou,誰敢動,就隨時預備著咬誰一口,或者索性把rou都吃了。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話。 水云樓今朝收了新的戲子,商細蕊等不及要試用,挑了兩個垂涎已久的來配戲,也不用試驗調門。他們誰是哪個調子,商細蕊心里記得明明白白,反正一般唱戲,都是他就和別人的嗓子。后臺依然亂糟糟的。商細蕊穿著雪白的水衣,嘻嘻哈哈地和人聊天,空氣里飄著甜絲絲的香氣,是有人用一只小風爐子燉銀耳。 十九向新戲子們高聲笑道:“要說我們水云樓的規矩,別的都慢說,你們就得記著頭一條!咱們這兒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先得拿來給班主嘗一嘗!”說著把一碗銀耳湯端到商細蕊手里,銀耳湯熬制得稠而甜膩,十九再給他舀了兩勺櫻桃橘子罐頭拌在里面。 商細蕊吞了一大口,皺眉道:“上臺之前吃這個,鎖嗓子?!?/br> 沅蘭在鏡前擦著胭脂笑道:“鎖嗓子才好!班主這調門高得呀,誰跟得上吶?把嗓子鎖一鎖,咱們才有活路!” 商細蕊立即吃進馬屁,好滋好味地又胡溜了一口。他自己大快朵頤,卻不允許其他戲子們在上臺之前吃這個,因為他的嗓子好,可以鎖;他們的嗓子不夠好,再鎖就完蛋了。想必水云樓的第二項規矩,就是他們的班主對人對己永遠是雙重標準,絕不能把班主對己的寬容當成榜樣學習。 程鳳臺推開門,敲兩下門板,但是并不深入,站在門檻的陰暗處笑道:“商老板,過來說句話?!?/br> 商細蕊看見他,覺得他今晚的笑容疲憊而溫柔,于是忽然就害羞了。而且有話不好好說,一定要當眾叫出去背著人說做什么?引得眾人都望著他倆,商細蕊就更害羞了,訕訕地不肯過去。 沅蘭還存心臊他的臉:“叫你呢!班主還不快去說句話?”把商細蕊拍拍打打地攆出去,還曖昧地替他倆關了后臺的門,把他倆關在小黑巷子里。小黑巷子里一點燈光都沒有,商細蕊手里還端著銀耳湯,程鳳臺低頭看了看,道:“吃的呀?給我吃好不好?我餓死啦!” 商細蕊很愛這一碗甜的,但是更愛這一個二爺,他看得出程鳳臺是真餓了,憨憨地哦了一聲把碗遞過去。程鳳臺三兩口就吃了精光,一抹嘴,道:“商老板,我有點難事兒,這兩天就不過來陪你玩兒了?!?/br> 商細蕊心口一涼,頓時掉了臉子,很后悔出讓了一碗甜羹:“你有什么難事兒?” 程鳳臺知道他這是要發作了,故作隨意地笑道:“說了你也不懂,都是生意上的事?!?/br> “你沒說怎么知道我不懂?” “你肯定不懂,我自己都還沒鬧明白呢!你唱你的戲,我忙完這幾天就行了?!?/br> “這幾天是要幾天?” “用不著幾天?!?/br> “那也得給個數!” “四五天吧,至多七八天。說不準還得出城呢?!?/br> “到底是幾天!” “一個禮拜,準能辦完了?!?/br> “那你就不能來看我的戲了!” 商細蕊從頭到尾口氣冷冰冰的,說到后來就惡狠狠的。程鳳臺被擠兌得一句話都沒有了,嬉皮笑臉地招惹他企圖糊弄過關,心里隱隱地察覺到了一個比生意更大的麻煩。這麻煩早下了種了,現在發芽了,以后或許還會開枝散葉,布成一張天羅地網。但是事情總該往好的一面去想,商細蕊就是鬧鬧孩子脾氣,撒撒嬌也不一定的。直到程鳳臺招數使盡,逗著玩兒地撩了一把商細蕊的臉,被商細蕊飛快地一巴掌拍開,兩人都沉默了。 程鳳臺就是脾氣再好,也被氣得毛掉了:“你怎么不講理?至于嗎?我就幾天不來,還是去辦正事?!?/br> 商細蕊拔高了嗓音:“怎么不至于!每天來聽聽我的戲能費你多少時候?說好了來看我和小周子搭戲的!你有什么難事兒也不能騙我!” 程鳳臺盯著他片刻,從他眼里看到了一點瘋和狠的銳光。事到臨頭,落到自己身上,心里剎那明白了很多事,什么平陽,蔣夢萍,什么商郎瘋病的傳說。程鳳臺不認為商細蕊是突然發瘋,一直以來都太順著他了,慣得他水漲船高,得寸進尺。心里有了定論,扭頭拔腳就走,走開一段路,想到手里還捏著一只碗,便把碗向地上一擲,黑夜里清脆的一聲,摔得四分五裂。 商細蕊未料到程鳳臺居然會敢有脾氣,盯著他的背影,就想一拳砸死他。 第67章 程鳳臺出了水云樓,再到范家,就該晚上九點多了。范宅因為老人和孩子居多,白天鬧得沒個完,一到夜里,吃過晚飯就要全體瞌睡。偌大的宅子里只余孩子的哭泣,奶娘一高一低哄著唱歌,以及老人熟睡的鼾聲。所有聲音潛伏在四面八方,都是朦朧低沉的不真切,忽而高出一聲,分外顯得夜深夜靜,使人不自覺放輕了手腳。程鳳臺長驅直入,到二樓起居室去找范漣,進了門,第一眼就看見那張他和商細蕊荒唐過的貴妃榻,心里又是一堵。 范漣喝著洋酒在燈下看書,看見程鳳臺,嗨呀一笑把書合上:“你怎么來了?被jiejie趕出來了?” 范漣這樣一說,程鳳臺就忍不住笑了笑。程鳳臺剛結婚的時候每逢二奶奶和他不樂意,他就連夜投奔小舅子訴一訴苦悶,借宿一晚?,F在夫妻多年,二奶奶全心撲在孩子身上,對他的心勁兒也瀉多了,許多事情找到了平衡點,沒有可矯情的了,不想換了一個商細蕊繼續來折磨他。 程鳳臺很煩熱地脫了外衣,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裝了好多冰塊,一口就喝光。然后又倒了一杯,走到風扇前解開襯衫扣子呼呼地吹風,人涼快下來,低靡地長嘆一聲。 范漣看他氣色不對,道:“哎!你不是真被jiejie趕出來了吧?” 程鳳臺道:“哪能???家里那三個小子她都愛不過來,還有空搭理我?我現在是老四啦!”他語調一轉,肅然道:“我走曲江的那批貨被劫了,死了我兩個大伙計。到現在還不知道是誰干的,你給打聽打聽?!?/br> 兩人密密忙忙地商討了一陣,范漣連連嘆息,那兩個大伙計還是從范家過去給姑爺幫忙的,這一幫就是五六年。今年打算提攜提攜他倆從事煙土買賣,未料想,橫豎還是沒有這個發邪財的命,才走了兩趟來回,落得個曝尸荒野的下場,教人不是滋味。至于那批貨,范漣和程鳳臺想的是一樣,就算損失掉其實也不至于令人心痛到怎樣,這點底氣程鳳臺還是有的,怕的是對方吃到甜頭上了癮,有一就有二,斷了程鳳臺用錢財鋪就的這條“絲綢之路”。 范漣道:“以我和曹司令的人面,肯定能把人找出來??墒侨f一找出來了也不是我們的交情,與你獅子大開口怎么辦?能跟曹司令的兵動手,那還能是善茬嗎?” 程鳳臺痛飲一口冰酒,道:“要是獅子大開口,那批貨我也不要了。我就問曹司令買一個團過去剿匪,還不信滅不了一撮綹子!媽的,多花點錢我認了,老有這么個斷路的給我添堵可不行!” 范漣心想你還剿什么匪啊,我看你就是匪,笑道:“別的都沒什么,我們家兩位姨娘也不知是怎么了,非說你的膏子最好,這下要鬧煙癮了?!?/br> 程鳳臺含含糊糊地笑笑,臉上卻沒露出幾分笑模樣,乃至與范漣從云南煙土的價錢,到曹貴修炮轟日本人聊了老半天,也沒怎么活潑起來。程鳳臺平時一直是情緒挺高挺風趣的人,一旦低落下來,很容易被察覺。范漣覺得他姐夫不至于為了一批貨郁悶至此,也不至于為了兩個大伙計如喪考妣,試探著一問,程鳳臺先還不肯答,扯了半天方才默默地道:“我和那唱戲的不痛快了?!?/br> 范漣一聽哈哈大笑,重新給他斟上酒:“我說什么來著?還是被人趕出來的?!?/br> 程鳳臺斜睨著他:“怎么?挺幸災樂禍???” 范漣搖頭:“你倆吵架有什么可奇怪的,打起來都不稀奇?!?/br> 程鳳臺悶了一口酒:“他性子有那么惡劣?” 范漣夸張一叫:“嚯!你以為呢?當年和常之新干架,那么大個老板當街撕巴打架,要多寒磣有多寒磣?!?/br> 程鳳臺笑道:“那是他發瘋?!?/br> 范漣道:“不發瘋的時候,也夠不講理的?!?/br> 程鳳臺皺眉笑道:“你好像對他挺有意見???” 范漣笑道:“意見談不上,實話實說嘛!外人看著他是文質彬彬,可我是知根知底的啊——實話實說,你的性子也就這么回事,當然了,在少爺堆里算是好樣的??赡阍僭趺春?,總好不到小來那樣吧?就算是小來——萍嫂子和我說啊,小時候也常常被他氣得哭。商老板那個脾氣,不知好歹,又暴躁,惹急了就扯脖子嗷嗷叫。所以你看現在,小來能不管的事情就絕對不多嘴?!?/br> 程鳳臺點點頭:“我看出來了,小來這姑娘有三句說一句,是很省事?!?/br> 范漣道:“都是被他氣出來的怪脾氣。莫說是小來,他對他干爹也敢大喊大叫尥蹶子,完了商老頭兒提著根大棒子滿街追著他打,要把他打服。打了這么十幾年,兒子還沒服,老子先死了,功敗垂成??!” 程鳳臺仰天長嘆道:“這戲子……”他忽然想起來問:“難道對萍嫂子也這么著?” 范漣不懷好意地笑道:“哎!錯了!他對貼身的人都這么著,唯獨除了萍嫂子。給萍嫂子端杯水還得試試水溫別燙著師姐了,跟個大孝子似的?!彼f這話,故意就是為了惱一惱程鳳臺。程鳳臺心里果然覺得很受刺激,覺得商細蕊是個瞎了狗眼的傻東西,他在他這里是入不敷出,受了辜負,表面上悶悶的沒說別的。范漣看著有點不落忍,便又正經道:“不過話說回來,你對我jiejie不也是個大孝子嗎?所以他在你這里脾氣好壞,未必能說明什么內容?!闭f著吭哧吭哧笑了,跟程鳳臺碰了個杯:“就是跟他在一塊兒,你有得好累了!”還是個幸災樂禍的模樣。 程鳳臺豁然站起來把酒喝光,往桌上一頓:“跟他在一塊兒個屁!” 范漣歪著頭,笑嘻嘻看他嘴硬。 范家人多事亂,客房沒有兩間,房里還鋪設著春天的被褥沒有收拾,像一間旅館。當夜程鳳臺在范漣屋里歇下,兩個大男人廢話連篇講到半夜。第二天中午,走廊盡頭電話鈴嘀鈴鈴大響,把兩人一齊鬧醒了。程鳳臺愁眉苦臉地翻個身,盡量躲開點兒范漣,連說熱死了。范漣一巴掌拍在程鳳臺平坦的胸膛上摸索一番,眼睛都未睜開,很寂寞地嘆了一口氣。 外邊范家的一個小弟弟接了電話,一會兒跑過來擰開門往范漣床上張望一眼,又張望一眼,門也來不及帶上,立刻跑回去聽電話:“恩!姐夫在呢!我哥也在!我哥摟著姐夫在睡覺!” 程鳳臺一翻身就起來了,赤腳往外走,邊走邊想范家的孩子怎么不大會說人話。電話是二奶奶打來的,曹司令那邊有了信兒,劫貨的歹徒果然是軍方的人,是為“軍匪”。曹司令與這位軍匪師長相隔甚遠素無來往,軍匪師長也無需買曹司令的帳,搶了一批貨,大概是為了試試深淺,訛詐一筆。 找到人,往下就好辦了?;ㄥX能辦成的事兒,都不叫事兒。程鳳臺把范漣從床上拖起來,就是一陣忙活。曹司令給軍匪師長施壓,范漣在官場運動,程鳳臺去找路子行賄。這樣忙了兩三天,真沒能顧得上和商細蕊慪氣。 水云樓添丁的喜悅暫時能沖淡一些商細蕊的怨憤。他本身年紀就不大,徒弟要是年紀挨得近,一定會惹人非議,說他狂妄。商細蕊也不想正式收徒,因為他自己唱好唱砸,都是他自己的。徒弟唱得好也就罷了,唱砸了免不了讓人說一句:吶,他師父居然是商細蕊!他可不愿意擔這份聲名。雖然不認這份師徒的名份,教起來可是一點兒也不敷衍。周香蕓楊寶梨,還有一個武生小玉林是商細蕊重點培養對象。三個戲子捏到手里感覺一下,商細蕊很嫌棄他們的開蒙師父沒把他們底子打扎實,自己親自上陣給他們掰腿掰胳膊,把他們當泥人那么拆。周香蕓和小玉林倒還好,周香蕓是老實孩子,沒人盯著自己也是苦練苦熬,沒有把商細蕊過去教他的架子扔了。小玉林是武生的本行,撕腰拉胯不在話下。只苦了一個嬌滴滴的楊寶梨。楊寶梨仗著一點小聰明,在文場舉重若輕,功夫架子就不肯下苦力了。商細蕊壓他一下,他就哭喊一聲——當然了,商細蕊的手段,是比一般科班嚴厲一些。 楊寶梨疼得吱哇亂叫,把商細蕊氣得罵:“你看看你!筋都沒抻開就上臺唱了!早知道這么費勁,我才不要你!還不如拉個票友下海呢!” 那邊周香蕓和小玉林也累得一腦門子汗。他倆扎一個馬步快要兩小時了,手臂腿上綁著幾塊磚,初時輕如鴻毛,此刻重如泰山,簡直要把骨頭壓斷。他們是來唱戲的,不是來練把式賣藝的,商細蕊這是怎么個路子,他們也摸不透。周香蕓身子一向虛弱,離開云喜班之前,四喜兒尋釁將他痛揍了一頓,這一頓把往下十年的份都擱在里面了。一陣涼風吹過,周香蕓頭暈眼花地晃了晃身子,商細蕊呵斥:“風一吹你就跟著搖!搖什么搖!你是紙糊的幡?”說罷眼睛鋒利地巡視一遍這三人,從小來手里接過毛巾擦汗:“敢偷懶,揍死你們!” 三個人欲哭無淚,覺得商細蕊在教戲的時候,好像特別地兇,或者說他近來都特別地兇,心里有一種前出虎口后進狼窩的害怕。小來卻深知商細蕊這股勁頭從何而來,木著臉眉毛也不動一下。吵架,該吵!——最好一吵就散,早該散了! 商細蕊并不是沒有同程鳳臺拌過嘴,但是往往沉默不過一會兒,程鳳臺就會來服軟逗他了,拂袖而去不見蹤影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這脾氣到底算怎樣,因為沒有與人如此這般相好過,曾經一個蔣夢萍與程鳳臺的地位仿佛,然而對程鳳臺和對蔣夢萍的心是完全倒著來的。蔣夢萍纖纖弱女子,商細蕊全心呵護唯恐不及,一副肝腸剖出來交給她,還生怕她會嫌腥氣。至于程鳳臺,商細蕊愿意由著性子對待他,看他扒心扒肝地為他往外掏,為他鞠躬盡瘁。不斷地試探程鳳臺的底線,程鳳臺哄他哄得又疲倦又無奈,嗓子暗啞啞,嘴唇都起了白皮。他覺著心疼了,還是不肯讓步,因為還沒有碰到程鳳臺的底線,他變態地不甘心。商細蕊一直沒有承認,他對程鳳臺是多著一層肆無忌憚的感情。 可是程鳳臺這個不識抬舉的! 商細蕊氣哼哼地過了幾天,把三個小戲子拆卸了一遍,又拼裝了一遍,略舒胸中一口悶氣。三個戲子看見商細蕊,就如同看見活地獄一般。周香蕓更加的沉默,楊寶梨更加的諂媚,小玉林能不露臉就不露臉,見了面離他三丈遠,低著頭走路。等到冷戰第五天,商細蕊左等右等還等不來程鳳臺,等得自己快嘔血了,倒把杜七等來了。 杜七西裝革履地從小巷子那扇門摸進后臺,商細蕊一錯眼,以為是程鳳臺來了,心口跳得咕咚咕咚,像揣了一只大青蛙!裝模作樣地繼續梳理那一領線尾子,假裝后臺人來人往,他毫不在意。待杜七開口一笑,他扭頭定睛一看,臉上立刻掛了一層冷霜,把手里的鐵梳子“啪”地拍在臺子上。 杜七本來握著一份卷起來的手稿,這時候將手稿往他頭上敲打兩下:“哎喲商大老板,好端端的摔家伙什!不歡迎我來是怎么的?” 商細蕊嘴角一撇:“哪能啊,你坐會兒吧?!?/br> 杜七把手稿往他懷里一拋,闊手闊腳地坐下:“我先給安了腔兒,你試著不好咱們再改?!彼χ笱惨槐樾抡袛埖膽蜃觽?,見他們一個個眼睛又亮,身段又軟,真真妙不可言,臉上便露出一個慈父一般的微笑:“這是給孩子們的見面禮。三天通宵攢的本子,白天還要講課,還要去給薛千山鬧洞房!都快活活累死我了!你趕緊看!別他媽拖拖拉拉!看不完我撕了喂你吃!” 旁邊沅蘭很關心薛千山的婚事,笑道:“七少爺去吃喜酒了?我沒去。怎么樣呀他們?” 杜七叉開五指一梳頭發,嘿嘿笑道:“既然本公子賞臉到場了,那還能錯得了嗎?”多的話不必再說,沅蘭心領神會。杜七所謂的鬧洞房那就是調皮搗蛋,找茬生事,只差在薛千山褲襠里點炮仗了。 商細蕊對薛千山的婚事毫無興趣,垂頭喪氣地坐到沙發上,湊在燈下一頁一頁翻閱。這一本新戲叫做《商女恨》,顧名思義,講的是青樓里姐兒們的悲歡離合。這還是初稿,許多加減刪改的地方,又打圈又涂墨,高潮興起之處,索性用起了草書,看得商細蕊是頭大如斗兩眼發黑,肚子里蹭蹭地往外冒小火苗子。但是杜七不是程鳳臺,他不會沖著杜七暴露本性,他對朋友是很有分寸的,小聲嘀咕了一句:“亂死啦!不如你念給我聽得啦!” 杜七噴出一口香煙啐他:“你想得美!” 商細蕊苦悶地繼續看下去,看到實在不認得的字,不免多問了杜七兩個,杜七又啐他:“梨園行哪個叫得上字號的角兒跟你似的?整個兒一目不識??!原小荻那樣的秀才我就不說了,就說王小平的一筆畫,李四山的一筆字,你跟梨園會館見了面,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嗎你?臭文盲!” 杜七這兩天休息得不好,脾氣就差,加上與商細蕊水云樓是混得爛熟的,當著新人們,講話一點兒面子也不留。商細蕊卻也不覺得丟面子,嘆一口氣,哼哼兩聲仰倒在沙發上看本子。 杜七寫戲一連三天,商細蕊看戲也很花了一些時候,他自己寫詞,寫得個不著四六,看別人的詞倒是很知道好賴,越看越入迷,越看越醉心,半天不能動彈一下,忽而手上挽了個蘭花指,把本子里的戲詞悠悠然地念白一句,好似詐尸一般,使新來的小戲子們捂著嘴直笑。 商細蕊看完本子長嘆兩聲,手稿蓋著臉,甕聲甕氣地用小嗓唱了一段本子里的搖板,全身飄飄欲仙,將那紅塵凡世拋在一邊,徹底美了。這里所有人都見識過他過目不忘的本領,也就沒人稀罕他。小戲子們圍觀到他如此的做派,互相擠眉弄眼暗笑不止,認為班主非常地呆氣,呆得有點好玩,讓人沒法兒再怕他什么了。楊寶梨迅速湊上前去套近乎,蹲在他耳邊諂笑道:“班主唱得真好聽,您給我們說說新戲唄?” 商細蕊伸手輕輕一推他的刺毛腦袋,用戲聲抑揚頓挫地念道:“正是春睡綿綿,冤家休要鬧我!” 眾戲子捂著嘴在那笑。 沅蘭拍一巴掌杜七,瞥一眼商細蕊:“吶!七少爺,你給招出來的,咱們可管不了??!” 杜七心知這回自己一枝巨筆又一次筆下生花,發揮得令人稱道,那得意勁也是非同小可的。此時門外有一探頭,接著羞答答地往里近,原來是盛子云。盛子云年前捧戲子捧得耽誤了學業,險些要留級,惡補了大半年才跟上同學們的程度。眼看功課無虞了,立刻就閑不住腳,仍是隔三差五地往水云樓跑。他今天來得不湊巧,杜七在這里,他的那一點文學素養和對戲的見識,是萬萬拿不出手來現眼的。更不巧的是商細蕊今兒個接了一出新本子,本子是好本子,卻不是人人都能演得。發過一陣花癡之后,商細蕊跳起來當場點了幾個戲子:“你們幾個跟我去同月坊!今晚還有戲的就留下唱戲,以后再帶你們!” 杜七立刻明白商細蕊的用心,一拍商細蕊的后脖頸,道:“好哥兒,和我想一塊兒去了!孩子們還小,要演這出是非得見點兒世面不可。不過你這點的都是旦,生也應該一同去。你當嫖客就是天生的么?” 杜七是此中老手,最有發言權,商細蕊點點頭。那邊戲子們都是下九流堆里混大的,誰不知道四九城里出了名的同月坊,同月坊名字取得好聽,也不是一般兩般的窯子。坊內的姑娘們藝名卓絕,頗有秦淮風韻,是個風月場中的風雅地。單單有點錢,還未必能見得到坊內的好角兒,這得靠杜七引見著。 其他戲子們都暗暗激動,兩個老實的孩子包括周香蕓都紅了臉,非常局促的樣子。楊寶梨哎喲一聲對著鏡子抬眉毛齜牙齒,左照右照,照個不休,道:“班主!咱們難道就穿這身去?” 商細蕊道:“是??!這身不挺好?” 楊寶梨訕訕地說:“太寒酸了??!” 商細蕊把他從鏡子前頭拽開:“又不是讓你去相親!到了地方,多聽多看,多學著點!” 被點到名的三個小坤旦臊著臉問道:“班主?我們也得去嗎?同月坊還能接女客?” 商細蕊看著杜七。杜七道:“我帶進去的就沒問題?!?/br> 又有戲子問:“可是班主,咱們的月錢湊一塊兒還不夠在里頭喝杯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