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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鬢邊不是海棠紅在線閱讀 - 第33節

第33節

    小來聽見這話也沒多想。俞青趕著她去侍候商細蕊,自己出了門,在黑夜里踽踽而行,臉上全是迷蒙神色。一直走了一個鐘頭,停在一戶人家門口,眼中流下淚來。

    年初一程鳳臺與二奶奶帶著兩個大孩子去給曹司令一家拜年,在曹家散過壓歲錢吃過了中飯,再繞去見常之新蔣夢萍。二奶奶前兩年生了孩子身子弱,這是頭一回去常家,在車上對程鳳臺猜測說,他們夫妻兩個在北平無父無母又沒有小孩,過年肯定很冷清。進了門一看,夫妻二人在那里安安靜靜地吃茶果讀書,比程鳳臺第一次來的時候多了一尊漢玉的觀音像,佛前供著檀香,屋里更添清雅。蔣夢萍見到他們一家子,親親熱熱地往孩子們手里塞了許多糖果,因為沒有準備壓歲錢,便翻書抽出兩張鍍金的書簽讓孩子們收下,一面牽著兩個孩子的手問長問短,摸頭摸臉。大少爺已經是半個小大人了,二少爺又內向,一個不備雙雙溜跑,空留蔣夢萍暗自憧憬。

    二奶奶拉著蔣夢萍的手,低聲道:“你真是這么喜歡孩子,不如找大夫開個方子,吃些藥試試呢?”

    蔣夢萍摸著自己的腮頰嘆氣:“這兩年北平的大夫都看遍了,連原來的太醫也去瞧過。哎……”

    二奶奶感同身受似的皺著眉毛,替她憂愁,然后忽生一計,攆著兩個兒子脫了鞋在他們夫妻床上躺一躺。兩位少爺羞著臉,在母親和表舅媽的注視下僵著身子并排躺好。

    “這叫做沾陽氣兒?!倍棠痰靡獾亟忉專骸拔覀儽边叾捶恐岸家袔讉€男童子來壓床,來年準能有胖小子?;仡^我再把老三的衣裳給你送來,你壓在枕頭下面睡著,更靈!”二奶奶說到這里,又想起一件來,手絹掩著口,與蔣夢萍耳語:“我那兒還有著補酒,冬天給男人喝了最好,等我送給你,你哄表哥睡前喝上一杯?!?/br>
    蔣夢萍信以為真,臉刷地就紅了。但是她們也不想想,二奶奶和程鳳臺結婚的時候一概全無,還不是連得三子。她這也是病急亂投醫了。

    女人孩子在里屋亂鬧一氣,常之新和程鳳臺在客廳里一人一支香煙。常之新年前升了小官,薪水漲不了多少,倒是被委任了一項吃累不討好的差使,常常要與被告方作對。他又是耿直不阿逆流而上的個性,絕對不肯買私賣私,所以很容易被記仇報復。過了年他要去外地取證,怕蔣夢萍一個人在家不安全,想要她在程家小住幾天。

    常之新喃喃給他說明:“本來住在范家也行,金泠兒那孩子和夢萍投緣,三天不見就上門來找她玩??煞稘i一個大男人,總是欠點兒周到,金泠兒又太小。他們父親留下的那一群姨太太七嘴八舌的……”說著很頭疼地笑笑:“還是你這里好,表妹當媽的人,最周全,夢萍和她也說得來?!?/br>
    他們夫妻對外有過許多恩愛的傳說,到這里,這份恩愛才具體浮現出來,讓人感動一個男人對妻子的細心。

    程鳳臺沒有二話的,拍他肩膀笑道:“我這里空房子多,服侍的人也夠,表嫂和四姨太二奶奶金泠姑娘正好湊一桌麻將,天天有熱鬧。你就放心吧,自己注意安全!遇事找我和范漣,一家人別客氣?!?/br>
    常之新點點頭,皺著眉毛狠狠地抽了一大口香煙。程鳳臺覺著他一年更比一年冷峻,不能想象他當年在平陽作為票友,和蔣夢萍商細蕊風花雪月地唱戲??峙滤缃褡约夯貞浧鹉切┯问趾瞄e的富少爺生活,都要覺得恍如隔世了吧。

    程鳳臺他們回到家,范漣翹著二郎腿已經在客廳里等好久了。見著jiejie姐夫,上前打了個千兒,諂笑道:“jiejie過年好!姐夫過年好!”兩個少爺見著他,比見著程鳳臺還親,撲上去抱著腰討壓歲錢,范漣一人一個發給他們,然后把二少爺扛在肩膀上鬧著玩兒。程鳳臺給他使了幾個眼色他都沒看見,在二奶奶面前又不好太明顯,借著進里屋換衣裳,大喝一聲范漣。

    范漣還在那兒和外甥們玩,答應道:“哎!”

    程鳳臺道:“進來!”

    范漣可舍不得外甥了,頭也不回,隔屋喊:“進來干嗎!給你換尿布???”

    二奶奶含笑喝斥他:“當著孩子,這么沒規矩!”

    程鳳臺在里面道:“乖兒子,進來給你發壓歲錢!”

    范漣朝jiejie看一眼,意思姐夫那嘴比我也不差,方才慢騰騰撩簾而入。程鳳臺正在脫襪子,拿炭盆暖著腳,道:“過來說話?!?/br>
    范漣嫌棄道:“嗬!有什么話?就為了拿大腳丫子熏我來???”

    程鳳臺抬腳聞聞,笑道:“哪兒就熏著你了?再啰嗦我襪子塞你嘴里?!?/br>
    范漣一屁股坐他對面:“我也正有話和你商量,你先說吧?!?/br>
    程鳳臺把聲量壓得低低的,保證外面聽不出來:“東交民巷那位,不管誰問起,你都給我應下來。別有我的事兒,我就是借房子給你而已?!?/br>
    范漣脫口一叫:“憑什么呀?!”

    程鳳臺直要拿襪子堵他的嘴,范漣捫住口躲遠了,低聲不甘道:“你可沒少日她!怎么都往我頭上擱?”

    程鳳臺心安理得:“你要這會兒有人了,我肯定不往你頭上擱。你一個光棍,多說點兒怕什么?何況本來就有你的份??!”

    范漣嚅嚅道:“我不是怕jiejie教訓我嗎?”湊過頭瞥了一眼門外:“是不是jiejie跟你起疑心了?”

    程鳳臺嘆了個氣,一時也說不出口,正房老婆從不跟他理論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反而商細蕊要喊打喊殺,這算什么事呢?

    程鳳臺道:“不是你jiejie,是那位唱戲的大爺?!?/br>
    范漣一愣,反應過來以后幸災樂禍哈哈笑:“商老板???你可真夠活該的!他那把子力氣,我和你加一塊兒都不夠個兒的,我還是痛快點兒背了這風流債吧!”他語氣一轉,又道:“既然如此,打今兒起,你可不許再碰她了。我惡心你都不是一兩天的了!”

    “行,打今兒起,你就賣油郎獨占花魁?!背跳P臺笑道:“你要和我說什么來著?”

    “就范家堡那些地。我想賣了?!?/br>
    程鳳臺斂笑看他一眼:“這可是大事?!?/br>
    “從我往下,弟弟meimei們都是在城里念書的,以后誰肯再回那不毛之地去?我們在北平也不好打理。最重要的還是日本人難辦。姐夫,我看著局勢并不好,日本人不費什么勁就得了東三省,得了這大便宜,野心還收得住嗎?”

    對于中日局勢,程鳳臺也有同樣的感覺:“你要真有這主意,現在就該打量著買主了,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買主一時肯定給不齊,早點兒開始收,免得夜長夢多。還有你族中的叔伯兄弟們,他們要是反對怎么辦?分地給他們,還是分錢?先探探口風。而且家里這么些人,你攥著這筆錢坐吃山空總不成。過兩年meimei們挨個兒出嫁,弟弟們挨個兒成家,好大一筆開銷,利息不夠花的啊,找著生錢的方向沒有?”

    這些話句句說在范漣心坎兒上,范漣深以為然:“我才剛起了這個念頭,先和你通著氣,往下遇見什么再來和你商量吧。得了,我該走了?!?/br>
    程鳳臺一揮手,也不送他。

    范漣一出屋子,二奶奶的丫鬟櫻花請他走一趟,說是二奶奶找舅老爺有話說。范漣心想這對夫妻今天可真有意思,大過年的都跟他那么有話說。隨櫻花進了東屋,二奶奶已換了一套家常的秋香色旗裝在哄著三少爺玩兒。見他來了,一個眼風,丫鬟乳娘都退了下去,還給他們帶上門。范漣心里頓時咯噔一下,面上鎮定自若,湊到jiejie跟前去逗三少爺。

    二奶奶往一張椅子上一瞅:“坐那兒去!”

    范漣端正坐姿乖乖坐好。

    “你見天兒跟你姐夫膩歪在一起,我問你,他最近得了什么新人沒有?”

    范漣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也不知道jiejie掌握多少情報,要是失口否認,未免顯得太假,jiejie是不信的。要是認了,又不知道透露到什么地步為好。

    二奶奶沒好氣地瞥他:“你不用想著給他開脫,你們男人有兩個錢在手上,哪個是守得住不偷腥的?即便心里沒這念頭,也架不住sao貨投懷送抱!我不是亂吃醋的人,只問你,他最近又遇見了哪個?什么底細?”

    范漣實話實說:“最近真沒有!真真兒的沒有!jiejie怎么這樣問?姐夫待你不好?還是不回家了?我替你收拾他去!”

    二奶奶撇嘴一笑:“你看他什么時候在家里呆得住腳了?待我倒是沒什么?!?/br>
    程鳳臺哪怕有一百個姘頭,待她也是一如既往奉若明珠,不會有絲毫輕慢的。二奶奶知道這既是程鳳臺做人的良心,也是因為,他待她,和待情人們,終究是兩種不一樣的心。除了成親開頭兩年還有點磕碰,程鳳臺如今是從來也不對她說一個不字,偶爾她發一趟大小姐脾氣,程鳳臺也是笑臉相迎,比她弟弟和兒子還要逆來順受。但是聽說他與外面的女人并不是這樣。他待她們喜歡的時候蜜里調油家也不回,打鬧起來也是鬧得非常厲害,變心速度很快,是個喜新厭舊的負心人。要是讓程鳳臺像對待外面的女人那樣隨心所欲地對待她,和她談這種風里來雨里去,起伏跌宕的戀愛,她肯定不能適應。然而有的時候,像這一次除夕夜,她看見程鳳臺為了別的什么人魂不守舍,倒也會覺得羨慕。哪怕是程鳳臺短暫的迷戀,她都沒有得到過。

    “姐夫既然沒什么不妥,那么jiejie大概是多心了?!?/br>
    “我多心?我看他魂兒都飛了,那么疼察察兒,吃年夜飯的時候,察察兒與他說話他都沒聽見?!?/br>
    范漣想想,程鳳臺和商細蕊怎么著也有兩年多了,算不得是近來的事兒,往下的話就算不得撒謊了:“那我知道了,八成是為了他最近看中的一輛新車在煩心。從國外過來,手續方面有點不好辦。你知道姐夫的,他就一玩物喪志的人,女人和車子,跟他眼里不是一回事嗎?”

    這個解釋二奶奶很相信,忖了一忖,釋然道:“女人也好,車子也好,玩物喪志也就罷了。你給我盯緊他,別有哪個心高的,有了孩子……”

    范漣決然插嘴道:“jiejie就是愛多想,都是應酬的事兒,誰那么傻,還給他懷孩子?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壞!誰敢吶?就算有人敢,他干嗎?他那脾氣!”

    二奶奶還要說什么,話到嘴邊,抿了抿嘴唇,道:“我給他挑的幾個通房丫頭,那么白凈水靈,他還看不上。當初不如就給他把那個女學生娶回來,也省得他不著家了?!?/br>
    范漣偶爾向jiejie的世界里窺望一眼,就要被激起一陣雞皮疙瘩。那幾個所謂通房的大腳丫頭,除了皮rou青春煥發,其他整個兒是一具前朝的遺物,就知道做個針線打個絡子,服侍太太羹湯,伺候老爺睡覺。別說程鳳臺了,他打小在舊式大家庭中成長起來的,都覺著很受不得,心想jiejie是至今都算不上解程鳳臺,只把他當做一般留戀美色的花花公子,但是也讓人無從說起了。

    二奶奶還在那兒說:“其實我不是容不下人??!他找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娶回家,伏咱們家的規矩,我能說什么?非要往外跑,有哪個好人家的姑娘日日夜夜勾著爺們在外面的?我敢松這個口嗎?別娶回來一個妖孽禍害!攪合了太平日子!”

    范漣笑道:“姐夫在外面哪里都是和女人鬼混?打牌喝酒聽戲都是玩兒,你給他娶個天仙,也栓不住他兩天?!?/br>
    二奶奶橫他一眼:“不光他!你也是!正經媳婦沒有一個,就知道玩兒,你還不如他呢!”

    范漣就知道說著說著得繞他身上來,油腔滑調道:“jiejie,我有一個主意說給您聽一聽。干脆以后到哪兒您都跟著他,要玩兒一起玩兒,打牌坐一桌,跳舞您給他摟著,這總放心了?!?/br>
    二奶奶被他慪得笑了。范漣也跟著笑:“我說真的??!新派的太太們不都是這樣嗎?不論大小場合,自己跟著男人出去交際,又打牌又跳舞,還會喝酒,男人也就用不著姨太太了。你看表哥和夢萍嫂子就是這樣夫唱婦隨,感情才那樣好?!?/br>
    二奶奶啐他一口:“我拋頭露面的還成什么規矩了!難不成正頭老婆,倒去攬了姨太太的活兒?他們那些我可學不來。不過照你這么說啊,我還是趁早給他物色一個安分可靠知根知底的人擱在身邊看著他,免得被野妖精勾搭壞了?!?/br>
    范漣拍拍大腿無言以對。往往就是他和程鳳臺可以理解二奶奶的思路,二奶奶無法理解他們的思路。范漣心想,她現在雖這樣想,等到哪天揭穿程鳳臺身邊早有了個男妖精,不知又是什么樣的想法了。在他們這種人家,戲子和窯姐兒是不相上下的惡名。二奶奶能容得一個小老婆在她的管轄之下,與程鳳臺出雙入對,但是未必容得下一個男戲子長隨程鳳臺左右。范漣曾以為程商二人混不過一年,現在看來,卻有越演越烈的趨勢,讓人提心吊膽的。他決心以后有機會,好好刺探刺探這兩個人,至少要勸他們收斂一點。

    第54章

    這個春節掙扎著過到大年初八。程鳳臺心癢難撓,商細蕊輾轉反側,都要被相思折磨死了。程鳳臺勝在娛樂項目眾多,就算在家里,開個牌局款待親友,和老婆孩子擲個骰子,也能消磨一整天的時光。商細蕊就苦惱了,他除了唱戲無一所好,如今雖添了打牌這一個興趣,卻時常湊不齊搭子,以至于攛掇小來學打牌,小來橫豎不愿意才罷了。他的好朋友杜七作為舊式家庭的少爺,過年也與程鳳臺一般在家充了幾天的孝子,到了初八實在耐不住了,在自己的住處開牌局喊商細蕊來玩。商細蕊問都有誰在那里,杜七嘿嘿一笑,說是幾個姑娘。商細蕊馬上知道他又叫條子了。商細蕊就不愛和青樓女子在一起玩,覺得她們講話最愛套人的底細,笑起來花枝亂顫,裝腔作勢,而且還要對他眼風亂刮,搭手勾腳。商細蕊一個大男人,時常被其他大男人搭手勾腳已經是很無奈的事情了,如果換成女人,那簡直厭惡極了。還是小來想的辦法,問街坊孩子借來一大包《七俠五義》的連環畫。商細蕊趴在炕上一看一整天,看到著迷處,下得炕來在院中學那白玉堂舞刀弄棒一陣,足足消遣了幾天。

    等到初十,杜七又來邀他打牌,正趕上薛千山開了車子也來請他。兩方一邊是妓女多,一邊是姨太太多,身在其中都讓人頭疼。商細蕊與薛千山雖有過枕榻之誼,但是沒有思想精神上的深交,薛千山外出兩年,再回來感覺就更陌生了。商細蕊對他客客氣氣柔聲細語的,一點兒也不像在程鳳臺面前那么蠻橫霸氣:“可是杜七也約了我打牌?!?/br>
    薛千山聽見這拒絕,倒顯得很興奮:“那正巧了,我送你一塊兒去,好久不見七少爺了?!?/br>
    他們一個圈子里的詞作戲子票友之間素來都熟識,但商細蕊總覺得杜七不大喜歡這個薛二爺,見了面眼睛白進白出,鼻子里哼哼氣兒,從來不給個正臉。杜七又是讀書人的小性兒,生起氣來,對著至交的商細蕊照樣冷嘲熱諷甩臉色。商細蕊怕把薛千山帶去,杜七見著又要來氣,連帶他也吃瓜落。正不知怎么回絕呢,已經被薛千山趕鴨子上架塞進汽車,輕車熟路地來到杜七的后海別苑。商細蕊倒不知道,薛千山什么時候連杜七的院子在哪兒都那么清楚了,好像已去過很多遍似的。

    果不其然,杜七那里已到了四個窯姐兒,三個與他打牌,一個抽著香煙倚在他背上,貼耳朵說些調笑的話,杜七又扭頭去銜窯姐兒手里的煙。傭人通報商老板來了,杜七頭也不回,笑道:“蕊哥兒先坐著喝口茶,我這局立刻就完?!?/br>
    薛千山道:“七少爺不著急,我陪商老板聊聊天也沒關系的?!?/br>
    杜七嘴里還叼著香煙,刷地一回頭,臉色立刻冷下來,把煙蒂吐到地上像吐出什么穢物,恨恨道:“滾!”

    商細蕊心里一突突,哦了一聲,訥訥地就要走。

    杜七厲聲喊住他:“不是說你,你過來咱們玩?!?/br>
    薛千山臉上帶著油滑的笑,趕開窯姐兒就拉著商細蕊坐下了:“七少爺不要這樣嘛,大家都是朋友,人多點才好玩。商老板你說是不是?”一手竟已開始洗起牌來。

    商細蕊心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就覺著杜七生氣了。

    想不到杜七狠狠地瞪了一眼薛千山之后,便跟著一起打起牌來,大概是因為不愿在窯姐兒面前失了風度。商細蕊兩局牌一過,加上窯姐兒們不斷在旁邊活躍氣氛,便徹底忘記了杜七在生氣這回事,還很高興地吃了一碗甜藕粉,兩塊蕓豆糕。

    杜七忽然眼光一動,望著一起打牌的窯姐兒風流無限地笑了笑。窯姐兒回給他一個莫名其妙的無辜的笑。杜七想想覺得有點不對勁,身子后仰,往桌底下一覷,猛地就踢開椅子站起來,罵了一聲cao你媽的,把桌子兜底那么一掀。

    商細蕊嚇了好大一跳,一碗guntang的藕粉全扣在大腿上,饒是冬天褲子穿得厚,還是燙得眼淚都出來了,要是羹汁滲透了衣料糊到皮膚上,那更得要人命,跳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背過身脫褲子。引得窯姐兒們也不管杜七的怒火了,你撞撞我胳臂,我對你使使眼色,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看商細蕊脫褲子,長褂底下那雙精瘦修長的腿,便是她們經多了男人,看見還是覺著很動心。

    商細蕊朝著杜七憤怒大喊:“你這是發的什么瘋!”

    杜七手一指薛千山,怒目相視。只見薛千山一只皮鞋不知何時離了腳,單腿而立正要去穿那只鞋子。杜七見狀箭步上前,抓起皮鞋就往門外一扔老遠。薛千山看這距離,可不是兩三步能跳過去的事兒,索性襪子踏在地上站穩了,厚臉皮地笑道:“七少爺的脾氣還是這么大,好啦,薛某告辭就是。商老板和我一起走?”

    窯姐兒們看見薛千山光腳穿襪子和杜七的反應,就已經心知肚明桌底下發生了什么,想笑又不敢笑,幾雙眼睛滴溜溜轉。商細蕊一點兒也看不明白他們,撿了桌布擦掉褲子上的湯水,氣鼓鼓地說:“我也要走了!”

    杜七惱羞成怒,對窯姐兒們皺眉叱道:“你們也給我滾!”平時杜七叫條子,麻將桌上輸出去的錢就不說了,贏到的錢最后也都要給窯姐兒們當外快帶走。這一次他不說賞,幾個窯姐兒還是紛紛蹲下身去,在滿地的碎瓷片中拾鈔票。等商細蕊穿上褲子薛千山穿好鞋子,她們才手忙腳亂地包好鈔票跟上來:“薛二爺!您帶我們一段唄?這個天兒坐洋車怪冷的?!鄙碳毴锟吹狡渲袃蓚€窯姐兒的手都被瓷片割破了,手絹拿去包了一包錢,傷口就用嘴吮著,那大紅顏色的厚膩的唇膏,比滴下來的血更要紅一些。

    商細蕊常常能夠見到這些花紅柳綠的女子們出入牌局,里面也不乏他的狂熱戲迷,拿皮rou錢給他買這買那地捧場。導致過去商細蕊對她們的看法很矛盾,從小唱來的戲中,既有“女兒清白最為先,落得個清白身兒,也就含笑九泉”,仿佛女子失貞,就不是一等一的好女子,甚至失去了在世為人的資格。但同時又有梁紅玉,杜十娘等義妓為后人傳頌千載。商細蕊想不過來,索性就沒有想法。再后來經事多了,發現他其實只對不靠本事吃飯,還活得很得瑟的人有一種蔑視的態度,至于干的哪門子營生,他毫不在意——戲子本身也是下九流的。戲班中的女孩子陪老爺少爺們過夜,他從來不覺得有什么不妥。窯姐兒中間偶爾有個彈琴唱戲出色的人物,他也肅然起敬。商細蕊一直覺得眼前這些只會陪男人打牌睡覺的窯姐兒高不能清白一死,低不能一技傍身,不管生在哪個行當都是末流,不值一提。今天卻發覺,其實她們也是很有能耐的,當著杜七盛怒之下還敢火中取栗的膽識,還有那么細嫩的手,從碎瓷片里撿錢居然不怕疼,還能撿得那么干凈,一個大子兒不留。她們是有不管在什么時刻什么情況,都能撈著錢的本事。

    商細蕊想道,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唱戲拉琴了,還不比她們能活著呢。心里不禁有種說不出來的寬慰和后怕。

    初十這天正是常之新外出公干,蔣夢萍來程府小住的日子。程鳳臺借口送常之新去火車站,腳一滑就來了街那頭的商宅,商細蕊此時還在杜七那里,教程鳳臺滿懷熱情撲了個空。傍晚把蔣夢萍接回家,二奶奶特意命廚房多添了幾樣菜來招待她,正在絞盡腦汁揣度她的口味。

    程鳳臺就想到商細蕊的畢生三不:一不唱《白蛇傳》,二不學詩詞歌賦,三不吃寧波湯圓。因為《白蛇傳》,蔣夢萍與常之新結了緣,商細蕊當時還傻傻地給他們配小青,結果一曲成箴,白蛇追隨許仙而去,乃是他的奇恥大辱。第二件,源于當年他與常之新吵架的時候,常之新對他說:你書也沒有念過幾天,人世間的道理能懂多少?我堂堂一個大學生。所以你jiejie的事,我說的才是正道理,你該聽我的。又拿出與蔣夢萍和詩的事跡來證明他們是更高一等的靈魂知音。把商細蕊氣了個倒仰。他那么博聞強記,本來大可以成為第二個梨園雅趣原小荻一般的人物,此后卻連識文斷字都不愿意了。第三件就簡單了,寧波湯圓是蔣夢萍最鐘愛的食物,每逢下館子必點,商細蕊隨她吃過無數次,如今聞見那個味道就要吐。

    想到這里,程鳳臺忽然插嘴道:“過年還有沒有酒釀留下來?再給做一個寧波湯圓吧?!?/br>
    程鳳臺有時候有點婆婆mama的,二奶奶又特別防著他和女人,便朝看了一眼。程鳳臺笑道:“表嫂不是南方人嘛?南方的女人孩子過年都愛吃寧波湯圓?!倍棠虒δ戏饺说南埠貌淮罅私?,也就沒有說什么。

    等到晚上吃飯的時候,蔣夢萍果然特別喜歡這道甜湯,當做主食連吃了兩碗。二奶奶說到這是特意給她添的菜,蔣夢萍便羞赧地笑道:“之新就是這樣,就知道惦記著我,也不管會不會給別人添麻煩。北平的酒釀平時少見,也不大甜,表妹家的倒很正宗?!边@么說著,眼睛里柔情款款,晶晶點點,溫柔得簡直要化成了一股暖風。

    她以為熟知她口味的,這天下唯有常之新一人。特為她添的菜,必是常之新囑咐的。卻忘了有人對她的恨,并不下于常之新對她的愛,都是一樣刻骨銘心牽腸掛肚的,或者比愛還要激烈。商細蕊一心一意地恨著蔣夢萍,把蔣夢萍留給他的痕跡燒成烙鐵印在心口上,眼睛耳朵瞥見一點點相關事宜,就要觸及傷口痛得嚎叫,但是這份恨竟然也不在蔣夢萍生命中占據多少地位了。她不明就里地幸福地吃著甜湯,程鳳臺只覺得毫無道理地心酸,更加想要快點見到商細蕊。

    這天晚上二奶奶與蔣夢萍同塌而眠通宵說話,蔣夢萍開始還不好意思,怕誤了他們夫妻恩愛,道:“今晚我睡在這里,那么妹夫睡在哪兒?”

    二奶奶紅著臉,不屑地瞥一眼程鳳臺:“他愛睡哪兒睡哪兒,我們管我們的?!?/br>
    程鳳臺做小伏低替她們把零食料理好,笑道:“得,兩位太太高床暖枕慢慢聊著,少磕瓜子別上火了,這是剛泡好的八寶茶。小的這就找個柴房窩一宿去?!?/br>
    二奶奶和蔣夢萍都被逗笑了。

    程鳳臺當然不可能找個柴房睡一宿。他在游廊下抽了一支香煙,隨后緊了緊大衣投入霜雪之中。趟風冒雪往南走了四十多分鐘,走到商宅,又拍了十幾分鐘的門。不知道是主仆二人真的睡死了,還是小來存心晾著他,一直到把隔壁人家都鬧醒罵娘,里面還是沒動靜。

    天氣雖冷,程鳳臺的心卻是火熱的,閉門羹不足以熄滅他的決心。兜兜轉轉踩了一腳的泥,最后在商宅后院的墻根底下找著一口大水缸,把水缸倒扣過來,踩著缸底攀墻而入,程鳳臺心想這會兒要是有個巡捕路過,肯定就把他當賊拿下了。院中雪地映著瑩瑩的微白,像一大片地上的月光,程鳳臺凍得哆哆嗦嗦摸進商細蕊的屋子,把大衣隨手一拋,一路走一路脫掉微濕的衣裳,等上了商細蕊的床,他已脫得赤條精光。商細蕊朝里酣睡著,程鳳臺掀開被子鉆進去,一把從背后摟住他,下巴抵在他肩頭。商細蕊驚醒了渾身一激靈,張口就要叫,程鳳臺趕忙在他耳邊道:“商老板,是我?!?/br>
    “二爺?!”

    “恩。你家二爺?!?/br>
    商細蕊立刻翻身,面對面的摟住了他,嘴里嗚嗚咽咽像哭像呻吟,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野獸:“我是不是在做夢??!二爺你是活著還是死了?二爺你要跟我范張雞黍嗎?”

    程鳳臺摸不著頭腦:“大過年的我好容易跑出來看你,怎么張嘴就這么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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