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這一個瞌睡直睡到夕陽西下。晚上是戲子們最活躍的時候,梨園會館的熱鬧便也散了,好讓他們各人忙各人的戲去。商細蕊蹬蹬蹬踩著很重的步子回家來,屋子里半暗不黑,他一屁股就坐在程鳳臺胳膊上。程鳳臺痛叫一聲彈坐起來。商細蕊暗中一回頭,也嚇得一喊:“程普?!” 程鳳臺摘下面具:“程什么?我??!” 商細蕊笑道:“你倒拿得巧!這是你們老程家的英雄!說不準還是你老鄉呢!”原來那花臉面具上繪的是三國時代的戰將程普,東吳陣營的。 程鳳臺攬過商細蕊的腰,枕在他腿上,睡怏怏地問道:“今天玩得好嗎?和小雨點兒他們攢了什么戲?” 這一提小雨點兒,商細蕊頓時發出一串震耳欲聾的哀嚎。小來隔著兩道墻都聽見了,以為程鳳臺欺負他家商老板呢,沒頭沒腦跑進來拉開了電燈,看見商細蕊鼻頭略有點紅,有冤無處訴的模樣,便惡狠狠扭頭瞪著程鳳臺。程鳳臺攤開雙手做了個很無奈的表情,然后又去摟商細蕊的那一把細腰:“商老板,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商細蕊當胸捶他一拳:“還不都是你!”程鳳臺被他捶得是有點疼了,齜牙咧嘴的揉了揉。小來見她的商老板還能打人,而且打得這樣虎虎生風,就安心地退了出去。小來走了,商細蕊才咬牙說:“都是因為你!給俞青取的小雨點兒這個外號!” 程鳳臺不懂:“小雨點兒這個外號怎么了?多俏皮!” 商細蕊又干嚎了一陣,道:“我……我多吃了兩杯酒,一順嘴,就這么叫她啦!我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叫她小雨點兒啦!這下誰都知道我給人取外號啦!” 程鳳臺呆了兩秒,把商細蕊撲倒在床上大笑不止。商細蕊想到下午那一遭,羞得臉紅彤彤的,又捶了程鳳臺兩拳:“都是你的錯!”程鳳臺笑道:“哎!商老板,你也不算冤。我取我的外號,你跟著叫什么?再說,你本來就很會給人取外號。你怎么叫常三爺來著的?” 提到常之新,商細蕊就刷地掉臉子:“那個不怪我,那怪他爹沒給他弄個好名字。腸子腥腸子腥的……” 程鳳臺責備孩子似的拍兩下他的后背:“好了好了,不許說了,二爺不愛聽這個。你給俞青取了外號,俞青生你氣了?” 商細蕊想了想:“她倒不是小心眼兒的人——她笑得比誰都歡暢呢!還說小雨點兒這個名字很好聽?!痹掝^自小雨點兒俞青說開了,說到他們幾個才華橫溢的戲子商量著排新戲的事情。戲本子醞釀得相當成熟,腔也安得了,角色分配到位,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地步。 商細蕊要排新戲,這與存心找事兒無異。上了臺潑開水的,寫報紙譏諷辱罵的,暗中使絆孤立的,那都是早已吃過的苦頭,然而沒能嚇退了他。商細蕊對造新戲的熱衷是青年人的天性,不是一點威脅能夠阻攔的。 程鳳臺深知他們唱戲的是瘋子,聽戲的是癡子。如今這樣大手筆隆重地推出一部新戲來,倘若造得不盡人意,被輿論批評批評丟了面子事小,招得票友發了瘋,做出點什么要人命的傻事來,那就太不值當了。他是外行人不知內情這樣想,其實票友只會對恣意竄改了的老戲本子發瘋,對新戲的成敗,卻是上心得有限。 程鳳臺拍著商細蕊的屁股,思量之后,慢聲道:“等你唱新戲的那天,我去問我姐夫借點兵來守在戲園子里,給你當護衛。有人敢亂動的,當場揍一頓送局子。有那么兩次,就都老實了?!?/br> 商細蕊抬頭看他,仿佛有點驚異:“這怎么成呢!帶著兵唱戲!從來沒有這規矩的!” “那就有潑開水的規矩了?他們光是叫罵兩句,我還真懶得攙和你們戲子的事兒?;仡^要是來個橫的不要命的,不潑開水了,給你弄一瓶硝鏹水潑過來?!背跳P臺捏捏商細蕊的臉頰:“這么漂亮的小臉蛋,我可舍不得?!?/br> 商細蕊也就隨他去了。 這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商細蕊不但要忙著排新戲,還要頂著水云樓的演出,兼職教導小周子唱《昭君出塞》。他預備讓小周子在他新戲的墊場里正式亮相,那非得準備充足,一鳴沖天不可。商細蕊從來不信慢慢唱紅了的道理,覺得那都是混臉熟了靠交情。真有本事的,一登臺就應該讓人迷上。 因為新戲演出愈近,商細蕊懶怠走動,家中常常院門大開,招來同仁們就地唱念坐打。商宅的院子里沒有別人家的天棚魚缸之類雜七雜八的什物,干干凈凈只有一棵梅樹,留地方是練功用的。而且也沒有內眷家屬的掛礙,一個小來丫頭最是會伺候戲子,用羅漢果和胖大海泡茶給客人們喝,做菜都知道少擱鹽,不上涼食,唯恐害了嗓子。再沒有比商宅更適宜的聚集地了。角兒在這邊練著,周圍人家的孩子們爬在圍墻上偷看,看到妙處就忘了自己是在偷看,扯著脖子給叫好。 小周子在沅蘭他們的幫助下,辭了四喜兒,暫時住在商細蕊家里學戲。商細蕊忙的事情太多了,很少有時間照管到小周子,小周子只能見縫插針地請教他。但是商細蕊顯然是不夠耐性的,有時候被問得煩躁,口氣就要很不好,或者言簡意賅的囊括一句丟過去,或者讓他在邊上等著,等自己收拾完了手頭的事兒再教他,這一等就是許久了。商細蕊也實在是太忙了。他為小周子做的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每天早晨四點來鐘推開小周子的屋門,半耷拉著睡眼,靠在門板上盯著小周子瞧,仿佛一只出現在凌晨快要魂飛魄散的冤靈。直到活生生把人看醒了去天壇喊嗓子,他自己又倒頭睡下了。另外他幫小周子搭了一張特制的床鋪,這張床鋪只有頭腳兩片木板支在兩張方凳上,中間懸空沒有著落。據商細蕊說,這是鍛煉腰骨的好法子。但是同樣是戲子,他的床上卻是鋪著兩床厚褥子。程鳳臺偶然見到,笑說他是在欺負小孩兒。商細蕊一哼哼:“你懂什么!我的腰骨都練成了,他還小,腰上欠勁道!” 程鳳臺聽見這話,一手捏著商細蕊的腰,可想把他三下五除二剝個精光,試試小戲子腰上的勁道了??墒亲罱隙ㄊ菦]有機會的。他這樣忙,誰都離不了他,他近來也生不出別的男歡女愛的閑心。程鳳臺就盼他們趕緊把戲唱完了散了,別一天到晚的占著商細蕊,攪合了他們鬼混。當然程鳳臺也不會為了避嫌疑而不去見商細蕊,每天照樣往商宅跑。戲子們早有風聞程二爺與商老板交情不淺,這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對程鳳臺客客氣氣自自然然,沒有什么異樣的態度。俞青本身為情所困,對這層關系就比較敏感一點。雖然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現,但是一言一笑里,程鳳臺總覺著她對他們知道得特別清楚,連他們自己都還懵里懵懂的心思,她就已經洞悉了。杜七看程鳳臺依然是不順眼至極,不打架不罵人就算是給面子的了,背后問小來:“蕊哥兒為什么會和這種人靠在一起,我看這個人就是個有錢的混混,虛頭滑腦的,不是什么好人?!毙砩畋硗?。 日子離上演新戲那一天是越來越近了。一班戲子人仰馬翻,天昏地暗。商細蕊雖是一枚奇兵,而不是將才。給他一個角色,他能演到入木三分,登峰造極。但若是教他統籌規劃一盤局面,那非得糊了不可,看看水云樓的狀態就知道了。要不是有俞青和杜七,這戲簡直不知道要怎么排起來是好,商細蕊就會站那兒指手畫腳地挑刺,凈說些常人辦不到的理想化標準,不依他還不成,說:“你們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又要問我意見,又不聽我的。我說的都是對的……”俞青哭笑不得,簡直要喊他祖宗,朝程鳳臺拋一個可憐巴巴的眼風。程鳳臺笑笑,搭住商細蕊肩膀:“商老板,好大脾氣!我知道你這是肚子餓了。我們這就去吃宵夜。吃六國飯店外國人做的杏仁豆腐!”一邊連摟帶抱,好說歹說算是把商細蕊搓走了,使這部戲得以正常的秩序排演下去。后來他們算是暗中達成了一項協議,俞青杜七負責安頓戲,程鳳臺專門負責安頓商細蕊,商細蕊一個人裹出來的亂,幾乎就能頂了一部戲的麻煩勁兒,不愧是水云樓的當家人。 一直到正式演出前三天,程鳳臺果真去曹司令那里借了兵。他一般走貨就是用的曹司令的精兵,這就等于請了鏢局,而且比鏢師的槍械更為精良,更有實戰經驗。走一趟貨回來,再與曹司令二八分賬,兩廂便宜又保險。但是他這回借兵卻不派的正經用場,當著jiejie程美心的面,也著實難以啟齒。跟曹府里吃了一頓飯,胡扯了一通,只說有生意要與姐夫談,程美心也就不稀得聽了。 郎舅二人進了書房,曹司令嘬著牙簽覷著他,一面含笑從抽屜里拿出一只鍍銀盒子裝的雪茄煙,很不屑一顧地擲到他面前:“拿去!英國貨!老子抽不慣!” 程鳳臺也不道謝,當場從盒子里拆出一支點來深吸兩口,陶醉得眉毛一抬:“真不錯,地道。嘿,姐夫就愛個洋貨!”茶幾上一盤水果切成丁的,程鳳臺拿牙簽簪著就著雪茄吃。 曹司令把牙齒剔得嘖嘖作聲:“我可不愛洋貨!洋人的東西,除了槍炮和女人,沒一個老子使得慣的!”程鳳臺聞言,很恰當的yin穢一笑。曹司令心領神會,也與他回以一笑。于是兩個色中餓鬼就洋女人展開了一番粗淺而熱烈的討論,氣氛差不多了,程鳳臺忽然說:“姐夫,問你借一班兵用用?!?/br> 曹司令一抬下巴:“這回往哪兒走?” 程鳳臺夾著雪茄煙的手一揮:“不走貨。不出北平城。您甭多問。借不借?” 曹司令半瞇著眼睛,看著這個英俊風流的年輕人。他剛剛吃了他一頓豐盛的午餐,喝了他珍藏的白酒,現在抽著他的進口煙,吃著他的水果,向他借了兵居然還不許他過問——簡直快把這王八蛋寵成兒子了!他對兒子都還沒有這樣寵的! 曹司令呸出一口空吐沫:“個娘老子的!你拿老子的兵去殺人放火還不讓老子問!” 程鳳臺連忙笑道:“哪兒就殺人放火了!我犯得上嗎?不給你闖禍,我就拿來充充場面?!彼涯潜P水果端到曹司令面前借花獻佛:“姐夫,挺甜的?!?/br> 曹司令連連揮手趕他:“去去去!滾一邊兒吃去!”程鳳臺又把果盤端走獨享了。 對于程鳳臺這個年紀的紈绔公子,曹司令見得多了心里也有數。以為八成是與哪個小開哪個老爺斗氣斗勢,或為著個舞女爭風吃醋。程鳳臺是經過世面有分寸的人,不至于為非作歹,這點倒還讓人信得過??此莾撼閮煽谙銦煶詢煽谒?,領帶松了,袖子紐扣也開了,閑閑散散雍容自得的。曹司令真覺得這是他兒子似的,看著叫人心里又恨又歡喜,所以一面要破口大罵,一面又予取予求的縱容著——他們兩人不過差了十幾歲。 “給你二十個人!回頭給老子闖了禍,老子就一槍崩了你!” 第45章 這一年的十二月初三是個頂好的黃道吉日,宜嫁娶,宜祭祀,宜動土開市。水云樓作為這出新戲的主挑班子,選定清早一個吉時,就由商細蕊帶著小周子等梨園子弟頗為隆重地給祖師爺焚香禱祝。儀式就是在商宅的院子里簡單的架起一張條案擺上瓜果貢品,但是眾人都格外的虔誠。就連杜七公子,在香火繚繞的莊重氣氛里,也步入其列風流颯爽的給祖師爺磕了兩個頭。 俞青不由得扭頭朝杜七看過去,眼神里有些微的吃驚和欣賞。同為官宦人家的出身,杜七這樣的公子哥兒平日眠花宿柳與戲子為伍,最多是不務正業行跡荒唐,也屬此中多見。但是這一拜幾乎是有著入了伶籍,身心相與的意義了。她最知道這要是傳到族中長輩耳朵里,將會有怎樣的苛責。暗自點了點頭。再看商細蕊,穿著一身青布長衫,白玉似的臉兒瘦骨骨的身量,站得筆直,透著那么股靈秀逼人的清爽。他這一回上香倒不用人三催四請了,神情在淡然里帶著肅穆,是有幾分梨園大拿一班之主的氣魄了。然而儀式既畢,商細蕊拂了拂衣衫,轉身對眾人赧然一笑點點頭,道:“那,晚些時候戲院見了,列位?!?/br> 戲子們站在那里不明所以,他們以為在開戲前,總還會有點什么別的緊要安排或者叮囑,不想商細蕊萬事就緒只欠東風似的,讓他們都散了。要知道,他們聲勢浩大的這一場鋪排,每個戲子都是頂著巨大的壓力和冷眼,冒著大不韙來的。不說演砸了,只要票房不夠好,往后新戲的路就更難走了。 俞青看大家心下惶然的模樣,笑了笑,道:“要不然,幾位角兒跟我去梨園會館,咱們再默默戲,過一遍臺子?完了離戲院也近些?!北娙俗匀环Q好。杜七也隨他們一起去了。商細蕊的戲,杜七是閉著眼睛都放心,不用盯著的,只對商細蕊說:“吃過午飯別貪睡,睡腫了臉,晚上悠著掉妝?!睉蜃拥倪@些零碎細節,杜七知道得一清二楚。商細蕊點點頭。送走了這一些人,小院子里頓時冷清下來。他進屋找出一張侯玉魁的唱片,把留聲機聲音調大了,然后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一面聽著戲,一面看著小來把供桌上的祭品香燭收拾起來。 小周子打剛才開始就立在那里,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是好。今天可是他正正經經的登臺唱戲,給商細蕊他們的新戲唱墊場,據說場子都坐滿了,非同一般。相比之下,他過去的登臺經歷,就只是彩排練膽一般的兒戲了。商細蕊幾次與他說,做戲子的要么一鳴驚人,要么一文不值,從沒有晚來成器的說法??礃幼?,這一場戲如果唱不出點名堂來,商細蕊很可能是會放棄他的。小周子想到這一點就覺著很惶恐,心里怦怦的跳,手腳發涼。商細蕊是他命中的貴人,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他有這個感覺,他的人生是在遇見商細蕊以后變得清晰敞亮有奔頭的。沒有商細蕊,憑他的處境,在四喜兒手里哪年哪月才能熬出頭呢。 小來收拾完了什物,沏了一壺guntang的碧螺春,毛巾托著茶壺送到商細蕊手里去?;仡^見小周子還是杵在那里。他在商宅住了小半個月,雖然練功辛苦,但是在她的照料下飲食顯然吃得很好,胳膊腿抽長了一截子,站在那里就是個礙手礙腳的大小伙子了。小來便輕輕笑著搡了他一把:“傍晚就要開戲了,你還在發什么愣呢?” 小周子忙道:“哎,這就去喊嗓子?!卑文_沒走兩步,商細蕊叫住他:“清早起來不是喊過了?怎么還要喊?” “就開戲了,我再練練?!?/br> 商細蕊擺擺手,嘬了一口茶壺嘴,像個上了年紀的人似的倚老賣老,緩聲道:“再有大半天就得唱了,你還不養養嗓子嗎?現在練狠了,晚上就要中氣不足了?!彼肓讼耄骸白疃噢愚痈觳餐?,把筋再拉開點兒。這出戲的臥魚兒可吃勁!” 小周子點點頭就去了,在旁邊的空地上伸胳膊拉腿,心無旁騖地練習。商細蕊有一眼沒一眼的脧著他,偶爾指點兩句,又問小周子:“你覺著侯玉魁這段唱得怎么樣?” 小周子正在劈一個一字腿,手掰著腳掌,胸脯貼在腿上,腿貼在地上,肺里的空氣被壓迫得只剩下一絲絲,艱難地答道:“商老板喜歡的……當然是好的……”商細蕊搖搖頭:“他這一出其實沒有我師父唱得好?!鳖D了頓,道:“我師父叫商菊貞。他在京城唱的時候,你師父四喜兒還沒紅呢。據說他們倆搭過戲。你聽你師父說起過他么?”四喜兒平時對小周子非打即罵,何嘗有一句和氣的閑話。小周子搖頭,商細蕊也沒再說什么。 聽完珍藏的一套唱片,小來已經炒好了菜,準備開飯了,這時候只見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是老葛給程鳳臺開了門。程鳳臺一身淺杏色的西裝,外面一件黑呢大衣,戴著墨鏡,拄著文明棍,譜很大地走進來。老葛點頭哈腰跟上前兩步,笑道:“二爺,您在商老板這里歇歇覺。晚間的事我再去安排安排,等會兒來接您?!背跳P臺點點頭。老葛又脫了帽子合在胸前,向商細蕊躬身致意,方才去了。 程鳳臺先看見小來在院子里擺的一張四方小炕桌,陸續端上了兩樣菜,笑道:“這么冷的天。商老板還在外頭吃飯???”然后看見商細蕊笑嘻嘻的上下打量他,不禁問:“怎么了?看著我傻樂?” 商細蕊晃晃腦袋:“二爺這身衣裳,再配著這副圓片子的墨鏡,拄上拐棍。讓我想起咱們皇上來了?!?/br> 小來早年間隨商細蕊去的天津奉詔進戲,也見過皇帝一眼,聽這么說,抬眼飛快地一溜程鳳臺。要論打扮,確實是很像的。不過面目風度是截然不同。小周子只聽四喜兒吹噓過曾經給皇上太后進戲的場景,徒然向往,一面練著功,一面也去看他。 程鳳臺索性張開雙臂,原地給他們展示了一番身姿:“像溥儀???我說是溥儀像我!” 程鳳臺在報紙上看過溥儀的照片,他的世界里從來沒有君臣子民的概念,向商細蕊笑道:“溥儀面黃肌瘦的,哪有二爺英??!是不是?” 商細蕊民國生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也把前朝往事拋在腦后,眼里只有面前這一個風流皇帝,用力一點頭:“二爺最英??!” 小來看不得他倆公然打情罵俏,給商細蕊擺好碗筷就回了廚房。程鳳臺沖著她背影瞎客氣:“小來姑娘,一起坐下吃嘛!”小來當然沒理他。小周子素來怯富怯生,見狀跟小來一起去了廚房吃飯。程鳳臺不見外,提起筷子道:“商老板這兒有沒有酒?” 這兩天因為招待戲子們起居,商細蕊這里正巧備著幾瓶給老生們喝的花雕,便向廚房吆喝了一聲。小來心知是程鳳臺要的,好半天才熱了酒送過來。這時候程鳳臺已經吃菜吃得熱氣騰騰的,水汽蒸上了墨鏡鏡片,摘下來才看見一雙通紅的眼睛。不知道他昨夜又去哪里玩的通宵。商細蕊不高興了,夾一筷子菜吃在嘴里,盯著他的眼睛瞧。程鳳臺訕笑道:“快年底啦,一宿一宿的忙著盤賬?!彼@種鬼話,連商細蕊都騙不過。商細蕊扒著米飯咕噥兩聲:“才不信你呢?!?/br> 他們兩個吃了中飯以后分吃了一只水果,就雙雙上了牙床摟著去歇午覺。商細蕊飽食生倦,困得不行,窩在程鳳臺懷里揉著眼睛大喊:“小來!四點半叫我起來??!”小來隔屋清脆地應了。程鳳臺早已一只手臂搭在商細蕊的背上,沉沉的睡著了,商細蕊這一喊都沒能驚醒他,看來昨晚上是玩得很瘋。商細蕊不滿地撇撇嘴,然而他的嘴唇一動,就像隔著細薄的衣料吻在程鳳臺的胸膛上似的。程鳳臺做生意的時候留下了幾匹很好的杭綢給家人做衣裳,一塊兒也給商細蕊做了兩箱子白、藍、銀、灰,葛,水綠色的長衫短褂夾袍。商細蕊笑說,這些夠他穿到三十歲也穿不完的。程鳳臺卻說:年輕人,穿衣裳就圖個鮮亮,穿膩了再做新的,難道非得穿到破了才算完嗎?又指著一種綿軟細膩得猶如蛋殼衣子的面料說:這個織法兒的絲綢不冰皮膚,貼身做褻衣最好?;仡^找個好裁縫,別糟蹋了料子,我們一人做兩件睡衣。 睡衣做好了,一樣的面料款式,余下的程鳳臺讓給小來做了兩塊素面手絹。仔細到這個婆婆mama的地步,很不像他的手筆。后來才知道這是絕版的宮廷內造之物,市面上不賣的。程家女眷們才夠做了兩件褻衣,少爺們一概沒有。程鳳臺的睡衣就放在商細蕊這里,此后歇中覺的時候,就強迫商細蕊一同換上睡衣,很是西洋做派。因為脫換在一處,常常還把彼此的睡衣穿混了。商細蕊一開始也不習慣,嫌麻煩,后來想到杜七告訴過他的兩句詩: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仿佛就是他們這個意思了。 這一覺商細蕊有意要養精蓄銳,因此睡得很沉,還做了一個短暫的夢。到了時間小來過來喊他,吵著了程鳳臺,程鳳臺睡頭更濃,把他往懷里緊了緊,似乎沒有醒。 商細蕊揉眼睛推推程鳳臺:“二爺??!時候快到了??!” 程鳳臺順著他肩膀,一路往下摸到他手腕上那只麂皮手表,舉到眼前看了看,含含糊糊道:“還早呢,待會兒我們坐轎車過去,也就十分鐘的路,急什么?!闭f罷手臂橫在他胸口,湊過去深深的嗅他頸窩,又輕輕啃了一小口。商細蕊嘻嘻一笑,與他在床上打鬧起來。 小來喊兩聲沒動靜,恨是商細蕊跟著程鳳臺不學好,連這一個守時的優點都被敗壞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去遲了是鬧著玩的嗎!過一會兒便差了小周子給商細蕊送來一件漿洗過的長衫和一件小皮襖,催促起床的含義很明顯了。小周子捧著衣裳站在臥房外,不知道是不是要伺候商細蕊穿衣梳洗。他在云喜班的時候,這個情況下是要伺候四喜兒穿衣洗臉吃茶點的。 商細蕊在房里道:“放桌上就行?!?/br> 程鳳臺卻說:“大冷天的再出去拿嗎?小心凍壞了?!毕蛲鈸P聲道:“小孩兒進來吧!” 小周子一路盯著自己鞋尖走進去,羞得眼睛也不敢抬一下。商細蕊坐在床上穿衣裳,冷天的衣服比較厚重,他穿得哼哧哼哧的喘著氣,像一個手腳笨拙的小孩子。但是沒有讓人服侍,旁邊躺著程鳳臺,小周子也不敢貿然上前。眼光偶爾止不住向他們一瞟,看見程鳳臺的胳膊在商細蕊腰間,商細蕊吃力地把他的手搬開,他又環了上去。商細蕊哎呀一聲,笑道:“你這樣我還怎么穿衣服呀!”卻不再搬開他的胳膊了。商細蕊胸口往上的扣子全是開著的。 等商細蕊千辛萬苦的穿完了衣裳下地來,回頭要去喊程鳳臺,程鳳臺從被窩里懶懶地伸出一只手給商細蕊,要他去拉他起來。商細蕊拔河一樣用力拉了幾回,程鳳臺還是紋絲不動的,最后一用力,反倒把商細蕊拉回床上去了,兩人又嬉鬧了一陣,小周子站在旁邊,也忍不住跟著笑。這時老葛辦完了程鳳臺囑托的事情,給兵蛋子們好好吃了一頓rou,各賞了五塊大洋,在戲園子里安插就緒?;氐缴陶糁皺糇映谅暤溃骸岸?,事情都妥了,我們走吧?!?/br> 程鳳臺聞言伸個懶腰,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困意全無,精神百倍:“商老板洗把臉去,咱們現在就出發,今兒可是商老板的好日子!” 要是小來在這里,肯定又要罵了,這好日子的時間,被他耽誤的還少嗎? 程鳳臺開車,商細蕊坐他身邊,小來和小周子坐在后頭,老葛是不打緊的人,讓他隨后叫洋車跟來。但是這一路并沒有程鳳臺想的順暢,在離戲園子半里路的地方,道路兩旁烏壓壓的就駐滿了人,喝彩的叫好的起哄壯勢的。遠遠的看見水云樓幾個好出風頭的戲子坐著洋車徐徐地過來,一路向周圍捧場的人群拱手道謝。 這是什么動靜,程鳳臺心想,戲還未開演,怎么就鬧得像打了勝仗夾道歡迎一樣的,讓他想起來曹司令吹噓他們初入北平時的場景,曹司令攜夫人一踏下火車,當局也是派學生群眾這樣鋪天蓋地的熱烈迎接。但是那個是策劃的,這個是自發的,商細蕊還是更勝一籌。于是朝商細蕊笑道:“怎么,商老板也坐洋車去亮亮相嘛?” 商細蕊本來就是個急性子,路上不時地看著手表,直嚷嚷來不及了要遲了,又責怪程鳳臺賴床耽擱時間,這時候哪有心思和他打趣,板著臉催促個不停:“你看!堵成這樣了!這車還怎么過去!要是走著去……票友們都是認得我的呀!走不過去啦!都怪你!”其實有這么番陣仗,他自己也沒想到。在清風劇院唱多了,一直清清靜靜走的后臺小巷,幾乎已經忘記了票友們對他的圍追堵截。 程鳳臺也覺得有點無計可施,心想要不然帽子往他頭上一蓋,護著他直接突破重圍好了。小周子曾經服侍四喜兒在這里唱過,遲疑道:“我知道有胡同可以穿過去,這戲園子還有一個后門。不過得費點兒時候?!?/br> 這還有什么可商量的,幾人下了車子疾步奔走,等到了后臺,略遲了一點兒,人已都到期了。滿室燈火闌珊烏煙瘴氣,油彩的顏色戲服的顏色,誰在椅背上斜搭了一件絢麗的旗袍和一雙絲襪。以及大煙味香水味酒味食物味。女戲子們大聲嬌笑,有男戲子做怪腔念了兩句道白,引得她們笑得更厲害,戲園子的老板居然也在旁邊湊趣。這一看就是水云樓的后臺。他們走到哪里就把喧囂帶到哪里,簡直讓其他戲班過來的戲子大開眼界,默默聚在角落里神情凝重地化著妝,很驚悚名揚天下的水云樓,關起門來居然是這個樣子的。 程鳳臺笑著自言自語:“馬戲團一樣……” 商細蕊也覺得有點不像話,畢竟今天的戲比較要緊,畢竟這里還有搭班的客人。站在門口咳了兩聲,小來已一個箭步沖進去,端煙灰缸逐一掐了戲子們的煙蒂,把吃剩的一些酒菜包裝都扔了,這樣略微收拾了一番。沅蘭他們只沖著商細蕊笑嚷:“別傻站著啦班主,等什么吶!該你上妝了!二爺您也來了呀!可是好久沒見您!”程鳳臺很矜持地笑笑不說什么。 十九眼睛很尖,從商細蕊背后拖出小周子,小周子踉蹌幾步,被她拖到人前燈下來,把頭低低的。十九笑道:“這孩子在咱們班主那里住了幾天,人倒是胖了,也水靈了。不知道等會兒的《昭君出塞》下不下得腰!” 沅蘭接話道:“班主調教出來的人能有錯嘛!小周子這是童子拜彌勒,取了真經啦!” 沅蘭他們其實很不滿商細蕊這樣抬舉一個外人,他們自己戲班里有著很多孩子,沒見商細蕊對誰這樣用過心。更何況這個小周子,捧紅了以后還是要還給四喜兒的,這為人作嫁衣裳是圖個什么呢。 小來聽出來他們接著就要尖嘴薄舌的打趣小周子了,急忙把他拉走了安排在一個避人的地方,又指了臘月紅幫著他化妝,這才去服侍商細蕊。商細蕊這么會兒時候,還和程鳳臺依依不舍的拉拉扯扯:“你不跟我一起來嘛?” 程鳳臺攥著他的手,微笑道:“我得去前頭看看,給皇上——”商細蕊的新戲里,商細蕊是演一個皇帝:“給皇上保王護駕!” 商細蕊樂得一笑,小來把他帶去主角們單獨的一個化妝間,兩人才惜惜作別。 第46章 說是主角們單獨的化妝間,也就是因陋就簡隔斷出來的一小間帶窗戶的耳室,與清風大劇院的條件不能相提并論。商細蕊與小來說說笑笑嘩啦一聲推門進去,舉目竟然看見原小荻一手端著俞青的下巴,一手擎著一管筆,站在那里給她畫眉毛,臉上是很溫柔痛惜的表情。俞青仰著臉閉著眼,只穿著月白襯衣。他們忽然闖進來,四個人一時間都愣住了。 小來幫著商細蕊照管偌大一個水云樓,對梨園軼事經歷得多,立即反手關了門,因為沒有門閂,她只好后背緊緊抵在門上站著,以防再有人這么突然撞進來,徒然制造出緊張的氣氛,倒好像這兩個人是光著身子被捉jian在床了似的。 原小荻手里舉著筆,這個時候繼續給俞青畫眉毛就顯得不要臉了,但是擲下筆避讓出去,更是做賊心虛,無中生有,在那尷尬得手足無措:“……商老板,您好啊?!?/br> 商細蕊忽然害羞了一下,低了頭看地板,像是不好意思看見這種男女曖昧的場景。原小荻的臉便也跟著紅起來了。小來心想是不是應該開了門,找借口讓原老板趕緊回避掉。 “原老板……”商細蕊羞答答的開口了:“您今天要來,都沒和我招呼一聲。不然還能給您留個好座兒?!彼仁窃诔跳P臺的幫助下化名田三心與原小荻同桌吃飯,又在上幾次的梨園聚會中,被原小荻當場撞了個正著拆穿身份,此后再見,總有著做了騙子的心虛。那些害羞全因于此。他看見原小荻給俞青畫眉,竟是一點兒也沒往男女之事上面想。在他心里,原小荻和他們不是一個輩分的人物,而且有能耐的人,就該和有能耐的人扎堆親近,他和俞青都是有能耐的人,合該有說不完的戲。 商細蕊說完看看原小荻手里的筆,又很羨慕的看看俞青。俞青和他相處這些日子,對他不說了如指掌,也明白個十之八九。商細蕊實在是很簡單很通透的人,水洗的一副玻璃心腸,看待事情直來直去,天真爛漫,從來不會往歪路子上多想一想??此@神情,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俞青是全猜到了。于是索性很大方地一笑,仰頭看了原小荻一眼,微微一點頭,示意他可以繼續畫,一面說:“聽人說原老板眉毛畫得最漂亮,今天好容易逮著人。一會兒看我面子,也請原老板給咱們商老板畫一個,成不成?咱們商老板今天是唱生的,演皇帝呢!”俞青在水云樓待了幾天,提到商老板的時候,也學會了那樣一副哄小孩子似的口吻。 商細蕊美得鼻涕泡都快出來了,連道好啊好啊,唯恐原小荻變卦,歡天喜地打好了底妝勒了頭,抻脖子等著原小荻。他一直覺得原小荻的巾生眉毛畫得最秀氣了。原小荻看商細蕊這模樣,也漸漸覺得他不像是故意佯作無知給他們開脫,居然是真無知,真單純。不知道傳聞中,他的那些風流韻事都是怎么來的。不由得也笑了,慢慢放松起來,給俞青悠然地畫完了眉毛,遞去一個鼓勵的眼神。然后重新掭飽了油墨向商細蕊笑道:“商老板,久等了。您要來個怎么樣的?按說皇帝的眉毛,還是得立著點兒才威風?!?/br> 商細蕊笑道:“這個皇帝用不著。這個皇帝是個窩囊皇帝。俞老板演我的妃子,您給俞老板畫了杜麗娘的眉毛,就給我畫柳夢梅的眉毛吧!” 一句話觸動了原俞二人的心事,二人眼神瞬間一匯,又倉皇分開了。 程鳳臺視察了一圈從他姐夫那里借來的兵,見小伙子們一個個身姿筆挺,在戲園子里繞墻站了一周,步槍的把兒跺在地上,槍口寒光粼粼,嚇人的很。座兒們大概都能猜得到這是曹司令的兵,在這北平城,就數曹司令最牛氣,走到哪里都得前呼后擁帶上一個警衛班,也數他的兵最威武最壯實,人高馬大。曹司令來捧他老相好商老板的場子,那是在情在理的。底下的座兒光知道曹司令來了,卻不敢往樓上包廂張望,唯恐與司令一個對眼,犯了大不敬之罪。還未開戲,底下只有一片悉索竊竊之聲,很有程鳳臺所崇尚的洋人歌劇院的意思。 程鳳臺走到一個小兵身邊,拿了步槍劃拉開槍膛檢查里面有沒有子彈,小兵們都知道這是舅爺,動也不動任他查看。班長幾步跑到程鳳臺面前來,行了個軍禮,低聲道:“二爺放心,都照您說的,槍膛子里不上彈。要有犯渾的,一托子砸在后腰上,提出門去再辦!” 程鳳臺點點頭,把步槍物歸原主,拍拍班長的肩膀:“弟兄們辛苦了?!币贿厪腻兘鸬臒熀欣锬贸鰞芍銦?,一支叼在嘴里,一支遞給班長。班長立刻跟松了弦似的,顯出一股痞氣,給程鳳臺點著了煙,再給自己也點上了,美美的抽了兩口:“給二爺辦事,不敢說辛苦。二爺哪有虧待咱們的時候!您放心,弟兄們自有分寸,不能給二爺您闖了禍!再說咱們茲要往這一站嘿!誰還吃了豹子膽,敢跟司令跟前找不痛快!” 程鳳臺一咂嘴:“你就不懂了,唱戲的看戲的,都是癡子,容易犯傻。這一出是商老板的新戲,保不準就得招他們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