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程鳳臺對俞青久有耳聞,戲怎樣不知道,只知道她書香門第妙齡單身,誓死不肯嫁給威風八面的趙將軍做續弦,前兩年在河南一帶鬧得很出名。程鳳臺一向對奇女子的興趣大過美人兒,今天也是撞上的緣分,拉著商細蕊的胳膊比他還著急:“走走走,二爺和你一起去見見?!?/br> “二爺你的車呢?” “再叫老葛來不及了。咱們坐黃包車去?!?/br> 程鳳臺匆匆攔下一輛洋車,和商細蕊并肩坐著,把跟在后頭出門的小來給拋下了。小來手里抱著大包的商細蕊私人的頭面水粉,這時候望著他們絕塵而去,咬了咬牙,竟然反手一關門不跟著了。八歲以來,她頭一次在商細蕊這里有了脾氣,因為坐在商細蕊身邊的那個人。 今天梨園會館里來了好些麻將桌上的熟面孔,就連程鳳臺的小舅子范二爺也在那里張羅著呼朋喚友的。程鳳臺第一次踏進他們戲子的老窩,東張西望,瞧著處處都新鮮。梨園會館里供奉的祖師爺像比商細蕊他們戲院后臺的要大要精致,面如冠玉的一個長髯美男子,是唐明皇。程鳳臺做貨運生意,供奉的是關公。一個白臉一個紅臉,長得倒很像。范漣轉眼瞧見程鳳臺,上前來搭著他肩膀哥倆好,又捶了他兩下背,朗聲笑道:“姐夫!有請帖沒有啊你就來了!待會兒可沒你的座兒!” 程鳳臺往旁邊一指:“諾,我是給商老板當跟班來的——”旁邊商細蕊早不在了,他早跑到戲子堆里磕牙說戲去了。范漣大笑兩聲。一邊有德高望重的戲界大腕怕程二爺尷尬,忙打圓場道:“漣哥兒這是哪里的話,程二爺肯來是賞臉,還能沒有他的座兒嗎?哪怕我這把老骨頭騰出來,也少不了他的座兒??!” 于是程鳳臺開始與老人家客氣來客氣去,互相奉承著說了無數的場面話。一會兒門房通報,說云喜班的班主來了。在場所有的人臉上都一凝,說不出是厭煩還是敗興的神情。商細蕊往門口張望了一眼,還沒看見四喜兒的影子,他就把頭別過去繼續聊天了。但是別的人總還想著和四喜兒招呼一聲應付一下,都停了嘴望著門外,他便自己說自己的,毫不妨礙他的歡樂。他要是不想敷衍一個人,真能把活人當空氣。 四喜兒今天穿著一件既不符合他年紀也不符合他身份的亮紫色錦緞衣裳,領口別了一枚女人的流蘇寶石領扣。頭發抹得油光溜滑。一只手上三個戒指。好像還化了妝。年紀一把,在戲界也算有點地位了,還把自己捯飭得像歌郎小倌一樣,誰見了都要倒吸口涼氣。他旁邊帶著的隨侍居然是小周子,小周子今天出來見客,換了一件干凈的藍布長衫,臉上手上也干凈點了,顯得很清秀。他搭著腦袋怯怯地跟在他師父身后,走過商細蕊身邊,對商細蕊看了又看。但是他們的關系類似于婚外偷情,四喜兒又是那樣的脾氣,商細蕊只當不認識他。小周子有點受傷的樣子,可憐巴巴地又望了望程鳳臺,程鳳臺對他笑笑。 四喜兒還沒站定就開始尖聲笑道:“哎呦!這么一屋子人吶!嘖嘖嘖,當紅頂梁的角兒都來了,主角兒怎么還不到呀!這可不好!不是做客的禮兒!” 他一開口更讓人生厭,沒人搭茬。大家靜了片刻,終于有人耐著脾氣笑道:“俞老板火車誤了點兒,衣裳又臟了,在后面梳洗呢!您先坐著喝會兒茶,就快上菜了?!?/br> 四喜兒一撇嘴,眼神往人群里一飄就看見了商細蕊,他眼里立刻迸出一股好戰和憎恨的光,熟悉他的人一看就知道他要生事了。四喜兒果然扭著步態上前輕佻地笑道:“這不是咱們大名鼎鼎的商老板嘛!呵呵呵!您往這美人兒堆里一扎,我竟一點兒沒留意上您,該死該死!” 這意思是說商細蕊站在美麗的戲子中間毫不出彩。程鳳臺默默地罵了一句:“媽了個巴子的……”范漣拍拍他的肩,讓他不要插手戲子之間的斗氣。四喜兒的話所有人都聽出來了,氣氛一下子很靜默,待看商細蕊如何反應。商細蕊當然沒聽出來,也可能是忽然開竅聽出來了。他望著四喜兒,眼神呆呆的,有點空洞,然后果斷一扭頭,向身邊的朋友說:“那個腔兒還是不好,不能用‘賣花聲’?;仡^等杜七回來了,我和他商量一個。你們先別著急?!?/br> 身邊的朋友很默契地迅速接口:“好的好的,我們不著急,交給商老板和杜七公子我們總是放心的?!?/br> 周圍的人都抿嘴笑了,程鳳臺搖著頭,笑得最衷心。其實親密如他,他也看不出來商細蕊是真憨還是裝憨,總之商細蕊是有這傻得高深莫測的本事,足夠讓四喜兒難堪了。 四喜兒臉色一變,抓住小周子的胳膊提溜到商細蕊眼前。小周子腳都站不穩,腦門差點撞在他身上。四喜兒冷笑道:“商老板!您別不搭理我??!要說我對您可是真夠意思,水云樓滿坑滿谷的好角兒擱著,還打發沅蘭來跟我要人!我可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您看看!調理得這么大了,我自個兒戲班子還沒使上一回,倒給您先用了!” 商細蕊看了看小周子,語氣很冷淡地說:“這孩子是哪個?我不認識。沅蘭跟你要的人,你跟我說不上?!?/br> 在場幾個老人都不迭地后悔,互相暗暗埋怨不知是誰把四喜兒請來的,這講話夾槍帶棒,要是把商細蕊的犟性子勾起來,一個潑一個瘋,鬧起來可了不得。有眼色的姑娘一早奔到后院去請人了,這時候俞青一身白底青花的長袖旗袍,像一只古董青花瓷瓶似的,踩著高跟鞋款款出來了。她剪了一頭眼下時興的童花頭,漆黑及耳的短發,發腳剪得齊平,女學生一樣清新俏皮。她一來,程鳳臺就覺得她與其他戲子風度不一樣,特別沉穩有涵養,真個兒是書香門第的小姐。 俞青的出現,頓時化解了四喜兒與商細蕊的尷尬。她與大家欠了欠腰,說了許多客氣話,賓主一一見過。他們之間是早已互聞其名的神交之誼,比如商細蕊收過俞青的兩張唱片,俞青唱過商細蕊改編的新戲。落座之前,本來商細蕊很自然地要與程鳳臺挨著坐的,但是俞青拉開身邊的椅子笑道:“商老板坐這里來,我們談談新戲如何?”于是商細蕊惋惜地看了一眼程鳳臺之后,毅然決然很歡快地跑走了。他走了程鳳臺旁邊的位子也不空著,四喜兒扭著粗腰一屁股坐下來,媚眼如絲地向程鳳臺一掃,手就擱在他膝蓋上了:“程二爺!咱倆可好久不見了啊。上回牌桌上您說的往關外走貨的趣聞,沒說完呢,您再給我說說吧?!?/br> 商細蕊斜擰著頭望著程鳳臺笑,范漣在程鳳臺另一邊拍拍他另一只膝蓋,笑得也很幸災樂禍。程鳳臺一嘆氣,心想我還說什么說,遇到你,我真后悔從關外回來。 第42章 梨園會館的酒宴上,程鳳臺吃了半壺酒,吃了半碟糟鹵雞胗。四喜兒的手就那樣擱在他膝蓋上搖啊揉啊地撒嬌,他本是歌郎出身,學得一套應酬的好本領,斟酒布菜沒有伺候不周到的。然而他的殷勤只弄得程鳳臺心里犯惡心,心想就算早個四十年,全天下戲子都死光了,我也不會來嫖你。程鳳臺不懷好意地把話頭引往范漣這邊引,笑道:“范二爺對你們這行懂得深,他自己還會唱呢!不然您給他說說戲?”范漣趕忙將頭偏過假裝沒聽見,手在桌子底下恨恨地錘了程鳳臺一拳。四喜兒似乎對范漣也毫無興趣,斜睨著程鳳臺,道:“程二爺太謙遜了。今兒能來這里的,都是京城數得上號的票友吶!您還能不懂!”程鳳臺干笑道:“懂……那也得看是誰唱的?!边@樣說著,不由得抬眼去找商細蕊。正就瞧見商細蕊與俞青眾目睽睽之下也不曉得避一點男女嫌疑,交頭接耳有說有笑,親熱得不得了。心里一氣憤,又喝了半盅花雕酒。 俞青今天是主角,新朋舊友挨個敬下來,酒喝得也有些多了,醉紅著雙頰往桌下首滿眼漣漪地溜了一眼,這一眼既有著閨秀的含蓄淡定,又有著戲子的風韻誘惑。當她的眼光落在程鳳臺身上定了一定,程鳳臺立刻受到感召似的,很知風情地隔著滿桌鬧哄哄的人給她遙敬了一杯酒。俞青應該是全然不認識程鳳臺這號人物,略一吃驚,隨后十分大方地微笑飲下一杯,向程鳳臺亮了亮杯底。 俞青的身世在梨園行算得稀罕。這行里大多數是吃不上飯送來戲班討生活的苦孩子,或者是被拐賣掉的漂亮男孩。俞青這樣的官宦子弟,祖父是前清當過府臺的官老爺,家里嬌生慣養呼奴使婢。她好好的大學念到一半,忽然輟學下海唱戲去了,唱的還是如今日薄西山的昆曲,不圖名不圖利,不知道她在圖個什么。這不但叫眾人大為驚異引為談資,更是險些氣死了她的老父親。以至于登報斷絕了父女關系,并不準她使用原來的姓氏,俞青便是她去掉姓之后的閨名。難得她天資聰穎,半路出家還能闖出一番成就。俞青這個名字在梨園行里提起來也是響當當的后起之秀了。后來又因為趙將軍看中了她要娶她做續弦,她拼死拼活大鬧了一場誓不相從,一直鬧到中央政府都有所風聞,批評趙將軍“仗勢強逼良家女子”,影響很不好。這件事雖然與趙將軍結下了梁子,然而卻使她的名聲更大了。商細蕊本來對這種憑借八卦紅起來的戲子很有腹誹,覺得他們沒有真本事,凈整幺蛾子。但是今天與俞青攀談下來,發現她不僅戲唱得還行,想法也著實不錯。比如創新戲這一點,他倆很談得來,簡直是一見如故。當即約定了往后種種,準備大干一場。年輕的幾個戲子旁聽著都覺得熱血沸騰,愿意冒著被潑開水的危險追隨商細蕊。商細蕊望著他們點點頭:“很好很好,等本子寫出來了,你們個個都有戲?!?/br> 在有創意有靈氣有見解的后輩跟前,四喜兒這些腐朽老人就顯得多余該死了。然而該死還不肯死。這一桌譬如旭日東升朝氣蓬勃,隔壁幾個老人態度陰沉,好像很看不慣他們。商細蕊簡單又遲鈍,一點都不覺得什么,還在高談闊論,他本來也不把那幾個老朽放在眼里。俞青卻覺得了,說到后來漸漸地不搭茬,看著商細蕊憐愛似的微微笑,心想自己客居于此,還是收斂些為好。四喜兒卻不肯放過她,端一只酒杯千嬌百媚地走過去敬酒,想要給她來個下馬威。俞青聽聞過這位昔日的名角兒,知道是個潑皮不好惹的,連忙站起來回敬:“您老太客氣了,該是晚輩來敬您才是?!?/br> 四喜兒最恨別人稱他老,眼中閃過一抹厲色,笑道:“俞老板才叫客氣。俞老板這一來北平啊,真叫咱們皇城根蓬蓽生輝。您看商老板這不是?誰都不理,就和您說個沒完。連商老板這么高的眼界都夠得上,難怪趙將軍非你不娶呢!” 四喜兒這么說話,可真叫人下不來臺。俞青當時就呆住了。四喜兒說痛快了嘴,還要擠兌人:“也就您這個門第里出來的姑娘能夠貧賤不移,潔身自好?!彼凵褚活┥碳毴?,企圖一箭雙雕:“換了別個戲子,見著什么大帥什么司令的,只要有權有勢,那還不巴巴兒地上趕著么?” 商細蕊再遲鈍也聽出來他在說誰了,一生氣,馬上露出小孩子一樣賭氣的神情,嘴唇甚至有點兒那么撅著。他把一只空酒杯拿在手里揣著慢慢轉動,讓人疑心他會突然發了瘋,跳起來把杯子砸碎在四喜兒腦門上。程鳳臺輕輕敲兩下桌面,商細蕊聞聲看來,程鳳臺便與他四目交投,沉著地微笑。商細蕊領會了他的意思,沖他皺皺眉毛,也笑了。 他倆這樣隨時隨地的搞情調,搞得萬物俱滅心神交融,別人是看不到的。俞青怔了一怔之后,卻立意要替商細蕊出這口閑氣,淡然笑道:“您那是不知道,我脾氣不好,嘴巴刁鉆,行事也刻薄。若是跟著有權有勢的主兒,沒過兩年就會被打出家門的,還不如一早就安分些,給自己留些體面。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兩句話輕飄飄揭了四喜兒的底。四喜兒無言可駁,臉上風云變幻了一陣,喝下酒坐回位子上生悶氣,過了一會兒,把小周子喚來身邊暗暗地使勁地掐他胳膊。但凡年輕點出息點的戲子,四喜兒都要這樣毫無由來地嫉妒和惡毒,別人懼他潑蠻,今天可遇著厲害的了。俞青是念書人的嘴,與通常的戲子們不同,罵人從來不帶臟字的。 范漣扯扯程鳳臺的袖子,輕聲笑道:“哈,這班戲子,可有比你的商老板不好惹的了?!?/br> 程鳳臺笑道:“我的商老板天真可愛,反正我也從來不惹他?!?/br> 一般宴席上只要有一個唱戲的在,酒過三巡之后總要哄著戲子唱一出取樂。他們梨園行自家的酒席,以戲會友的,更難逃出無戲不成宴的俗套。喝著喝著就要幾個難得開口的好角兒唱兩句。這種場合,商細蕊一向是首當其沖的,前面他和俞青聊得那么投機,眾人便要撮合他倆來一出。但是今天商細蕊吃得一肚子酒rou,根本沒有唱戲的心,也怕狀態不好,在俞青面前失了水準。趴在桌子上直嚷嚷醉啦醉啦唱不得,一唱就得涼調兒了。同行們都挺寶貝他,連說醉啦就不用唱啦,快去躺著醒酒吧!程鳳臺也真以為他醉了,把他扶到一邊的藤椅上噓寒問暖,商細蕊犟著不肯躺下,趁著四下亂哄哄的,一偏身就靠在程鳳臺肩頭,額角不停地磨蹭他。程鳳臺很自然地順勢攬著商細蕊的腰,兩人就這樣咬耳朵說起悄悄話來,根本也不管別人怎么看他們了。四喜兒直咬牙,范漣瞧著直搖頭。 商細蕊退下了,他的缺兒總得有人補。俞青是今天當之無愧的女主角,然而配得起她的男主角,放眼四看,四喜兒是絕不可能的,小周子根本還未出道,只有一個原小荻。原小荻架不住人三催四請,站起身向俞青很斯文地拱了拱手,俞青也朝他點點頭。這兩個戲子里的念書人,站在一起就很般配。當場大家商量著,還是唱一出經典的《牡丹亭》之《幽媾》,杜麗娘和柳夢梅結情的那一段。梨園會館有一處小花園,花園里有涼亭有池塘,就在那里唱,現成的別致布景,妝也不用化了,來一管蕭就成。幾個文人名票商量得非常熱鬧。 商細蕊是真有一點醉意的,臉頰很燙,腦袋暈乎乎的,這時候聽見原小荻要唱戲,程鳳臺就覺得他像哪種小動物似的耳朵一抖醒來了:“二爺,我要去看戲?!?/br> 程鳳臺摟著他不動:“不成。你醉了。冷風一撲要生病的。原老板唱戲你又不是沒聽過?!?/br> 商細蕊只說:“要看要看要看!非得看!這回唱的地方很特別??!” 程鳳臺倒好商量:“行嘛。那就去看?!币幻婷撓挛餮b披在商細蕊的長衫外面,不倫不類的一個打扮。商細蕊也不在乎,靠在程鳳臺身上,兩個人依偎同步去了花園。一路上人們都笑嘻嘻地看著他倆:“商老板,醉得這樣了還惦記著聽戲吶?”程鳳臺笑道:“可不是嗎?商老板醉戲比醉酒還厲害。喝酒叫酒鬼。他這就是戲鬼。醒不了啦!”人們點點頭,越過他倆走遠了。商細蕊的手就在西裝下面憤恨地捏了捏程鳳臺的腰,程鳳臺哈哈笑了兩聲,把他擁得更緊一點。 秋天的庭院楓葉正紅,加上各色秋菊,常綠的冬青,看來一切都很鮮艷。俞青是其中唯一一抹藍,原小荻是其中唯一一抹白。兩人一身民國的服裝,演著古時的戲,出人意料的居然也不突兀。庭院背景襯著人,襯著故事,真是渾然一體戲我難分,使人覺得大概牡丹亭就是眼前的這一個亭子了??墒呛嵚曇黄鹩崆嘁婚_口唱,商細蕊就發笑,還好他們站的地方比較偏,沒有人看到商細蕊的笑。 程鳳臺知道他要開始挑剔人家了,一搡他:“商老板,不準犯毛病??!這是你剛交的朋友,給姑娘點面子好不好???” 商細蕊道:“我就笑笑,也沒說她什么嘛?!闭f完了又開始笑了。他平時只是臉上掛一個笑容,這次因為喝了酒,比較忘形,輕輕的笑出聲音來了,還停不下來。程鳳臺嘆了口氣:“得,索性您給評評吧商老板,別憋壞了?!鄙碳毴飺u搖頭不肯說。等原小荻的唱段過了,又輪到俞青了。商細蕊才道:“聽俞老板唱戲,真是開卷有益。她的腔兒里處處可見前人的調子,唯獨沒有她自己的。她簡直是昆曲大觀??!” 程鳳臺忍不住噴笑出來:“你這嘴,又損人了是吧!我看她說話又快又密,跟雨點兒似的,居然還能唱這樣的水磨腔,改口兒很不容易??!” 商細蕊不住點頭:“對,她說話就跟雨點子似的。小雨點兒。以后就叫她小雨點兒?!?/br> 程鳳臺笑得一揉他腦袋:“可別當人面這么叫喚??!姑娘臉皮薄,生氣了打你?!?/br> 園子里那兩個人,俞青眼光如絲情意綿綿,要去纏繞住她的柳夢梅。原小荻眼睛亂飄,唱得非常敷衍,完全不是他在臺上的作風。柳夢梅扶住杜麗娘肩膀的那一節,原小荻居然猶豫了一下。不知是由于他的失誤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俞青說話時的雨點兒腔,到后來也有點帶到戲里了。亂了拍子失了調兒。在場的都是內行,而原小荻又是多尖的耳朵,調門一偏,還未唱完整句,他就擺擺手停了戲,以免俞青尷尬:“今兒確實喝多了,都喝多了,到此為止吧。改明兒俞老板在天寶戲樓亮相,大家伙兒可得去捧場?!?/br> 俞青還擺著戲里的姿勢沒回過神來,眼圈紅紅的,直愣愣望著原小荻的背影,有點幽怨的樣子。原小荻簡直一刻也呆不住了,火燒尾巴似的匆匆告辭。走過山石小徑與程鳳臺擦肩而過的時候,程鳳臺看見他眼里有難忍的痛楚。程鳳臺一想,馬上就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與范漣對了個眼神。范漣也在那邊表情很曖昧。四喜兒朝俞青翻個白眼,扭脖子扭腰的在冷笑,輕罵了一句:“倒貼都沒人要!”只有商細蕊傻得像是這個世界之外的人,咕咕囔囔地哀怨:“原小荻怎么會犯這種錯誤!不應該??!哎呀!我太失望了!原小荻都會犯這種錯誤!” 程鳳臺好氣又好笑地拍了一巴掌他的屁股。 第43章 俞青到京不過五六天的工夫,杜七就從法國風風火火地回來了。下了火車站家也不回,直撲商宅,進院子先捏捏小來的臉:“小姑娘!好久不見!你可長高了!”小來居然一改平日橫眉冷目的作風,仰頭對他笑了一笑:“七少爺回來了!商老板盼了您好些日子了!” 杜七點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法國收到他的信了,他那筆字啊,還不如我走的時候整齊?!?/br> 小來笑道:“可不是?每天都緊著唱戲吶!哪有時間練字?!彼皇浅獞蚓褪桥c程鳳臺廝混,這句小來沒有說。 小來通常很討厭圍繞在商細蕊身邊的這一起紈绔子弟,狂嫖濫賭,把戲子當個逗趣的玩意兒。當面捧到云里,背地里貶到泥里,虛情假意的。但是對杜七卻是個例外,因為知道他倆確實是戲曲上的知音。杜七雖然言行輕浮,對商細蕊倒沒有那種骯臟心思,他是真喜歡戲,和商細蕊一樣中了戲的魔,放下了文人和少爺的身段,把自己當做是商細蕊的同行榮辱與共。不像程鳳臺。小來看得出,程鳳臺并不是真心喜歡戲,他只沖著商細蕊而來??磩e人唱的時候,程鳳臺總有點可有可無瞧熱鬧的意思。 杜七一邊走一邊扯松了領帶卸開西裝扣子,大呼道:“蕊哥兒!快出來!我想死你啦!” 這時候是中午的日頭,商細蕊照例是要打個午覺的。屋里悉悉索索的,只沒有人聲。小周子被光明正大地要了來排戲,準備過陣子讓他好好露個臉,演一出《昭君出塞》。這會兒在臺階下甩著節鞭。見著杜七,怯怯地收了鞭子。他知道商細蕊這里的客人非富即貴,都不是普通人物,于是覺著很緊張。杜七看見他,馬上也不急著叫喚商細蕊了,曼斯條理地解著領帶,瞧著他很有興趣似的,嘴上問道:“你是水云樓的孩子?唱旦的?真秀氣。學了多久了?這是唱哪出?” 小周子嚅嚅地一句話也答不上來,臉也漲紅了。杜七一見這情形,眼里的興趣蕩然無存??葱≈茏拥哪昙o已有十三四歲。商細蕊在十三四歲出師的第一場戲,臺下坐著張大帥全軍人馬。那些殺氣騰騰蠻不講理的丘八坐在下面,好像一個唱左了調兒就會被他們掏槍崩掉,就是商細蕊的師父商菊貞瞧著都有些犯憷。然而商細蕊上了臺從容自若的,愣是把《大英節烈》唱動了整個平陽城。一個怯生的戲子,上了臺,對著下頭烏泱泱的各色紛亂看客,嗓子都得發抖!當下把小周子視為平常,撂了他快步走進廳堂里。小來兌了一杯涼茶端上來。杜七笑道:“怎么樣,蕊哥兒是不在家???”小來朝他勉強一笑,很難回答的樣子,然后憤恨地望了一眼臥房那遮得緊緊的門簾。于是杜七很好奇:“大中午的天還熱著呢!他干嘛?捂痱子???”說著就要去撩那門簾。小來“哎”了一聲阻擋不及,想不到門簾從另一邊一掀,商細蕊臉頰紅彤彤地系著長衫扣子走出來,鈕扣扣得卡著脖子,十分倉促似的。杜七不疑有他,快樂地一把抱住商細蕊,往他左右臉上響亮地親了兩口:“寶貝兒!我回來啦!想不想我??!” 商細蕊摸摸被親過的地方,拉著杜七的手撒嬌道:“七少你回來啦!我想你??!俞青他們都來了!就差你啦!” 杜七雙手一環,摟著商細蕊的腰在屋子里轉一個圈:“火車還沒到北平我就聽說了。蕊哥兒!又到你技壓群雄一枝獨秀的時候啦!我在法國可沒閑著!給你攢了兩個好本子!準讓老家伙們無可挑剔!”他倆關系實在很好,杜七算是看著商細蕊紅起來的,親兄弟一般的摯友。說到激動處,忍不住又照商細蕊臉上親了兩口,惹得商細蕊捂臉笑作一團。杜七這去了一趟外國沾上的做派,有人可看不順眼了。簾子猛然一掀,程鳳臺只穿著一件襯衣,扣子都沒扣全,他下午沒事就會來找商細蕊睡個中覺打個盹兒。因為早晨起得晚,其實也睡不著,只不過光天化日寬衣解帶干點摸摸索索的勾當,耳鬢廝磨一陣解解饞。從杜七乍呼呼一進門他就聽著了,開始親兩下小戲子他還能當他是打招呼,都是洋派人,能夠理解的,可他這還親上癮了,那可不行! 程鳳臺看著杜七,喉嚨里咳嗽一聲。商細蕊匆忙給他們做了個介紹。杜七戲子堆里混的,一眼就瞧出程鳳臺這入幕之賓的意思了。來不及說什么寒暄的話,程鳳臺已把他和商細蕊來回打量了個遍。商細蕊固然是柳枝條兒似的清新秀氣,杜七纖瘦苗條,周身的一股放蕩風流,清靈靈的,也很可看。 他倆不是那回事。程鳳臺心想。不是我和小戲子的那回事。于是他很友善對杜七點點頭。他剛在床上躺得渾身冒汗,越過杜七徑自給自己倒了杯冷白水。有沒有茶這也不挑了。他知道自己在這家的待遇誰都不如,不如小周子不如杜七不如其他的客人們,甚至還不如路過賣煎餅的老大爺。小來是不會伺候他什么的。杜七卻發怔似的盯著程鳳臺擰著眉毛瞧個不住,忽然一咬牙,把商細蕊往邊上一搡,對程鳳臺大喝一聲:“嫻云?。?!” 程鳳臺頓了頓才意識到杜七是沖他在喊,扭頭莫名道:“什么?” 杜七眼里直冒火光,擼袖子就要上前找他干架:“你大爺的!你還把嫻云給忘了!你招了她還把她忘了!” 杜七實在太瘦了,公子哥兒大概也極少動拳腳。拳頭沒有掄到程鳳臺面前,就被程鳳臺一把捉住手腕,驚道:“杜少爺!有話好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商細蕊從后面抱住杜七的腰,慌張道:“七少!七少你干嘛呀七少!你別打他呀!” 外面小來和小周子也聽到動靜奔進來勸架。小周子瘦瘦小小,根本攔不住一個發瘋的杜七。小來雖是個姑娘,倒比他有點力氣,奮不顧身擠到兩個人中間分開他們。程鳳臺被她往后一推,碰翻了茶杯,弄得一手濕淋淋。他罵了一聲,騰空甩了兩下,正好把水珠子甩到杜七臉上。杜七仿佛有被抽了一耳光的羞辱感,一抹臉,站穩了憤怒地指著程鳳臺鼻子:“你不記得百花樓的嫻云!你還不記得我?那天就沒打夠你!” 提到百花樓,程鳳臺對著他的臉努力回憶了一番,是有點兒想起那遭風流往事來了。那還是兩年以前的某一天,他與人談一筆海水珍珠的生意。一般講到珠寶就要講到女人,果然宴席末尾,對方老板笑道:程二爺只在洋派的舞女歌女中周旋,哪知道珍珠配著咱們的姑娘才叫熠熠生輝呢!于是把他架到八大胡同,觀賞珍珠與裸體美人的搭配。他們去的百花樓,程鳳臺選中的就是嫻云,獻酒獻曲之后還未上手,就有個臭小子破門而入。嫻云生怕得罪了情郎,立刻表現出一副受了程鳳臺調戲的委屈模樣。那臭小子不問是非,出手就打。虧著當時人多攔得快,程鳳臺沒挨著什么痛。而且他也喝多了,糊里糊涂的只當客人醉酒鬧事,老鴇花言巧語地一調停,并沒有細追究來人身份。如今可明白了。 程鳳臺氣得笑了,坐下來看著杜七。商細蕊的好朋友,到底是和商細蕊一樣瘋兮兮的:“七少爺應該花間老手,怎么還跟這事兒上較真?嫻云做的皮rou生意,你既然沒給她贖身,還管她接誰的生意?記仇到今天,可笑不可笑?” 商細蕊聽見這話,也就知道他倆鬧的是個什么事了,抬臉直瞪瞪望著程鳳臺,然后憤怒地把頭一扭。程鳳臺被他瞪得先是一愣,隨后就明白了。只覺得商細蕊這千刀萬剮的一眼,比哪個暗送秋波都要讓他歡喜。 杜七聽程鳳臺這樣說來,再鬧下去好像就有損他花間老手的名號了。他定了定神,一手撈了撈他那抹了法國摩絲的頭發,掏出香煙來點了一支,臉上全是無所謂的表情:“其實嫻云那妞是有點兩面三刀,我都知道的,哪能被她耍了。只是看你這人實在可惡,欠揍得很?!?/br> 程鳳臺對他挑眉毛笑笑,也不動氣,他現在心情實在是很好。杜七又抽了兩口香煙,更是與他無話可說,捻了煙頭摟住商細蕊的腰,把他拉近了來貼著耳朵親昵道:“本子我再改改,明天給你送過來。你好生練新戲,少跟王八蛋打交道。我走啦!” 說完也不待商細蕊送他,戴上帽子悠哉地走了。他就連背影都是那么風流不羈。這就是商細蕊嘴里老惦記著的杜七少爺,杜明蓊老先生傾囊相授的親侄兒,寫戲詞兒的神手。程鳳臺點點頭,心想這個小白臉的這副小白臉脾氣,和商細蕊可算物以類聚了。剛要打趣兩句。商細蕊卻氣鼓鼓地在數落小周子:“還有幾天就要演了??!你還不好好練!還來看熱鬧!這次要紅不了,你可別怨命!” 小周子立刻飛奔到院子里拉開工架開始練習,商細蕊站在臺階上抱臂看著,也不指點什么,就只看著。程鳳臺看他的神態,就知道他氣得不輕,而且是說不出口的那種氣。程鳳臺心里得意洋洋,又怕是自作多情,招惹了兩句話,商細蕊還是不搭理。他就真明白了。賠上兩句好話便就告辭。商細蕊見他一走,更不高興了,胸口劇烈地起伏,扭頭就跑進屋去趴在床上,一張臉埋在枕頭里,眉毛擰得死緊。 商細蕊也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他過去交好的男人個個三妻四妾。他還和那些妻妾們快樂地唱過堂會戲吃過酒席。怎么程鳳臺只是逛逛窯子,他就氣得胸悶,況且還是陳年舊賬,況且他和程鳳臺說到底也沒什么——程鳳臺就只是親親他摸摸他,說點奉承話。他是真把他當孩子看了。 他寧可和窯姐兒要好也不肯同我好。商細蕊心想。他根本沒有那么喜歡我。杜七說得對,這就是個王八蛋! 小來在臥房外輕聲道:“商老板,五點半了。該去清風戲院了?!?/br> 商細蕊悶在枕頭里大叫:“不去!今天沒有我的戲!不去!”兩只腳把布鞋踢下地,竟就這樣賭氣去睡了??蓱z小周子被他忘得一干二凈,小周子膽子又細,商細蕊不叫停,他就不敢停,小來怎么勸都沒用。足練了大半個晚上的步法身段,等到凌晨時分商細蕊起床撒尿順便叫停時,他膝蓋都抻不直了。 商細蕊在那兒生著氣,程鳳臺一無所知,還在想著晚上去哪兒解悶。老葛是最懂他家二爺的,不能老守著個男戲子兔兒爺,時不常的也得換換口味。程鳳臺讓他隨便開,他就給開去了東交民巷的小公館。那一位郎舅兩個合資包養的舞女小姐今天也正閑著,披了一件玫瑰紅的睡袍,正在監督女傭拿汽油擦她皮包上的污漬。程鳳臺見她衣衫半開潦草慵懶的模樣,心里一動,身下也一動,就要把她拖上房內行好事。他的身上還有著與商細蕊廝磨時留下的熱度,再解不了,就要被燒死了。不料舞女小姐比他還著急,進了臥室就脫衣裳。程鳳臺照例往床上仰面一倒,等著舞女小姐給他服務。 舞女小姐噗地就樂了:“二爺!今兒不成?!?/br> 程鳳臺笑道:“輪到我就不成了?算我來得不湊巧,遇上你的好日子了?!彼肓讼?,體貼道:“那用嘴?!?/br> 舞女小姐嬌嗔一聲:“哎呀!二爺!您真是……”她氣得把那睡袍向程鳳臺一打,正蓋在程鳳臺臉上,那馨香甜蜜的女人味:“我想去舞會也沒個男伴!您來得正好嘛!不如就……” 程鳳臺跳起來攔腰把舞女小姐扔到床上,一扯領帶,整個人就壓了下去,笑道:“不如就先來一次,完了二爺什么都依你?!蔽枧〗阍谒硐峦仆妻苓€迎,被弄得咯咯直笑。 程鳳臺說是一次,這一次時間大概也是特別的長,完事了舞會也結束了。反正去不成,于是又來了一次。第二次做到一半的時候,程鳳臺從后面貼著舞女小姐的耳朵說了一句話,舞女小姐正是意亂情迷,腦子犯糊涂的時候,而那句話又特別的驚人,她疑心是自己聽岔了:“您說什么來著?” 程鳳臺扯著她的頭發把她壓在枕頭里,不讓她說話:“沒說什么?!?/br> 又弄了沒兩下,舞女小姐忽然笑得身上發抖,翻個身摟住程鳳臺脖子,氣喘吁吁道:“二爺改口味兒了?看上哪個戲子粉頭了?” 程鳳臺停下動作,看著她笑道:“怎見得就是戲子?” 舞女小姐也就是隨口一說,聽他這樣反問,倒真坐準是個戲子了??墒且猿跳P臺的手面,卻沒有聽說他在捧誰的戲——這卻不是她管的著的。她吃的是這行的飯,榻上工夫無一不通無一不曉,咬著程鳳臺耳朵這樣那樣教授了一遍。程鳳臺本來也知道男人之間怎樣行事,就不懂里面的這些復雜手段,需要這樣小心。商細蕊之前有過張大帥有過曹司令,他是有經驗的。但是程鳳臺卻聽得格外認真,默默記在心里,生怕弄得不好傷著了他。那虛心請教的表情,舞女小姐看著就更發笑了:“喲!二爺!床上的事兒,到底也有您不懂的呀!我當您無師自通呢!” 在床上被女人嘲笑,對任何一個男人而言都是奇恥大辱。程鳳臺陪著她笑了會兒,然后沉默著到梳妝臺上拿了一瓶發油。舞女小姐一看,立刻冷汗都下來了,躲被子里往后縮:“二爺!不興這樣的??!我錯了行嗎!” 程鳳臺倒了一點發油在掌心上,不由分說把舞女小姐翻了個身,壞笑道:“怎么不興了?二爺第一次干這個,做得不好您多提意見,做得好了您就多叫兩聲,哈哈!” 舞女小姐哪兒還笑得出來,她有日子沒受這個,疼得額頭上直冒冷汗,深深后悔剛才話語里激著程鳳臺了,抽著涼氣兒還得賠著笑:“不是這樣!二爺!啊……您慢點兒來!慢慢的!”其實她不知道,她激不激著程鳳臺,程鳳臺遲早都要拿她練練手。程鳳臺是個沒心肝的混賬人,唯獨心愛的小戲子,他是舍不得讓他這樣疼的。 第44章 商細蕊那樣的小少年,有時候特別記仇,一句話冷待了他,他都要在心里默默記上好幾年。有時候忘性又特別大。比如昨兒還在為程鳳臺兩年之前逛窯子的事情生悶氣,睡了個飽覺,第二天起來就什么都忘了。早晨練了一上午的功,中飯慢騰騰吃著八寶粥,因為到了時候還等不見程鳳臺來請安,便很不高興地向小來說:“二爺又騙人,說好了每天中午來請安,今兒又不來!這是今年第八回 了!”小來往他粥碗里加了一勺白砂糖,冷笑道:“他的話你也信!就你信他!他不是說再有誤時候的,就大嘴巴抽他?這個人……”商細蕊自己怎么抱怨程鳳臺仿佛都是理所當然,別人批評程鳳臺兩句,哪怕那個人是小來,他聽著就不入耳。悶頭不搭茬,呼嚕呼嚕喝了粥,跑回屋里穿戴一新,然后去梨園會館和俞青杜七他們說新戲了。 程鳳臺在舞女小姐的被窩里睡過鐘點,趕到商宅撲了個空,和小來無言對坐。小來縫縫補補做著針線,半點兒不理睬程鳳臺。程鳳臺帶著一股流連情色的倦意,半耷拉著眼皮溫柔地問小來:“姑娘,商老板不在???去哪兒啦?你怎么沒跟去???” 小來暗暗沒好氣地一瞥他,低頭沉默了半天,才說:“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沒叫我跟著?!?/br> 程鳳臺知道商細蕊出門是一定會和小來打招呼的,不打招呼,小來也要追著問出來——她是存心不肯告訴他!不告訴就不告訴吧,商細蕊的行蹤其實也很好猜測,假如去水云樓的話,小來一定會隨侍著。那么八成是去了梨園會館。梨園會館里一班戲子唱啊鬧啊,搞不好還要吃酒,回來可就沒個準時候了。程鳳臺與小來僵坐了片刻,一個呵欠連著一個呵欠,最后熬不住笑道:“小來姑娘,我借商老板的床瞌睡一下??!”一邊兒自己就伸著懶腰掀門簾進臥房去了。小來瞪了一眼他,氣憤地把針線剪子摔進笸籮里端走了,她怎么就那么煩他。 程鳳臺坐在商細蕊的床上,蹬掉皮鞋脫了外套仰面一倒,正看見床幔上掛的兩只大花臉面具。程鳳臺隨手摘下一只來蓋在臉上,一手枕在腦后。這被褥有著戲子上妝用的鉛粉香氣,還有一股糕餅點心似的甜味,像是有小孩子把糖果藏在枕頭下面了。這倒很像商細蕊干的事兒。程鳳臺伸手在枕頭下撈了一把,什么都沒有,他笑了笑,很快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