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是的?!背跳P臺想了想:“其實我也有這個缺點?!?/br> 他們哥倆能這樣扯淡扯一天不嫌累,一句正事兒都沒有,連篇的口水話,從家長里短談到酒rou聲色。早年間,程鳳臺最初和范漣勾肩搭背講八卦的時候,范漣總是表示出一副十萬個看不上眼的神氣,扭著臉皺著眉,那意思仿佛是:我對這些事情都沒有興趣,背后說道別人是很下流的,一個大男人怎么能做這種娘們兒行徑呢?可是程鳳臺就喜歡與他玩兒,就要玷污他的君子品格。時日一久,果然近墨者黑。范漣現在也會神色猥瑣地說:姐夫,只和你一個人說啊,你不要傳給別人聽啊。然后將些軼聞兜底兒一倒?;蛘咦吩诔跳P臺屁股后面鍥而不舍:姐夫,快告訴我,那個啥到底怎么回事兒呀?你還信不過我嗎?我守口如瓶的。程鳳臺被他追著,心里別提有多得意了。 對于這種事情,二奶奶早已下過定論,程鳳臺是走哪兒都要壞一片人的罪魁。 磨牙磨到五點鐘,還不見常之新的影子,程鳳臺就跟那兒隨口問了一句。不想范漣沉默了一陣,一顆瓜子在嘴唇里含了半天才嗑下,嘆氣說:“之新現在也挺夠嗆的了?!?/br> 程鳳臺眼皮一抬:“怎么著?” “哎,一言難盡吶!” 那個口風無非就是引著程鳳臺追著問,程鳳臺很符合章程地追問了一番。范漣終于說:“之新這人,是太硬太直了一點?,F在的衙門你知道,比清朝那會兒還不如。之新在里面處處受擠兌?!?/br> 程鳳臺道:“我看他很會說話,為人也豁達,不會處不好人際吧?!?/br> 范漣搖搖頭:“和同事關系好有什么用。他不肯同流合污,不肯拍馬迎奉,不肯打黑官司。他的上司不容他了。出差一趟跑半個中國,干的活兒也很危險。薪水才克扣得那么一點點,好一點的香煙都抽不起了?!?/br> 程鳳臺聽了也覺得很難辦,以常之新的驕傲,是絕不會接受他們的幫助的。 “外頭難熬這還不算什么,這世道在外頭掙飯的男人,有幾個是不難熬的?哪怕你我之輩,看著榮華富貴,該低頭的時候那不也得跟孫子似的?!?/br> 范漣說的是實話,就是不那么中聽。程鳳臺回想他裝孫子的那段難熬歲月,冷冷地哼了一聲。 范漣繼續說:“最苦惱的是之新家里那點事?!?/br> 程鳳臺關切地問:“和萍嫂?” 范漣不答話,默認了。 “他們兩個感情好成這樣,還能出什么事?” “不是出事兒。事兒是本來就在那里的?!?/br> 程鳳臺看著范漣,范漣手指頭敲兩下桌面,壓低聲音鄭重道:“他們沒孩子!” 程鳳臺還以為是什么驚天秘聞,很失望地推他一把笑起來:“這也叫個事!沒孩子也能叫個事!常之新如今也沒什么家業非得要兒子繼承的。沒有就沒有吧!還省心省錢呢!你不知道小孩子有多鬧!” 范漣笑了笑:“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站著說話不腰疼?!?/br> 程鳳臺還要往下細問他們夫妻的究竟,常之新就推門進來了。常之新直接從法院趕到這里來,西裝筆挺還拎著公文包。他一坐下就摘眼鏡揉了揉鼻梁,好像非常疲倦的樣子,但是沒有多會兒就恢復精神了,笑道:“怎么還不上菜,我為著今天這頓可餓了好幾天了?!?/br> 常之新這話也不知是不是開玩笑的,然而范漣聽著卻當了真,想想曾經的常三少爺如何奢侈瀟灑,心里非常的辛酸,忙叫小二上來一桌頭等酒席。 常之新看看范漣,嗤笑道:“漣二,你可越來越不經逗了,真當我要飯的吶?” 常之新這樣說,范漣也只覺得他是要面子在掩飾,笑著賠了幾句。程鳳臺前幾次沒留意,今天細看常之新,覺得他確實比剛見那會兒瘦多了,鼻子更加的挺,下巴更加的尖,氣度比過去更要涼一點兒冷一點兒,真像個鐵面無私法不容情的律師了。三人一塊兒吃完了飯,常之新又叫了幾個熱菜帶回去給蔣夢萍吃,程鳳臺才知道他們現在連傭人都請辭了,想來還是經濟方面的緣故。 常之新和平常一樣談笑風生,程鳳臺與范漣交換了一個很不好受的眼神。程鳳臺心想,要是商細蕊知道他們現在的狀況,大概是要喊一聲報應得好。那樣就更讓人不好受了。程鳳臺決心什么都不告訴商細蕊。 第36章 程鳳臺結了與兩位舅子的飯局,再趕去商細蕊那里就遲了。程鳳臺跳上車子看了一眼手表,催道:“快!六國飯店!” 老葛愣了愣:“二爺,您不是還要和商老板聽戲嗎?這可遲了?!?/br> 程鳳臺手指頭很焦急地敲著膝蓋,說:“正是因為遲了才要去。走吧!” 六國飯店是外國人造來給外國人玩樂的場所,餐點都是西式的,巧克力專門從英國進口過來,蛋糕做得那是相當地道。程鳳臺也沒工夫等廚子裱花樣,只教他在蛋糕坯子上nongnong地糊上半寸厚的巧克力醬,放在盤子里端上來看,像是一只沉重敦實的大木樁似的。那廚子畢生沒有做過這樣丑陋的蛋糕,那么些巧克力,吃一塊下去準得膩乎死個人,于是很不放心地跟出來想要看一看主顧,一是為了好奇,而且心想提出這種怪要求的人,不要是來找碴的。 程鳳臺瞪著蛋糕,也覺得太簡單了,商細蕊看見一定要說做得沒誠意。揣摩片刻,心里有了主意。他從餐桌的花瓶里抽了一支紅玫瑰出來,剝下花瓣往蛋糕上一灑,褐色的巧克力襯著艷紅花瓣,倒是有種不一樣的諧調好看。程鳳臺眼睛一瞥又瞧見了廚子胸口別的一個徽章,金碧輝煌地刻著幾個英文字母,他念頭一動,便把人家的徽章摘下來嵌在蛋糕中央。這只徽章似乎是廚子界一個榮譽的象征,非常珍貴,但是程鳳臺有權有錢的樣子,廚子也不敢惹,臉上剛剛表現出一點為難和痛心的神情,程鳳臺多給了一點錢就打發了,并說:“這徽章你另做一只鍍金的吧。我要這個是救急的!”說完親手捧著蛋糕,讓老葛飛車去商宅。 到了商宅已然是過了約定時間近一個小時。商細蕊平常是個再緩和不過的人,然而就有一個不耐等待的急脾氣。如果要他等候什么,不過幾分鐘就要暴跳如雷六親不認。這一個毛病全水云樓的人都知道的,如果誤了點兒,戲子們寧可告病假曠了戲,也不敢去挨他的狂怒。商細蕊一開始在院子里踢踢踏踏來回溜達著發牢sao罵人,后來就摔杯子跺地的。小來說不如你自己先去戲院吧。商細蕊一擰脖子:不!我就要看看他能晚到什么時候! 等程鳳臺一進屋,小來也說不出心里是同情多一點還是幸災樂禍多一點,復雜地瞅了他一眼,直接進自己屋里關了門,等著不久之后商細蕊的咆哮怒喝。程鳳臺是被人奉承慣的老爺,兩個人說不定要吵一架了??墒堑攘税胩?,外面只有噥噥軟語。商細蕊的聲音起初還有點硬氣有點火氣,后來漸漸地蔫下去,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在撒什么嬌。就聽見程鳳臺在說:“真的……我和常之新能有什么話好說呀?都是在飯店等你的蛋糕。不信問老葛!飯店剛辦了一個大使夫人的壽宴,巧克力都用完了,等了很多時候才從別的地方運過來?!f了要給你買蛋糕就一定要買的,不能等下回補!商老板,我答應過你,我是絕不會騙你的,哪怕是這樣的小事也要一絲不茍。說了今天給你買蛋糕,就必須要買到,不論有多么麻煩!” 小來出于女性的直覺,聽著覺得這些話屬于花花公子花言巧語的范疇,只有遲到是真的,其他全是在胡扯。老葛成天跟著花花公子,卻還是佩服死他家二爺了,扯謊扯得如此誠摯懇切,這北平城再找不出第二個去,真令人擊節贊嘆。 商細蕊吸吸鼻子,道:“我寧可不吃蛋糕,也不要等?!?/br> 程鳳臺兩手搭著他的肩用力一搖:“好!以后保證不教你等著了?!被仡^喝道:“老葛!還愣著!走哇!戲園子去!” 商細蕊上戲園子還舍不得他的蛋糕,抱在懷里珍而重之,像抱著一只大娃娃。待他們出了院子的門,小來才想起來追出去囑咐兩句話,但是看著那對攜手相伴的背影,卻什么也說不出口了。商細蕊那么笨,笨得被人隨意地騙,只要牽著他的手,他哪里都肯跟著去。小來現在越來越明白,程鳳臺恐怕是很難趕走的了。 戲園子的好戲向來是放在后半場上演,之前錯過的回目也沒什么可惜的。商細蕊在戲園子門口聽程鳳臺念了水牌,便徹底平靜下來,也不皺眉毛也不嘟囔嘴了,笑瞇瞇很期待的樣子,說:“《思凡》還沒演呢。我就是來看《思凡》的?!背跳P臺在心里舒了一口氣,心想還好沒演呢,不然我罪過可大了! 到了包廂入座之后,程鳳臺指著蛋糕比劃了幾下,對小二道:“拿下去切了。這樣對切。知道了?” 但是商細蕊攔著不讓切,只叫拿一只勺子過來。他吃東西是從來不讓人的,把蛋糕扒拉到面前揭開盒子,看見洋洋灑灑的玫瑰花瓣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兩根手指捏著花瓣,一片一片很嫌棄地摘出去,費解道:“為什么在巧克力上撒花瓣?” 程鳳臺清清嗓子裝無辜:“大概是那個……點綴點綴的意思吧?!?/br> 商細蕊道:“哦。就和咱們做菜灑蔥花一樣?!?/br> 程鳳臺的創意大受打擊,悶聲道:“恩。差不多吧?!?/br> 商細蕊道:“咱們的蔥花還有點香。這還不如蔥花呢,怪惡心的?!闭蓛袅嘶ò?,最后挑出那只徽章,徽章沾了巧克力,商細蕊放進嘴里舔了一遍,忽然呸地吐到地上,徽章叮當一響,滴溜溜滾得不見蹤影。商細蕊痛得捂著嘴,含含糊糊罵道:“這缺德玩意兒!上面竟然有根針!” 程鳳臺立刻掰開他的嘴沖著燈光細看,就見他舌尖上被扎了一個小洞,絲絲地冒著血。不禁又是羞愧又是后悔,全怪自己花樣多,笑道:“喲!破了點兒皮,沒事沒事,不礙著唱戲?!边@時候勺子送過來了,商細蕊抿了兩下嘴,惡狠狠地開始大勺大勺吃蛋糕。 之前的那些都還罷了,商細蕊今天要看的重頭戲是一出昆曲,名叫《思凡》。大概就是說一個叫色空的小尼姑名空未必空,到了豆蔻年華,佛門關不住春心,下山去尋找如意郎君了。演尼姑的戲子挑簾飄然上臺,瘦伶伶的身段很有幾分風流裊娜。程鳳臺一凝神,坐直了身體準備認真觀賞。商細蕊把勺子叼在嘴里,也往臺上注目,但是過了不多會兒,他又開吃勻速且大口地吃起蛋糕,不再留意臺上了。 程鳳臺看戲看出點味道來,瞥見商細蕊埋頭吃蛋糕吃得臉都看不見了,皺眉笑道:“商老板,您別光顧著吃??!倒是給品品戲,讓我也長長學問!” 商細蕊只顧舔著勺子沖他微笑。 “商老板覺得這位怎么樣?原小荻的關門弟子不是?我看著不錯,腰真軟?!?/br> 商細蕊說:“唱得還湊合吧。身段兒實在是……”他一嘆氣,后半截就不說了。商細蕊有這樣一個好習慣,不知道是怕惹是非還是為人的厚道,他從來不與人評論現世的同行,但是如果有人愿意誠心追問下去,他還是愿意指點一二的。 程鳳臺就追問道:“身段兒怎么了?我看很好呀!” 商細蕊憐憫地看著他:“二爺,您那眼睛,就什么都別看了——您那眼睛是出氣兒使的?!?/br> 這一句是北平市井的俏皮話,程鳳臺又氣又笑,用力捏他腮幫子,把他臉都捏紅了:“得,吃著我的喝著我的,還拿我打趣!你很好!” 商細蕊笑著躲開,臺上的戲已經演了一大半了,臺下的蛋糕也吃掉一大半了。商細蕊幾乎只往臺上瞄幾眼,都不費心細瞧他的。 程鳳臺又問:“這戲究竟怎么了?就這樣不入商老板的眼?” 商細蕊嘆道:“唱得真還湊合。身段真丑,越看越丑,怎么會有這樣丑的人。他是怎么會紅的,想不通?!?/br> 程鳳臺難以確信地往臺上看了又看,不能相信商細蕊的批評,覺得那真是個小美人兒。 “二爺您說,這唱旦的要緊的第一條是什么?是得像個女人??!除了嗓音之外,座兒看他一眼就覺得他是個女人。那才夠功夫!” 程鳳臺琢磨琢磨,說:“我覺得他很像女人?!?/br> 商細蕊點頭道:“噯!就差在這兒了,二爺這樣的外行也才瞧著像,卻不能以假亂真。懂行的看著得差多少了?” 商細蕊輕輕的打了一個嗝兒,吃飽喝足,也是散戲的時候了。程鳳臺看來商細蕊的這番評論近乎于吹毛求疵,很難認同,也很難理解。商細蕊舔著手指上沾的巧克力醬,歪著腦袋,眼神天真而又傻乎乎地望著程鳳臺:“怎么,二爺還不明白吶?”程鳳臺懷疑這些理論都是他自己發明出來的,笑道:“我是真看不懂這里頭的門道。不過商老板說不好的,一定是好不到哪里去?!?/br> 商細蕊笑道:“我也是光說不練,近幾年都唱京戲去了,二爺沒見過我的《思凡》。改天亮給你看看?!?/br> 程鳳臺擺手笑道:“別,商老板上得臺來我就光看人了,戲的好壞就更看不懂了?!?/br> 商細蕊道:“那趕明兒帶你去看個好的《思凡》。不用懂門道,您看了他的,再一比較就知道了?!?/br> 商細蕊嘴里吃食一停,針尖大的傷口又覺著有點痛了。他咬字唱詞兒精準如毫,或許就是因為唇舌比別人更加敏感的原因,像報紙上寫他的話,舌頭上長著一百零八條筋呢!這一陣痛使得他緊緊抿著嘴??汕煞讲懦端挤病返男蜃勇犎藞笳f商細蕊來瞧戲了,興沖沖卸了妝,跑上來謁見他。那一種心情就與商細蕊見原小荻無異,眼睛放著光,嘴角帶著笑,羞紅了臉頰,一雙手都局促不安地無處可放??墒侨思倚蜃颖壬碳毴锓诺瞄_多了,直追著商細蕊要評價。商細蕊對他是滿肚子的失望和不屑一顧,舌頭又痛,懶怠多言,等小戲子說得差不多了,才慢騰騰明知故問來一句:“哦!你師父是哪位呀?” 小戲子回說原小荻。商細蕊便逮了話頭,道:“原小荻我知道,他的戲非常好,尤其是《玉簪記》,生旦都來得,樣樣有造詣。我記得我第一次聽他戲還是在梨園會館,真是驚才絕艷……” 這樣把他和原小荻為數不多的幾次交集慢慢數來,岔話都岔到上一輩去了,那小戲子還不罷休,依然追著問:“師父當年是手把手地教導我,您瞧著,如今比我師父又怎樣呢?” 商細蕊嘴角一抽搐,心想你連我這關都過不了,還敢與你師父比吶?真真的沒有自知之明。于是他什么話也講不出來了,只能以一種茫然而無奈的微笑瞧著小戲子。在他感覺里,這個微笑比冷笑和氣許多,而又能夠表達出與冷笑一樣的冷酷效果,應該能使對方心知肚明知難而退的。不料他做這個表情,實際表達出來的效果就是在發愣發呆。那戲子見他發愣發呆,也只好陪著他一起發愣發呆。兩個人窘之又窘地對望了一陣,那戲子還是耐不住了,剛一張嘴還未出聲,程鳳臺上前做出不耐煩的樣子,道:“哎哎哎!哪有追著問的,懂不懂規矩???” 那戲子也是被人千捧萬捧的角色,馬上有點變臉色了,強笑著問商細蕊:“商老板,這位是?” 商細蕊看著程鳳臺:“這位是清風大戲院的董事?!边@話不是撒謊,程鳳臺有兩成清風戲院的股。 程鳳臺笑道:“商老板抬舉我,我就是您一跟班?!闭f著一躬身,手臂一橫,做了個請的手勢:“商老板,時候不早了,咱回吧?明兒還有戲呢!” 商細蕊便忍著笑,很拿架子地拂了拂衣裳,站起來抱拳道:“恩。是不早了。蔡老板不送,商某告辭?!?/br> 那小戲子也來不及說什么,就被商細蕊溜走了。這兩個人出了戲園子都忍不住笑,心里有一種戲耍了別人的惡作劇感覺。 程鳳臺道:“商老板,今天才發覺你很傲氣嘛!對同行,你也不是一視同仁的嘛!” 商細蕊說:“那不是,我只對名氣大過本事還沾沾自喜的人看不大上?!?/br> 商細蕊在車里握著嘴偷笑,程鳳臺見了又以為他是舌頭疼,或者明知道他不是舌頭疼,偏要當做是舌頭疼。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然后托起他下巴親吻了他,那種慢慢吮碾的yin靡的親吻,把他舌頭上的傷痕舔了又舔,全是巧克力殘余的香甜。 “商老板,還疼不疼了?” 商細蕊眼神都散了,不答話,摟住程鳳臺又深深地吻下去。他們現在的逍遙生活,就是如此這般看個小戲親個小嘴,溫火慢煮,樂此不疲。 第37章 自從徽班進京這百年以來,昆曲是沒有原先那么賣座了。但是北平作為前朝皇都,遺留下大批愛好風雅的科舉文人,他們對昆曲還是非常崇尚的。常常舉辦一個集會,招一個會唱昆曲的紅戲子,一群雅士在廊亭水榭中一邊聽著戲,一邊吟詩作畫,品茶弄琴。過去昆曲界的頭挑原小荻還在的時候,原小荻曾是文人們的寵兒。因為他老成持重,念過一點書,會寫會畫,言談妥帖。文人們的取重自然是同市井小民不一樣的,他們看重這些學識素養超過姿容歌喉。但是現在原小荻一心想要擺脫戲子的身份,這種場合再不出席了,寵兒的頭銜當之無愧便落到商細蕊身上。商細蕊年紀太輕又沒有讀過書,然而勝在乖巧聰敏,詩詞歌賦過耳成誦,又很有點獨特的想法和觀點,扎在文人堆里,倒是別具一格。想當年,他的御用詞作杜七公子就是在杜明蓊的文墨筆會里結識的。 這天商細蕊去董翰林家里唱堂會,曲過三巡,陪著他們喝茶。文人們談論起來,都說現在京城沒有好的昆曲戲子,商細蕊可能是最年輕的唱昆曲的好角兒了,再往上數,除了原小荻,只有女伶姚熹芙是好的。 商細蕊一聽就笑了:“姚熹芙是我師傅!我的昆曲就是她教的?!?/br> 眾人異口同聲贊道名師出高徒,并說:“這么講來,原老板算是商老板的師伯啦!” 商細蕊一愣,馬上就明白了。虧他跟著姚熹芙學了兩年的戲,居然不知道姚熹芙是原小荻的師妹,他和原小荻還有這淵源呢! “這一層從沒聽姚師父說起過。大概因為我是她口盟的徒弟,師門子弟有幾許人,沒必要與我作交代?!?/br> 在場有幾位老人臉色微妙地變化了一下,笑道:“姚老板脾氣豪爽,話頭也多,不是存心不與你講的。她當年在北平,那是了不得的一號人物,愣在京戲堆里把昆曲唱紅了!比她師兄還強些!后來也因為師門糾葛,一賭氣丟下一攤子事兒跑去平陽了?!?/br> 這一個“也”字用得同樣微妙。商細蕊心眼兒粗,沒留意就過去了。有聽出來的,暗暗打量一眼商細蕊,心想姚熹芙原來也是和師兄師弟戀愛受挫出走的,他們一對師徒除了唱腔,這個事也一脈相承了。 董翰林笑道:“那幾年也真奇了怪,幾大名角兒輪番跑去平陽那個小地方走xue,平陽是旱災連著兵災,跑去那里干嘛呢?” 虧得幾大名角輪番跑去平陽亮相,商細蕊才有一個偷師學藝的機會。名角兒們冥冥之中似乎就是為了成就一個商細蕊,才有志一同地匯聚到平陽去的。 董翰林這時鋪開了紙張準備作兩筆詩詞,商細蕊熟練地取過墨錠來研磨,看來是做過很多次了,自己長了眼色,根本不用人囑咐。而這班文人們肯讓戲子伺候筆墨,足見得對商細蕊是多么鐘愛了。商細蕊低頭磨著墨,道:“昆曲幾百年的底子,我不信京城就找不出一個好的?!?/br> 有人道:“幾百年的底子不假,就說唱京戲的,誰不會來一嗓子昆曲呢?可要唱得入咱們這班老朽的耳,眼下還真是少見?!?/br> 又有人道:“不然去云喜班淘淘?掌班的四喜兒不是專攻昆曲的出身嘛!門下該有過得去的孩子吧?” 商細蕊默念了一遍云喜班的名字,回想到原小荻前一陣子給他推薦過云喜班里一個周姓戲子,心里暗暗有了期待。 商細蕊從董翰林府上回到家已是晚飯時候,進門就見程鳳臺三堂會審似的坐在堂上,堂下站著好久不見的盛子云。盛子云是一露頭就被程鳳臺逮著了,他當是自己運氣欠好,回回撞在槍口上。他不知道程鳳臺現在天天貓在商細蕊身邊,只要盛子云一露臉,就能撞個正著。 程鳳臺只要板下臉來,商細蕊就覺得他是假正經。忍不住在盛子云背后朝程鳳臺一笑,盛子云回頭瞧見他了,也忍不住朝他一笑。程鳳臺瞪他們一眼,臉上神情非常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