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那要怎么樣?” “你不能說是我!就說我是你的朋友……或者我裝你成你的小伙計?!?/br> 程鳳臺笑道:“行行行,還小伙計呢,哪兒能有這么漂亮的小伙計。這事兒我應承你了?;仡^你想想怎么謝我?!?/br> 商細蕊道:“???每次求你辦點事,都得謝你!真是無商不jian!” 程鳳臺笑著走到他跟前,低頭湊在他耳邊輕聲道:“就是無商不‘jian’?!?/br> 商細蕊愣了好一會兒才聽出那個字的含義,臉刷地通紅。 作者有話要說:《憐香伴》故事簡介:監生范介夫(在國子監里學習的學生)的妻子崔箋云新婚滿月到廟里燒香,偶遇小她兩歲的鄉紳小姐曹語花。崔箋云慕曹語花的體香,曹語花憐崔箋云的詩才,兩人在神佛前互定終身。崔箋云設局,將曹語花娶給丈夫做妾,為的卻是自己與曹語花“宵同夢,曉同妝,鏡里花容并蒂芳,深閨步步相隨唱”?!园俣劝倏?。 第34章 從那以后,程鳳臺果真守諾,每天起床就來商細蕊這里打千請安。程鳳臺見了他就吊著嗓子喊:“商老板吉祥!”商細蕊一點頭,莊重地微笑:“二爺平身吧!”日復一日,老這么兩句話,怎么也玩不膩。小來和老葛都很習慣這對神經病了。偶爾有一天程鳳臺來晚了,商細蕊就要不滿意。程鳳臺現在把他喝的紅茶吃的點心通通都存放在商細蕊那里,到了就喝茶吃點心,像在家里一樣,把商宅當做行館了。他不愛吃甜的,點心都是咸口的。商細蕊一開始看見那些香噴噴的糕餅蛋卷,高興得抓起來就咬,結果每樣都只咬一口,每樣都不喜歡,因為不甜。程鳳臺給他紅茶里擱點牛奶和白砂糖,兌成英式的奶茶他就非常愛喝,很是糟蹋了程鳳臺的好茶葉。 程鳳臺吃早點的時候,正是商細蕊吃午飯的時候,常常也就順便一起吃了。商細蕊雖然頓頓必見rou,小來卻是北方人做菜的手法,有時候口味有點兒重,而且有一些粉條大蔥之類的配料。程鳳臺有時候吃不慣,就把筷子往碗上一擱,道:“走!商老板!咱們出去吃!吃烤鴨子怎么樣?”一面摟著商細蕊的肩膀就走了,留下一桌子菜。過去程鳳臺不在的時候,小來都與商細蕊一桌吃飯。自從程鳳臺來了,小來就在廚房里一個人孤單地吃。小來為了這種小事情,更加地懷恨他,見了他就心煩地皺起眉毛。后來還是商細蕊感覺出來了,程鳳臺再要出去吃,商細蕊就悄悄說:“這些菜都挺好的,吃吃算了,懶得出去?!背跳P臺知道他最饞,不可能不愛下館子,目光懷疑地看著他,商細蕊為難道:“我們總這樣,小來要不高興的。她已經不高興了!”程鳳臺也不愿意惹怒小來,老老實實地隨便吃一點。然而小來見到了,又會很不高興地想:不是嫌我做的菜不好嗎?你還吃什么!你不是有錢下館子嗎?程鳳臺為了答謝她的廚藝而給她買的禮物,她一件都沒收下過,低著頭扭身就走,不管程鳳臺在后面怎么喊都不理。擱在她房門口一套謝馥春的胭脂水粉,想著背地硬塞給她,她總不會不要吧?女孩子都喜歡的。結果一個月以后還晾在那里。她是立意要與程鳳臺不和了。 商細蕊在安王老福晉壽宴那天得了寧九郎略作修葺的戲本子,把他對昆曲的熱愛又重新勾搭出來。這段日子以來,昆曲就沒離過他的口。他拾起昆曲以后,花下很大力氣,逆著潮流又演了好幾天的全本《牡丹亭》、《西廂記》。昆曲在上流文化界始終比較受歡迎,商細蕊的那些文人雅士的朋友對此反響熱烈。然而如今的世道,無疑是京劇最紅,別的什么戲都是忝末陪坐的。幸好只要是商細蕊的戲,座兒依舊滿坑滿谷的,不然戲園子經理非得跟他急了不可。侯玉魁在安王府見過商細蕊之后就對他比較的矚目,聽人說他擱下京戲唱昆曲了,心里不禁有點憂慮,連日把商細蕊招入府中。商細蕊受寵若驚地穿了一件新褂子去聆聽教誨,眾人都猜測老侯是要點撥他了,就像當年寧九郎給他吹的那一口仙氣兒一樣。其實商細蕊在侯玉魁那兒只學會了怎么伺候大煙燒煙泡,侯玉魁暢談了一番梨園逸史,并沒有給他說戲。只在有一天商細蕊告辭的時候,侯玉魁忍不住說:“好好唱,別三心兩意的,荒了戲!”商細蕊躬身應諾。 商細蕊對崇拜的人物,真有種一反常性的善男信女的態度,也不那么任性妄為,犟頭倔腦了。比如他對侯玉魁,要是別人在他唱到興頭的時候來這么一句,他肯定要說:京戲也是戲,昆曲也是戲,憑什么唱昆曲就是三心二意,我唱什么都不關你的事!在侯玉魁這里,他只能乖乖地聽話。再比如對原小荻。程鳳臺上次信口答應要安排他倆見面,別過身就忘記了??墒巧碳毴镆恢庇浀?,記得了也不提醒他,憋著自己心焦難受。商細蕊就是這樣的別扭。 有一天吃中飯的時候,菜只有隔夜的一鍋白菜雞湯和醬汁豆腐,沒有好吃的,商細蕊脾氣就上來了,向程鳳臺找碴子:“我的原小荻呢!你答應過的!” 程鳳臺停下筷子,瞇起眼睛看著他:“什么叫‘你的’原小荻?他怎么成‘你的’了?” 商細蕊自知失言,也不接這茬,只鬧著要見原小荻。程鳳臺裝作不曾忘懷的樣子,神色不動地道:“他最近忙得很,我約了他了,過兩天應該能見。我們找一個吃湘菜的地方要不要?你先想想,見了面和人聊什么?!?/br> 商細蕊站起來,從砂鍋里撈出一只雞腿,徒手掰下來蘸醬油啃著吃,那姿勢就像山寨里的土匪:“我也不知道要同他說什么,我什么都不說?!?/br> 程鳳臺皺眉苦笑道:“你先把你這吃相改改,回頭嚇死人家了?!?/br> 商細蕊手背一抹嘴:“在外面我怎么可能會這樣。商老板可斯文了?!?/br> 文雅的商老板在約會那一天,手里拿一把折扇,穿一身石青色綢褂。他生活簡樸,日常最大的打扮,無非就是頭發上擦點兒油,換一件新衣裳,拿一把好扇子??墒且驗橄嗝残忝?,只要稍微一打理就格外的姿容煥發,又清朗又秀氣的,像一個玻璃人兒。這是北平城的芳菲季節,柳絮幾絲蕩漾在風里,像溫柔的雪。程鳳臺到了時間把車子開到巷口來接商細蕊,看著商細蕊帶著羞澀的微笑,慢慢從巷子那頭走過來,走在熏風和柳絮里,很像一首詩或者一幅畫——“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程鳳臺不由自主地下了車,扶著車門,入迷地看著商細蕊由遠及近。 商細蕊被他盯得很不好意思,走近了說:“干什么呀你!” 程鳳臺握住他肩膀,愛慕地緊緊看著他:“商老板俊俏少年郎,真是好看!” 商細蕊有點得意,又有點害羞,輕輕晃了晃腦袋。 他們到了菜館,原小荻端坐在桌邊等著他們。不是他們到晚了,是原小荻來早了,斯斯文文地坐在那里,斯斯文文地喝一杯茶,真是個儒商。 原小荻從前朝最底層的那一類戲子成長起來,受慣欺壓了,對自己優伶的出身,有著深深的自卑。不論后來如何大紅大紫,他在人前總是特別的謙遜謹慎,哪怕現在從了商,這個脾氣也還是一樣,甚至因為過度的謙卑有禮,反而給人一種冷冰冰難以親近的感覺。他上了點年紀以后退出梨園行,開了一家綢緞莊。從程鳳臺那里進來上等的絲綢料子,賣給曾經聽他戲的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們,因此生意做得很高檔,很精致,也很清閑。有時候主顧請他赴宴會,赴牌局,偶爾也請他露一露嗓子。每到此時,原小荻心里都是很傷感的,覺得自己終身都脫不開與人做戲的身份似的。 商細蕊一見著原小荻,腳都有點挪不動了。程鳳臺推他后背讓他坐下來,一面和原小荻客氣著。原小荻一見到商細蕊就很注意他,他們唱戲的人,有種特別的氣質,姿態比常人秀挺,舉止行云流水的,怎么著都像在甩水袖,拈指花,眼神也是光彩漂亮的。 原小荻望著商細蕊,微笑道:“這位是?” 程鳳臺看一眼商細蕊:“這位是我一個……愛聽戲的小朋友,田三心??偤爸娨娔?,今兒順道帶他來了。您別見怪?!背跳P臺臨時把商細蕊的名字拆開來重造一個。商細蕊心里窘了一下,什么叫做田三心,真不好聽。這邊與原小荻問過好,神色無比自然,想來是經常隱姓埋名,蒙人蒙慣了。 原小荻又認真看了商細蕊一眼,才與程鳳臺聊些生意上的事。程鳳臺拼命把話題往戲曲方面帶,但是原小荻似乎并不想談,橫豎只關心今年的新緞子織個什么花樣。商細蕊默默坐在邊上,微紅著臉兒,心有所系地偷看原小荻,菜也不吃了。程鳳臺看他這樣,又覺得吃醋,又覺得好笑,索性不繞著了,直接說:“原爺生意做得好,戲更好。我聽原爺當年那出《玉簪記》的前腔,念白道:‘身上寒冷了’,居然真會覺著身上發冷。您可真神!真有功夫!還有那句‘老天哪’,哎,說不出來的味道?!?/br> 商細蕊回頭狠狠地瞪程鳳臺,這番評論明明是他說的,被程鳳臺盜用了。 原小荻驚訝道:“二爺您也聽戲的?”任誰聽見程鳳臺聽戲,都會覺得驚奇。他一直以來是個西化程度很深的人,像個剛剛歸國的留洋份子。 程鳳臺擺手道:“哎!剛入門,懂得淺,您見笑了?!?/br> 原小荻道:“您這兩句可不淺!不瞞您說吶,我整本的《玉簪記》,最得意這兩句道白了?!?/br> 程鳳臺與商細蕊很快地一對望,商細蕊眼里滿是得色,仿佛在說:看我多識貨,好賴都逃不過我的耳朵。程鳳臺含笑一瞥他。 “您唱得這樣好,退得這樣早。真是梨園行一大損失?!背跳P臺扮票友還真扮上了:“弄得我們這幫票友啊,想飽飽耳福都不能?!?/br> 原小荻連道愧不敢當:“您也知道,如今昆曲的行市不比從前了,我又只會唱昆曲。年紀大了,想想還是趁著在京城的人脈,改行做點安穩買賣養家度日?!彼D了頓,放慢口氣微笑說:“二爺要是真愛聽,我倒可以給您薦兩個人?!?/br> 程鳳臺莫名有種預感,偷偷看向商細蕊。商細蕊在原小荻說話的時候目不轉睛的。 原小荻果然接著說:“頭一個是當今大名鼎鼎的商細蕊,您肯定知道他的?!?/br> 程鳳臺就猜他會提商細蕊,果然應驗,忍笑點頭道:“知道,我很知道?!?/br> 原小荻自嘲地一嗤笑:“可不是。不聽戲的人,也沒幾個不知道他的。不過戲迷們只知道他的京戲好,不知道他是真正的昆亂不當。我有幸聽過他一場《牡丹亭》,好,真是好?!?/br> 商細蕊晶晶亮地睜大了眼睛,開始興奮了。 程鳳臺有意引他多夸兩句商細蕊,道:“那一臺戲我也看了,不大懂行,原爺給我說說?” 原小荻道:“就憑二爺剛才的見識,不會不懂。唱的就不說了,就說那一句道白:‘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真個兒念出了一片春光絢爛。后面的那段皂羅袍我看都多余?!彼f到興頭上,口角有點鋒利,馬上轉圜道:“也不是真的多余,道白嘛,本來就是勾唱詞兒的??梢前训腊啄詈昧?,用不著唱,意境也就出來了?!?/br> 商細蕊被他夸得臉紅耳赤,打開扇子扇了兩下風。原小荻看到扇子上的那幅山水,訝異道:“田少爺,此物可是杜明蓊杜大人的手筆?” 商細蕊合上扇子雙手遞給他觀賞:“是。是他的?!边@是杜七從家里偷送給他的手跡。 原小荻接過來仔細看了看,稱嘆兩句,非常喜愛。昆曲一向以典雅著稱,原小荻成名之后,身邊曾圍繞著一批上流文人,就像現在的商細蕊。但是他比商細蕊愛書好學,在文人們的長期陶冶之下,培養出一種筆墨情調,會寫會畫,像個書生。 商細蕊今天忽然長了點眼色了,羞答答地說:“這扇子,您要是喜歡就收著?!?/br> 原小荻才發覺自己的行為是太過明顯的暗示,與索要無異,連忙還到商細蕊手里,懊惱地笑道:“田少爺,原某可不是那個意思。杜大人的手跡只饋親友,想來您也是受人所贈,我怎么好收?!?/br> 比起原小荻,商細蕊哪兒還稀罕什么杜明蓊,被拒絕以后有點尷尬,舌頭打結說不出話。程鳳臺心想這孩子上了臺像只黃鸝鳥一樣脆辣辣響,臺下怎么就能靦腆成這個樣子,笑道:“原爺就收下吧,我這位小朋友不太會說話,您要不收啊,他心里又得鬧騰好幾天呢?!痹≥兑廊粓詻Q推辭,讓了幾個回合,才羞赧著臉收下了。程鳳臺看他們一大一小臉頰都紅微微的,覺得很好笑,他印象里戲子大概都是善交際豁得開的人,原小荻和商細蕊都是特例。 被扇子一攪合,原小荻剛才的話頭就擱下了,扯到杜明蓊他們老一輩的文臣舉子上面去。商細蕊不愛聽這些,然而他又不好意思說話。原小荻和程鳳臺聊完了天兒談完了事,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該告辭了。三人一同出了門,原小荻再次對商細蕊的贈扇表示萬分感謝,商細蕊終于鼓起勇氣問他:“您要薦的那兩個人,除了商細蕊,還有一個是誰呢?” 原小荻哎呀一聲笑了:“您真是有心。我都給岔忘了,虧您還記著!還有一個是云喜班的孩子,叫小周子。他還沒有出師,很少登臺唱?!?/br> 商細蕊在心里默默記住了。然后看原小荻上了洋車,目送他走遠了才與程鳳臺回去。坐進車子里,他冰涼的手捂著臉,哼哼唧唧的。程鳳臺說你的臉怎么了?商細蕊說沒事,就是覺得有點兒燙。 “商老板現在這個樣子,就像個大姑娘?!背跳P臺慢慢開著車,不屑地說:“還是個犯了花癡病的大姑娘,至于嗎?不就是個原小荻?我看不至于?!?/br> 商細蕊高聲道:“你不知道原小荻唱得有多好!京戲唱得好的不少,昆曲就一個原小荻!”他繼續哼哼:“他已經那么好了,還夸我好。哦?。?!二爺!原老板他夸我了夸我了!” 程鳳臺騰出一只手來摸一把他的頭發,笑道:“那你也不能騙他啊,有那么害羞嗎?同在一個北平城,回頭在哪個牌局上遇見了,我看你怎么解釋?!?/br> 商細蕊說:“我沒有騙他。我又沒說我不是商細蕊,我什么都沒有說。是你騙了他,你騙他我叫田三心——這名字真難聽?!?/br> 程鳳臺點點頭:“好嘛,還是我的錯了。下次我就跟他拆穿你的西洋鏡!” 商細蕊不理他,搖下一截玻璃窗吹著風兒開始唱戲,就唱原小荻贊不絕口的那一段念白——“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聲調拉得長長的,十個字各有各的一番高低韻味。他的嗓子那么亮,聲音從窗內飄出去,使得街上行人都回頭找尋這是哪里來的杜麗娘。緊接著后面的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都這般,付與斷壁殘垣……”車窗外看去是北平綿連大片的古宅舊墻,間歇有槐樹的濃綠影子一劃而過。這些古老單調的街景,配著商細蕊的游園,有一種微妙的沖突感,而又很和諧。程鳳臺心里的感慨難以言說。與商細蕊在一起,經常會有這樣今古交錯,瞬息之間滄海桑田的感慨。商細蕊好像有著一種魔力,像希臘神話里的那只海妖。他只要一開口,這個世界就變了樣子,一點點鍍上顏色,或者一點點褪去顏色——全看他唱的是什么戲了。落在這個魔法世界里的人,不能逃脫蠱惑。 程鳳臺也跟著商細蕊不成調地哼哼起來。 第35章 許多紅戲子與富貴閑人們混久了,或者抽大煙,或者叫條子徹夜豪賭,染就一身不長進的燒錢毛病。然而商細蕊抽煙嫖賭無一所好,除了高價定制戲服,就喜歡聽同行們唱個戲,總之一切愛好還是圍繞著他吃飯的行當,從來沒有一丁點兒的厭倦之心。程鳳臺凡見到他,他不是在聽戲就是在唱戲,不然就是在說戲編戲。 但是這天商細蕊非常安靜地伏在桌上寫寫抄抄,旁邊一疊報紙,全神貫注,就連小來給程鳳臺吱吱呀呀開門的聲音他都沒有聽見。小來開了門,瞧也不往程鳳臺瞧一眼就轉身走掉了,更不要說給商細蕊通報一聲。程鳳臺正樂得如此,偷偷摸摸走近房里,往商細蕊背后一看。商細蕊提著毛筆艱難地寫字兒,一張紙上橫七豎八只寫了十幾個大字,每個字都被撐得格外巨大,胳臂腿兒抻出紅線之外,慘不忍睹。碰到不會寫的字,商細蕊就翻報紙現找,把報紙嘩啦啦翻得一片響,最后湊得的那一篇文字這樣的:杜七,一年不見,甚為思念。我想做些新戲,然,他們都不好,戲詞兒粘牙黏口,我只要你的。又及,我已知梵阿玲就是小提琴,洋琴遠不如咱們的胡琴。求之無用,盼君速歸。商細蕊。 寫成這一篇半白話半文言的信,已然是要了商細蕊的命了。他長長舒一口氣,把信紙舉起來端詳一遍,似乎對勞動成果還很滿意,至少識字兒的人都能認識他寫的是什么,那目的就達到了。直起身子一抬頭,瞅見程鳳臺,嚇了一跳:“二爺,你什么時候來的?還不出聲!” 程鳳臺道:“我在偷看商老板給情郎寫信,那什么,‘甚為思念,盼君速歸’。瞧這心急難耐的?!?/br> 商細蕊哼他一鼻子氣,一面把信紙對折起來塞進信封:“你就看見這兩句了!真下流!這是杜七!” 杜七那種風流才子程鳳臺知道得很清楚,八成是在法國眠花宿柳,被洋妞兒絆住腳了。要不然北平哪兒就沒有個梵阿玲了,還用專程跑法國,一待就待一年?只有商細蕊那么好騙,信他那套鬼話。 “你去封信,杜七就回來了?” 商細蕊說:“不知道。我就是催催他。二爺來!”他拿出一張紙片,上面是杜七在法國的地址,都是洋文,商細蕊描這些字母可費勁了,“二爺來幫我抄一下地址?!?/br> 程鳳臺握了握毛筆,感覺十分不對勁,笑道:“二爺可使不來這個?!闭f著從懷里摸出鋼筆,在信封上抄下兩行花體字,他的洋文寫得比漢字漂亮多了。 “法國有什么好的?一個兩個都往那里跑,去了就不回來,戲本子都不寫了?!鄙碳毴镉幸环N自我為主的毛病,覺得天下除了他的戲是正經事,是有趣的,是事業,別的都是可有可無的玩樂。因此對杜七的樂不思蜀很想不通。 程鳳臺劃一根火柴點根煙,道:“我十二歲那年,我父親帶我和jiejie去英法走了一圈。法國好??!女人特別好,香噴噴的,又白又壯,見了人就摟過來親個嘴兒。你那個杜七,呵呵……” 商細蕊沉下臉來,不知道是聽程鳳臺談女人而不高興,還是聽程鳳臺誹謗杜七而不高興,一把抽走了信封,似怒還怨地道:“二爺,你又在胡說了!”他一面往臥房走,程鳳臺一路跟著進去,往商細蕊床上仰面一躺。商細蕊的床帳子里掛著他們逛天橋時買的兩個京戲大花臉面具,色彩斑斕擰眉瞪眼的,乍一看很有點嚇人,像異族用來避邪的臉譜,只有商細蕊瞧著親切。 “商老板,下午同您告個假。我和人約了吃飯?!?/br> 商細蕊隨口問道:“哦。和誰吃???” 程鳳臺說:“你過來我告訴你?!?/br> 他總用這個法子來騙商細蕊,商細蕊總也上當。等人走近了,程鳳臺一拉胳膊把商細蕊壓到床上親嘴。商細蕊很順從地閉上眼張開嘴,讓程鳳臺的舌頭在他口里侵略一番,他也會很小心地含住了輕輕咂一咂。他們現在就做到這樣而已,因為程鳳臺的大腿抵在商細蕊兩腿之間,感覺那里還是軟軟的垂著,一點兒沒有動性的樣子。商細蕊或者是根本就不想,親完了嘴,一雙大眼睛還清亮亮的不沾情欲,就是呼吸有點亂。程鳳臺的相好,全是些yin娃艷婦,不用他開口,早就衣服脫了貼上來了,就沒有商細蕊這個不知人事的款式。何況被商細蕊純潔無暇地看著,程鳳臺也沒勁兒了。 程鳳臺從商細蕊身上翻下來,與他并排躺著:“商老板,我和你說,你不能生氣啊?!?/br> “恩。我不生氣?!?/br> 程鳳臺再三斟酌,還是決定說實話,因為假話倘若不巧被撞破,后果是很可怕的:“我和常之新范漣呢,三五不時要聚一聚說說話的?!?/br> 商細蕊顯得很平靜的樣子:“哦。那腸子新和你說了點什么,你回來要告訴我??!” 程鳳臺道:“你要聽些什么?” “什么都要聽!” 程鳳臺一嘆:“你到現在還惦記著他倆呢?這是有多執著?!?/br> 一提到那二位,商細蕊立刻呲出獠牙,捶床摔枕頭,擠著牙縫說:“誰惦記他們,那對賤人!我就是八卦八卦不行??!” 程鳳臺笑道:“那你白費勁。常之新和范漣才是知心好友,我就是一磕牙扯淡的。他學法律出身的人,講話滴水不漏,你還指望從他嘴里吐出點什么八卦來嗎?” 商細蕊一骨碌爬起來:“扯淡你還去!你寧可和他倆扯淡也不要和我聽戲!” 程鳳臺和商細蕊在一起,就是飽死耳朵,餓死雞 巴,悠悠道:“聽??!戲不是晚上才開始嗎?晚上我準回來,來接你,還給你買蛋糕好吧?” 商細蕊郁悶著臉,還是有點不痛快。 程鳳臺和他兩個舅子的聚會,常之新遲到了,而范漣來早了。范漣和他們兩個從不見外,干等無趣,叫了一個抱琵琶唱曲兒的姑娘到雅間來逍遙。程鳳臺進去的時候,那是拉著小手也拉上了,膝蓋也坐上了,兩人正在用同一只酒杯你來我往地喝酒,耳鬢廝磨的。 程鳳臺裝模作樣往外退:“喲,在忙???打攪打攪?!?/br> 范漣很敗興地喝盡了杯里的酒:“到了就進來吧!哎,真會挑時候……” 唱曲的姑娘經事多了,從范漣膝蓋上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抱起琵琶從程鳳臺身邊挨得很近地擦身而過,留下一縷幽香。 程鳳臺目光追隨了她好久,笑道:“舅子,不錯嘛!很會給自己找娛樂。這么一小會兒時候都不放過?!?/br> 范漣向他搖搖手:“姐夫你是了解我的,我喜歡被動。小姑娘看我少年英俊,投懷送抱。我不能推開她的?!?/br> 程鳳臺搓掉果仁的衣子丟進嘴里,貌似正色地繼續扯淡道:“是的。我是了解你的,你最不懂拒絕姑娘好意了。你心軟,心善,心眼兒好?!?/br> 范漣點頭,給他斟一杯酒:“姐夫你真真的是了解我。我就這一個缺點,心軟,不能拒絕姑娘,怕姑娘難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