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常之新也曾聽范漣說過程鳳臺的生平種種,推推眼鏡,說:“都賴妹夫在法律大學里念的文學,占了我的額,我只能去文學院念法律啦?!?/br> 說完三人都笑起來。常之新倒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嚴肅,是個很能開玩笑的人。 第12章 天色已暗,花園里的戲早開場了。程鳳臺帶著常家夫婦逛遍了宅子,還在絮絮介紹:“這宅子是過去的瑞親王府,范漣曉得,我是不喜歡中式房子的,采光不好,冷??墒嵌棠滔矚g,再貴也只好買啦!表舅兄,你知道這宅子多少錢?你聽著都得心疼死!原樣再造一座都夠了!——看到那口井沒有?據說庚子年那會兒,瑞王福晉就是跳里頭死的。我兒子不聽話,我就拿這個嚇唬他。哈哈……” 常之新含笑聽著,悄悄問范漣:“他總這樣?” 范漣覺得姐夫今天比平常還要沒譜:“平時不這樣,今天是跟你投緣?!?/br> 常之新笑道:“挺有意思的人,哈哈?!?/br> 范漣苦笑:“是挺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尋常人都架不住他的這份有意思?!鄙锨芭軆刹嚼〕跳P臺:“姐夫,差不多了。表兄要在北平住一陣子呢,看宅子什么時候不能看?你撂下客人在前院,不好吧?” 程鳳臺游興正濃,說:“他們管他們吃喝玩樂,有沒有我不妨事。還要我給他們端茶遞水不成?”說著忽然停住腳步一回身,一拍巴掌,失色道:“糟糕!我把我姐夫給忘那兒了!表舅兄——” 范漣揮手趕他:“表兄我給帶過去,你趕緊的吧。別教曹司令一槍崩了你?!?/br> 雖然還不至于崩人,但是曹司令的臉色確實已經很不好了。因為這半個多鐘頭里,程鳳臺沒過來,商細蕊也沒出來,而且也沒有美人在跟前奉承他——老婆程美心不能算。曹司令什么時候被人這樣怠慢過,幾次忍不住想一走了之,程美心按住他勸:“親愛的,edwin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絆住了,再等等嘛。待會兒還要開席吃飯呢,到時候你狠狠罰他兩杯?!?/br> 這話說到第五遍,程鳳臺終于掛著諂笑的面孔趕來了。曹司令吹胡子瞪眼的一看他,冷冷一哼。 程鳳臺笑道:“姐夫生氣啦?別生氣??!我有一房親戚剛到的北平,我忙著招呼呢?!?/br> 曹司令說:“小鳳兒,你不地道,他們是你親戚,老子就不是了?cao你奶奶的!” 程鳳臺被曹司令口頭上cao了奶奶,臉上笑容卻不變,很諂媚地拿過榛子來剝。曹司令想說不要剝了,老子吃了一下午了,吃得直放屁。誰知程鳳臺是剝了放進自己嘴巴里,把曹司令都氣樂了,笑罵了他兩句兔崽子,又問候了他的母親和外婆。程鳳臺咧嘴笑笑,照樣沒往心里去。 曹司令不與程鳳臺生氣,因為脾氣相投,打心眼兒里喜歡他,比對自己兒子還喜歡。程鳳臺不與曹司令生氣,因為把他當長輩,莽漢,靠山,糊弄糊弄,不搭理就完了。 程美心往后一仰,越過曹司令輕聲問弟弟:“我們家哪里還有親戚???二阿叔和小孃孃不是都在英國?” 程鳳臺說:“不是我們家的,是二奶奶那邊的,她表兄表嫂……哎!就是平陽的常之新和蔣夢萍!”說著朝一邊揚揚下巴,程美心看過去,看到范漣身邊的那一對郎才女貌。平陽的舊事程美心可算是半個目擊者,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揣著春意多看了兩眼常之新,心道他可長得真不錯,是個女人肯定就會選他,商細蕊一團孩兒氣的半大小子,又瘋又任性,哪個女人會要啊。 想到商細蕊那段落花流水一敗涂地的感情經歷,程美心抿著嘴笑得很得意,那得意勁兒還沒過,她就想到一件了不得的事,猛一回頭,驚道:“要死了!商細蕊在這里,你還敢留他們!你要死了你!” 程鳳臺愣了愣,他真沒把這樁恩怨給放心上:“……大庭廣眾的,不能怎么樣吧?” 程美心說:“你不知道商細蕊。我和他一個房子里住了小半年,太了解他了!他那個人——”程美心瞧了瞧曹司令,曹司令最煩女人家在背后嚼是非,只好說:“他脾氣可不好!沖著呢!”但是就這樣也不足以形容商細蕊,憋了半晌,道:“他要發起瘋來,才不管你這兒人多人少,下面坐的是什么角色,有什么后果。他就管自己痛快,撒氣!” 程鳳臺笑笑地吃著零嘴:“不會的吧?我瞧他很好,就一個樂呵孩子,不是你們說的那種不講理的人?!?/br> 程美心料想他是不會信的了,長嘆一聲,咬牙切齒道:“等著瞧吧?!?/br> 樂呵孩子商細蕊哼著戲詞在鏡前審視自己,他可把壓箱底的戲服頭面都拿出來扮上了,足見得與程鳳臺是多么的夠交情。 商細蕊看看鐘表,咂摸咂摸嘴:“小來!我想喝水了!” 小來哆哆嗦嗦端了一杯水過來,商細蕊笑道:“你傻啦!我上了妝還怎么喝呢,拿麥管來?!?/br> 小來呆愣愣地點頭哦一聲,從茶籠取過一支麥管插在茶杯里。商細蕊手腳最懶,低頭就著小來的手吸了兩口,只覺得那杯子在小來手里直抖楞,抖得水波蕩漾的。再看她臉色,雙頰潮紅一頭的細汗,不禁笑道:“你這丫頭,跟著我皇帝軍閥都見了個遍。這雖是王府,住的卻不是真王爺,你怕什么呢?” 小來低頭道:“我沒有……” 商細蕊喝完了水,又哼了兩句戲詞,旁若無人地對鏡子做了一個身段,自己覺著挺陶醉的。 小來忽然咬著嘴唇說:“商老板,咱們今天,不唱了吧!” “胡說什么呢?好好的怎么就不唱了?你究竟怎么了?”商細蕊捏了一把她的胳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 小來搖搖頭,強忍著什么似的轉身走了。過了一會兒,商細蕊從鏡子里看見她掀簾子直往臺下瞧,蹙著眉尖,很恐懼的樣子,好像臺下坐了一只大老虎。 商細蕊悄悄走近了,一拍她肩膀:“看什么呢?” 小來驚叫一聲一回頭,慘無人色的一張臉,活像見了鬼。商細蕊覺著是真不對了,也掀簾子往下一看。第一眼就瞧見了程鳳臺,程鳳臺也看見了他,沖他直眨巴眼睛,商細蕊不由得笑了笑。旁邊坐的是曹司令和程美心。他想待會兒一出場,程美心見了他后忍氣吞聲還要強顏歡笑的表情,可是程美心憂心忡忡地不斷扭頭往另一邊瞧,心思不在臺上。商細蕊順著她的目光往那邊一望,人就定在當場了。 鼓點響過了一個調門兒,不見主角出場,配戲的輕聲喚了他一聲,可他早已魂飛天外,什么拍子什么場合都不管了。 多少年天涯海角了,再想不到今時今日,居然會在這里遇上。 商細蕊覺得腦子里盛的都是guntang的巖漿,又熱又漲,痛得嗡嗡作響,腿也是軟的,扶著門框呆了好半晌才回過神智。她過得真不錯,衣著體面,容光煥發,坐在下面聽他唱戲,像個上等人家的少奶奶一樣。過去他們站在同一個臺上唱一出戲,悲歡苦樂都在一起,那時多圓滿,多熱鬧。后來她走了,走到臺下去了,戲臺子上只剩下他商細蕊一個人,這個世界也只剩下他商細蕊一個人。 她再也不同他一起唱了,她聽他唱。 商細蕊站穩了身子,心想好的,今天我就給你好好唱一出。 小來之前在臺下見到蔣夢萍,就被唬得神魂出竅,情知今天必不能善了,死死拽住商細蕊的袖子,哭道:“商老板!別!咱們不唱了!” 商細蕊用力撥開她的手,一掀簾子出去了,騰騰騰走站到臺上一動也不動,就瞪住蔣夢萍。他的眼睛本來就亮而有神,是男人中少見的水杏眼,現在直愣愣飽含怨恨地盯著一個人,程鳳臺在下面看著,那目光好像能刺穿人的心肝一般,狠得人發疼,真讓人覺得一股懼意,簡直是廟里的金剛怒目。 商細蕊遲遲地不開口,胡琴鼓點都停了下來,滿場的賓客覺出不對勁。 在這一片寂靜里,商細蕊忽然拔起嗓子,厲聲唱道:“休想這子弟道求食!娶到他家里,多無半載相拋棄。又不敢把他禁害,著拳椎腳踢,打的你哭啼啼! 恁時節船到江心補漏遲,煩惱怨他誰。事要前思,免勞后悔。我也勸你不得!有朝一日準備著搭救你塊望夫石!” 程鳳臺心說不對啊,這算什么戲?怎么聽著一點兒都不喜慶。緊接著就聽見后面的桌椅嘩啦一片響。蔣夢萍渾身顫抖著站起來碰翻了椅子,她仿佛看見了什么恐怖的事物,人不住地后退。 時隔四年,她也是一眼就認出商細蕊了,商細蕊的妝就是她手把手教的,怎么會認不出。他還記著過去的事,還在恨她,這恨已經浸到骨子里,恨得連戲子的本分都不要了。當年在平陽,商細蕊把她逼得求死不得,臉面全無,誰見了都要啐他們一口jian夫yin婦。想不到啊,她省吃省喝,把商細蕊當親弟弟那樣帶在身邊照料長大,處處維護他,寵讓他,到頭來,竟是養了一頭狼,要吃了她才罷休的狼! 平陽街頭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霎時間都回來了。蔣夢萍倒退著慌不擇路的要逃,一連驚起了幾個賓客。常之新連忙上前把她抱在懷里柔聲地哄。 商細蕊在臺上,向他們一指: “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你還不歸家去!” 這句詞,程鳳臺聽懂了。 曹司令嘆道:“嗬!《墻頭馬上》!小蕊兒的老生真地道!” 蔣夢萍捂住耳朵用力搖頭,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嗚咽道:“之新,我不要在這里,我們回去!快回去!” 常之新都要心疼死了:“好的好的,我們這就走。范漣!你開車送我!” 三人正鬧鬧哄哄的要出院門。曹司令早煩了他們了,忽然站起身,拔出腰間的槍朝天鳴了一發子彈,然后把槍口往那三人一比劃。 程鳳臺大驚失色,站起來要去奪曹司令的槍:“姐夫!別??!” 曹司令推開他,槍口點著蔣夢萍,說:“今天是我侄子的好日子,你這婆娘哭哭啼啼的干啥?真他媽的晦氣!都給我坐下!一個都不許走!”說著槍口一擺,立即有兵過來端著槍守住門口。 曹司令在西北那邊是稱王稱霸的土皇帝,到了北平,只要兵還在,他就依然是皇帝,誰都冒犯不得他。 常之新與曹司令無聲地對峙著,眼里都噴出火來了。范漣低聲勸他:“之新!常之新!這里可不是平陽地界,你也不是常家三爺了!曹司令要殺個人,那就跟捻只臭蟲一樣。好漢莫吃眼前虧,忍忍吧!”一邊使勁按把他肩膀往下按。 常之新咬了咬牙,摟著妻子坐下來,把她緊緊的捂在胸口里,好像這樣就能隔絕掉外界的羞辱,自己反而坐得挺直,怒目瞪著商細蕊。 商細蕊也瞪著他,眼里銳氣十足精光一片。他在眾多唱段中為常之新摘了一篇,調子一轉,唱得鏗鏘有力:“……這皮兒是你身兒上軀殼,這槌是你肘兒下肋巴;這釘孔兒是你心窩里毛竅;這板杖兒是你嘴兒上獠牙!兩頭蒙總打得你潑皮穿,一時間也酬不盡你虧心大!且從頭數起,洗耳聽咱!” 曹司令好像又看到了當年平陽城樓上的商細蕊,瘋顛顛的帶勁兒。滿城的兵丁都膽怯了心顫了,他站在槍林彈雨里悠悠唱戲。一個虞姬,比楚霸王還要頂天立地。 曹司令大喊一聲:“好!” 曹司令一叫好,副官帶著四周林立的大兵們也跟著叫好,其他的賓客們便不敢不叫好,好在哪里卻不知道。這一出戲,最莫名其妙膽戰心驚的就是他們了。然而他們的捧場,對常之新蔣夢萍無疑又是一種羞侮。蔣夢萍哭得氣哽,常之新抱著她的肩,神情很可怖。 程鳳臺很懊惱地望著商細蕊,也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苦笑了,心說這叫什么事啊這叫…… 程美心睨著弟弟暗自冷笑:早說什么來著?商細蕊,他真的是個瘋子。 第13章 程三少爺的滿月宴被商細蕊攪得稀爛,很不愉快。范漣和常之新夫婦沒吃飯就走了,來賓們始終戰戰兢兢不知所謂,被曹司令嚇唬得都快哭出來了。 程鳳臺皺著眉,帶著怒氣與人潮背道而馳。一個傭人叫住他:“二爺,曹司令那兒等你呢!”程鳳臺答應就來,那傭人不放心,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了。主仆二人來到后院,商細蕊瘋完了一場,此時元氣耗盡,神魂俱散。卸去頭面服飾,只是呆呆的在鏡前坐著,由小來給他揩拭臉上的妝。其他的戲子和琴師都被趕回家了,兩個曹司令的兵把守著商細蕊,不知待要如何處置。 程鳳臺站在門口,冷冷喚一聲:“商老板……” 商細蕊不知聽見沒聽見,也沒什么反應。小來看一眼程鳳臺,給商細蕊披上一件披風,商細蕊的眼神都是凝固著的。程鳳臺回想他平時的樣子,再瞧他現在,覺著心里發毛。 跟來的傭人催促道:“二爺,快回去吧,曹司令等急了呢!” 程鳳臺又沉沉地看了眼商細蕊,揣著怒氣來,揣著怒氣走了。 曹司令從商細蕊身上回憶到往昔的戎馬風光,今天是格外的痛快,看見程鳳臺來了,按著他的脖子與他胡吃海喝了一通,喝得醉醺醺的,然后拍桌子非要看看小少爺。程鳳臺讓奶媽把孩子抱出來,曹司令看見襁褓里的小嬰兒,刷地掏出一把手槍。 滿堂的客人都撂下筷子站起來了,一個丫頭還砸了一碟菜。 程鳳臺惦記常家夫妻,多喝了兩口悶酒,心里正不宣芬,坐那兒紋絲不動的擎著酒杯子,滿不在乎地看了看那槍,略微有點兒醉了:“崩了他!崩了他你得賠!賠我一閨女?!?/br> 曹司令大著舌頭說:“多好的白胖小子,干嘛崩了他!”曹司令晃了晃手里的家伙:“這個!德國造的,好東西!跟了老子七年了,吶!送給侄子做見面禮!將來讓他也當個司令!”說罷為表喜愛,捏了捏小孩的臉,小孩哇地就哭了。 散席之后,曹司令就把商細蕊強行帶走了,帶回公館繼續回憶他的光輝歲月。有商細蕊在,程美心就不想回家去,她深深地感到挫敗和怨憤,驟然若泣地與弟弟輕聲道:“edwin,你要怎么說?” 程鳳臺說:“什么怎么說?” 程美心說:“你把商細蕊帶到司令跟前,他們要死灰復燃了?!?/br> 程鳳臺今天懶得敷衍她:“燃就燃吧!他一個男的,姐夫又不能娶他做姨太太,阿姐怕什么呢?”說完就自己回去睡覺了,把程美心恨得嘔血,自己在心里罵了個底朝天。 程鳳臺無精打采回到臥房,往炕上一倒,枕著被窩垛半天不說話。二奶奶已聽到外面的事情,她倒是沒有因為表兄的關系而怎樣的氣憤,只嘆道:“這個商細蕊啊……” 程鳳臺恨恨接道:“他就是欠教訓!” 二奶奶深知他的脾氣,今天被商細蕊鬧場,恐怕他咽不下這口氣,過兩天找起商細蕊的麻煩來,又要鬧得滿城風雨,緊張道:“你不要動手,護著他的人可多吶!他名聲又大,鬧起來難收場?!?/br> 程鳳臺冷笑:“恩。我不動手。我去跟他講道理?!?/br> 第二天正好是禮拜天,程鳳臺決定去拜訪常家夫妻給他們壓驚。公家派給常之新一套帶衛生間的公寓房子,小夫妻兩個住著是很舒服了。 程鳳臺撳了兩下門鈴,一個女傭開的門:“先生找誰?” 常之新睡目惺忪地系著睡袍帶子,從女傭背后往門外一瞧:“程先生?” 程鳳臺笑道:“說了是你妹夫,不要叫先生?!?/br> 常之新笑了笑,把程鳳臺讓進屋,自己進房換了件衣服,靠在窗臺邊上與他講話。 程鳳臺問:“表嫂呢?她還好么?” 常之新表情略為凝重:“不大好。昨天鬧得心臟發悶,一夜沒睡,惦記著要離開北平。后半夜好容易靜下來,現在還在休息?!?/br> 程鳳臺說:“昨天的事情,真對不住。是我欠周到了?!?/br> 常之新笑笑:“這不怪你。妹夫你一直在上海,當年平陽的那些事,你哪能知道呢?!?/br> 程鳳臺說:“不是。平陽的事我都聽說了。就沒想到商細蕊到現在還耿耿于懷,甚至于鬧得這么兇,是我疏忽大意了??墒潜砭诵?,這一次你們可不能像在平陽那樣受點兒委屈就一走了之啊,法院里的差事得來不易。商細蕊不過就瘋了點潑了點,掃了你們的面子,除此之外也沒什么可怕的?!?/br> 他這樣坦率,使常之新產生一種肝膽相照的親切感,兩步上前,坐下來與他傾談:“商細蕊,我是不怕他的。但是夢萍——你表嫂怕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