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商老板!您好??!” “好。您也好?!?/br> “最近在排什么新戲?” “不算新。略改了改?!稌嬗洝??!?/br> “啥?” “就是《紅娘》?!?/br> “紅娘好!紅娘好!哈哈!怎么唱來著的?‘小姐呀!小姐你多豐采!’”他捏嗓子學了一句,顯然是很不像的,引得人們轟然一笑,“怎么唱的?商老板您給來一段兒!” “是喲!來一段兒嘿!” “商郎哎,別臊!賞一段兒哎!” 他們這樣一鬧,那些不認識商細蕊的食客也都圍過來了。程鳳臺心想壞了,這幫大老粗,哪有這樣起哄的,太不尊重了,小戲子臉皮薄,準得惱羞成怒。 商細蕊的臉果然漸漸紅起來,紅到耳朵根,卻不見惱意。小二恰時端上面條來救場:“你們省省吧!打量咱商老板年輕老實,回頭把人逼窘了,再也不來啦!咱這面館可就靠商老板增光啦!” 眾人還是不依,一聲趕著一聲討戲聽。 “不給你們唱,我餓啦,要吃飯?!鄙碳毴镆贿叞杳鏃l,一邊說:“你們上戲園子踏踏實實坐著聽吧,還是扮了妝的,還有胡琴伴奏,順便還能給我賺點兒戲票錢?!?/br> 眾人依然嬉笑著死纏爛打,有說買不起戲票的,有說等不及的,千方百計逗弄商細蕊。商細蕊在幼年結結實實地挨過餓,受過心靈創痛,因此他吃東西的時候,那勁頭橫掃千軍無心他顧,不管旁人怎么逗,他只捧著面碗埋頭苦干,稀里禿嚕吃完了,抹抹嘴對程鳳臺很不好意思地憨憨一笑。程鳳臺也對他一笑,兩人就要站起來走了??墒潜娙诉€沒有玩夠他,按著肩膀不許他動:“商老板!別走??!好久不見了,再聊會兒唄!” 商細蕊輕輕的打了個嗝:“我這兒有朋友在呢!” 程鳳臺點一支煙:“商老板隨意?!焙贸圆贿^餃子,好玩不過戲子,他們的心意程鳳臺懂的。 勞工苦力們便很隨意地開始揉搓商細蕊了。他們開起玩笑來,與那些老爺太太的打趣不同,粗俗直白不依不饒,一點場合分寸都不講。從商細蕊院子里的梅花到底是不是妖精變的,問到他打算幾時娶媳婦,小來是不是他的小老婆。 “商老板還要老婆做啥?有人親眼見了,他院子里那棵紅梅精月圓之夜便化作人形,來聽商老板唱戲?!?/br> “男妖還是女妖?” “女妖還成,若是男妖,豈不把咱商老板給消受了!” 這種下流話時不時的蹦出來兩句,程鳳臺幾次以為商細蕊要生氣了,不想小戲子除了臉紅之外,很耐煩地有問必答,與苦力們嬉鬧一片,偶爾撒個嬌撒個憨,與當日富貴場所的做派無異,讓程鳳臺很是另眼相看。想商細蕊果真心眼干凈,心眼里不見財勢,對人也就沒有高低之分了。 其實在商細蕊眼里,人雖不分貧富貴賤,大約還是可分為四類:懂戲的和不懂戲的,捧他的和不捧他的。懂戲又捧他的是為知交最高;懂戲卻不捧他的可敬不可親;不懂戲而捧他的可以鬧著玩;不懂戲也不捧他的,那就是蕓蕓路人,誰眼里也沒誰了。 這些泥腿挑夫們不甚懂戲,聽個嗓子,瞧熱鬧玩的,因此在商細蕊眼里,竟與麻將桌上的老爺太太們屬于一流人等,而且比老爺太太們不怕得罪,他自然喜歡。 聊了半日,商細蕊站起來道:“我真得走啦,要準備夜戲呢!”商細蕊心說,不知后臺打架打出結果沒有了,“你們也再別瞎說我和小來啦!倘若閑話傳真了,要她一個閨女家以后怎么辦呢!” 大伙兒滿口答應著,仍是舍不得放他家去。商細蕊的身份,那是金鑾殿養的鸚哥——高貴人的玩物。難得他是這樣的性子,常常飛入尋常百姓家,與人嬉笑親近一回,真讓人不知怎么稀罕才好了。 好容易脫身了,坐進車子里,商細蕊還在笑。 程鳳臺看著他:“還樂沒夠呢!” “二爺,我悄悄告訴你,我院子的那棵紅梅精……哈哈!” “怎么?究竟男妖精女妖精?” “什么妖精,那是我呀!有天我化了個大花臉試一套紅戲服,被人撞見了。不知怎么,就傳成鬧妖精了?!?/br> 程鳳臺點頭:“好,回頭我去給你辟謠?!?/br> “為什么要辟謠,這樣多好玩!就讓他們這么說吧!” “商老板真淘氣?!?/br> 老葛聽著,一邊開車一邊也樂了。 第11章 二月末一個晚上,程鳳臺赴牌局遲到了。進屋看見四個桌子都已坐滿,商細蕊穿著絳紫色的錦緞皮襖,袖口領口上翻出一圈細細的狐皮絨毛,富貴雍容的,襯得下巴尖尖,小臉白潤,像個地主家的小少爺。他難得與旁人打牌。 程鳳臺驚訝道:“哎?商老板!打牌呀?” 商細蕊見了他就笑,當下沖他招手:“二爺,來,給我摸一張?!贝嗽捯怀?,滿場的人都望著程鳳臺,因為一直都是程鳳臺拿這招來點美人耍風流,今天反被美人點了,可真是有趣了。 程鳳臺也覺得有趣,摘了手套搓搓手心走近了來,胳臂搭在商細蕊的椅背上,俯身摸了一張牌。商細蕊聞見他身上冰涼的香煙味,像一種清嗓子的草藥,很好聞。 下首那家一推牌:“胡了!” 程鳳臺道:“哎呀,程某沒能給商老板帶來好運氣,罪過了?!北阌终艘恢粚毷渲复鞯缴碳毴锸稚希骸斑@個,且當賠罪?!?/br> 商細蕊從不推辭別人給他的好處,摸了摸手上猶有余溫的金疙瘩,笑道:“統共沒見幾次面,就得了二爺三個戒指?!?/br> 程鳳臺說:“對呀,你說你該嫁給我幾回了?” 眾人哄笑起來,果然還是程二爺嘴巴厲害,就沒他占不著的便宜。商細蕊被他們笑得耳朵燙,臊著臉把程鳳臺推開來。 程鳳臺直起身,朗聲道:“下個月初三,來府上吃我兒子的滿月酒。各位都是忙人,提前知會你們一聲,其他應酬都推了,一定要來!” “又添少爺了?這第三個了吧?” 程鳳臺嘆氣:“實指望是個閨女。誰知又是小子,可鬧心了?!?/br> 有人笑罵一聲:“少來惡心人,我家四個閨女,盼都盼不來兒子?!?/br> 程鳳臺眼睛一亮:“那我跟你換換?” 那人嗤笑不理他。程鳳臺說:“真的!要是到了四十歲還沒有閨女,我就去外面抱一個來養。你們誰有不要的我這兒先定了,過兩年送給我?!?/br> 大家都不理他的瘋話,商細蕊卻說:“唔。我也喜歡閨女。貼心。孝順?!?/br> 程鳳臺算是找著知音了,掇把椅子坐邊上,和商細蕊談了一篇女兒經,然后說:“商老板,初三我只請你水云樓一個,就不下帖了。那天我家里只演旦角和青衣的戲——招閨女,您給唱一出?要是趕明兒真招來了,就算是商老板的功勞?!?/br> 旁人笑道:“你家生閨女,算商老板的功勞。那得問問二奶奶了,到底是誰的種呀?” 程鳳臺咬牙笑著打了人一拳:“狗日的,皮又癢了?!庇窒蛏碳毴锴蟾娴溃骸澳翘祀S你唱哪出,改的新戲也行,保證沒人敢潑你開水?!?/br> 商細蕊想說潑不潑開水倒無所謂,反正我也被潑習慣了。但是那天你jiejie程美心也該到場的吧?見了我,又要甩臉子添堵了。不過程鳳臺既然不當一回事,商細蕊就更不在乎了,當場應承下來,并且和程鳳臺商議定了演出的篇目。 程鳳臺這人向來有點奇思妙想。反正有人寵著他奇思妙想,他也有盡情地奇思妙想的經濟能力。初三那天,程府果真只演旦角的戲。商細蕊客大欺店,停了一整天的戲來給程鳳臺唱堂會。這天他準備唱一出小連本,所以帶了水云樓最好的幾個戲子和他的御用琴師黎伯。程鳳臺專門辟出一間屋子給他們用,另去弄來幾個安了電燈泡的化妝臺擺在屋里,便是這樣還覺得怠慢了,開戲之前親自跑去招呼了一趟:“商老板——蕊哥兒,還算湊合吧?點心都在食盒里,你們吃。傭人在走廊里,一喚就來?!?/br> 商細蕊正在上妝,抓了撮鉛粉往手上一抹,一雙手頓時欺霜賽雪,透明的一樣。別的京劇伶人往往把手上的妝忽略掉了,于是臺上有白有紅的一張桃花臉,執扇一亮相,手卻是粗黃黝黑的,很不協調。他這一項細節的粉飾,是當年去上海的時候,跟紹興戲的女伶學來的。 商細蕊慢慢戴上兩只光彩奪目的寶石戒指,從鏡子里望著程鳳臺,笑道:“很好。二爺費心了?!?/br> 程鳳臺看著鏡子里的這雙手,比那些太太小姐的都要玲瓏白嫩,真想合在掌心里揉一揉,再湊到嘴邊咬上一口。他一向是行動派,光想就不殺癮了,借著閑話撩簾子進了屋,一把握住商細蕊的手,上下翻轉摩挲著,又看又摸:“哎!商老板,這只是不是我給你的戒指?!?/br> 商細蕊不知他的用心,任他揉著手,幾乎把水粉都蹭掉了:“是呀。二爺自己的東西,轉眼就忘了么?” 程鳳臺點頭稱贊道:“恩……真鮮亮。汪著一包水似的。原先怎么就沒發覺……” 也不知道他贊的是戒指還是別的什么了。 程鳳臺在后院輕薄戲子,花園里已經高朋滿座,姐夫曹司令和jiejie程美心也到了。夫妻倆帶來了一個警衛班貼身護衛,沿著墻壁站了一圈荷槍實彈站得筆挺的大兵,每道門口還守著兩個,來客們說笑都不敢太大聲,就怕一個不慎,被曹司令掏槍突突了。 曹司令是高大魁梧高鼻鷹目的北方男人,胡子拉渣的,滿腦袋刺毛,一身戎裝坐在正當中,翹著腿在喝茶吃榛子。他與程鳳臺是一種不一樣的英俊,是粗獷粗糙甚至粗野的,一種原始的男人味。不過他再英俊也沒有用,除了他的部下和程美心,沒人敢正眼瞧他的。 程美心閑閑地在幫曹司令剝榛仁,滿眼的仆從如富貴錦繡,這一切的熱鬧都令她喜不自勝。她就是樂意讓人瞧瞧她的娘家人有多么氣派,至于新添的小侄子是圓是扁,那個不重要。方才探望二奶奶時,滿口說新孩子長得像程鳳臺小時候,但其實程美心壓根兒不記得程鳳臺小時候長什么樣了,下面三個異母的弟弟meimei,程美心一個都不放心上的。 曹司令把榛仁嚼得嘎嘣脆響:“我說——小鳳兒呢?怎么還不過來?” 曹司令管程鳳臺叫小鳳兒,像在叫個姑娘家似的,不知怎么想出來的,聽到的人無不發笑。 程美心說:“剛才還在的……哎,來了?!?/br> 程鳳臺狎昵完了美人,滿面喜色一陣風的挨著曹司令坐下,抓過榛仁就吃。程美心忙活了半天剝的殼,結果全落他嘴里了,不由得白了弟弟一眼。曹司令看見程鳳臺就樂了,一手擱在他大腿上又拍又打。也許是因為兩人歲數差太多的緣故,曹司令對于程鳳臺的率真跳脫常常生出一種寵愛和縱容的憐子之情。 曹司令道:“小鳳兒,把你兒子抱出來我看看?!?/br> 程鳳臺說:“那玩意兒有什么好看的,就跟拔了毛的猴兒似的。等會兒有大戲!還有,姐夫,不要叫我小鳳兒,這哪來的娘們兒名字,被人聽見了我害臊不害臊啊……” 曹司令使勁拍他:“媽了個巴子的!叫你小鳳兒怎么了!今兒都有誰的戲?” 程鳳臺笑容曖昧,放低聲音說:“別人沒啥說的,就一個北平第一名旦,有點意思?!?/br> 曹司令一聽就知道是誰,看了看他,也曖昧地笑了:“哦。那倒真有點意思?!?/br> 程美心聽見這話,兩眼里頓時射出一股怨毒,暗罵程鳳臺:婊子養的賤種,當著我的面就給姐夫拉皮條。白教訓他那些話了,不把我放眼里,小畜生…… 程鳳臺陪曹司令聊了兩句,有下人附耳稟報了什么,程鳳臺連忙站起來撣掉衣服上的榛仁衣子,說:“姐夫略坐一坐,我去去就來?!?/br> 按曹司令的派頭,一向是宴會開場了他才壓軸蒞臨。今天因為是程鳳臺,他才來得格外早,干坐了一刻多鐘是有點不耐煩了,皺眉道:“小舅子,你譜很大嘛。還要把老子撂這里干坐?” 程鳳臺笑道:“姐夫消消氣,不要為難我。您疼小舅子,我也得疼小舅子啊,這不得去迎迎他嘛?;貋砼隳愫染?!我自罰三杯?!闭f完就撒腿跑了,后面曹司令帶笑追罵了他兩句。 程鳳臺的小舅子范漣剛從濟南料理了幾處產業回來,一下火車便洗澡換衣裳前來赴宴,不空手來,還帶來了兩位遠客。程鳳臺看見他背后站的這對年輕夫妻就猜到他們是誰了,果然不錯,范漣喜滋滋地介紹道:“姐夫,這位是就我表兄常之新,和表嫂蔣夢萍?!?/br> 常之新三十出頭的年紀,穿著黑色西裝,玳瑁邊的眼鏡,修眉朗目,鼻梁高挺,看著就是個有脾氣有棱角的人。旁邊的蔣夢萍一襲粉紅色呢子大衣,大衣扣子沒有扭上,露出里面嶄新的綢旗袍。頭發末梢燙得卷卷的,鬢角上夾著兩只水鉆發針,薄施脂粉,是現在新式的少奶奶打扮。 程鳳臺看到常之新,便贊了一句一表人才,并與他熱情地握了手。暗想果然是小老婆養的孩子都漂亮,就他們幾家人來說,他和察察兒比大姐程美心長得好。范漣和范金泠也比二奶奶長得好。還有這位常之新,標準的美男子。倒是蔣夢萍沒有預想中的那么美,其實已經很美了,但是程鳳臺在心里把她想得閉月羞花艷麗無雙,便覺得有點落差。 范漣說:“我在濟南遇到表兄,表兄正好要來北平當差,就一起過來了?!?/br> 程鳳臺還握著常之新的手上下搖動。常之新微笑道:“程先生,久仰大名??!”程鳳臺也跟他久仰久仰。這不是客套話,范漣在他們之間串了不少對方的閑話軼聞,導致他們早有神交。 程鳳臺把他們往屋子里請,笑道:“都是一家人,還叫什么先生。我是您表妹夫,您是我大舅子?!?/br> 常之新說:“好的。妹夫。表妹還好嗎?說來慚愧,姑母遠嫁他鄉,我還從沒有見過這位正經表妹?!彼χ慌姆稘i的肩:“反倒跟這個野路子表弟很熟?!?/br> 蔣夢萍便笑道:“那么,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去探望一下表妹呢?” 就這短短一句話,像一只酥白的小手在程鳳臺五臟六腑里軟軟地撓了一把。世上哪有這么優美的聲音,涓涓泉水,又細又清,真真是說話比唱歌還好聽。程鳳臺回頭看蔣夢萍,蔣夢萍很大方地對他點頭笑笑,這一笑,笑出了一股暖意和香氣,好像在雪地里開出的一朵粉紅芙蓉花,說不盡的溫婉風情,明媚動人。 程鳳臺心下暗嘆:當年為了她,平陽闔城不得安寧,今天我信了。 常家夫婦探望二奶奶,常之新不便進入臥房,只站在房門口問了個好,點一點頭就走開了。蔣夢萍坐在床沿看看孩子問問大人,態度十分親熱。二奶奶那樣冷艷高傲的人都不由得對她心生好感,范金泠更是特別的喜歡她,摟著胳膊嫂子嫂子追著喊。蔣夢萍很溫柔地與她們姐妹聊天,逐漸情投意合,難分難舍。 二奶奶摟著孩子,心想:這樣的女人,表兄當年為她放棄萬貫家財也是值的。商細蕊一個戲子,怎么擔得起她呢。 外面男人們也聊得投趣。 程鳳臺說:“舅兄,范二一定沒少說我壞話,是不是?” “還真是的。不過今天一見,我就知道他那是嫉妒?!?/br> “哈哈,舅兄這次是客居,還是長???” “得看蔣委員長幾時再給我調動工作啦!在這之前,也不知得在貴寶地叨擾多久了?!?/br> 范漣笑道:“蔣委員長還管你的事呢?”轉頭向程鳳臺說:“表兄是在法院做事,法院的工作哪有調來調去的?!?/br> 程鳳臺曾聽范漣說過常之新的生平種種,驚訝道:“舅兄在語言大學里念的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