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皇帝卻沒功夫管這個,有些吃力的抬手捂了捂額頭,問道:“現今什么時辰了?” “快卯時了,”黃順溫聲道,隨即便又斟酌著問道,“陛下這是要起來,還是……”按照往日慣例,若是皇帝打算早朝,卯時前后就該起了,只是瞧著皇帝如今這模樣,黃順倒也不知自己這會兒是不是該不該多嘴勸皇帝休息兩日。 皇帝微微一頓,眉心一折,大約是想要打起精神,隨即抬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直到眉心落下一個紅印子,這才沉聲道:“就說朕偶有不適,今日暫且休朝?!鳖D了頓,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叫榮貴親自去蜀王府一趟,把蜀王叫來,就說朕有事要和他說?!?/br> 黃順一怔,很快便反應過來:雖說窺視帝蹤乃是大罪,可這朝內朝外哪個不盯著內廷?所以,謝貴妃那事肯定是瞞不了多久的,皇帝做父親的肯定要先把六皇子給安撫了…… 黃順這會兒雖不知謝貴妃究竟犯了什么大事,可瞧皇帝這神色,想著皇帝前頭吐的那口血便知道這事肯定不小。他立刻就應了下來:“奴才明白了,奴才這就去榮公公說一聲?!?/br> 黃順轉身去了,皇帝這才抬眼看了看跟前的兩位奉御,緩緩道:“朕這身子,可是無恙?” 楊奉御遲疑了一下,躬下身子,半是恭維半是小心道:“陛下武藝高深,只要細心調養,來日一定龍體康泰?!?/br> 馮奉御緊接著加了一句:“只是,陛下此回乃是怒氣攻心,到底傷了心脈,這調養期間,最忌大喜大悲,萬萬不可再輕易動怒?!?/br> 皇帝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也不知有沒有把這些話聽進去,他往后一靠,把背靠在墊在身后的軟枕上,有些怠懶的揮了揮手:“行了,朕知道了?!彼D了頓,又道,“你們等會兒留個方子,遲些給黃順便是了?!边@是趕人的意思。 兩位奉御擔心受怕了一整晚,這會兒終于松了一口氣,俯身行禮道:“臣等告退?!?/br> 殿中一時無人,只有搖曳的燭光隨著微風晃了晃,墻上還有淡淡的影子輕輕拂動,左右靜的幾乎能聽到呼吸聲。那黎明前最后的一點夜色沉沉的壓在皇帝的面上,叫他不由自主的闔了眼。他似是靜了一瞬,隨即以手捂額,默默然的苦笑了一聲。 當年太后去的時候,曾經絮絮的與他交心“娘也知道你身上擔子重,家事國事全都得你擔著,人人都指望著你,想著從你手里得好處。你自己有時候心里也苦,還不能和人說……” 那時候,他還只是隱約有所感悟,只是覺得身為天子,那都是應該的。 可此時,他才知道何謂“孤家寡人”,天地之間竟是只有他是孤零零的——到了他這個位置,便是再多的真心真情也要成了虛情假意——父母、妻兒、妃妾、臣民……來來去去,恐怕也沒有幾個人是真的毫不畏懼他手中的皇權,當真全心全意的待他。 而他,原本也不該奢求,不該自欺欺人。 便是元德皇后,那么多年的結發夫妻,榮辱與共,可熬到最后怕也沒剩下多少真心,便是臨終最后一個請托為的也是太子…… 都說他最愛江山,可大約也唯有江山,此生絕不會辜負他。 皇帝也不知自己這一刻究竟想了什么,腦中亂成一團:一時是他第一次見到謝氏時的場景;一時是幼女伏在他懷中一口口吐血的場景;一時又是謝貴妃譏誚質問的場景……一個個的轉換著,只把他本就如亂麻一般的心緒攪得更亂了。 好容易方才撐到天亮,外頭才有通報,說是六皇子來了。 皇帝終于從那噩夢一般的回憶里掙脫出來,咬了咬牙根,輕聲道:“讓他進來吧?!?/br> 過了一會兒,便見著六皇子端著熱騰騰的湯藥從外頭進來,他生得容如珠玉,此時面上一點憂色便顯得頗為堪憐。他小心翼翼的捧著湯藥上前來,先與皇帝見禮,這才道:“兒臣來時,黃公公他們特意交代了,讓兒臣看著父皇把藥喝了?!?/br> 皇帝一顆心沉甸甸的,這會兒見著幼子滿面關切,到底還是稍稍緩了一些,懶懶的玩笑道:“那些個奴才越發大膽了,竟也敢差遣起朕的蜀王來?” 六皇子面上不覺一笑,只是用湯匙輕輕的在湯藥里攪了攪,溫聲道:“到底是關心父皇您的病情呢。您這一病,朝內朝外且不說,這甘露殿上上下下也都擔心得很呢……” 皇帝挑了挑眉梢,眼中神色頗是復雜,只是嘴上倒沒說什么。 六皇子便又道:“那,兒臣先服侍您喝藥?” 皇帝思忖片刻,只是搖了搖頭,到底還是微微苦笑了一聲:“行了,朕自己喝便是了……”他抬手接了藥碗,猶豫片刻,還是把之前塞到袖中的那封血書遞給六皇子,“你先看看這個?!?/br> 六皇子原還以為皇帝這會兒特意傳他過來是為了侍疾,可瞧著皇帝此時形容,心中隱約有了些不妙的預感,皺了皺眉頭,這才抬手接了那封血書。然而,但他攤開血書,看到內中字句的時候,面上也漸漸的失去了血色。 皇帝眼也不眨的把那碗湯藥一口用了,隨手把藥碗擱在一邊,這才緩緩開口道:“朕原還想著要不要把這些事情告訴你——畢竟這些事實在有些不堪入目??珊髞硪幌?,那到底是你的母親,更何況這里頭又牽扯了三娘……”他極微妙的一頓,語聲漸漸涼了下去,“你如今也已長大成人了,有些事,還是叫你知道的好?!?/br> 六皇子緊緊的咬著下唇,幾乎把唇上那塊rou咬出血來,許久才啞聲應道:“父皇良苦用心,兒臣自是知道的?!?/br> 只是,他卻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母妃竟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來,血書上的一個個字,仿佛是一把把尖刀,幾乎要把他的心肺都給挖出來。他從來也不知道,原來他那個生得猶如白玉觀音一般慈美溫柔的母妃竟然能狠得下心,狠得下心拿三娘的性命來做局。又或者,他們這些姓了蕭的兒女在謝貴妃的眼里全都是隨時可以丟棄的工具吧? 虎毒不食子,她的心難道更勝過餓虎嗎? 皇帝靜靜的看著六皇子,似有幾分嘆息,終于還是軟了聲調:“那些事都不是你的錯,莫要放在心上?!?/br> 六皇子原就強撐著,此時聞得皇帝溫言寬慰,終于再也忍不住了,竟是眼眶一紅落下淚來。他也顧不得去擦面上的熱淚,只是匆忙的跪下來:“母妃之罪實是罄竹難書,再難輕恕。兒臣生為人子卻不能盡責阻攔,亦是不曾勸導引導,實是難辭其咎……”他一字一句的道,“還望父皇容兒臣請辭蜀王之位,以抵兒臣之罪?!?/br> 皇帝沉沉的嘆息了一聲:“六郎,你這是要拿刀戳你父皇的心嗎……”他的笑容近乎慘淡,“你的長姐和meimei都去了,朕如今也只剩下你們幾個孩子了——你大哥他遠在黔州,朕這輩子恐怕都不能再見,至于你二哥、三哥,不說也罷……” 六皇子只覺得皇帝那一聲嘆息幾乎如長針一般扎入他的心口,心中大痛,不由得撲倒皇帝榻前,俯身痛哭起來。 皇帝伸手撫著幼子的頭頂,被他那哭聲一引,心中亦是沉沉的哀痛,心口也漸漸抽痛起來。 六皇子哭了半響,幾乎閉過氣去,渾身發顫,終于有些艱難的開口道:“兒臣還有些話想要問一問母……謝氏,不知父皇可否開恩,叫兒臣再見她一面?” 皇帝指尖在他發上輕輕的拂過,許久才應聲道:“也罷,你們乃是母子,你卻也該去見她一面?!?/br> 遙隔千里,蕭明鈺自是不知道宮中的變動,他這會兒正盯著眼前那封信發呆呢。 原本,那一日他在自己的帳子里遇著刺客,心中多是煩悶,索性便起身去找蘇淮真蘇大將軍說話,沒成想說到一半便又收到戎城來的急報——北狄趁夜突襲戎城,戎城守備戰死,兩個副將一死一傷,戎城已破。 這一下子,便是蘇淮真和蕭明鈺都有些坐不住了,連忙拔營連夜趕路——再不加急步伐,就怕北狄那邊會生出更多的事情來。 這般一來,那些個護衛們自然也沒時間再與蕭明鈺說他們抓了個“新刺客”的事情。一直等到他們大軍到了戎城北邊的湘城,一切都安頓下來了,這才有人想起這么一樁事情,趕緊去報了蕭明鈺說是之前抓著個刺客正押著,想著蕭明鈺或許也能抓著那個所謂的刺客,審訊出一二。 蕭明鈺一聽便覺得不對勁,讓人把那“刺客”壓上來,一看便認出人來,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卻又忍不住搖了搖頭:這也太巧了!好在鄭娥讓人給他送的信沒丟,只是晚了些時日才到了蕭明鈺的手上。 之前,蕭明鈺雖是忙著趕路,可心里頭卻也未嘗沒期待過鄭娥的家信,左盼右盼一直不到,心里未嘗不失望沮喪。只是,如今信到了他跟前,他反倒有些不敢去看了:媳婦給我寄信了,可是我前面一直沒能看到信也沒有第一時間回信,怎么破?! 這般一想,蕭明鈺心里更是愧疚起來,猶豫了好一會兒,這才下定決心,打開信匣子,拿出那封信,咬著牙看了起來。 如今正值深夜,蕭明鈺怕看不清字,特意拿著信紙往邊上燭火方向移了移,可等他看到鄭娥信上寫的那幾句“……二娘一個人便吃了半碟子烤羊rou,若不是中途我出了意外,她大概還能再吃好幾碟羊rou。不過你放心,我說的‘意外’其實也不算是壞事,是好事——是我們兩個人的好事。只是,接下來好幾個月,我大概都不能吃羊rou了?!钡臅r候,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一顫,那張輕薄的信紙差一點就要被燭火燒了。 好在蕭明鈺反應快,下意識的用自己的手掌給擋了一下,他的手背被燭火差點燒傷,燙的縮了一下,可唇角卻又不由自主的揚了起來…… 太,太好了! 他要做父親了! 蕭明鈺腦中一片空白,仿佛是被人丟了一竄鞭炮似的,噼里啪啦一聲響,一時間幾乎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只是一陣一陣的狂喜涌上來,渾身的血都要沸騰起來,在血管里不斷的迸進著。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人振奮的差點想要拿著信紙去和外頭所有人都說一聲:“我要做父親了!” 好在蕭明鈺尚且還有一二的理智,這才強自按捺下來,滿心狂喜的坐在位子上想著信上寫的事情:他與鄭娥成婚幾年,雖說一直覺得鄭娥年紀小不急著要孩子,可真等他聽說要有孩子了卻又忍不住心生期盼:也不知這孩子會生得似誰?會不會是個和阿娥一樣可愛的小姑娘?他未來的孩子會不會也有像阿娥那樣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和又長又卷的眼睫? 蕭明鈺坐在桌前認認真真的想了一回,放到最后那張寫了詩句的衍波箋,只覺得心口燙的仿佛藏著一團火,說不出的甜蜜與妥帖。他小心翼翼的拿起那張衍波箋,把它按在心口的位置。 她想說“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可他的相思又何曾斷過? 第109章 因為有皇帝交代, 六皇子午間的時候終于去了蓬萊殿,去見被關在那里的謝貴妃。 那些原先在蓬萊殿伺候的人, 要么已經被調走, 要么就是被看管審訊,如今也只剩下那些皇帝特意派來看守謝貴妃的人。便是甘露殿里一點消息也沒有傳出來,可這朝內朝外早晚也會知道消息, 哪怕不知道謝貴妃究竟因何而得罪皇帝,可等他們知道這消息, 肯定也會明白過來:謝貴妃這是徹底的失寵,再無一絲翻身余地。 或許, 對于謝貴妃來說,這當真算得上是一日之間,從天到地的落差。六皇子一面走著, 一面想著謝貴妃此時的境況,一直走到殿門口, 這才回過神來。 守在殿外的幾個侍衛都已得了皇帝的口諭, 自然不會攔著六皇子, 只是開門的時候低聲叮嚀了一句:“早上喂過一次烏骨散, 怕是這會兒情緒有些不好……”他頓了頓,有心賣六皇子一個好, “您自個兒小心些?!?/br> 六皇子心頭微微一跳, 隨即抿了抿唇點頭應了下來。他垂下眼掩飾著自己復雜的心緒,慢條斯理的撫了撫自己的袖角,許久方才狠下心來推門而入。 大約是殿內門扇皆閉又沒有燭火明光的緣故, 一眼望去,殿內甚是陰冷灰暗,叫人如置冬窟,隱約還能看見那層層的簾幔似人一般悄悄的搖晃,鼻尖甚至還能聞見浮在空氣里那如同鐵銹一般腥甜的血味。 六皇子心中大約也有了準備,轉身合上門,往里走了幾步,果真看見了簾幔后面,伏在地上的謝貴妃——她大半張臉都埋在自己披灑而下的長發里,一動不動的伏在地上,倘若不是她的身子還有些微的起伏,六皇子險些要以為她是死了。 而謝貴妃此時的形容早已沒了先前的從容清貴,昔日那每晚都要用發油一點一點養護的如云烏發只是凌亂的披灑著,發尾也打著結,如同一團亂麻,因為發汗的緣故還有些濕。殿內頗為陰冷,可謝貴妃此時卻也只穿著一件極單薄的素白寢衣,那素白的衣襟上面則沾滿了她因為烏骨散而嘔出來的血跡和冷汗留下的汗跡。那些血跡斑斑,舊的血跡早已干了,很快便又添上新的,血腥味仿佛是空氣里那無孔不入的蝗蟲,一點一點的鉆進人的鼻子里。 六皇子站在那里,靜靜的看著地上的謝貴妃,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心情竟也算得上是十分平靜,甚至還能很是認真的想著:她這模樣,倒是有些像是街頭那些個瘋婆子…… 大概是注意到了六皇子的目光,謝貴妃一動不動的身子輕輕的顫了顫,動作極慢的抬起頭來,不過是過了一夜,她的臉便徹底的蒼白起來,失了血色的憔悴,眼底烏青,雙眼無神,嘴角含沾著血,看上去仿佛奄奄一息,馬上就要斷氣了一般。然而,當她看到六皇子的時候,眼睛卻忽然亮了。她沒有力氣站起來,只能掙扎著爬過去,手腳并用,聲音幾乎是絕望的哀求:“六郎,六郎!” 她咬著唇,用盡全力的想要將喉中涌出的鮮血給咽回去,可是在她仰著頭說話的時候仍舊有斷斷續續的鮮血從她嘴角滑落下來,一滴一滴的落在地毯上,就像是陰天時落下的細雨,總也不斷。她只覺得自己的眼淚都已流干了,只能徒勞無力的苦苦求懇道:“你去求求你父皇,我,我再也受不了了。六郎,我是你的母妃啊,你怎忍心叫我受這樣的罪……” 烏骨散真正折磨人的地方在于它是在人體內發作的,每一次用藥之后,藥效發作時便會斷斷續續的痛,從每一根骨頭縫里透出的疼痛,心肝脾肺仿佛也跟著扭成了一團,喉中發癢,仿佛非要把體內所有的鮮血都吐完為止。她昨夜一整夜都沒能閉眼,一閉眼仿佛就能聽到一根根的骨頭軟了,碎了,滿身都是鮮血…… 謝貴妃這一輩子生來便是金枝玉葉,一國公主,從生下來起便未受過丁點的苦,哪怕當年國破家亡,一番尋死覓活之后依舊是風光無限的新朝貴妃,安享榮華。故而,在此之前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人能那樣疼。那種疼痛到了極點的時候,她甚至是恨不能拿刀殺了自己。 可是,當年國破時她尚且選擇茍活,如果此時自殺,那么便是對她先前所有選擇決斷的否認,每當她痛到了極點的時候,她還要分出一絲的精力咬一口舌尖,尋回理智。這般斷斷續續折騰了一夜,滿身的汗水和鮮血,她甚至連站著或是坐著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如同死狗一般的茍延殘喘。 早上的時候,那些人兢兢業業的遵照了皇帝昨日的吩咐,重又給她拿了烏骨散,毫不客氣的掰開她的嘴巴強塞進去。疼痛加劇的時候,便是謝貴妃甚至有一絲的迷茫:她究竟為什么還不死?這樣活著,真的有意義嗎? 然而,“活著”這兩個字顯然已刻到了她的骨頭里,便是到了這樣的地步,她也不愿就這樣自盡??墒?,在這樣的絕望境地里,連活著都是如此的令人絕望,她今日晨間一大半的時間都趴在地上,甚至連抬頭都覺得費力。也正因如此,在她看見六皇子的時候,心中終于還是生出一絲真正的狂喜和希望。她那雙曾經焚香撫琴、猶如美玉雕成的纖手此刻便像是一對雞爪子,青筋必現,痙攣似的顫抖著。直到此刻,她都還想怕著去抓六皇子的袍裾。 然而,六皇子卻自然而然的后退了一步,避開了她的手,慢慢的搖了搖頭。他的五官猶如珠玉一般的秀致,而那雙黑眸恰是價值連城的黑珍珠,內中寫滿了復雜的心緒。 在六皇子退開的那一瞬,謝貴妃眼里的光也就在這一刻幾乎全都滅了。隨即,她又強打起精神,一聲聲的哀求道:“六郎,我便是有再多的錯,可我也是你的母妃啊。當年我生你的時候,疼了幾乎一日一夜。從你小時起,我便百般的疼愛于你,事事都為你著想,你不能、不能丟下母妃我不管……” 六皇子微微揚了揚唇角,不動聲色的反問道:“你疼愛的真的是我嗎?” 他頓了頓,不待謝貴妃回答,便已經從容淡定的接著說了下去:“我和三娘同樣都是母妃你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同樣都是母妃你的孩子,可你待我與三娘卻截然不同。我以前一直想不不明白,總以為母妃你是重男輕女,后來漸漸長大,這才明白了:對你而言,我是可以幫助你實現野心和復仇的工具,所以你一日日的期盼等待著,就希望能夠扶我上位,然后成為一國太后,讓你過上你想要的日子??扇飬s生來體弱,對你而言毫無用處,所以你便一次次的利用她?!?/br> 六皇子垂目看著地上形容狼狽、憔悴哀苦的女人,微微闔了闔眼,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后才慢慢的把話說下去:“自三娘小時起,您便把她當做是爭寵的工具——父皇不來了,你便叫三娘生一場小??;父皇不高興了,你便叫三娘生一場大病……最后父皇再不愿相信你,你便直接叫三娘去死一回,好博得父皇憐惜?!彼е?,從牙縫里擠出話來,”你怎么忍心?三娘至死都信任你、依賴你,你怎么能夠忍心?!” 他自小便覺得再沒有比自己的meimei更惹人疼的姑娘了,她就像是小小的幼獸,敏感又天真,對著喜歡親近的人的時候便會交托所有的信任,收起自己的爪子依偎著對方。小時候,好多好多次,他們窩在同一個被窩里,小聲的說著話。 他的meimei是那樣天真的小姑娘,說起對未來的期盼時甚至還會害羞的垂下眼,眼睫就像是小扇子一樣輕輕的晃動。她說:“要是我的身體能夠好一些,活得更久一點就好了,這樣父皇和母妃就不會再為我擔心了。我以后什么也不要,只要大家都在一起就好。我、母妃、父皇還有哥哥你……” 她說到最后,仰起頭來,一雙眸子又黑又亮,就像是兩顆黑曜石,一直一直的看入六皇子的眼底和心底。 那個傻姑娘,她怕是永遠都不會知道:最后要她性命的人竟是她一心喜愛信賴的母妃。 六皇子一念及此,只覺得目次欲裂,眼眶微微泛紅,瞪大了眼睛看著謝貴妃。 大概是六皇子的眼神太過可怖,也可能是謝貴妃如今受不得驚嚇,她下意識的瑟縮著,咬了咬唇,竭力想要維持鎮定,可眼淚卻還是忍不住從眼里流出來,軟了聲調為自己分辯道:“她也是我的女兒,好容易長到那么大,還不知能活多久。我那時候自顧不暇,讓她死前為我和你做一些事情,那又有什么錯?” 話聲還未落下,六皇子腦中一熱,幾乎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拎起謝貴妃的衣領,幾乎把她整個人都拎了起來,一字一句的問她:“那你可曾問過她愿不愿意?!你說你受不了這烏骨散的苦,那你可曾問過她受不受得了?” 六皇子垂下眼與謝貴妃那彷徨的目光相對,很是認真的看入她的眼底,一字一句的道:“在她死后,你一次次的借著她的名義在我和父皇面前哭訴,可你的眼淚有一滴是真的嗎?”他言辭如刀劍,鋒利之極,一點一點的割開了謝貴妃那張美人皮,直接戳在她那顆黑心肝上,幾乎是匪夷所思的開口問道,“這世上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母親、這樣的女人、這樣的人?!” 謝貴妃這一輩子都沒有被人這般當面痛罵過,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己的兒子。她又氣又恨,偏全身都使不出力,只能咬著牙應聲道:“我有什么辦法——是姓蕭的殺盡了謝氏血脈。便是,便是死了你meimei,那也是不夠償還!” “然而,我也姓蕭啊……”六皇子松開抓著她領口的手指,慢慢的開口說道,“所以啊,我一輩子都不可能為了你謝氏的野心而活。母妃,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這么叫你——” “父皇告訴我,他不會廢你的貴妃之位,可他也再不會見你,再不會叫旁人見你。為了不叫你擾了三娘安寧,你死后也只能遷入他處下葬,以庶人禮?!彼D身便往外去,語聲輕的如同浮在空中的塵埃,“你這輩子爭爭搶搶,苦心謀劃,犧牲一切,所得到的也不過是一把黃土,余下的什么也沒有。你這輩子,到了這地步,究竟為了什么呢?當年熙朝國破時,你若與其他人一同自盡,或許還能是以公主禮下葬。而如今呢?到了九泉之下,便是那些謝氏的人看見了你,恐怕也會瞧不起你?!?/br> 那一瞬間,謝貴妃的臉色幾乎是死人一般的蒼白,她緊緊、緊緊的咬著牙,掐著自己的手心,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怨毒和不甘,才能勉強忍著沒有尖叫出聲。 大概是謝貴妃的目光實在太滲人,又或者殿內實在有些陰冷,六皇子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這里。但他走到門口處時,正好撞見人端著烏骨散走進來,顯然是要再給謝貴妃喂一回藥。 六皇子退開幾步,轉頭往后看去,隱約能看見那幾個內侍一擁而上,幾乎是強壓著謝貴妃。那端著藥的人用手掰開她的嘴,掐著她的鼻子,壓著她的舌根,毫不憐惜的把摻了烏骨散的藥到到她的嘴里。 謝貴妃顯然也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她幾乎是竭盡全力的掙扎,滿頭的烏發凌亂的甩著,甚至不顧儀態的的哀求、咒罵著。隨著藥碗里的藥灌進去,隨著她的掙扎,不斷有藥和鮮血從她的嘴里咳嗽出來,或者是從鼻子里涌出來,使得她那件單薄的寢衣更是骯臟…… 她的掙扎聲、尖叫聲、謾罵聲隔了一層薄薄的簾幔,幾乎讓人有些看不清楚…… 六皇子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起來,他有些僵硬的將自己顫抖的指尖收回袖中,這才深吸了一口氣,抬腳走出這間令人毛骨悚然的大殿。 正是午后時分,松軟溫暖的陽光洋洋灑灑的落下來,猶如薄薄的金粉,灑了他滿肩。他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氣,這才端出漫不經心的模樣,開口問道:“這樣一日數次的喂,一般人都能熬多久?” 那守門的內侍倒是知道些事情,思忖片刻才小心的應道:“我們一般都是一日三次的,分量也都是斟酌過的,倘若對方咬牙撐著,大概能有一月時間吧?!彼D了頓,仿佛是不經意的多加了一句,“不過,若真是熬過一個月,那可真是……” “真是什么?”六皇子突然追問道。 對方嚇了一跳,只得老實應聲:“那可真是慘了。奴才我見過一次,那骨頭從里頭一根根的碎開,手腳全都軟綿綿的,動也動不了,只能躺著,連呼吸都艱難,七竅出血,皮開rou綻,渾身血淋淋的……真是,真是看過一次就一輩子都忘不了。不過一般人都撐不住一個月就會自盡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