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蕭明鈺取了一貫錢來,放在了桌子上。 攤主見著那一貫錢便忍不住揚了揚嘴角,可抬眼看了看蕭明鈺和鄭娥的衣裳打扮,知道這必是富家出來的,年紀又都有些小。他口上不免多說了一句:“你是要猜那個六面美人燈籠?這個燈謎可不簡單,前年都沒人能猜得中呢。要不換個簡單的把,那個福字的就不錯……” “不必,就那個?!笔捗麾曧樖职燕嵍鸱旁诘厣?,朝著攤主攤開手示意對方告訴他燈謎。 攤主沒法子,只好遞了一張紙條給他,紙條上面只有一句話:看燈面上的六幅畫,猜一句七絕。 鄭娥忙抓著蕭明鈺的袍角拉人去看燈籠。 只見燈籠一轉,六面燈面上畫的都是同一個美人:一面是她青春年少,喜笑顏開的抓著一個枇杷在啃;一面是她穿著宮女服飾,似是在撲蝶,嬌俏可愛;一面是她穿著華麗的嫁衣,手端美酒,在月下拜別君王;一面是她騎在馬上,回望宮城;一面是她端莊坐在馬上看著茫茫黃土;一面是她素手抱著琵琶,坐在木榻上。 “是昭君?!笔捗麾曇谎郾阏J出了畫中的美人所指的是何人,隨即便想著有什么關于昭君的典故或是詩句。 鄭娥倒是伸手指了指:“四哥哥,她吃的是枇杷嗎?”她看的都想吃了。 蕭明鈺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第一幅燈面上昭君抓著的是枇杷,最后一幅燈面上昭君抓著的是琵琶。 這是顯然是個暗示。 所以,蕭明鈺很快便又轉動燈籠,??串嬌厦廊耸种兴值臇|西,果然不一會兒便見著第三幅畫上的昭君站在月下,手端酒杯。而后面兩幅則是都坐在馬上。 “我知道了,”蕭明鈺不由揚唇笑起來,口上道,“這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br> 攤主送出了自個兒攤位上的頭彩,也不氣,笑著豎起拇指道:“公子好文采,日后必是了不得呢?!闭f著便把這六面美人燈籠和玉兔燈籠一起接下來遞了上去,伸手撓了撓自個兒的后腦勺,樂呵呵的笑著,“頭彩送走了,我也早些收拾攤子,遲些兒和家里婆子一起去看拔河?!?/br> “拔河”卻又是上元節另一樁盛事,記得有一本《封氏聞見記》里就這么記著:“兩鉤齊挽,大中立大旗為界,震鼓叫噪,使相牽引,以卻者為輸,名曰拔河”。 蕭明鈺點點頭,與那攤主道了謝,伸手接了兩個燈籠,把六面美人燈籠遞給侍衛,又把那玉兔燈籠遞給鄭娥。 鄭娥興奮極了,也不叫蕭明鈺抱著,自個兒提著玉兔燈籠在邊上走著。 他們這般一前一后的走著,等到了紀老翁賣面蠶的攤子時,五皇子、六皇子等人都已吃完了。 張長卿倒是機靈的很,圓嘟嘟的臉蛋上顯出討喜的笑容來,連連和鄭娥招手:“阿娥,你回來啦?我特意給你留了一碗熱的呢!” 鄭娥歡喜的眨眨眼,口上道:“謝謝長卿哥哥?!彼谏系懒酥x,連忙三步并作一步的跑過去坐好,先把手上的玉兔燈籠擱在一邊,然后自個兒拿起勺子慢慢的吃著面蠶,粉嫩的雙頰跟著鼓了起來,眼睛愜意的瞇了瞇,吃得津津有味。 蕭明鈺見鄭娥吃得高興便也松口氣,想了想便又把侍衛手上的那盞六面美人燈籠接來遞給二公主:“二娘,這個給你。你和阿娥都是第一回 出來賞燈,合該拿個燈籠作紀念才是?!?/br> 二公主見著燈籠也歡喜得不得了,連忙接過燈籠,左右看了看,仰著頭甜甜的道:“謝謝四哥哥!” 五皇子心里酸酸的,故意插了一句:“四哥偏心,我們怎么都沒有?”說著,又看了看鄭娥的玉兔燈籠,還替鄭娥不平,“而且阿娥的還那么小?!?/br> 鄭娥聞言連忙咽下口里的面蠶,連忙解釋道:“不是的,我喜歡的就是玉兔燈籠?!?/br> 蕭明鈺則是瞥了五皇子一眼,面上倒是擺出好兄長的模樣:“男兒大丈夫,哪有想著讓人送的?你若有出息,自個兒也去贏一個回來!” 六皇子最是個心思玲瓏的,連忙扯了扯五皇子的袖子,小大人模樣的點頭附和道:“四哥哥說得對!” 五皇子給堵得,真想罵六皇子“跟屁蟲”,可是看著六皇子那如珠如玉的面龐,一貫好美色的五皇子還真是罵都罵不出口,最后還是閉了嘴,恨恨的道:“等會我就去買幾個好的,都不分你們!” 在座的聞言都忍俊不禁,就連鄭娥都捂著嘴笑了幾聲,險些把嘴里的面蠶都笑噴出來。 蕭明鈺亦是抿了抿唇,跟著在鄭娥邊上坐下。 鄭娥笑過之后方才想起來:蕭明鈺適才是跟著自己跑出來的,他也什么都沒吃呢。這般一想,鄭娥便覺得光顧著自己吃實在有些不好,她嘟著嘴思索片刻,很快便伸手舀起一塊面蠶遞到蕭明鈺的嘴邊,笑盈盈的眨了眨明眸:“四哥哥,你也吃……” 蕭明鈺烏黑濃密的眼睫不由得垂了下來,只覺得頰邊燒得厲害,好在如今夜里,大約看不分明。他抿了抿唇,那句“我不吃,你自個吃吧”又給咽了回去,低著頭便吃了鄭娥用勺子遞來的面蠶。 大約是放的久了,rou質都已浸入了面蠶里頭,要下去嫩滑香軟,口齒之間溢滿了rou汁的鮮香。 蕭明鈺嚼了嚼,幾乎都不舍得吞下了。 偏五皇子還在邊上嘟嘟囔囔:“我也要阿娥喂!”阿娥多好看啊,她喂的面蠶一點更好吃,四哥吃的都臉紅了呢! 鄭娥不明所以,歪頭瞧了瞧五皇子,嘴里脆脆的應道:“好啊?!闭f著,她便又用勺子舀起一塊面蠶,準備遞給坐在對面的五皇子。 蕭明鈺卻伸了筷子攔住了,隨口道:“阿娥你吃自己的吧。他適才已吃過了,吃多了積食便不好了?!?/br> 鄭娥想了想,也覺得蕭明鈺說得對,便點了點頭自個兒埋頭吃了。 蕭明鈺唇角含笑的看著她吃,比自己吃了還覺得高興。 到嘴的面蠶也能給飛了!五皇子簡直悲憤,趴在桌子上頭淚眼汪汪。 鄭娥慢悠悠的吃了一小碗,正想著要叫老板再端一碗來還是要拉著人一起去看歌舞百戲,忽而看見兩個侍衛上前來,一個懷里抱著個四五歲的小姑娘,一個則是牽著個七八歲大的姑娘。 那侍衛先與蕭明鈺說了實情:“是齊王府世子的嫡長女,和家仆出來賞燈的時候,不知怎的就坐了人拐子雇來的轎子,后來就被抱走了,好在卑職等人去的及時,這才能救下小娘子,沒受什么大罪……那幾個人拐子都叫送去衙門審問去了,另外些個孩子則是由衙門安排送回家里。卑職已派了人去齊王府報信,想來過不久就會有人來接小娘子了?!?/br> 蕭明鈺點了點頭,又看拉著侍衛袖子站在邊上的姑娘,問道:“那這位姑娘……?” 侍衛也覺得無奈,只是口上仍舊恭恭敬敬的應道:“這位姑娘姓夏,叫蕪娘。聽說是早年被人拐子拐走的,家人大約都已不在了。小娘子似是受過些照顧,瞧她可憐無依的,便想著把她一齊帶回齊王府?!?/br> 蕭明鈺聞言微微一怔,垂了頭打量著那站邊上的那位夏姑娘。 夏蕪娘生得十分的清秀,穿著半舊的青色衣衫,倒也算得上是整齊干凈,只是大約才哭過不久,她眼睛紅紅的,正低頭抿嘴,唇邊的線條略有些硬,隱約透露出她格外倔強的脾性來。她就像是十分警覺的幼獸,察覺到蕭明鈺打量的目光,便忍不住咬著唇,抬眼回看過來,目中含著薄薄的淚光。 蕭明鈺年紀雖小卻也見過不少人,尤其是經了那些零碎噩夢的歷練,看人上頭倒也有些眼力。他對上夏蕪娘的目光,沉吟片刻,只覺得這姑娘脾氣秉性略有些陰沉,倘真去了齊王府,說不得要生事。只是念頭一轉便又自嘲一笑:還不知齊王府是不是真要帶人回去呢。再者,齊王府上下那么多人,想來必是比他明白的人多得是,他若是平白無故的開口說了這個反倒要惹人懷疑,何必多事? 蕭明鈺這般想著,便微微頷首,做主點頭道:“那便在這兒等一會兒,王叔府上的人到了,我們便回去?!?/br> 那被抱在懷里的小姑娘身上裹了一條大紅色織金繡大朵牡丹緞面頭蓬,肌膚瓷白,一雙眼睛像是葡萄一樣又黑又亮,正怯生生的探出頭來,往鄭娥這一桌的人看過來。 鄭娥一看就認出來了——這是適才被那灰衣人抱走的姑娘!那些個侍衛做事就是快,這不一會兒就把人給救出來了! 認出了人,鄭娥便悄悄的和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招招手道:“你要吃面蠶嗎?這家的面蠶可好吃了?!?/br> 那小姑娘也跟著眨了眨眼睛,然后癟了癟嘴,眼一紅,眼淚汪汪的,仿佛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鄭娥記憶好,不由得便想起當初齊王與泰和長公主說自個兒孫女的話“那孩子比阿娥還大一歲呢,被人寵得無法無天,遇了事便抹眼淚,就是個天生的淚包…” 鄭娥此時已全然忘了自個兒之前也哭得止不住,忍不住便笑起來:“二舅舅先前說你是淚包兒呢,真像!” “淚包是我爺爺叫的,不許你叫!”那姑娘抽抽噎噎的回了一句,還不忘瞪鄭娥一眼。 鄭娥忙掩住了嘴巴,點點頭道:“你爺爺是我二舅舅呢?!彼龜[著指頭想了想自己和這姑娘之間的關系,只覺得一頭霧水,只好求救一般的仰頭去看蕭明鈺。 蕭明鈺忍俊不禁,想了想才道:“按理她該叫你表姑姑,可你們年紀差不多,倒也不必太計較輩分,叫名字就好?!?/br> 鄭娥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又掏出之前齊王送的玉佩搖了搖:“你看,我有玉佩呢?!?/br> 那姑娘看清了鄭娥手中的玉佩,這才放心了些,忍著哭腔道:“……我,我要回家?!?/br> 鄭娥便學著大人模樣安慰她:“等會兒你家就來人接你了?!闭f著便又問,“我是阿娥,你叫什么???” 那姑娘哭得不行,抽噎道:“我叫逐月,蕭逐月,爺爺叫我小月亮?!?/br> 鄭娥忍俊不禁,招招手:“小月亮你來這邊坐吧,我叫人給你端面蠶來吃?!?/br> 蕭逐月點點頭,一面抹眼淚,一面從侍衛懷里鉆出來,巴巴的跑到鄭娥邊上,抬眼去看邊上的蕭明鈺。 蕭明鈺只好挪了一個位置給她讓座。 這個時辰攤子上的人少了許多,紀老翁很快便端了幾碗熱騰騰的面蠶上來。 蕭逐月一碗,鄭娥一碗,蕭明鈺也有一碗。 見著熱騰騰的面蠶,蕭逐月總算止住了眼淚,小小聲的和鄭娥道:“我娘總不讓我吃外頭的東西,說是不干凈……” 張長卿簡直覺得見著了同胞meimei,連連點頭:“我娘也是!她就不許我吃東西?!彼麧M懷憐愛的安慰起蕭逐月,“小月亮你多吃點兒,外頭的東西才好吃呢……” 蕭逐月雖說比鄭娥還大一歲,可大約平日里多是由仆從伺候,勺子用得也不大利落,嬌滴滴的,時不時便要抹眼淚。她抓著勺子好半天才吃了幾口,等吃完了半碗面蠶,齊王府里也來了人。 蕭明鈺年紀最大,只好上前與已記得滿頭大汗的齊王府管事略說了幾句,把蕭逐月還有夏蕪娘叫了過去,這才領著一群兒弟弟meimei上馬車回宮去。 鄭娥還不高興,哼哼了好幾聲:“我還沒看歌舞和百戲呢?!?/br> “再不回去,父皇母后必是要急了?!笔捗麾暟参苛藥拙?,又叫侍衛去街頭買些小玩意和小吃食來,好容易才把鄭娥安撫下來了。 等回了宮,眾人一起先去立政殿見了皇帝和皇后。 皇帝伸手在每個孩子的額頭上扣了扣:“也不看看什么時辰了,不知家里父母惦記著,要早些回來?倘你們再不回來,朕說不得就要派人把你們一個個抓來,恨恨的打一頓長記性?!?/br> 皇帝這話說得就跟玩笑似的,可到了人耳里就有些冷颼颼的。 鄭娥連忙把手上的抓著的一個小糖人遞過去:“蕭叔叔,這個給你?!?/br> 皇帝想著給她長個記性,竭力板著臉不理人,忍得著實辛苦。 邊上的皇后瞧著皇帝這少見的“嚴父“模樣,頗是忍俊不禁,只得開口解圍道:“好在那人販子是叫抓住了,齊王府的小娘子也救出來了。你們不知道,聽說晚上阿娥出了事,皇帝擔心的差點兒自己就要出宮去了?!罢f著便溫溫教育底下幾個孩子道,”外頭好玩好吃的確實是多,可你們出門在外,必要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前頭——無論如何,做父母的總是在家里頭替你們擔著心呢?!?/br> 鄭娥這才覺得自己之前獨自去追人販子很不對,連忙上前扯了扯皇帝玄色織金繡云紋的袖角,可憐巴巴的認錯:“我知道錯了,蕭叔叔,以后我再也不這樣了?!?/br> 皇帝這才略緩了緩顏色。 張長卿和幾個皇子皇女也都跟著上前去撒了幾句嬌,哄得皇帝開顏。 許皇后瞧了幾眼外頭天色,便伸手撫了撫張長卿和六皇子的肩頭,柔聲道:“長卿也該回仙居宮了,太后為著等你,現今都還沒歇下呢,”又與六皇子道,“你母妃不知多擔心你,一晚上遣人問了好幾次,就怕你出事?!?/br> 張長卿和六皇子忙點頭應了,禮了禮,便和宮人一同出去了。 許皇后瞧了瞧皇帝的臉色,知道他大約有話要問蕭明鈺,便先起身帶著鄭娥、二公主還有五皇子一同去偏殿更衣洗漱了。 等許皇后出去了,皇帝方才用指尖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招招手,叫了蕭明鈺到跟前來問道:“聽說先前是個少年先發現抓著阿娥的人販子的?” “是?!笔捗麾朁c點頭,想了想又恭敬的加了一句道,“瞧他模樣和口音,大約有些胡人血統。他不肯說出名姓,兒臣便派了人去跟著看看,只是那侍衛至今還沒回來?!?/br> 皇帝聽到蕭明鈺說“大約是有些胡人血統”的時候蹙了蹙眉,沒再問下去,反倒是擺擺手:“好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吧?!?/br> 蕭明鈺見皇帝似在思忖著什么,便也屏息斂容的退了下去。離開殿門前,他只看見皇帝從案邊拿起一份書信,修長而白皙的指尖在薄薄的信紙上反復摩挲著,似是心緒復雜。 不一會兒,皇帝身邊的內侍黃順便快步從里頭出來,細聲傳旨道:“陛下有旨,擺駕蓬萊殿?!?/br> 涼夜月光如洗,照了一地,猶如水銀一般清透寒涼,一寸寸的浸涼??v是金殿玉樓、雕欄玉砌,人間富貴之極,至尊所在,這樣的涼夜里也依舊是靜謐冰冷的。 黃順的聲音就在這樣冰冷的空氣里猶如水波一般,遙遙的蕩漾開了,一直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第26章 皇帝到蓬萊殿的時候, 謝貴妃正靠坐在榻上,溫聲細語的詢問六皇子今夜里的事情, 聽人通報, 連忙從榻上起身來,只來得及叫人拿條半舊的石青色繡白玉蘭花地緞面斗篷給自己披上,忙不迭的便上前去迎皇帝。 皇帝方才走到殿門口, 面龐半掩在夜色里,只是伸手扶了謝貴妃一把, 淡淡道:“里面說話吧?!?/br> 皇帝的語聲不急不緩,不曾露出半點的情緒, 可謝貴妃卻忽而覺得心頭一跳,隱隱有些說不明道不白的不安。她抿了抿唇,仰起頭去看皇帝, 笑著應了一句:“陛下來得正好,妾正在教訓六郎呢, 您這個做父皇的也得給他說幾句……” 謝貴妃石青色斗篷里面只穿了一條月白色繡寶相花的高腰襦裙和銀白色織錦綴珠訶子。烏鴉鴉的長發松松的挽著個纂兒, 上面只插了一支鎏金掐絲點翠鑲珠簪子, 簪上的珍珠蓮子一般大, 瑩瑩生輝。 謝貴妃本就是天生絕色,此時站在燈下, 烏發如鴉雛, 面如粉膩,盈盈然的抬目看著皇帝,眼波流轉, 真能叫人鐵石的心腸都化成水。 皇帝卻只是眸光一暗,隨即便移開目光,緩緩的松開握著她的那只手,轉頭吩咐邊上宮人:“帶六皇子去歇息吧,朕和貴妃有話要說?!?/br> 皇帝這般模樣,便是莊嬤嬤都不由得膽戰心驚,她暗暗看了眼謝貴妃,很快便彎下腰把已有幾分困倦的六皇子給抱了下去。邊上的宮人亦是十分識趣,猶如潮水一般的退了下去,輕輕為殿中人合上朱紅的門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