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話雖如此,皇帝自然不敢真叫九歲大的兒子管著這么些個孩子,心里頭倒是細細思忖了一番,想著到時候必是要安排幾個得用的侍衛在邊上盯著。 看完了鄭娥與二公主寫的課業,皇帝這才捏了捏兩人的鼻尖,笑道:“做的不錯。崔先生也說你們兩個近日里十分認真,都去頑罷??蓜e跑遠了,遲些皇后必是要催你們睡的,倘找不到人,朕也要跟著挨罵呢……” 鄭娥和二公主歡呼了一聲,就像是兔子一般輕快的自皇帝膝頭跳了下去,歡快的跑了出去。 皇帝看著兩個女孩小小的背影,不覺露出微微的笑意來,眉目跟著舒展而開。 窗外的月光徐徐照入殿中,殿中金磚地上落下水銀一般的清輝,皇帝烏黑的鬢發和眉間都染了些淡淡的銀色,唯有瞳仁猶如黑水銀一般的漆黑,尤顯得眸光藏鋒,神儀明秀。 直到鄭娥與二公主牽著手跳出殿門,皇帝方才收回目光,面上掠過一絲淡淡的復雜神色,有如拂過明月的薄云一般微不可查。他的語聲也是極輕的,仿佛是和蕭明鈺說話又仿佛是自語:“高皇帝在時便常與朕道‘世間孩子都是上天所賜的寶物,無論幾個都是獨一無二的,需珍之愛之’。那時朕不明白,后來有了你們幾個還有阿娥,朕才有些明白高皇帝當初的心情了。倘太子他……” 蕭明鈺眉間一跳,心中隱隱生出幾分不安來,隱約覺得皇帝后半句話恐怕另有意味。 然而,此時卻有人掀開簾子,只見身穿朱紅繡鳳凰擺尾裙衫的許皇后正領著幾個宮人緩步而來,步履輕盈,儀態雍然。 皇帝像是回過神來,徒然收住話音,抬眸看了眼蕭明鈺,顯是示意他閉上嘴。隨即,皇帝便轉了笑顏,伸手扶住了要行禮的許皇后,語聲溫柔:“適才四郎他們說起上元節,朕倒是想起了當初與皇后在長安城里踏街賞燈的事情。記得皇后當時穿的是石青色的廣袖襦裙,外頭披了件茜紅色的頭蓬,頭上那支點翠嵌紅寶的鳳凰步搖還是朕親手給插上的,站在燈樹下面,猶如神仙妃子一般,周圍的人也都看呆了,朕還沒飲酒便已看得心醉了……” “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陛下怎的又提起了?”兒子跟前,許皇后還是要點臉的,暗暗伸手擰了皇帝的胳膊一下,面上不知怎的也顯出淡淡的悵然來:“我記得,那時候,四郎都還沒出生呢?!?/br> 皇帝點點頭,挽著許皇后的手坐下,順便瞥了眼邊上呆站的兒子,嘴上道:“時候也不早了,四郎也趕緊回去吧,朕和你母后還有話要說呢……”說著,他指尖在許皇后的手掌心輕輕撓了撓,被許皇后瞪了眼。 蕭明鈺也不敢久留,連忙垂首行禮,起身出去了。等出了殿門,夜里的涼風習習掠過他guntang的面頰,適才一直提在心頭的那口氣方才徐徐的嘆了出來。 上元節那一日,蕭明鈺果是得了皇帝許可,帶著底下的幾個弟弟meimei一同去街上賞看花燈。只是后頭還多帶了幾個小尾巴——六皇子和張長卿。 出宮前,宮人們特意給他們幾人換了身衣服,就連服侍的內侍們和侍衛們也都跟著換了一身。 因著幾個小的總也有事,丟了這個落了那個,等他們一齊坐著車架出宮去的時候,夜里的明月都已掛上了。因是難得的盛會,不僅沒有宵禁,就連往日里藏在深閨不出門的仕女們也都好生打扮了一番,跟著出來賞燈。長安的街頭巷尾一時間都塞滿各式各樣的馬車,一眼望去,人頭濟濟,熱鬧非凡。 蕭明鈺見著馬車實在不能再往前,便道:“我們下來走吧,一路過去,正好也能細細賞看花燈呢?!闭f著,又轉頭和馬車里頭幾個躍躍欲試、探頭探惱的叮嚀道,“人多,大家都牽著些,莫要走散了。走散了也別亂走,留在原處或是找個高處?!?/br> 幾個侍衛先是在馬車邊上圍了一圈,在人群里擠出路來,護著幾個皇子皇女們往前去。 鄭娥就跟在后頭,她穿了一身櫻紅色繡海棠花的高腰襦裙,身上披著的也是大紅的斗篷,肌膚白如細雪,看著便像是畫里的娃娃一般粉雕玉琢。她悄悄去拉蕭明鈺的袖子,問他道:“四哥哥,咱們什么時候去吃面蠶???”她都饞得要流口水了。 其實面蠶雖是帶了個“蠶”字可實際上卻是用糖、豆粉、面粉等做的,煮一鍋熱騰騰的rou湯,再把揉做成蠶模樣的面蠶加進去,鮮美的rou汁浸入面蠶中,咬一口軟糯香甜,入口彈滑,還能嘗到rou味。 蕭明鈺見她雙眼發亮便點了點頭:“我已令人打探過,前面不遠處就有一家擺攤子的,那家老人做的面蠶乃是京中一絕,很有些滋味呢。咱們等會兒就去嘗嘗?!?/br> 鄭娥脆生生的“嗯”了一聲,用力點了點頭,興奮的臉都紅了。 有侍衛在前頭開路,左右護著,他們幾人一前一后的往前走著,時不時的探頭去看邊上的花燈:有各種花朵模樣的也有各種動物模樣的,還有極漂亮的燈樹,枝葉花卉流光溢彩……他們抬起眼遙遙望去便能看見滿街的燈光此起彼伏的流動著,如水波般的層層蕩開,那點點的流光交相輝映,仿佛能一路連接上九天上的瓊樓玉宇。 不一會兒,便走到了蕭明鈺之前說的小攤邊上。這家的賣面蠶的攤主姓紀,諸人多叫他“紀老翁”。紀老翁的攤子在長安里頭已擺了許多年,上元節這日專賣面蠶,平日則是賣些湯面或是rou湯什么的,因著斤兩足、東西干凈還有手藝好,在長安城里頭很有些名氣,街坊鄰居亦是給面子。 此時,攤位上早已坐滿了人,許多人都是紀老翁的熟客,有人等得久了、肚中饑渴便忍不住探頭去看那口鐵鍋,叫一聲:“紀老翁,rou湯滾了呢,可是熟了?” 紀老翁正領著兩個兒子忙的熱火朝天呢,聞言便探頭一看,憨憨笑著回了一句:“里頭還沒熟呢,再等等……”過了一會兒,他便伸手用鐵勺在鍋里舀了舀,熱氣騰騰而起,rou湯的鮮香也溢了出來,周圍有人不由的咽了咽口水,盯緊了紀老翁那握著鐵勺的手。 只見著紀老翁很快舀起一大勺的面蠶和湯水來,從上往下一倒,正好便是五碗,不多不少。紀老翁的二兒子便也手腳利索的把這五碗給端了出去。 侍衛那邊已使了些銀錢,特意叫人把臨街的那一桌子給空了出來,好叫蕭明鈺等人坐下,一邊吃還能一邊看街頭的歌舞。 因著面蠶還沒上,鄭娥便拖著腮,轉頭去看街上那些個一路踏歌踏舞而過的歌女們,想著等會兒還要去看百戲和歌舞。 歌女們一個個頭戴花冠,身上披著的則是顏色華麗的霞帔,步步生蓮一般的走過。一路上便有許多百姓們嬉笑著提燈圍觀,時不時的丟些花草過去,街上的燈光明亮如白晝。 鄭娥好奇的張望了一會兒,眼角余光忽而瞥見一個灰衣的男人抱著一個小姑娘從街頭穿過。因著周遭燈火極亮,鄭娥眼力又好,蹙眉細看,雖是沒見著臉卻還是瞧見了那小姑娘的衣衫和配飾。 鄭娥吃了一驚,連忙拉了拉蕭明鈺的胳膊:“四哥哥,那人懷里抱著的是……”話還未沒說完,眼見著那灰衣男人馬上就要鉆進人群不見了,鄭娥也顧不得什么,咬咬牙便從椅子上起來,拔腿追上去。 鄭娥身量小,動作又快,這會兒就像是兔子一般“嗖”一聲就竄了出去。幾個訓練有素侍衛一時之間居然都沒反應過來,還是蕭明鈺厲聲叫了一句,這才領著頭帶人追了上去。 然而,鄭娥人小,人群里頭左鉆右鉆,如魚得水,倒是極快的,不一會兒便追著那灰衣男人進了一條小巷子,只是前頭的人一眨眼就不見了。她左右看了看,見蕭明鈺幾人就在不遠處,正要張嘴叫人。 卻在此時,有人從鄭娥背后抓住了她的胳膊,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用力的拽著她往巷子里頭去。 第25章 鄭娥自小便是被皇帝嬌養著長大的, 多少些天真,不知世間險惡。便是上回在宮里被兩個宮人抱走加害也是有驚無險, 過了一段時間便又被她忘在了腦后。 這一回她拔腿便追上去, 一是覺得救人要緊,二是覺得蕭明鈺和侍衛一定會跟上來,反倒沒想過自己會出事。此時, 她被人用粗糙寬大的手掌捂著嘴,鼻尖滿滿的都是對方身上古怪的汗臭味, 鄭娥又驚又急,眼睛一紅, 差點就要掉下眼淚了。 慌忙間,鄭娥嚇得閉了眼睛,手腳并用的踢打著, 這般掙扎之下果是踢到了對方的腿部。那抓著鄭娥的人腿上一痛,險些叫出聲來, 一時兒怒火上心, 真想叫手上這不識相的丫頭受些教訓。 只是, 他就著巷中昏暗的燈光瞧了眼鄭娥那瑩瑩如美玉的雪膚和精致秀美的五官, 嘴里不由得便咽了一口唾沫,暗道了一聲:我的娘哦!今兒走的是什么運, 這般的好貨色, 還不知值多少錢呢…… 那人此時瞧著鄭娥便像是瞧著等人高的金子,眼睛都亮了,再不計較“金子”踢他的那一腳, 反倒是咧嘴一笑,滿嘴的黃牙也都跟著露了出來。他忙不迭的把鄭娥往自己懷里一揣,灰色的衣袍跟著一動,便要趕忙鉆回巷子里頭。 鄭娥被他按在懷里再掙不得,只能胡亂咬著人,又黑又亮的大眼里都已溢滿了盈盈的淚珠,就在她都快要跟著絕望的時候,忽而聽到極低沉的男聲。 “那邊穿灰衣的,你做什么?!”似是年輕的少年,聲調微微有些低沉,口音亦是頗為古怪,就像是冬日里冷風一般凜冽。 那灰衣男人嚇了一跳,腿上一抖,連頭都不敢回,連忙便要撒腿跑。 只是,那少年的聲音到底還是驚動了不遠處的蕭明鈺和侍衛們。那幾個侍衛皆是皇帝派來的精銳,凝目一看便快步上前來,直接便按住了灰衣男人的手腕,只略用了點力氣,便聽得“咔嚓”一聲,那灰衣男人哭爹叫娘的松了手,整個人都跟著癱到在了地上。 鄭娥此時方才得以從對方的懷里掙脫下來,抬起手背擦了把眼淚,推開侍衛伸過來的手,左右瞧了瞧,認準了方向便心無旁騖的撲到了蕭明鈺的懷里,嘴里含含糊糊的叫了一聲:“四哥哥……” 蕭明鈺本是想要就著這事給鄭娥個教訓,說幾句“看你下回還敢不敢逞英雄”一類的,可瞧著鄭娥腮上掛著的淚珠便不由得把到了舌尖的話給咽了回去。他想:阿娥到底還小呢,便是天真懵懂些又有什么?縱然是有什么事,還有他這個做哥哥的呢;哪怕他不成,還有父皇呢,總不會叫阿娥吃了虧去。 想到這兒,蕭明鈺便伸手摸了摸鄭娥烏鴉鴉的小發,彎下腰把人整個兒抱在懷里,安慰她道:“沒事了,我在這兒呢?!?/br> 見著鄭娥嘴邊還有被那人蹭出來的污痕,雖是淺淺的一條兒,落在鄭娥嬌嫩白皙的面上便猶如美玉有瑕一般令人嘆惋。他嘆了口氣,先抽了帕子仔仔細細的替她拭了拭面頰,聲音不覺更輕了一些:“好了,不哭了,好不好?” 鄭娥之前被那人抓著的時候尚且還忍著不哭,可此時見著蕭明鈺和那些個侍衛,倒是不知怎的眼淚多得流也流不完。她鼓著雙頰,可憐巴巴的抹了抹眼睛上的淚水,打了個哭嗝,道:“又,又不是我想哭的……是眼淚它自己掉下來的……” 蕭明鈺被她的話逗得一笑,垂眸時見她烏黑的眼睫上還沾著晶瑩的淚珠,濕噠噠的搭在入白膩的肌膚上,猶如夜里的蘆葦搭在溫柔的湖面上。他心中不知怎的也跟著一軟,忍不住低下頭輕輕的親了親鄭娥沾著淚水的頰邊,安慰她:“嗯,是眼淚自己掉下來的……” 不過蕭明鈺到底還是有些克制的,他很快便轉開了話題:“對了,你適才怎地就這么追出去了?” 鄭娥這才想起正事,擦了擦眼淚,應道:“我剛剛看見那人抱著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姑娘?!彼е烊套】耷?,小聲道,“她身上帶的玉佩和之前二舅舅給我的玉佩很像?!?/br> 蕭明鈺怔了怔,好容易才反應過來:鄭娥口中的二舅舅便是齊王!這一下子,蕭明鈺面上的神色也跟著凜了起來,知道此事不得輕忽。他轉過頭給邊上幾個侍衛使了個眼色,那兩個侍衛便會意的上前去,抓著那已嚇得癱倒在地上的灰衣男人到衙門里審問去了。 理完了這么些事,蕭明鈺方才抱著鄭娥轉過身去看適才出聲的少年——倘不是他出聲呵斥,蕭明鈺等人還未必真能發現小巷子這邊的動靜。故而,蕭明鈺語聲倒是十分真誠:“舍妹頑劣,適才遇險,多虧了這位公子仗義出言?!彼砸活D,又道,“不知公子貴姓,待我告過家中大人,來日必備禮上門道謝?!?/br> 鄭娥此時也從蕭明鈺的懷里頭探出頭來,她一張小臉哭得通紅,眼睫上還沾著淚珠,既可憐又可愛的模樣。 那少年就站在巷子口處,大約十五六歲的年紀,明藍色的袍角被巷子外那燦然的燈光照著,上面細密的暗紋隨著流光而動,顯也是個富貴出身。如果定神細看便能發現少年的五官輪廓極深,鼻梁高挺,一雙眸子倒是純正的黑色,顯得冷冷的。不過他的身量倒是極高的,寬肩細腰,加上那輪廓過深的五官,一看便是個混血的——這倒也是常事,周朝許多人家頗是喜愛胡女風情,生了子嗣也是常有的。 那少年靠著墻站著,默默的打量了蕭明鈺和鄭娥一眼,面色淡淡,只是有些生硬的拒絕道:“不必了!” 蕭明鈺也不計較他這略顯得無禮的言行,低了頭,用下顎抵著鄭娥柔軟的發頂,囑咐道:“阿娥,你也得說聲謝謝才是?!?/br> 鄭娥一雙黑眸跟著眨了眨,盯著那少年的面龐看了一會兒,忽而破涕為笑,道:“謝謝大哥哥?!?/br> 鄭娥的聲音嬌軟軟的,猶如剛出爐的甜糕,咬一口便覺得滿心甜軟。本還有些僵冷的氣氛也漸漸緩和下來。 少年蹙起的眉頭不知不覺間也不知不覺間松了開來。他遲疑了片刻,看著蕭明鈺懷里的鄭娥,眸中似有什么一閃而過,不由認真的加了一句話,”你的meimei很可愛,以后別叫她一個人亂跑了?!八蠹s說不慣官話,說起話來,一字一句的。 蕭明鈺自是應了下來,可目光仍舊隱隱的落在對方的面上,只覺得有些眼熟:這人,他是在哪里看過嗎? 沒等蕭明鈺回憶起對方何處眼熟,那少年便已拱了拱手算是行禮告辭,起身離開了。 蕭明鈺蹙了蹙眉,心中隱約掠過一絲的警惕,微微頷首與邊上的一個侍衛示意:“你跟上去,看看他的府宅在哪里?!?/br> 侍衛點了點頭,會意的跟了上去,只是方才走到拐角處便有人用硬物在他腦后敲了一下,一時之間便失了意識。 只見一個穿著毛皮大氅的絡腮大漢手持金刀從后面出來,對著那穿著藍袍的少年禮了禮,道:“王子,這人鬼鬼祟祟跟在后頭,想來那姓蕭的怕也起了疑心?!彼f的不是漢話而是極流利的北狄話。 少年面色凝重,闔目思忖片刻便道:“我們現在就出城去。王庭那里早已留不得我,此回jiejie答應和親大周,為的便是帶我出來?,F在,也只能去尋大兄另謀出路了……” 他的語聲極其微妙的頓了頓,長眉黑眸,高鼻薄唇,顯出幾分極冷淡的譏諷之意來,“倘不是宮里頭那人捎了信來,讓我看在母親昔日舊情的份上替她做件事,我送jiejie入宮之后便該離開了?!?/br> 那絡腮大漢聞言也不由有些冒火:“不過是幾個孩子罷了,那人的心腸竟是如此惡毒,還想著要借我們的手!我早說了這些中原人就是……”他說到這兒忽而一激靈,忽而想起面前的王子的生母便是當年熙朝嫁去北狄王庭的榮城公主,也算是中原人,連忙把喉嚨里頭的話咽了回去。 少年王子也不知聽到了沒有,只是轉頭專注的看了眼街頭流轉的燈光,用漢話一字一句的念道:“‘錦里開芳宴,蘭紅艷早年??d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別有千金笑,來映九枝前’這就是母親念了半輩子、想了半輩子,做夢都想再看一回的長安上元夜嗎?” 他的漢話大半都是那位嫁入宮中的異母jiejie教的,略有些生硬,只有這一首詩,他念得極字字柔軟清楚。因為那是他生母榮成公主在草原王庭的漫無邊際的長夜里,一字一句的念給他聽的。 榮城公主過世的時候,他尚年幼,依稀還記得那是個眉目美艷的女人,驕傲而剛烈,就像是草原上最野的馬、最烈的酒、最鋒利的劍,就連草原上最強悍的英雄都不能得到她的心——她已把整顆心都葬在了故土。 榮城公主從大熙嫁到北狄王庭時,啟明可汗已年過五十,有三個妻子,七個兒子,而榮城公主則給啟明可汗生了一個兒子。 啟明可汗過世,他的弟弟史羅可汗登位,他殺了啟明可汗所有的兒子,依照慣例重又納了榮城公主為妻。幾年后,榮城公主為這個殺了自己長子的男人生下一個兒子,她思戀故土便給兒子取名阿史那思歸。 再后來,榮成公主難產而逝,臨去前,她握著年幼的兒子的手,瘦削的手上青筋根根凸起,她凝目厲聲,字字皆是刀刃:“你發誓!只要你活著,就要設法依照我的心愿,將我的遺骨埋在故土?!?/br> “我發誓?!?/br> “我要睜著眼睛死,我要用我的眼睛看著你。思歸,我的兒子,如果你敢違背今日的誓言,我必永不瞑目,詛咒你和你的兄長一樣不得好死?!?/br> 她就那樣睜著眼睛死了,而她連拼卻性命生下的女兒幾日后也跟著離世。幸好她死了,不必親眼看著她愛若丈夫、情人、兒子的故國毀于一旦。 那時候,阿史那思歸甚至沒想到自己還有一日能夠來到母親的故土,看到母親口中的上元夜?;蛟S母親的眼睛從未離開過她,或許是母親保佑著他來到這里,可他到底姓阿史那,所以他并不打算將母親的遺骨移到這里。 月下的陰影在阿史那思歸英挺的眉宇間掠過一絲與年紀不符的冷酷。他靜靜的看著街上繁華美麗的景致,很快便又克制的收回目光,轉頭與絡腮大漢笑道:“總有一日,草原上的雄鷹會展開翅膀,它會把陰云帶到這寬闊的土地上;總有一日,草原上的頭狼會領著他的狼群來奪走這一切的一切……”到時候,所有的土地都屬于突厥,我的母親也算是埋在同一片土地上。 絡腮大漢不由撫掌大笑,點頭附和道:“好,這才是我們狼神無敵無畏的子嗣!” 阿史那思歸領頭往城門方向走去,他的聲音輕輕的,被風吹散開來:“……剛剛那個孩子,讓我想起meimei,她若是能長大,大約也會是那般的可愛?!彼D了頓,沉默片刻才道,“叫人留封信在驛站,給大周的皇帝,把那人的事情說清楚?!?/br> “這,這不太好吧?” “傻瓜,你以為她把這樣的事情交給我們,就沒有滅口的心思?” …… 蕭明鈺做過的那些夢大多零零碎碎,醒來便又忘了大半,剩下的還要還要連蒙帶猜。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上天恩賜叫他通曉未來,真真假假總也分不清楚。故而,除卻有關自己和親人的幾件大事外,他很少把夢里的事太過當真。所以,他自然也不會認出那只在夢里出現過一次的阿史那思歸。 此時,蕭明鈺正垂著頭與鄭娥說話:“要不要回去吃面蠶?現在這個時候,五郎他們估計都已吃上了?!?/br> 鄭娥連連點頭,又圓又亮的眼睛都跟著亮了,隨即又有些害羞,連忙用手擦了擦自己的面頰和眼睛,連忙問道:“我才哭過,眼睛腫了沒?是不是難看了???” 蕭明鈺哭笑不得:這會兒倒是知道難不難看了?雖是如此,看她那眼巴巴的模樣,蕭明鈺還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鄭娥的發頂,捋了捋她烏鴉鴉的碎發,將她耳邊滑落的幾縷烏發捋到了白玉一般的耳后,口上笑道:“一點也不難看?!?/br> 鄭娥雪色的雙頰浮出一點羞紅來,羞赧的把頭埋到蕭明鈺的肩窩上,蹭了蹭,小小聲的道:“那,那我們去吃面蠶吧?!?/br> 蕭明鈺卻不急,他小心的抱著鄭娥一路過去,時不時的把邊上好看的燈籠或是精巧絕倫的燈樹、燈樓指給鄭娥看。 鄭娥窩在蕭明鈺的懷里,嗅著蕭明鈺身上頗為好聞的沉香味,目不交睫的看著那些各式各樣的燈籠,到底是小孩心性,心情漸漸的也跟著輕松起來,就像是那一盞盞飄在夜風里的燈籠一般。 忽而,鄭娥轉頭時見著一盞兔子燈,連忙伸手指了指:“兔子燈!”她伸手扯了扯蕭明鈺的繡著祥云紋的袖子,聲音就像是枝頭的黃鸝般的清脆悅耳,“四哥哥,我要那個!” 那是一盞玉兔燈籠,竹骨做的架子,兩團一大一小的竹球兒被黏在了一起,外頭糊了一層薄薄的白色宣紙,用朱砂點了兔子的紅眼睛,還另外黏了兩條長長“耳朵”,那“耳朵”是用紙條做的,輕飄飄的隨風搖擺著,看著確是十分的精致玲瓏。 蕭明鈺使人去問,那擺攤的攤主板著臉道:“這是添頭?!闭f著便指了指攤子最前面的那個六面美人燈籠,“那是我攤子上的頭彩,你要是能猜中燈謎,把那個六面沒人燈籠得了去,玉兔燈籠就一起送你?!?/br> 蕭明鈺便抱著鄭娥上前去問:“請問老丈,規矩如何?” 攤主綠豆大的眼睛不由轉了轉,面上含笑的摸了摸自己寥寥無幾的幾根白須,搖頭擺腦的道:“你出一貫錢,半刻鐘內猜所選燈籠的燈謎,猜中了那燈籠歸你,猜不中一貫錢便歸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