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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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芝放假后在家折騰出一個訓練場,正在里面摸索拳腳招式。聽寶生說顧國桓來了,她懶得換衣服,略收拾一下就去見了。 顧國桓捧著一杯熱茶烘手,站著東張西望看客廳的布置。他貪身段伶俐,大冬天的在西裝外只穿了件大衣,冷得坐不住。 見明芝出來,他眼前一亮,笑微微地上前,“快過年了,你在忙什么?” 娘姨送上熱騰騰的手巾,明芝接過擦了擦手,端起杯子喝了口熱茶,輕描淡寫地答,“不忙什么?!?/br> 她頭發已經長了些,剪成齊耳,劉海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盈盈的。配上白里透紅的臉色,極其秀美。明芝不施脂粉,規律的生活最是養人,只消吃好睡飽外加運動,足以讓她煥發少女該有的容光。 “去不去看電影?”顧國桓試探地問。他報了幾個片名,見明芝不置可否,又問,“要不聽戲?” 顧國桓把能想到的玩意兒都說了遍,明芝還是沒表態,無聊之下只好揀了塊待客的松子糖來吃。為了御寒,他喝了幾杯茶水,現下嘴里淡得能飛出鳥。 主人不熱情,客人不肯走。寶生娘坐在客廳門口,手里拿著個鞋底在納,針線穿過的聲音格外響。天氣甚好,金黃色的陽光透過玻璃,慢慢移到明芝那邊,她的耳垂被映成了半透明。 “你……怎么沒穿耳洞?”顧國桓抓著顆黑棗,邊啃邊問。他身邊的女子,無論貧富無不穿耳洞,有錢的戴金戴銀,窮的插根茶葉梗。寶生娘向明芝看過來,眼神里也是詫異。 明芝若無其事,“我怕痛?!边@是她應付同學說慣的回答。其實小時候沒人管,大起來覺得沒意思,還以為臨上花轎會有人想起給她來一針,沒料到就那么結了婚。 顧國桓點點頭,“那是。等不怕了再穿,我送付鉆石耳環給你?!奔依锬贻p的姨娘們都喜歡鉆石耳環,烏溜溜的卷發里亮閃閃,招得人看了又看。他扔下棗核,突發奇想,“要不我們開車去梅城玩?”說到機密,他湊近明芝又開始嚓嚓喳喳,“我家在那邊新建一個靶場,什么武器都有,包括湯姆式?!?/br> 明芝啼笑皆非,顧國桓口無遮擋也罷了,難道在他眼里她愛好這個?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搖頭笑道,“別惹事?!?/br> 顧國桓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難道你會去找我爹麻煩?” “當然不會!”除非嫌活得太好,不然何必跟顧先生作對。 “那不就得了?!鳖檱笇λ{皮地一笑,“跟你有什么不能說?!彼€要說點什么,娘姨端了兩碗點心出來,一人一碗酒釀雞蛋。 熱騰騰地吃完,顧國桓仰在沙發上,有一下沒一下撫著肚子,“噯你穿得太樸素了,明天我們去逛百貨公司吧?” 明芝穿著藏藍色襖褲,寬松的款式,纖細的手腕露著,上面沒有手鐲之類的裝飾。顧國桓一骨碌坐起,抹下兩個戒指,硬要塞在她手里,“戴著玩,過兩天買大的?!?/br> 明芝被他鬧得無語,“我干嗎收你的東西?!?/br> 顧國桓理直氣壯地嚷,“我喜歡你??!” 一言既出,院子里晃來晃去的寶生停住腳,客廳口的寶生娘抬起頭,廚房里的娘姨偷偷伸出耳朵。幸好隨顧國桓來的人都等在車里,否則明芝簡直不知道以后如何面對顧先生。不過,也許他老人家見多識廣不以為怪,上梁不正下梁歪,收那么多姨太太的人有這樣的兒子也不奇怪。 明芝心平氣和,“我不喜歡你?!?/br> “不要緊,你慢慢會喜歡上我?!?/br> 顧國桓回答得很冷靜,但明芝從他的臉上看出了端倪此人已醉。 是真的醉。顧國桓面紅耳赤,雙眼水汪汪的,醉態可掬。 明芝還是頭一回見有人喝酒釀都會醉,再一回想,那天顧國桓由始至終坐在女眷席,喝的是茶和汽水,滴酒未沾。 她可是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招手叫來寶生,寶生又去叫來顧國桓的隨從,這才把貴客請出了門。 我有什么好? 明芝莫名其妙。她難得地對鏡子細看了一回自己,仍是那兩個眼睛一個鼻子,并沒有變成一朵花。再說,如果她真有那么好,怎么徐仲九狠得下心離開她? 想到徐仲九,明芝的臉色沉下來。 這次他跟鐵了心似的,足足兩個月沒有音訊。明芝沒動過找他的念頭,她既沒錢也沒勢力,拿什么留住他。至于美貌,明芝在季家當了十六年丑丫頭,從來不相信自己還有那等魔力。固然寶生兄弟覺得她好看,可在棚戶區那個地方,但凡平頭正臉的都算出挑。 明芝在銀行有存款,又有住的地方,眼下并不愁生計。只是下一步有點麻煩,看中的幾家公司不愿意接收小股東,她又不肯把錢輕易投到冒險的生意,高不成低不就,只怕坐吃山空。 不過,明芝大大的黑眼珠一轉,既然顧國桓對他家的生意如此了解,不妨從他那得到些消息。 她一陣風出了房,繼續當天被打斷的練習,把鏡子拋到了腦后。 機會只給有準備的人。明芝一不信自己美,二不信美可以讓人傾倒,所以選擇多做點準備,以抓住自己想要的。 至于想要的什么時候會來,掌控不到的她不去想。 第六十九章 顧先生居高臨下,把三個孩子的行動看得清清楚楚。 徐仲九被敲打后老實了,這次二話不說退回梅城做事,很讓他滿意。明芝是顧先生剛發掘到的棋子,現在還沒想好怎么用,但可以預料,肯定有能用上的時候。兩人既有身手也有頭腦,更有一股狠勁,要是他倆膩在一處,顧先生可不敢用。分開了正好,各有各的用處。 明芝,從她帶著徐仲九逃離家庭之時起,顧先生就起了愛才之心。亂世中從來不少鋌而走險的兒女,男的多女的少,有頭腦有文化的少,明芝是少而又少中有本事的,他只怕她心心念念放不下一個情字。 女人家,生就七竅玲瓏心,容易被情所困。 幸好不是。徐仲九說走就走的兩個月里,明芝一沒哭二沒鬧三沒整事,讓顧先生感覺自己沒看錯人,這是個講求實際的女子。 至于顧國桓,自家兒子屬于成事不足敗事也不足,沒有長性。 到底還小,顧先生這樣想。 顧國桓整天不著家,粘在明芝身邊了。 這天他請吃飯,明芝赴約前特意修飾一番。短發沒有可折騰的,只能在衣著上,然而沒添新衣翻不出花頭,唯有一件黑斗篷算得上華貴。領子是狐貍毛,蓬松豐厚,溜光水滑,這件黑斗篷是徐仲九早時買給她的。 顧國桓見了她就笑,明芝的臉小一半窩在毛領子里,顯得眼睛格外大,反而更像女學生。 吃的是中餐,明芝很意外。幾天處下來,她了解到顧國桓是位中西兼顧的年輕紳士,不過在飲食上更喜歡時髦的西餐。 顧國桓幫她倒了半杯紅葡萄酒,“密斯陸,你應該多喝點這個,可以補氣血?!泵髦プ苑Q姓陸,他便當她姓陸。 雖然只有兩個人,但顧國桓點了一桌子菜,牌子上的都沒漏。明芝舉起筷子,滿滿當當的沒處下筷,不由得搖頭笑道,“太奢侈了?!鳖檱傅陌殡S都在隔壁,為了怕影響小老板追求女孩子,吃得悄無聲息。 如果徐仲九在這里,倒是有可能兩個人干掉一桌菜,他那個無底洞般的胃口……明芝想到這里,自行打住。她拿起杯子,啜了口紅酒。酒液微澀,回味不錯,帶著果子的清香。 “密斯特顧,我們是沒有可能的?!泵髦コ烈髌涕_了口。她雖然有利用顧國桓的想法,但也怕過了頭。萬一顧國桓學小說里男主角跟她要講戀愛,她可沒有那份心。 “你指的可能是什么?”顧國桓清楚自己的酒量,喝的是茶水。 明芝一直看顧國桓是個單薄的小白臉,熱情而活潑,沒想到他一句話回得讓她啞口無言。什么可能呢?要說超過友誼的關系,也就是那天他在醉后說了句喜歡。喜歡一朵花,喜歡一片景,不代表要去摘那朵花,留住那片景。 當然她還是可以拿那句話來堵他,比如翹起嘴嬌嗔地來一句,罵他揣著明白裝糊涂。 光想了想,明芝已經汗毛直豎。她低頭看杯子,每到這種時候就希望有別人的伶俐口齒,像初芝的大方、友芝的坦率,哪怕徐仲九厚顏無恥的信口開河也好。然而畢竟已經經歷過不少事,明芝很實在地回答,“你不就是看我有些新奇,看透了也就厭了?!?/br> “說不定越看越有趣,你我都不知道結果,何必把話說僵?!鳖檱附o明芝舀了一大勺銀魚攤蛋,自然而然轉了話題,“看你吃得也不少,怎么這么瘦?” 自從餓過,明芝在吃東西上向徐仲九靠攏,有得吃就要多吃。但她每天消耗也大,吃下去的全給用掉了。 “不知道?!泵髦ヒ粨u頭,覺得自己吃得是有點多,但因為不在意顧國桓的反應,所以并不打算收斂。她的酒量足以邊吃邊喝不失態,漸漸的顧國桓簡直要醉在空氣里的酒意中。他支著腮幫子看明芝,仿佛在看一幅畫,“聽說你在找可以投資的實業,為什么不投我爹的藥廠?那個紅利很好?!?/br> 顧先生的藥廠,可不是外人可以隨便摻合的,弄得不好會出事。明芝看了一眼顧國桓,慢騰騰地把頭一搖。她今天搖的頭已經夠多,故爾拿起餐巾一抹嘴,“吃飽了,我請你看戲?!鳖櫹壬盏囊烫杏袔孜皇敲?,顧國桓從小聽戲長大,有深厚的基礎。 說到玩,顧國桓都高興,往外走的路上就喳喳嚓嚓給明芝說起了戲。 他光顧著說話,差點撞到別人身上,幸好被明芝一把拉住了。 迎面走來的是一對中年人,中年男人下意識罵出口,“小赤佬……”沒罵完,被身邊珠光寶氣的太太拉住。那位太太視線停留在明芝臉上,浮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是你呀?!?/br> 明芝看回去,“是我?!?/br> 太太仔細打量了一遍顧國桓,從他梳得溜光的小分頭,厚呢大衣,到锃亮的皮鞋,看完似笑非笑贊了句,“有辦法?!彼ひ粑?,語聲又低又慢,帶著三分懶洋洋,“到底是我的女兒?!?/br> 顧國桓只聽說明芝是梅城一個鄉紳的女兒,眼前的太太明顯在滬已久,絲毫沒有外地口音。但她自稱是明芝的媽,明芝也沒有反對,想來說的是真的。 “有空一起吃咖啡?”太太邀道。 明芝毫不猶豫地拒絕,“不必?!?/br> 顧國桓還沒聽出端倪,便被明芝催著走了。車上他察言觀色,感覺明芝心情不好,于是識相地閉口不言。兩人沉默了一路,直到戲院。 明芝確實在生氣。她咬緊后槽牙,免得怒火誤噴到別人她氣親生娘的眼神,那一句“有辦法”,她知道陸芹在想什么,“喲果然走上這條路了”。 為防止女兒走這條路,季祖萌喋喋不休十六年,恨不得拿女兒當賊防,明芝條件反射一樣恨這句話。 第七十章 夜半三更,明芝從夢中醒來。 她夢到自己還是嫁到了沈家,四周有許多面目模糊的人。她穿著新做的衣裳,領子高而且硬,頂得下巴動也不能動。院落是一重又一重,鑲金邊的裙擺晃晃悠悠,走不完的月洞門。 她知道在做夢,因此并不在意,覺得累,但憋著一口氣,倒要看看終點是哪里。 身邊有一些竊竊私語,她抬頭找不到說話的人,然而字字句句清晰得如同白紙黑字。 “不是太太生的,她親生的娘拋下孩子跑了,下了海做舞女?!?/br> “好人家不要她,差點的又怕以后麻煩,窮親家三天兩頭上門打秋風,說出去也沒面子?!?/br> “給太太娘家的大侄子續弦……那人有病,身體有病,腦子也跟著壞了,報紙上登著……無風不起浪?!?/br> 聽到沈鳳書,她猛地回過頭,那些聲音沒了。 她恍惚中又往前走,抬頭發現,窗邊站的可不是沈鳳書么。他問,“你不愿意嫁給我?”對著這張臉,她明知是夢,卻依然起了猶豫,為什么不嫁給大表哥?在他身邊,可以上過清閑的日子。也許會受點氣,沈家那么多人,季家又有那么多表妹誰教他是大表哥,注定不能獨善其身。 可他是一個好人,真正的好人。她怕他,因為她有那么多見不得人的想頭,而他除了菩薩心腸外,也有霹靂手段。 “別怕?!倍呌腥说驼Z,明芝回過頭,是徐仲九。他扶著她的肩,情意綿綿,“有我呢?!?/br> 當著大表哥的面如此親熱!她大驚,再轉頭窗邊已沒有人。 一聲冷笑后,徐仲九也不見了蹤影,她面前只有一堵墻。 越過它! 喊打喊殺的追兵來了,她拔腿就跑,到墻根時借跑動的沖勁騰的上了墻。 夢戛然而止。 黑暗迅速倒退,明芝睜開眼,眼前仍是黑暗。 窗簾都拉上了,房里溫暖而靜謐,盯久了能認出家具的輪廓。不知何時外頭下起雨,打在玻璃上沙沙作響。也有無聊的人,在這樣的雨夜居然有興致放炮仗,兩聲過后停一會又來,吵醒已經入夢的人,明芝也是被吵醒的之一。 她帶著睡意,慢騰騰地回味剛才的夢,然后對自己冷冷一笑。 做都做了,還怕見人? 嘲諷、心酸、苦澀、……一樣樣交織在一起,這種滋味并不好受。但明芝不擔心,在她從牢獄逃出來養傷的時間里,已經學懂一件事,就是無論有多難過、甚至痛苦到絕望,只消靜靜地等待,那些讓人恨不得死掉算了的想法都會過去,剩下的只有:要活。 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 死還不容易嗎,福生只是生了個病,隨隨便便就死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誰也說不上比別人更有資格活。她季明芝既然沒死,那么吃過的苦、受過的傷都是為了現在以及將來做的準備。不經歷那些,怎么知道她竟然可以做到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