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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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祖殷允安縱然平定南北,也不敢對這些地方領軍壓制太狠,便將軍制一分為三。 一是中軍,也就是駐守在長安洛陽的受皇帝直接控制的中央統軍,部分改為羽林,剩余則稱十六衛,兵強馬壯,是大鄴兵權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一般不會派遣至地方,是皇帝手中的王牌。 二則是由當年的地方都督演變而來的府軍,基本沿襲了北魏時候的府軍制度,各地統領高度自治,對于地方的將領有直接的任命廢免權,所以幾乎府軍都在當地府軍將軍的完全掌控之下。 但兵馬糧草,征兵訓練全部需要府軍將軍自行解決,朝廷只會每年撥出一筆微薄的費用,進行定期的兵馬人數匯報。 這也就使得府兵是兵制中唯一一個兵農不分家的類型。不編入民籍,免除賦稅,使得當地鄉民紛紛加入,可這些鄉兵們農忙的時候還要在當地種地,農閑的時候才入軍訓練,只有這樣才能自給自足。府兵又大多很少參與前線對外戰爭,多數都是為了當地自治,年年種地,漸生憊懶,戰斗力也因此逐年削弱。 三,則是外軍。 外軍,與地方軍隊和中央軍隊區分開,是分別是六座由高祖立下的大營,為的就是大鄴與周邊各國頻繁的戰爭與擴張。大營三座位于戰爭頻發的北地,兩座位于西南部應對南夷部落,一座位于江南沿海地帶。 中宗時期,賀拔慶元顯赫一時,又是袁太后相當重要的助力,袁太后便賜予賀拔慶元一枚三軍虎符,賀拔慶元如今便是北地三座大營的主帥,同時也是最兵強馬壯的涼州大營的領軍將軍。 作為三軍主帥,他派遣軍隊、任命將領上有一定的自治權利,但對于高級將領的任命罷免以及全軍行軍的派遣上,都需要上達圣聽,得到皇帝批準??梢幻孀鳛槠渲袥鲋荽鬆I的直接領軍將軍,他又對涼州大營自身有極大的管控力,幾乎可以說連皇帝也不能繞過他直接掌控涼州大營。 袁太后或許對于謀權一事,也是有相當的天賦,可這一招,卻是將部分軍權從政權下頭剝離出來?;蛟S是為了西北更加隨機而變,她有用人不疑的魄力;或許是為了拉攏賀拔家的權勢,讓她的上位有軍武上的支撐,但這枚虎符卻給繼任的殷邛埋下了一根扎人的刺。 這三座外軍大營在中宗時期,幾乎都曾經過賀拔慶元的手帶出來過,每一座大營的強盛都與他密不可分,他如今也知道自己樹大招風,只管涼州大營,三軍虎符也大多是個象征,他從軍快四十年了,也甚少用過。 但握在手里,就是個殷邛永遠也咽不下去的刺。 大營募兵統稱為外軍,外軍為兵籍,募兵制使得層層選拔,入軍條件就優于府兵,外加兵農分家,常年訓練戰役頻繁,大營外軍的戰斗力大都十分強悍。只是外軍的兵馬糧草完全依賴朝廷,北部外軍騎兵比重極大,一騎兵怎么也要配兩馬,養這些驍勇善戰的騎兵,都是嘩啦啦的錢??! 幸好大鄴早些年吞并了許多北魏的馬場,馬還不算太貴,可兵甲、衣服,這都是大開銷??!顯宗初期連年對外擴張,外軍人數極多,每年光核對外軍兵甲衣服馬匹的錢,還沒算上糧草,都占了朝廷開銷的一半還多! 當今圣人單字邛,日子也是窮啊。 殷邛登基也是真養不起這么多外軍,顯宗中宗時期都是連年降低賦稅,朝廷真是窮的叮當響,只得連年裁軍,裁下來的那些精兵,又都被各地有野心的府兵吸納—— 得了,這么多年削弱府兵又像是白干了。 大營外軍人數連年走低,東突厥吞并各小國日益強大,打不贏仗也是情理之中,版圖龜縮,喪失了馬場、商路,朝廷的收入又跟著減少,簡直成了噩夢一般的循環。 殷邛當個皇帝也挺不容易的,他是削尖了腦袋的想賺錢。 只有朝廷先有錢了,才能破除這個死循環啊。 本想增加賦稅,可崔季明七歲那年的洪災鬧的川地民不聊生,修繕工事后還要幾年休養生息,殷邛也只得暫擱此事,幸好他算是有商業頭腦,與西域各國不斷貿易,以外軍護送商隊的名義,抽取商隊高額利潤,又實行了貿易稅,暫時給財政緊張的朝廷一點喘息的機會。 那些商隊,也是知道東突厥的大軍如同流氓,西域各小國局勢動蕩,有大鄴外軍為護,縱然抽取的稅金高些,至少有命活,有錢賺,倒也是一句怨言都沒有。 外軍也利用“護送商隊”的名義,不斷巡視警戒都護府領土,應對東突厥的奇襲。 不過這都是不那么正規的朝廷收入,想要養軍,殷邛還是要找個正兒八經的辦法。所以,他是因此才決定要對各地府兵動手了么? 各地府兵雖有的逐漸敗落,卻有些因為當地將領本身的才干與野心,暗自壯大,無視朝廷對于府兵人數的上限,在地方上發展的規模驚人。殷邛這是要先試探東北地區的府兵,還是要打算動手,崔季明并不能猜測出來。 她聽了刁宿白這么一說,心中轉了一圈,倒覺得這對掌管涼州大營的賀拔慶元來說,應當是有利無害的。 刁宿白看她明白,心中也是想著,這崔家的外孫,對軍中形勢如此了解,當真是崔家野心膨脹,長房一手拽著太子,二房一手攏著軍權啊。 崔季明點了點頭,卻問了句她剛剛就心里在意的:“刁公說未能查到那殺手出入圍獵場周邊的痕跡,難不成這殺手是在場之人家中帶來的?” 刁宿白也是面上一寒:“極有可能,各家或許有養著這樣的江湖異人。但看殺手逃離的如此了無痕跡,恐怕對當時圍獵場各家位置以及金吾衛的巡邏都十分熟悉,也有可能平日身份,是個宮里人?!?/br> “那人絕對是個男子,刁公意思說極有可能是個黃門?這……”崔季明有些吃驚。 “也只是推測。此人做事十分謹慎,了無痕跡,這么多日來查不到痕跡,日后更是難尋,恐怕線索也就要這樣斷了?!钡笏薨讎@氣道。 崔季明想著連刁宿白都查不出殺手的底細,這俱泰真像是招惹了不該招惹之人。 崔季明與他閑聊了幾句便告退,刁宿白目送她走出去了才離開。 崔季明出去了走了好一段卻迎見了阿耶崔式,崔式跟往日般穿的風姿卓越,發冠一絲不茍,卻緊皺著眉頭,快步走過來,握住她手臂:“言玉呢?” 她愣了一下:“不跟阿耶在一道么?剛剛我從阿公那邊過來,他也沒在阿公附近?!?/br> 崔式聞言咬了咬牙,顯得有些惱怒:“他在胡鬧什么,為什么沒跟在你身邊!剛剛不是回來了么,怎么又不見!” 崔季明知道崔式一直覺得因為言玉陪著她,照顧得很好,倒顯得他不是個稱職的爹,言玉又跟她關系親密,他更是有點隱隱不爽言玉。不過言玉又可靠,又幾乎從不犯錯,他自己把言玉跟崔季明養在一起的,也不能說什么。 崔季明道:“阿耶你又挑毛病了,他可能是被阿公派去做事了唄?!?/br> 崔式卻一反常態:“你知道什么!以后他要是隨意離開你身邊,就問清理由,這里是宮里,容不得他胡作非為!” 崔季明愣了一下,點頭道:“好,我知道了。阿耶別生氣,我這就去找他?!?/br> “不必找了,奴剛剛一路過來想要找三郎,卻迷了路?!鄙砗髠鱽砹寺曇?,崔季明猛的回頭,看著言玉垂頭半跪在地上,只能看到頭頂和一截后頸。 崔式冷笑:“來的真是時候。倒是跟進了家門似的,在這宮里頭亂走!敘舊敘昏了頭腦?!” 崔季明怎么都覺得這場面拔劍弩張的,言玉半跪在地老老實實的認了錯,崔式狠狠盯著他,卻仿佛又覺得當著崔季明不當說,轉身罷手走了。 幸好這邊也沒人注意,崔季明連忙過去扶起言玉來,卻看著言玉面色蒼白捂著胸口,有些吃驚。 “你怎么了?受傷了?!”崔季明有些不可置信,這不過是個宮宴,怎么還會受傷。 言玉已經有些說不出話來,隱露痛苦的捂著胸口,抬手單指在唇上比了一下。崔季明會意連忙架著他,順著回廊走到無人處,扶著他坐在回廊外側的臺階上,一片只有隱隱月光的黑暗中,扶著他肩膀,輕聲問道:“怎么回事兒,還有誰敢對你動手!” 言玉一時無言,崔季明卻急的不行,坐在旁邊,身手就去探向他胸口:“讓我看看,有沒有斷了肋骨!” 言玉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些無奈啞聲道:“你一個丫頭,怎么敢就這么隨便去碰別人?!?/br> “你不是別人!快讓我看看,這事兒不能讓阿耶知道么?可要是傷的重,怎么都要去請郎中的!”崔季明掙開他的手,伸手摸索了兩下探不出傷勢,轉手就去解他衣帶。 言玉也是沒想著這丫頭膽大又力大,嘴上還說著這邊偏僻別人看不見,也不想著她才是最不該看的那個人。夏末衣薄,她微微扯開了一點中衣領子,就看到他胸膛上一片猙獰的青紫淤血,驚的就要身手去摸,言玉卻抬手一把擁住了她肩頭,按著她朝他貼來,手勁驚人。 第34章 “怎么了?”崔季明以為是他不讓看,下巴貼在他肩膀上說道:“你就當我是個郎中,別管那么多,我怕你傷得厲害?!?/br> 言玉聲音低?。骸安灰o……我沒事,你不要亂動,否則會碰到傷處的?!?/br> 她只好不動,這才覺得姿勢別扭。 言玉比她高一截,他的下巴貼在她額頭上,那微微敞開的胸口也傳來guntang的溫度,崔季明有些無所適從,又覺得自己矯情。 她才多大,言玉整天都說她是個熊孩子。 言玉的手也guntang,順著她肩頭,按在她低頭露出的修長后頸上,聲音低微:“三娘,我是什么都不剩下了……” “嗯?你說啥?”崔季明沒太聽清,她想抬抬頭,言玉卻按著她的脖頸,不許她抬起頭來。 “不過我從一開始就一無所有。如今也還好?!毖杂駛饶?,與她的臉頰貼的更近:“這傷是我大意天真,還真以為他是念舊,不過也該受得?!?/br> 崔季明從他口中聽出幾分落寞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來擁住他的背:“你可以跟我說的,到底怎么了?” 言玉沒有回答她,轉了話頭說道:“這治傷也容易,你給我捂一捂,我就好了?!?/br> “哎?”崔季明拿手放在他中衣外,頓覺得自己有點蠢,歪頭問道:“這樣么?你這胡扯的太沒有水平了吧!” 言玉笑了,捉住她的手,放進衣領里,按著她略顯粗糙的掌心,貼在他胸膛的淤青上。 她的手貼在他溫熱的胸口上,他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衣領蹭在她腕處,崔季明有些驚愕,微微動了動手指,引得言玉貼在她耳邊幾聲吃痛的呻|吟,連忙僵著手指不肯亂動。 “我這糙手要是能管用,就可以到觀里做活菩薩了?!贝藜久骶谷挥X得有些畏懼掌心下他的熱度和心跳,還有這顯得比往日親密更多的距離,只得貧嘴道。 言玉微微笑起來,貼得太近,笑聲像是胸膛里傳來的轟轟悶雷:“很有用,你的手很有用。雖然不像女子,但所謂的溫柔之美都是外人定下的標準,誰說女子不能像你這樣,我很喜歡,這就是本來的你?!?/br> 崔季明忽然覺得有些不知所措,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言玉你可真是個撩妹狂魔?!?/br> 言玉卻沒有再說話了,他就這么靜靜坐著,心在燒著,身子像是火上guntang干涸的茶壺,眼底卻濕潤的如同蒙著涼霧,瞳孔在夜里亮的發光,他無數想法交織在她掌心接觸的地方,粗糙的繭摩挲出了他心里的痛癢。 他張了張嘴想說出什么來,卻覺得連呼出的氣息都不對勁,所有的一切都昭示著他觸碰到邊界的危險,言玉只好緊緊閉住嘴,手扶在她單薄卻如同安靜的肩上,垂眼將這一刻刻在心里。 崔季明卻在思索一個很嚴峻的問題: 這到底算誰占誰便宜? ** 皇子們都已經在幾天前入住了東宮,如今理所應當的如今被分到一塊兒坐著玩樂。胥已經被送回了東宮里的寢殿,這會兒五個少年坐在側殿內,竟自然而然的分成了兩波。 一撥是澤、修、柘城和嘉樹,另一邊是持續低氣壓的兆。 柘城本來應該跟兆在一起玩,可這么久他跟兆相處的完全算不上好,嘉樹又跟修玩鬧在一起顯得很熱鬧,他也有些羨慕,自然靠了過去。 孤單一人的兆顯得更低氣壓了。 不言不語的面容上,甚至顯示出一分厭惡和失望來。 他雖然之前騎射表現得很好,五官狹長,黑瘦模樣,個子也比較矮,臭著臉坐在一邊。澤去邀請他一起過去下棋,兆卻似笑非笑道:“何必要我過去擾你們歡樂,太子殿下倒是習慣將表面功夫做足了,好一副弟恭兄親的好樣子!” 澤氣了:“你不來就在這里坐著吧!何必非要嘲諷別人,從小你就這樣非要別人都不快活你才高興!誰管你,就在這兒坐著吧你!” 兆向來不穿鮮艷的顏色,如今縱然是中秋的好日子也是玄衣,手里頭捏著書卷,看著一旁玩樂的四個兄弟,冷笑:“我哪里是嘲諷,只不過實話實說而已,還真當都是親密無間的自家兄弟了?!?/br> 都是在大興宮里長大的,澤小時候沒少跟兆接觸,以前兆雖然永遠一張不高興的臭臉,可卻還沒有這么渾身帶刺。在說話夾槍帶棒方面,他倒是最像父皇。 “太子殿下心里頭明明就擔憂我們這些弟兄入東宮分你的權,還不得不做出寬容祥和的樣子來,真是有趣。這兩位從三清殿里出來的'兄弟'更是有意思了,也不知道是三清殿里一起長大的那些皇子們更親近,還是這剛認識沒兩個月的'嫡兄'更熟悉,竟然中秋沒個人回三清殿探望那些還沒出來的小皇子們?!闭滋介_折頁書,低頭笑著說道。 澤也不過是臉色一白,柘城和嘉樹卻搖搖欲墜。 他們這才想起來。 不是他們二人心虛,確實是個半大孩子,出了宮日子好起來了,總覺得還要應對三清殿外這些弟兄,還要努力討好各自的新母親,一個個哪里還記得三清殿里的小兄弟。 “哦,倒是了?!闭卓粗螛錆q紅的臉笑道:“那些三清殿里的皇子有什么用呢,對你們來說都是廢物,哪里比得上討好太子殿下。這都是人趨利心理,也就沒什么,可都裝做親密無間的樣子,就太惡心了?!?/br> 嘉樹簡直要無地自容了,他根本找不到可以給自己辯解的理由,半天才快哭出來般道:“是我不好,我、我忘了!”別說中秋,他們現在過得怎么樣他都不知道。那時候他還說不會忘了大家的!他怎么可以這么沒良心—— 他說罷就狠狠擦了擦眼睛,小跑著出了宮殿。 澤剛要開口喊他,就看著嘉樹又跑了進來,拿起桌案上兩盤沒人吃的月餅,拿衣擺包好,柘城連忙跟著照做,二人就這么兜著月餅,小跑了出去。 三清殿離著舉行宮宴的廣場并不遠,嘉樹簡直愧疚的恨不得打自己。他當初信誓旦旦說過的話都被他拋到腦后,柘城看他個子小小的跑的踉踉蹌蹌,連忙上去扶著他一點。兩個孩子不顧侍衛的呼聲,往三清殿的方向跑去。 三清殿因為是道家祈福用的宮殿,前頭有一片祭壇和座落神像的宮殿,守著三清殿側門的侍衛當然認識這兩位殿下,想著他們都是三清殿出身,也不算閑雜人等,今日又是中秋,便給放了行。 兩個少年衣擺里的酥皮月餅被顛的不少碎開,跑過的地方都是一路殘渣,衣擺也沾滿了油花。那些擺放神像的宮殿不點燈,祭壇又空曠的嚇人,嘉樹往日里根本不敢往這邊來,如今為了抄近路,卻踏上祭壇直線跑過去。 他想過大家都在睡著,或許宮人們用完了私藏的米面,他們都餓著肚子。 他卻沒想到三清殿住著皇子們的那間側殿,燈火點點,院內回廊下擺放著明亮火燭,穿著秋季的道袍的被拋棄在這里的皇子們坐在矮竹凳上,三清殿里種的青竹陰影翩翩,孩子們托著腮正聽老宮人講故事,手里拿著月餅果品,一個個聽的入神。 柘城與嘉樹躲在門后不敢過去。 那些火燭都是嶄新的,平時因為三清殿的蠟燭有限,孩子們從來不晚上點燈太久,如今卻看著院內被燭火映的亮堂。 道袍也不是以前破舊的款式,顏色還樸素,但料子卻是厚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