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孟銜的話說完了,向來話多且嘮的安子晏卻罕見地沉默了。 按禮,他應該客套推辭幾句,再風度極佳地表示這些不過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他對這種交道從來游刃有余,可是現在,他什么都說不出口。 明明是因為惦記與好友的賭約,才去的宣德門擊鼓,到了孟銜這里,卻成了一份舉重若輕的大恩。 安子晏受之有愧。 單單如此也就算了,偏生他還想為許道宣討要一份推算。 安子晏苦笑一聲,心說這可真是情義兩難全。 他斜過折扇在許長安企圖阻止的手上敲了一下,而后站起身,板板正正給孟銜行了個大禮:“子晏想求孟兄一件事?!?/br> 見狀,孟銜擱置茶盞的動作在空中凝了一凝,顯然已經猜到安子晏要說什么了。他若無其事地將茶盞放了回去,平靜道:“子晏有事不妨直說?!?/br> 此時箭已在弦,安子晏咬了咬牙,一鼓作氣地說了下去:“求孟兄算一算道宣的書童如意,魂魄是否尚在世間?!?/br> 孟銜毫無意外地點了下頭,道:“你想我算嗎?” 安子晏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有些不敢回視孟銜的目光,他下意識扭頭避開了孟銜的視線,嘴里道:“還望孟兄施以援手?!?/br> “那就是想了?!泵香曌灶欁缘亟恿讼氯?,“既然你想,那我就應你?!?/br> 說完,也不管這句頗為曖昧的話,會在安子晏心里掀起怎樣的波動,他直接伸手在空中一劃,不見怎么多動作,一個玲瓏袖珍的星盤便出現在了半空中。 那是個純白無暇的星盤,呈圓形,上面刻著無數復雜且縱橫交錯的星軌痕跡。許長安只看了兩眼,就感受到眼睛傳來承受不住的劇痛。 “生辰八字?!薄≌{好了星盤,孟銜問。 “甲子年丙寅月己丑日未時?!奔s摸是機會來之不易,許道宣生怕孟銜反悔,當即搶道。 撥了撥星軌,孟銜繼續發問:“死因?!?/br> 許道宣握著腰間香囊的手指猛地一下收緊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故作輕松道:“爆體而亡?!?/br> 孟銜認真撥弄星軌的手指停住了,他剛想說爆體而亡不必算魂魄了,便見到他垂在身側的一縷白發仿佛有自己的意識般,緩緩動了起來,蜿蜒著爬過了星盤表面,直直指向了許道宣的腰間。 與此同時,星盤上的星軌也恰好不偏不倚地挪動了兩格。 “這,這是不是,是不是……”瞧見星軌動作的許道宣騰地站了起來,他指著白色星盤,好似一眨眼回到了話都不會說的幼童時期。他用力眨了兩下眼睛,像是眨掉了所有的不確定,而后才聲音發顫地問:“是不是代表如意魂魄尚在?” 孟銜點了下頭,道:“尚有兩魂,正藏于你腰間香囊內?!?/br>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如意還活著!” 許道宣情不自禁地蹦了起來,猛地伸手抱住了許長安。 許長安被他用力一勒,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被勒到了嗓子眼。他比頭腦一根弦的許道宣想的多,在使勁才稍稍推開一點又哭又笑的許道宣后,轉向孟銜道:“請問孟兄,如意現今以后只得兩魂在,那要如何才能修齊三魂七魄?” 孟銜雙手輕輕一抹,邊收星盤邊道:“找一粒不能發芽的種子,放進許三公子的香囊內,再讓世間最惦記他的人貼身帶著,帶到種子發芽為止?!?/br> “謝謝孟兄!” 聽見孟銜的話,許道宣連忙從激動的情緒里回過神來,他跳出許長安的懷抱,對孟銜行了個大禮,而后轉身就跑。 許長安見他頃刻間就跑得不見人影了,一面連聲讓仆從追上去,一面轉過身面對孟銜,雙手抱拳行禮:“太岳替孟達謝過孟兄,孟兄大恩銘記在心,往后有用得著大司馬府的地方,還請孟兄千萬莫客氣?!?/br> 孟銜微微側了下身,避開了許長安的禮,“許小公子太過多禮了?!?/br> 許長安擔憂跑走的許道宣,沒多客套,禮數周全地道了謝后,便也匆匆告辭走了。 轉眼之間,山寺靜謐的小亭內,只余下安子晏與孟銜二人。 “你不走嗎?” 孟銜打破了沉默。 安子晏來來回回抿了好幾次唇,他有心想把擊鼓鳴冤的真相說出來,又覺得現在時機太不合適。 可若是繼續瞞著,倒顯得他安子晏是挾恩求報的小人了。 “我——”遲疑良久,安子晏終于開了口。 可惜白做了一番努力,他話還沒說完,就讓孟銜給打斷了。 “子晏若是暫時不走,那孟某只好先行了?!?/br> 說完,孟銜當即踏出了小亭,腳步之倉促,好似讓他再多看安子晏一眼都不行。 望著孟銜的背影,安子晏倏地失了聲。 “還是讓他討厭了啊?!?/br> 隨著這個念頭的浮現,安子晏從不離身的烏骨折扇,仿佛跟著暗淡了下來。 且說孟銜匆忙走出小亭后,在寒山寺一處拐角停下了腳步。 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此刻更是愈加難看,顏色慘淡的嘴唇間最后一線血色,片刻功夫里就消失地無影無蹤,他整個人仿佛受了重創般,胸口劇烈起伏著。 倚著山寺墻角喘氣的孟銜忍了忍,終究還是沒能忍住,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泛著奇特香氣的鮮血落在了青石小路上,頃刻間就引來了好幾只野貓。 孟銜擦了擦嘴角的鮮血,一抬頭,剛好對上了追過來的安子晏的目光。 *** 且說另一邊,許長安追著許道宣一口氣跑下了山,又追著他跑到了回春局門外,還沒來得及歇口氣,拿了種子出來的許道宣又開始往皇城東跑。 許長安起先還勉勉強強能跟上他的背影,后來實在跑不動了,只好指揮著自己的仆從跟上去,自己在后面慢騰騰地走著。 走到皇城東與皇城西的交匯處,許長安遇到了好久不見的授課先生岐山。 “先生這是要去哪里?”執學子禮問了好,許長安問道。 留著八字胡須的岐山先生溫和一笑,避開了正面回答:“隨便走走?!?/br> 許長安原也只是客套,見岐山不說,便識趣地沒有多問。 就著駢文聊了幾句后,許長安請罪告辭了。 他走后,一直笑瞇瞇的岐山,仿佛突然之間換了個人。 烏黑的魔氣從岐山眼睛里閃過,他對著遠去的許長安背影,露出了貪婪又扭曲的神色。 而等許長安回到府中,姍姍來遲的夜,終于降臨了。 第17章 我能怎么辦啊我也很絕望 不知道怎么回事,許長安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 他先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地煎了大半個晚上的魚,好不容易折騰出了模糊的睡意,卻幾乎是在剛入睡的瞬間就做起了夢。 之所以說是夢,是因為他隱隱綽綽地感覺到四周環境變了。 他像是從暖和的室內到了一處空曠的地方,有點兒類似凹陷下去的山谷。帶著奇異炙熱的谷風從頭頂吹過來,讓他情不自禁地微微打了個哆嗦。 隔著里衣,他感受到身下不再是溫暖柔軟的刺繡錦被,而是換成了另外一種,更加脆弱絲滑,且帶著點涼意的東西。 許長安嗅了嗅,發現嗅覺仿佛失靈了,竟然什么都聞不到。 不僅如此,在他企圖爬起來的時候,他察覺到自己的四肢被綁了起來,整個人呈大字型被牢牢禁錮住了。 甚至于他的眼睛,都被某種絲帶般的東西遮住了。 人在黑暗中,很容易產生恐懼。 許長安也不例外。 他開始用力掙扎起來,試圖將自己從那種被動的狀態中解救出來。 奈何他費了老半天的勁,額頭上都掙出細汗了,溫柔且不容置喙的禁錮力道卻依舊紋絲不動。 許長安重重地喘了口氣,他停下來歇了片刻,而后左手反方向一抓,扣住了細藤般捆綁著手腕的東西,接著用右手咬牙死命一拽。 只聽見一截急促的窸窣抖動聲,細藤被扯斷了。 失衡的許長安整個人往左側方一仰,險些當場叫出聲。 然而沒等他扯掉蔽眼的絲帶,他抬在半空中的右手就被握住了。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指節瘦削,手指修長,溫熱的掌心僅僅只覆蓋了薄薄一層皮rou,因而顯得格外靈活而有力。 “誰?”許長安下意識問道。 他脫口而出的聲音里,帶著顯而易見的緊張與害怕。 來人似乎察覺到了許長安的恐懼,于是溫柔地執起他的手,豎起一根食指送到了他唇邊。 ——這是個不要多話的意思。 雖然迄今為止,眼前這個人始終不曾流露出惡意,但許長安不知道怎么的,不由自主地就感到危險。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才要說話,便覺得有什么東西在他食指上碰了一下。 他起先沒反應出是個什么,直到來人重復了方才的動作。 柔軟的,溫熱的,帶著濕漉漉熱氣的嘴唇,輕柔地觸了觸許長安的手指。 “他在親我?!?/br> 這個念頭帶著山呼海嘯的氣勢,瞬間在許長安腦內炸開了鍋。 沒等許長安有什么劇烈的反抗,來人再次傾身,隔著一根抵在唇前的食指,吻住了許長安的嘴唇。 輕輕地,一觸即離。 而隨著來人傾身的動作,隱秘幽遠的香氣緩緩露出了冰山一角。 聞到香氣的許長安愣住了。 坦白來說,這是一個很旖旎的夢,如果許長安沒有覺得心臟像是被什么尖利的東西抓住了的話。 “痛……” 他皺著眉頭痛呼出聲,與此同時,薛云深倏地扭過了頭。 有討人厭的臟東西進來了。 三皇子薛云深開花再次被打斷,另一邊,攙扶著孟銜下山的安子晏,終于到了山腳下。 恰是春末夏初時節,夜幕濃稠,星光如豆,身后寂然無聲的寒山寺,與遠處燈火璀璨的牡丹皇城遙相呼應,織成了一卷太平盛世的錦繡江山。 安子晏讓孟銜整個人都倚在自己身上,他右手虛虛半摟住孟銜的腰,并不敢碰實了,左手里提著一盞寒山寺的燈籠,架著臉色勝紙的孟銜,緩慢而穩妥地踩下了最后一級階梯。 空氣中隱隱傳來夜香樹的香氣,安子晏扶著孟銜站穩了,才如釋重負地悄悄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