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三皇子要娶的,”安尚書微妙地停頓了會兒,才接著道:“是男妃?!?/br> 僥幸逃過一劫,沒聽到要挨板子正沾沾自喜的安子晏聞言,當即噗的一口噴掉了嘴里的茶:“男妃?” 安尚書臉色嚴肅地點了下頭,道:“說起來,這位已定的三皇子妃,還是你認識的?!?/br> 安子晏內心生出了一股不好預感。 緊跟著他聽見他爹道:“是大司馬許大人的幼子,許長安?!?/br> 那天安子晏是怎么回房的都不知道,他整個人處于渾渾噩噩的狀態里,要不是許道宣派人來說許長安因為偷花挨了家法,他估計還得好幾個時辰才能緩過勁來。 猶如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挨了家法”四個字徹徹底底地澆滅了安子晏心里殘存的一點僥幸。 ——按照大司馬對許長安的溺愛程度,絕不會僅僅因為偷花就打許長安一頓。 除非他偷的不是普通的花。 安子晏將自己關在房里,思來想去,企圖弄明白許長安偷三皇子的原因。結果絞盡腦汁地思索了大半天,除了好友暗地里傾慕三皇子這唯一一個可能的原因,便再也想不出其他了。 “看不出,他竟然藏得這么深,連我也不說?!?/br> 安子晏恨恨想著,心里卻知道依許長安不事到臨頭絕不開口的性子,是不會將這樣的傾慕說出口的。 安子晏有些心疼之余,又為好友感到一絲慶幸。 大周朝雖然男男成親的少,卻也不是沒有,現下皇上又準了他倆的親事,總歸算是苦盡甘來了。 直到瞧見許長安將花肥全倒進花盆里的前一刻,安子晏都還在為他的苦盡甘來而感到欣慰。 作為牡丹皇城與許道宣齊名的紈绔,安子晏一聞花肥的氣味,就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 “長安!”安子晏猛地拔高了嗓門,他把手里的折扇一扔,立馬撲過來一手托住花盆底部,一手按著里頭的泥土將花盆倒了個方向,企圖將那多半包的粉末狀花肥倒出來。 奈何花肥不知道是用什么制成的,入泥即融,不到片刻功夫,就已經完全融進了泥土了。 安子晏使勁倒了兩下,卻什么都沒倒出來。 “子、子晏,”許長安望著安子晏粗魯的動作,沒忍住先臆想出了一出慘劇。他聲音顫顫巍巍的,看模樣簡直像是快要哭了,“花肥灑多了它會死嗎?” “不會?!毖垡妼嵲诘共怀鰜?,安子晏沒好氣地把花盆塞回了許長安手里,“頂多你今晚會……” 一直無聲無息任憑折騰的牡丹,忽然將花冠從許長安懷里轉了過來,面對著安子晏。 安子晏:“……” 面對著三皇子一臉你敢壞我好事我就弄死你的模樣,安子晏自覺地吞掉了后面半句話。 “我今晚會怎樣?” 得知花肥多了點牡丹也不會出事后,許長安整個人明顯放松了下來,他懷抱著沉甸甸的青瓷花盆,語氣十分不在意。 號稱富貴不能yin威武不能屈的安子晏安大公子,立馬識時務為俊杰地改口道:“你今晚會一夜好眠?!?/br> 聽了這句明顯的調侃,許長安險些沒控制住將花盆砸在安子晏頭上。他小心翼翼地捧著花盆,眼不見為凈地轉了個身,回屋去了。 “哎長安,你同我去寒山寺嘛?!笔捌鹫凵鹊陌沧雨套妨诉M來。 許長安剛準備說不去,想了想,又回過頭,言笑晏晏地望著安子晏,嘴里問:“你想我去么?” 安子晏莫名其妙地望著他:“自然是想的,不然我問你作甚?” “既然你想我去,”許長安眼波盈盈地斜了眼安子晏,而后上下嘴唇一碰,“那我偏不去?!?/br> 安子晏:“……” 這顆小心眼的仙人球! 在安子晏軟磨硬泡的時候,好幾天不曾登門的許道宣到了。 甫一踏進門,見到跟屁蟲似的黏在許長安身后,不停絮絮叨叨的安子晏,和擺著個后腦勺愛理不理的許長安,許道宣愣頭愣腦地道:“安子晏你終于惹得長安不高興了?” “道宣你來了正好?!?/br> ——安子晏臨到嘴邊的話不得不被迫咽了下去,他好懸沒被許道宣幸災樂禍的口吻氣了個倒仰。 奈何兩人才握手言和不久,實在不是翻臉宣戰的好時機,因而安子晏只好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辯解道:“你快來勸勸他,他不肯同我們去寒山寺?!?/br> “什么?”許道宣大驚失色地高呼,“長安你竟然不肯去?” 于是,背負一只長長畫匣,穿著天青色窄袖錦袍的許道宣,放下了手中把玩著的五彩香囊,興沖沖地加入了游說隊伍。 許長安被鬧得煩不勝煩,不得不答應下來。 待許長安換了件適宜出游的袍子,三人帶著各自的仆從,便往城外的寒山寺去了。 倒是細雨連綿的春日里難得一見的艷陽天,皇城門口多了不少女眷的油壁香車,各色芳香的胭脂從門簾微敞的馬車內飄出來,牽牽連連地混在一起,直把過往的游人熏得迷迷瞪瞪,不知今夕何夕。 許道宣專心致志地聞了一路的胭脂香,直到出了城,又行至登往寒山的中途,才大夢初醒地想起來沒見到許長安養的花,因而開口問道:“長安你的花呢?” “怕被你摸死所以藏起來了?!?/br> 正所謂有仇不報非君子,安子晏立馬抓住機會當了回君子。 “他說的不是真的,長安對不對?” 許道宣巴巴地望著許長安,要不是他那被胭脂熏過的酒窩里,還保存著可疑的酡紅,模樣可憐得簡直快要無懈可擊了。 許長安有些遲疑。他掂了掂贊同的后果,得出了那株牡丹毫無疑問會被摸死的結論。 幻想了一下青龍臥墨池碎成渣渣的場景,許長安沒忍住當場打了個寒顫,于是立馬心有余悸地用力點了點頭。 許道宣臉上的笑容凝住了,他氣哼哼地發出一聲鼻音,決定再也不等這兩個人走得慢的混蛋。 望了望一騎當先的許道宣背影,再掃了眼遙遙見不到頭的青石臺階,許長安邊喘氣,邊痛斥了安子晏方才的行為:“你激他做什么!” “要是不激,”許長安喘著氣想,“好歹還有個人可以拉一把?!?/br> 位于皇城外東南面的寒山寺,常年香火不斷,每日慕名而來的香客信眾絡繹不絕。 乍然一看,好似寒山是沾了寒山寺的名頭,實際上,卻是寒山寺因寒山聞名,而寒山又因那一千多階上山臺階享譽天下。 等兩個人好不容易爬完一千多臺階,天色已經到了暮色四合時分。寒山寺的燈籠晃晃悠悠地引著路,安子晏與許長安兩人,頗為狼狽地互相扶持著,跟在烏衣僧人身后。 轉過荷葉綻出新綠的小池,沿著曲曲折折的僧房過去,安子晏一眼便見到了亭中的孟銜。 山寺寂靜,連風都是悄悄的,仿佛生怕驚動了哪位菩薩。 端坐在等侯亭中的孟銜,白衣勝雪,白發如瀑,顏色寡淡的眉眼微微低垂著,瘦削而骨rou勻稱的手腕從衣袖里探出來,正煮著一壺雪后松。 茶葉的清香仿佛和空氣中彌漫著的,寺廟獨有的幽遠松木香氣同時襲來,將毫無防備的安子晏襲了個措手不及。 有那么一瞬間,無論是從小長大的許長安也好,還是在旁邊明顯情緒不對,眼睛紅通通的許道宣,甚至于煮地沸騰的茶水,都通通入不了安子晏的眼。 他長而細長的眼眸里,僅僅只倒映了聽見腳步聲而略略側過頭的孟銜,和那一句。 “你來了?!?/br> 第16章 我不是重色輕友的隨便人 許長安并沒有注意到好友剎那間的失態,甫一靠近小亭,他的目光便黏在凌亂攤開的畫卷上了。 如意出事那回,為了哄傷心欲絕的許道宣,安子晏將府中珍藏的吳道子《八十七神仙卷》,及與許長安打賭贏來云紋硯,贈與了許道宣。 許道宣雖然是個不務正業的公子哥,卻也明白吳道子真跡價值連城,堅決推辭不受。哪知道安子晏表面上做出很是遺憾可惜的表情,轉身就把《神仙卷》丟在許道宣懷里,而后帶著竇太保一陣風似的跑了。 許道宣沒法子,只好暫時收著了。 他原本是想過幾天就把畫送還安子晏的,卻不料安子晏先登門說孟銜邀約寒山寺。 白衣孟銜喜畫,愛畫,嗜好畫,是牡丹皇城眾所周知的事情。 想起上次天牢外,孟銜拒不肯推算天衍,固執又死心眼的許道宣再次動了心思。 “現在他身體快好了,總應該會答應吧?”這樣想著,許道宣合上了畫匣,在心里默默對安子晏說了聲抱歉。 說起來,他之所以如此執著想求孟銜為如意推算一次,是因為他一直都覺得如意沒離開過。無論誰跟他說如意已經不在世間,魂魄無存,他都不信。 “如意在的,他就在我身邊,我感受得到他的存在!” 許道宣他爹想奪下他腰間的香囊,他邊死死攥住不撒手,邊嚎啕大哭。 他爹毫無辦法,既心疼抹淚的夫人,又氣捧著香囊魂不守舍的兒子,最后只得重重嘆息一聲,隨他去了。 許道宣背了畫匣,又帶了裝如意生前所穿衣裳碎片的香囊,躊躇滿志地出了門。為了避開許長安和安子晏,他甚至還特地裝作生氣的樣子,一個人先上了寒山寺。 只是可惜,孟銜還是不肯答應。 忙著拾起《神仙卷》的許長安,忽然聽到了一聲極其細微的哽咽,他抬起頭,看見許道宣飛快地擦了把眼角,而后強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 “你看我做什么?不是疼惜畫么,還不趕快收好?!痹S道宣笑得很是勉強。 許長安把畫卷推到一邊,他目光掃過許道宣手里被攢緊的香囊,便倚過去柔聲問:“握得這么緊,香囊里藏了什么?” 許道宣抿了抿唇,小聲道:“是我繡的花?!?/br> 他繡的花,那就是如意的衣袍碎片了。 對書畫從不感興趣,卻罕見地隨身攜帶了吳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愛畫到人人皆知地步又會推算天衍的孟銜,加之初見被扔到地上的《神仙卷》,許長安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抬手在許道宣的手背輕輕拍了兩下。 許長安和許道宣兩人的小舉動,自是逃不過安子晏的眼睛。他在因驚艷于孟銜而剎那失神后,整個人又恢復到了素日里風度翩翩且欠揍的模樣。 見到眼睛通紅的許道宣,安子晏心里轉了幾轉,最終在初生好感的對象與自幼相識的朋友之間,選擇了后者。 那廂,孟銜卻已煮好了茶。 清香淺色茶湯穩穩落入纏枝青瓷茶盞中,泛起的氤氳熱氣模糊了孟銜的眉眼,看不見的細小霧珠仿佛在他眼睫處凝了一層薄薄的冰霜,令他整個人看起來猶如九天之外的神仙,格外遙不可及。 “茶好了?!泵香晫⑵愫玫牟枰来瓮屏诉^來。 四人兩兩對坐,孟銜顏色偏淺的眼眸直視對面安子晏的,蒼白只余一線殷紅的薄唇牽動,淡漠且毫無起伏的聲音便緩緩蕩入空氣。 “今日邀子晏前來,實為道謝?!?/br> “昔日孟某蒙冤入獄,承蒙子晏不棄?!泵香曊f著,穩穩當當地舉起了茶盞,“今以茶代酒,謝子晏宣德門擊鼓鳴冤之舉?!?/br> 安子晏品茶的動作頓住了。 而對面孟銜還在繼續。 “孟某不才,能得子晏如此相待,乃是大幸。日后子晏若有能用到的地方,差人到孟府說一聲即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