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七劍相知
羅懷木木地坐在門口。 屋內一片寂靜。但堂下卻還是吵吵嚷嚷亂成一片。 過了會兒,老郎中挎著布袋匆匆出來。羅懷急迎上去:“老先生,我師父怎樣了?” 老郎中沉吟片刻,嘆口氣:“張宗主年紀畢竟大了…怕不是近些日子里情志過極憂思恚怒,一時心火亢盛才會忽然咯血。我一會開方瀉心湯先喝著。嗯。倒也無大礙,但今后可萬萬不能再如此cao勞了?!?/br> 這廂羅懷在細細記著郎中的各項叮囑,那廂的堂下還在吵。 刀疤臉的蠻狠漢子高聲喊著:“…又不是我把張宗主氣吐血的!要怪還是得怪他自己教出了這樣的好徒兒!我也不是胡攪蠻纏的人,早說了,只要你們少陽把那司景狗賊的藏身處告訴我,老子馬上走!” 有他這么個膽大的在前面頂,旁邊幾個之前畏畏縮縮覺得自己不占理的也跟著硬氣起來了:“可不是!俺們幾個也沒說什么話。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他老人家自己吐的血,俺可沒碰他一個手指頭!…要我說,他老人家分明就是被司景給氣的…!” 剩下的也跟著應和:“就是就是!我們也知道張宗主慣來溺愛徒弟。既然他老人家不舍得動手,那我們也可以幫張宗主清理門戶嘛!” 任青山額頭青筋繃起老高。 他在門派里向來是有話直說有火就發,除了師哥張望安以外誰也不服。今日之事,他早被這幫人氣的窩了一肚子火,但又無法發作。只能按捺下性子,再將話重復了遍:“老夫早就說過了。司景這孽徒已被少陽除了名,現下他的死活與我等無關,他的去處老夫更是不知道。幾位就是在這干耗上十天半個月也不會有任何結果的!諸位還請速速離開吧!” 此話一出更是激起千層浪:“誰信??!今日來找前日就除名?他不是你們少陽號稱百年難遇的天才嗎?” “…就是就是!年紀輕輕又是當了宗主又是當了盟主,張宗主還常說司景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弟子,張老他同意除名舍得除名?您可莫要誆我們!” “要我說,就算是除名了,你們也肯定是知道他去處的。反正,今日要是得不到司景的消息我們就不走了!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他自小在這里長大,對不起好友對不起天下也就罷了,總不能看著自己師父病成這樣了也不來看一眼吧!…” 那邊記藥方的羅懷早已是聽得渾身發抖。 他將紙狠狠一拍,大步來到堂下。來回掃視著這一眾嘴臉丑惡的人,羅懷盡力忍住淚,寒聲詢問:“敢問幾位前輩,今日來我少陽究竟所謂何事?尋求司宗…司景下落又到底是為何?” 堂下眾人看著這個雙眼通紅,面容青澀的少年,都是不以為然。 幾人對視一眼。領頭的刀疤臉自然是不屑于與羅懷說話,有個站在最末的出來說:“你什么都不知道出來說什么話!…俺找司景,自然是要替俺慘死的閣主報仇!” 羅懷馬上將頭扭過去盯他:“報仇…好啊。那敢問這位前輩,你們閣主與司景之間又有何仇?司景他又是如何殺了你家閣主的?” 那人支支吾吾地說不上來。刀疤臉道:“哼!小孩,你別在這自以為公道!我知道你想說幾年前的事與司景無關。但若不是他當時到處去張羅著攛掇慫恿,我哥哥又怎么會被唬得去給他做了替死鬼!被他累得死了那么多人,卻偏偏他全須全尾的沒事…他哪來的臉活!” 話音剛落,羅懷卻仰天大笑起來。 眾人面面相覷皆不知其意。羅懷停下來,冷冷道:“我也可算是聽明白了。你們幾個沒本事也沒膽子去跟真的兇手報仇,就挑著我少陽派待人仁厚來欺負。當年,張閣主與司景志同道合,愿意與他一起為了天下蒼生坦然赴死。卻沒想他手下的幾個根本都是縮頭烏龜。當年沒膽子一起去剿滅魔頭,如今更是只敢來少陽撒野。呵,也不知是真心想為自家閣主報仇,還是急著…哼。急著找張閣主那點下落不明的家產!” 聞言堂下幾人臉都漲的通紅,早有性子急地一把跳起來大罵:“你…你胡說八道!” 刀疤臉更是惱羞成怒,霍地站起身大吼:“放你娘的狗屁!…信口雌黃!那你就敢去殺連夏嗎?!???小子!你敢嗎?!你生得早,你根本不知道他…!” 羅懷厲聲打斷:“我敢!我怎么不敢!”他一把將背后的劍狠狠拍去桌上,“——不僅是連夏我敢殺!誰要是惹的我師父有了什么三長兩短,我也一樣,照、殺、不誤!” 刀疤臉猛地止住嘴。眾人駭然呆立當場,一時都被面前這位滿臉猙獰殺氣騰騰的少年驚得忘了該說什么。 “好了!”一直都未再出言的任青山大喝一聲。停了停,他緩聲道,“羅懷,不得無禮。你進去,看著你師父去?!?/br> 羅懷急喘幾口氣,壓抑下怒意。他對任青山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是。師叔。弟子知錯?!苯又^也不回地往里間去了。 獨留下桌上的那把劍,劍鋒直直對著堂下一眾人等。 . 外面,任青山還在慢慢對眾人道:“…這孩子年紀最小,成天胡言亂語的。他自小與我師哥感情最好,我師哥也是最疼他…諸位可千萬莫要當真?!?/br> 接著又是那幾個人稀稀拉拉的一些虛偽客套話。羅懷不想再聽,只將門簾仔細掩好,輕手輕腳來到床前。 木床上,白發蒼蒼的老人雙眼緊閉。嘴角的鮮血尚未凝固。 羅懷拿了塊布,為師父仔細拭去了。 他在床邊坐下,愣了會神。 他知道師父為何會吐血。 前些日子。宋臨天從秦州回少陽后,便與張望安談了一夜話。第二日一早她就沒了蹤影。 只留下張紙條。給他們寫了兩個字:保重。 唐北川立刻去找師父。師父只道宋臨天是有自己的事要做,讓他不要擔心。無論唐北川怎樣軟磨硬泡,師父就不松口。既不告訴他師姐去哪了,也不許他去找。 晚上羅懷還去安慰他。說,既然師父說了沒事那就是沒事。說不定哪天師姐自己就回來了。 卻沒想到,唐北川就這樣犯起了犟。 在cao練場上,當著眾人面,他將諸師叔一一冒犯個遍。被任師叔五花大綁丟去山門前,差點活活抽死。 他就這樣被師叔從少陽趕了出去。臨行前,一身的血痕甚至都還沒干。 羅懷早哭得像個淚人。他卻笑道:“師弟別哭。我會時常給你寫信的?!?/br> 唐北川頭仰得很高。他望著那一方湛藍的天空,聲音輕輕卻很堅定。 “我一定要找到她?!?/br> “——我要親口問問她。她為什么要這樣不告而別?!?/br> . 而再后來。就是司景的事情傳開,大家知道了司景還與少陽有瓜葛。因此幾撥人連番上門來問司景的去處。 前日張望安迫于無奈,只得當眾宣布將他除名,永不許司景再入少陽一步。 而今日。 看著又上門來鬧,指桑罵槐的這些人,連著走了三個徒弟的老宗主始終面容平靜,一言不發。直到最后,他才緩緩站起,吐出了滿嘴鮮血。 就這樣。轉眼間,人都走完了,甚至連師父都倒下了。一整個偌大的少陽,此時似乎只剩下羅懷一人。 望著一瞬間蒼老了許多的張望安,羅懷眼淚緩緩滑下。 他心中默默許下承諾。我一定會,守好少陽。 替師父,師姐、師兄們,守好少陽。 …… 猛地勒住韁繩。馬背高高揚起,駿馬嘶鳴。 剛一下馬,早有小廝快步迎上來接過韁繩:“公子回來啦。老爺他們都在等您呢?!?/br> 司言微一點頭。匆匆往院里去,隨口問:“小叔怎樣了?” “呃…”小廝頓了下。猶豫片刻,只能低聲道:“…還是老樣子?!?/br> 連著穿了幾道門。 正門旁,那個須髯若神不茍言笑的中年男人,便是這一代司氏的族長司豐了。 司言低頭與父親見過 。司豐背著手,道:“嗯?!嫁k妥了?” 司言道:“是。最遲后日起行。孩兒想著明日便走,也可早些適應?!?/br> 司豐沉吟不語。片刻后,父親低聲道:“…也好。既是如此,那你先去見過你祖母吧?!?/br> 正屋里,一身華貴的老祖宗早已是老淚縱橫。司言先在地上磕過頭了,才膝行趴到祖母面前勸:“祖母莫要難過。孫兒一得有空必定會回來看您的?!?/br> 老太太只撫著司言的頭不住掉淚,嘴里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在外可要記得你祖母。遇到什么事,不許傻愣愣地往上沖??!…” 連著去磕頭見過了其他長輩。等所有人都拜見個遍,司言這才緩下來喘了口氣。 但也不能久停。水也沒顧得上喝一口,他仔細整了整衣裳,又往后院的那處小屋去了。 屋門口站著兩個下人。對司言行過禮后,司言問:“怎么樣,今日吃了嗎?” 一個賠笑道:“阿牛剛給六老爺喂了點粥,還是不喝。只好又給他灌下去了…目前倒還沒吐?!?/br> 推開門,滿屋子繚繞的藥味頂的人禁不住皺眉。 簾子拉得死死,屋內一點光也沒有。因此,司言也只能隱約看到榻邊守著的兩位下人,以及微微鼓起的床褥。 這里守著的兩位漢子是為了時刻盯住司景防止他咬舌的。一看到司言。兩人就要起身行禮,司言忙擺擺手表示不用。 緩步來到榻前。 榻上的人面若金紙,形銷骨立。臉上的兩頰深深凹陷下去,早已是瘦脫了相。 脖頸上,有幾道猙獰外翻的淡色傷疤,是他連續幾次割喉失敗留下的痕跡。左右腕上,更有兩根拇指粗的鐵鏈將他拴得緊緊,再也不許他做出任何多余的動作。 原本一位豐神俊朗的翩翩公子,此時卻完全變成一副生不生死不死的骨頭架子。 司言走到床頭。 他本以為他會閉著眼在休息,卻沒想到他其實是在睜著眼。 司景直直地,空洞地望著什么也沒有的天花板。就這樣木木地睜眼看著,許久也不曾眨一下眼皮。 司言默默看了他一會兒。 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個頭。 額頭緊緊抵在地上,司言輕聲道:“…小叔。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不是大家不能給你,是大家真的不舍得你呀?!?/br> “…小七知道,小七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小七明白小叔的遺憾。我已去安豫王手下應了征。明日就動身去北疆。小叔沒完成的所有抱負,侄兒幫您完成?!?/br> “想著您還在,侄兒在外面也有點掛念。小叔要是不愿等,侄兒也沒了心口這口氣兒了。咱們叔侄倆就只好在地下相見了?!?/br> “今日一別,小七不知何時回來?!还茉趺礃?。就當是為了小七也好,為了祖母也好…求您好好活著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