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六風蕭蕭
整夜,梁曼輾轉反側。 不僅是因為貿然與并不太相熟的男子共處一室不能安寢。她還一直在腦中苦苦思索,思索董旭的身份。 這個人實在太奇怪了。又或者說,他身上的矛盾實在太多了。 剛開始,因了自己心情低落懶得去想太深,梁曼沒怎么搭理他。但在這幾日的相處中,董旭身上的疑點越來越多,她也逐漸感覺不對勁了。 尤其是今日。見到了此人一身不符合身份的虬結肌rou,又摸到了他滿背的傷疤,梁曼心中早已警鈴大作。 此人不僅是身份成謎。最重要的是,她完全猜不出他帶她這樣走了一路的意圖。 從表面來看,董旭此人散漫隨意,在為人處世上更是恣意妄為。似乎,他當初邀請她一同上路不過就是一時興起而已。 可他為什么偏偏就是不愿意帶上那個小孩? 而如果說,他硬要帶她上路是有原因的話。那他所圖謀的又是什么? 梁曼反復思索了許久,卻始終也想不出所以然。 但無論如何,她有一點已經想明白:董旭絕對不是個簡單人物。 不管怎樣,她都不能再跟他走下去了。她要盡早找個借口,請辭離開。 . 次日晨起,雨果然停了。 梁曼還在心中猶豫該如何張口請辭。董旭卻拉著她興致勃勃表示,他給前日下榻的客棧銀子夠多,所以兩人先不必急著趕回。而兩人落下的那點東西也不怕被丟。 他們可以騎馬往回走,一路吃一路逛。慢慢悠悠地吃上這么一天,等走到晚上兩人也就剛好到了。 梁曼雖想盡快就此走人。但一想,客棧里還有幾件換洗衣物在,另外她也很需要這匹馬來趕路。因此也只好先作罷。 要怪還是得怪自己身無分文,一切不由己。 不過,她在心里盤算好了。今夜回了客棧就拿東西走人,不在這兒呆了。 但稍微一思索,卻又覺得蹭了人家一路吃喝不告而別總是不太好。萬一是自己多想誤會了人家,那可太尷尬了… …唉,實在是不想老欠人東西。不管怎么樣,等走的時候,好歹留下一封信真誠地感謝感謝吧。 . 因著那場暴雨,今日已是涼爽許多。 馬蹄得得,腳下泥花四濺。 剛從城郊回來城里,馬背上懶塌塌的人立刻精神起來,眼睛直勾勾盯著路兩邊冒著熱氣的攤位不放。一個不留神,小辮一揚,馬背上瞬間就沒人了。 再一看,那身墨袍早已直直奔著一家油餅攤去了。帶起的風里只留下一句話:“——jiejie你慢慢走著,我馬上來!” 梁曼也翻下馬。 她拉著兩個根韁繩慢悠悠走,心中思忖自己今后要去哪比較好。 城郊確實不比城里熱鬧。雖看著時候還早,但此時滿街早已喧喧嚷嚷。挑擔做苦力的,擺攤叫賣的,背著個竹筐出來買菜的,人挨人腳貼腳相當擁擠。越發顯得她牽著兩匹馬杵在街上礙事了。 兩排官兵齊刷刷路過,梁曼只好和馬擠在邊上等。 什么味道… 抽抽鼻子,噫。好臭。馬也跟著打了個響鼻。 轉頭一看,原來是兩個挑糞的大哥,為了避免沖撞到官爺,也跟著擠在這里等。 …職業不分高低貴賤,大家都是敬愛的勞動人民。捂鼻子實在不禮貌… 梁曼僵硬著背過身,默默屏住呼吸。 身后兩位漢子無所察覺。他們趁這個機會放下擔子稍微歇了歇。 一個用脖上掛著的汗巾擦擦腦門。說:“…怎么這么早就來巡城?第幾趟了這是?!?/br> 另一個回應:“可不是,因為殺人啦!你這都不知道?昨夜冒著雨還到處搜呢…” 第一個漢子詫異:“殺人了?!青天白日的,怎會如此…!” 那人回:“哎喲老哥哥,你可真是孤陋寡聞。這兩日大家都在說這事呢,那人死的可慘了!怎么回事來著…就是,這人好像在街上被打了一頓。當時倒還沒什么,晃晃蕩蕩站起來了。問他怎么樣,也不說話,就迷迷瞪瞪沒睡醒似的?!Y果別人開玩笑地拍了他一下腦殼,你猜怎么著?” 漢子忙追問:“怎么著,總不能是腦袋掉了吧…?” 前一個漢子嘆氣:“確實沒掉,但也差不多了?!钦麄€后腦殼都癟下去了!腦袋當場塌成了一灘軟泥!…你說說你說說,這得是多大仇啊…!” . 官兵過去了。挑糞的兩個漢子也走了。只留梁曼一人牽著馬驚駭莫名。 被人打了一頓…后腦殼癟了… 明明什么證據都沒有。她卻沒來由地聯想到了,那個被懶懶散散的病弱少爺踩在腳下的壯漢。 那天,董旭神情自若地從人群中踱出,壓低聲音對她說:“我就會這點東西?!熳??!?/br> 當時。他匆忙躲得究竟是壯漢爬起來尋仇,還是… 還是他發覺了壯漢已被自己當場踏癟了腦袋?! 一時間,她被自己的想法驚得毛骨悚然。 耳垂卻有熱氣輕輕拂過。 梁曼猛地轉身。身后站著的,正是那個笑意盈盈的怪物! 董旭停止往她耳垂吹氣,瞇眼笑:“想什么呢梁jiejie?在等我嗎?!闭f著,又把拿在手里的油紙拋給她,“這家味道不錯,你嘗嘗試試?!?/br> . 兩人來到中午的酒樓。 董旭照常在那里大快朵頤,梁曼默默看他。面上雖波瀾不驚,但心里早已亂成一片。 從外形上來看,他確實就只是個悠然自得的小少爺??粗@張毫無攻擊性的俊臉,任誰也無法相信這人會一腳踏碎別人腦袋。 她努力安慰自己。 也許…也許是個巧合,是個誤會。根本什么證據都沒有。而且他那一腳看著輕飄飄的,怎么會就這么輕易將人腦殼踩碎呢… 但腦中卻回憶起,他拽著自己在街市上狂奔的場景。 他一邊跑一邊大笑,甚至連粗氣都完全不喘一下。自己當時還只納悶,這人病歪歪地怎么這么能跑??扇缃裨傧雭?,他當時笑的到底是什么。 他笑的,真的是那個拿了壯漢錢卻反對他道謝的小木頭,還是她…? 一個他說什么就是什么。隨口編了個借口便信以為真,毫不懷疑地跟著殺人兇手拔足狂奔的蠢女人?… 又或者說,兩者皆是。 想著,梁曼再也坐不住了。 不管他的身份是什么。不管他帶著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她絕對不能和他待在一起了! 想到此,梁曼努力抑住心中的慌亂。她假作自然地起身,如往常那般和董旭說自己要出去透透氣。 他的頭還埋在rou山里。嘴里唔唔地應了,沒有察覺出絲毫不對。 一等走出屋門,梁曼再也裝不下去了。她提起裙子飛速跑下樓沖去馬廄,翻身上馬,策馬狂奔而去。 也顧不得什么告不告別了。誤會也好巧合也罷,她也不想再去求證了。 如果真是誤會的話,那就當她就是沒禮貌好了。 . 但,大中午頭的在鬧市里當街縱馬顯然不是個好主意。沒出的幾里地,她就被鬧哄哄的人群給逼停下來。 似乎是某家布坊下工休息??粗胺絹y亂糟糟一眼望不到頭的人堆,梁曼捏著韁繩心亂如麻,卻實在無計可施。 實在不行就不騎馬了。先出得城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下馬慌促地走了幾步,卻正好瞅見了前日他們下榻的客棧?;仡^看看,無人追來。 想著,反正現在也走不了。自己還有些衣物在樓上,不如趁機會一起拿走。畢竟她現在是真的身無分文,滿打滿算渾身也只有這么點家當了。 三步兩步跑回前日的客房。 將僅有的幾件衣裳胡亂劃拉著往身上一背,她匆匆往外奔去。 剛一推開門,袖子里的布條掉出來。她彎腰去撿,卻在此時不合時宜地想起他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那是昨夜兩人歇在酒樓的時候。 當時,她洗漱后回屋,他趴在對面床上??粗忾_手上的布條,說: “…不帶手套了么?…” 明明自去了太初峰以后,她嫌手套出汗會打滑就再沒有帶過了??伤麨槭裁磿f出這樣的話? …是單純的一時口誤嗎? 還是,還是說… 還是說他早在很久前就已經見過她…他見過她帶手套。 這一瞬間,渾身寒毛乍起。 明明是炎炎的夏日正午,她卻渾身冰涼,如墜冰窖。 …他,到底是誰? …… 原本,她應該迅速下樓的。腳卻不自覺慢下來,直至停在了隔壁門口。 梁曼知道。董旭也有一樣行李,是他常常隨身背的一個包袱。而且,他前日也落在客棧里了。 理智上她告訴自己。要跑,要趕緊跑,要立刻離開這里。 但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在蠱惑。 打開那個包袱,她就能知道全部真相了… . 進了屋。角落里,那只包袱異常顯眼。 包袱不大。 甚至可以說的上很小。它癟癟地塌在地上,似乎沒裝多少東西。 布料是最糙最普通的粗麻,這點與闊綽豪奢的董旭很不搭調。 手微顫地觸上去,梁曼心臟狂跳。 深吸一口氣后,她慢慢將包袱解開。 撲鼻一股脂粉味。率先入眼的,是幾盤散亂小盒。 …是一些胭脂水粉。 應該、應該是給心上人買的吧… 雖然這人看起來壓根一副對情愛不開竅的樣子…但保不齊確實有喜歡的姑娘呢?… 梁曼微微松口氣。 再往下翻,底下卻團著一沓厚厚的,像油紙一樣的東西。 屋子沒點拉住還拉著簾,光線有些昏暗。一時她看不清這是什么,只能隱約分辨出這些東西是淺色的。 上手摸了一下。光滑,微涼,手感還很軟。但形狀卻不很規則 。 掏出這迭油紙,抬手拉開布簾。 借著窗外投入的陽光,梁曼低頭去看。 躺在手心的東西,輕薄,淺黃,手感細膩。 上面兩個橢圓窟窿。中間兩個小圓窟窿。下端一個長條窟窿。 這是一張人臉。 ——一沓人皮面具! 霎時間梁曼如遭雷擊。她驟然想明一切。 渾身不自覺狂抖?;秀遍g,她已不知該說什么該做什么,只是憑著本能茫然地翻看這些東西。 這些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丑有美…形象不一,相貌不一,各有特點。 直到,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手停了下來。 這張臉并不年輕,反而還有些上了歲數。最令人矚目的是,他嘴邊還留著一對山羊胡。 這張臉,她曾在晉州見過。再近些時候,她在六合鎮也才見過。她前前后后共見了這人三回,還一直把他視為恩人看待。 梁曼呼吸急促起來。 他竟是… 這人竟是…! 她忽然察覺到一絲異樣。 輕輕垂下眼,望向映在地上的那道光。 果然。在陽光的盡頭處,她看到了一雙安靜的勾金靴子。 靴子悄無聲息,根本不知已經在她身后站了多久。 梁曼一動不動,大腦一片空白。 耳垂上,一絲若有若無的熱氣噴了上來。 一道低沉笑聲悶悶響起。 梁曼緩緩轉頭。 身旁,那人輕俯身來,湊在她臉側無比溫柔地輕笑。 兩人離得很近。 簾下的陰影中,那張輪廓深邃的俊臉越發蒼白,慵倦的黑瞳妖異如鬼魅般。如同一條艷麗的毒蛇,正膨起頸部準備對獵物發動致命一擊。 他如情人般貼在她耳邊親密低語,聲線倦懶低啞,語氣卻略有些苦惱。 “梁曼…你怎么能亂翻別人東西呢…?” . 就在失去意識的同時,她恍然。 原來。 “董旭”兩個字翻過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