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漫長夜
吃過東西后,梁曼有點睡不著了。她們呆的地方空曠又潮濕,風一吹冷意就嗚嗚地直往骨頭縫里鉆,凍得人牙齒喀喀打戰。 白天在馬車里時,大家全擠在一起倒也不覺得冷。但現在這個地方又空曠又沒有遮擋物,她才察覺出刺骨的寒意。 因為看不見,她也不知道剛才那個小姑娘去哪了,而其他姑娘們也早都湊成團挨在一起睡著了。梁曼沒有辦法,她只好努力縮緊身體,獨自抵抗寒冷。 好冷好餓呀…梁曼把頭埋在膝蓋上,不停胡思亂想。 現在要是有個燒餅吃就好了。熱乎乎香噴噴的椒鹽燒餅,一定要剛出鍋的那種。捧在手里咬一口…哇,酥酥脆脆的香的不行!掉在衣服上的渣渣也不能丟,她要一點一點捻起來都吃掉。 再不濟,就是來個烤地瓜也行。以前冬天上學的時候,她常在等車時買一個烤地瓜邊吃邊等。剛出爐的烤地瓜特別燙,她帶著手套來回倒騰著呼呼吹氣。地瓜一掰開,中間的芯立刻會升起一道熱騰騰的白汽,烤熟的地瓜顏色是偏紅的,看起來就像是甜的要流蜜了… 這個時候要是忍著燙咬上一口。哎呀,那真是又軟又糯,甜到心里去了! 想著想著,梁曼咽了咽口水?,F在,她的嘴巴很干,舌頭上的顆粒粗糙又澀,嗓子眼里還有些發苦??呻[隱約約的,她好像真能嘗出烤地瓜的味道… 唉,也不知道單湛他們追到哪兒了。會不會明天一早醒來,他就帶著一大幫人哇哇亂叫著沖進來舉刀大殺四方? …但愿他和許卓來的時候,會記得給她帶一份燒雞。 一想到單湛齜牙咧嘴地舉著刀,而身后面容嚴肅的許卓懷里鼓鼓囊囊地揣了一只燒雞,她噗嗤笑出了聲。 她現在一點也不敢去想,她會不會就這么被賣出去再也見不到那些人了。她只能努力在腦海中給自己構畫明天,欺騙自己一覺醒來就會全都好起來。 如此想著,梁曼漸漸迷糊了過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當她夢見自己在天上騰云駕霧地吃海底撈時,耳邊似乎有道聲音在喚她:“梁曼!…” 下一刻,她被推醒了。 剛一睜眼,她的眼睛竟然沒有遮擋地直直看到了火光。她被火刺的瞇了下眼,腦袋還暈乎乎地沒反應過來。 夜空下,一張胡子拉碴的臉出現在她頭頂。男人抱著她,擰緊眉毛又輕喚了一聲:“梁曼,你現在怎么樣?” …剛剛還在吃火鍋,怎么一會又看見許卓了? 梁曼呆呆地望著他。發癡了一會兒,她慢慢伸手掐住他的臉。 許卓下意識要躲,但他忍住了。他又重復了一遍:“你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許卓被我掐住了臉耶…嘿嘿,好好玩… 對方一忍再忍。終于忍不住猛地抬手拍了幾下她腦袋上的xue道。 梁曼一個激靈,馬上從傻笑中清醒了:“許,許大哥…?” 許卓點點頭,緩聲道:“你已經安全了?,F在身上有沒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梁曼愣愣地看著他:“沒,沒有…” “那好。我們趕緊走,此地不宜久留…” 話還沒說完,許卓卻被她猛地撲了一個趔趄,梁曼死死抱住他。 下一秒,這些日子里強忍的委屈與害怕全都變成眼淚噴涌而出。她撕心裂肺地埋在他懷里,委屈地大哭起來。 許卓僵住了。他遲疑了片刻,猶猶豫豫地輕輕拍了拍她,生硬地安慰起來:“…沒事了,已經沒事了?!?/br> 梁曼越哭越起勁,恨不得就這么埋在他胸前哭到天荒地老。直到自己給自己哭的打起了嗝,她才勉強收住淚水。 梁曼眼睛通紅。她吸吸鼻子,放開對方抽抽噎噎地小聲道:“不好意思許大哥,把你衣服弄臟了…” 許卓道:“沒事…” 他見她漸漸止住了抽泣,躊躇道:“我怕打草驚蛇,就把馬栓到了幾里外的地方…你還能走么,要不要背你…?” 梁曼趕緊搖頭:“…不,不用!我能走的!” 許卓點點頭:“好,我們抓緊時間?!?/br> 許卓舉著火折子,一邊警惕地觀察著四周一邊大步往前走著。梁曼跌跌撞撞地跟著他的步子,寸步不離地緊隨身后。 剛開始她還只是小心翼翼地捏著他的衣角,像個尾巴一樣。后來梁曼覺得不方便,干脆得寸進尺的把手塞進他腰帶里,拽著他腰帶和個小影子似的跟在他后面。 他一回頭,梁曼馬上抽出手背到身后。她停下腳步,有些怯怯地看著他。 許卓望著她輕聲問道:“…害怕走夜路嗎?” 梁曼瘋狂點頭。以前走夜路當然不害怕,可是經過這幾天的遭遇,她現在真是被嚇得草木皆兵。尤其是在這個荒郊野嶺的地方。她真怕一個跟不上就又被人抓走了。 許卓猶豫再三,慢慢向她展開手:“…那我拉著你吧?!?/br> 梁曼像得救了一樣,如釋重負地趕忙撲向他。雖然死死抓住了他的手,她還嫌不夠保險,得寸進尺地順勢往上抱住胳膊。 她一邊緊緊攬住他的胳膊,一邊如獲至寶般將許卓的大手死死握在胸前,她恨不得擠進他胳膊里。似乎鉆進他懷里就可以進入他的保護圈,她就安全了。 許卓像身上掛了個巨型擺件一樣。他停了一下,但并沒有說什么,就這樣一手捏著火折子,一手送給梁曼,慢慢地往前走。 . 找到馬后,兩人又往前趕了一段距離。等確保不會被人追上后,他們尋到了一處破廟。 許卓點上火堆。他從香案下摸出兩塊蒲團,遞給梁曼一個。 其實許卓自己倒是還好,但他看梁曼的狀態不是很好。所以打算今晚先在這湊合著休息休息,等她恢復體力后再趕路。 他帶的干糧和水囊已經被她一口氣打掃干凈了。等梁曼意猶未盡地將掉在包袱里的干糧渣也清理完后,兩個人簡單交流了一下。 原來一開始,單湛發現梁曼不見了時還沒有太當回事。當時他沉浸在罵贏了酒坊老板的興奮中,他并沒有想到,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梁曼就會被人拐走。 他單純的以為梁曼只是等不耐煩了去別的地方逛了,所以就耐心地在原地又等了等。 可等到中午,還是不見梁曼的影子。單湛四處找了找,又回到白府去問。等發現四處都沒有她的消息,他才察覺出不對了。 單湛回憶起最近這附近有拍花子出現的傳言。他喊來許卓,白華淵去知會官府,喬子晉聽到動靜也跟著。眾人都跑出去找,但卻一直沒人打聽到梁曼的下落,此時大家才確定她肯定是出事了。 單湛去找一些道上的朋友問。雖然稍微有些眉目,但并不能確定梁曼具體是往哪個方向走的。他們幾個兵分幾路,眾人分頭找了個方向來尋。 終于,她被許卓找到了。 梁曼想起那些一起被拐來的姑娘,還有那個喂她饅頭吃的小女孩。梁曼問道:“許大哥,那些其他的姑娘,還有一些在路上被賣了的姑娘,咱們能不能一起把她們救出來???” 許卓應道:“剛才怕打草驚蛇,我只背著你出來了。我已經留下了記號,這些事情自有人來處理,你不必擔心?!?/br> 折騰了大半夜終于安全了,繃緊的弦也松弛下來。梁曼又開始犯困了,她看著火堆昏昏欲睡。 “睡吧,”許卓輕聲道,“有事我會叫你的?!?/br> 梁曼點點頭。 但剛闔上眼不久,她就打了個哆嗦。這座破廟年久失修,墻和大門都露著幾個窟窿,往里面呼呼冒風。 她蜷縮在蒲團上換了幾個姿勢,還是覺得很冷。 許卓道:“睡不著嗎?” 梁曼應了一聲,含糊地說:“有點冷?!?/br> 對方沒有出聲。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道:“…冷的話,你可以過來一點?!?/br> . 許卓靠著墻端坐,他支起一條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面前噼里啪啦的火堆。 屋子里暖哄哄的。他剛填了不少柴,因此火現在燒的很旺,映得破廟里到處亮堂堂。 耳朵豎起,他在仔細傾聽著周遭發出的一切可疑或不可疑的聲音。 遠處、林子里,有些未找到地方過冬的鳥兒,在寒風中凄涼地啼叫。 再近點,破廟外拴著的馬也沒有睡。它時不時地噴噴鼻子,又或者甩甩尾巴。 身后,寒風從墻與窗的縫隙間鉆進來呼呼地發出尖嘯。像是什么怪物一樣,張狂尖銳的嘶吼。 而耳朵旁,呼吸聲均勻地響起。 有一股熱氣,正一下一下地輕輕噴到他領子上。 梁曼摟著他的脖子。 她整個人都縮在他的懷里,睡得很香。 余光里,她離他特別近。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額頭尖尖上細小的絨毛。 睫毛安順地輕輕垂落。就像一只乖順的蝴蝶,合住翅膀停在花瓣上。 圓鼓鼓的臉蛋明顯瘦削了一些??吹贸鰜?,她這些天肯定受了不少罪。側頰上殘留的幾道淚痕,讓她即使是睡著了看起來也好像還在委屈。 此時他的鼻子里,那股熟悉的香氣,正一刻不停地往鼻腔里鉆。 他記得她曾經說過,這是她身上中的毒導致的。但是她自己反而聞不到這種味道。 …真奇怪,怎么會有這種毒。他想。 她聞起來好甜,她自己卻不知道。 . 脖子被她勒的發酸了。他有些沒忍住,輕輕挪了下肩膀。 她立刻也跟著將頭挪上去。許卓僵住了,他馬上停住動作,生怕打擾了她的美夢。 過了一會兒,耳邊又響起均勻的呼吸聲。 目光慢慢從火焰移到她的臉上。 她又睡著了。 梁曼緊閉著眼。有時她會不安地咕噥句什么,嘴唇微微張開又緊緊合攏。 她的唇很小,火光跳在上面是桃子的顏色??雌饋砗孟窈苘?、很好吃。 突然,一個奇怪的想法從他腦子里冒出來:她的唇,吻起來會是什么感覺呢。 他剛意識到自己竟然有了這種想法,就被自己嚇了一跳。但緊接著好奇心強烈起來,逐漸壓過了其他的念頭。 他克制不住地開始胡思亂想。 她的唇,到底是什么味道的?是不是像冰酥酪一樣,嘗起來軟軟的、甜甜的。 其實早在之前那個怪異的夢境里,他已經吻過她了。 夢里,是她主動攀上了他的肩膀,仰起頭將嘴唇送給他。雖然夢里嘗不出味道,但是他猜,她的唇應該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樣。 要不,嘗一下試試吧。他想。 …不行!君子不可趁人之危!許卓,你怎可干出這等卑鄙無恥之事! 他又搖頭否決。 沒關系的。另一種聲音狡辯,反正她還戴著面紗呢!隔著面紗的吻,根本不算吻。 真的,沒關系么…他開始猶豫了。 許卓慢慢低下頭。 呼吸之間。她的唇越近,他內心的斗爭就越來越激烈了。 其實在遇到她之前,他還從來沒有和任何異性,如此親密如此不合禮數地接觸過。 那日,喬子晉詢問他究竟是不是他的敵人。若是以前的他,自當坦然自若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否認的答案。但奇怪的是,話到了嘴邊他卻猶豫了。 他沒有說不,也沒有說是。 最后,他只說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讓他自己回去猜測。 …這是為什么?他也不知道。 心思百轉千回。 那時的他,現在的他,都開始分不清辨不明猜不透理不清了。 現在,這種從沒體驗過的,莫名其妙的,讓人倉皇失措手忙腳亂無所適從迷惑不解的,這種想碰又不敢碰的奇怪情緒…這到底是什么? 而此時此刻,他又該不該繼續呢…? 他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停住了?,F在,只要再往下一點,他就能碰到她了。 他輕輕呼吸著,噴出的熱氣在她的紗上吹出了一個小小的凹陷。懷里的這個人卻兀自酣睡,全然不知另一人面臨著怎樣艱難的抉擇。 他看著她,久久未動。 …… 冬天的夜晚總是這樣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風止住了。篝火將滅不滅,微弱地噼噼啪啪響。一絲淺薄的曦光慢慢爬上墻頭。 天亮了。 他終于動了。 可吻并沒有舍得落下。 最后,他低著頭,用鼻子輕輕蹭了蹭她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