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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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那人冷峻面孔,奕延的唇又抖起來了:“末將……末將下次定然……” 這簡直不像是外人面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冷面將軍了。梁峰腔子里有哪處顫了一顫,攤開右手,把一件東西遞在了奕延面前:“這是你雕的?” 奕延不由自主伸手摸向胸前。那里空無一物,只有一層厚厚繃帶。 這東西,被主公發現了? 還沒想好怎么應答,梁峰又開口:“是要送我的?” 這次奕延面上更紅了,但是還是掙扎著點了點頭。 梁峰挑起了嘴角:“女人才帶佛啊,男人該帶菩薩才是?!?/br> 還有這種說法?奕延只覺腦中一片空白,狠狠抓住了身下被單。然而正在這時,對面那人嘆了口氣:“也罷,它能護你平安,應當有些用處?!?/br> 說著,他挑起新換的紅繩,把那玉佛掛在了頸間。 這是配飾,不該掛在頸上的。然而當那線條柔美的佛像,與那清雅俊美的面孔輝映之時,奕延腦中有什么繃斷了。 猛地從床上撐起身,他一把抓住了梁峰的手臂:“主公……主公你應了?” 梁峰的眉頭都擰起來了:“你剛縫過針,想崩裂傷口嗎?!” 他聲音雖然嚴厲,但是并沒有否認,更沒有拒絕。奕延腦中亂成了一片,手上突然用力,把人扯進了懷中。 梁峰站在榻邊,根本沒有防備,這一下連站都站立不住。而奕延重傷過后,體力也極為虛弱,被他帶到,兩人就這么栽倒在榻上。 見鬼!梁峰一驚之下就想起身,這一撞太狠了,說不定要壓壞傷口??墒悄请p手卻像抓住浮木的溺水者一樣,狠狠的擁住了他。 一個讓人窒息的擁抱。 梁峰停下了掙扎。他感覺到了,身下那人正在顫抖,抖的如同風中殘燭。貼得太近,他的臉正埋在頸間。一抹濕意,沾染在了他光潔的頸項上。 那人哭了。無聲的,帶著卑微和顫栗,淌下淚來。這是驚喜,是委屈,是懊悔,是傷痛?梁峰猜不出,也無暇分辨。 一顆心,被黏在頸間的濕熱燙平了。所有掙扎,所有忌憚,所有苦惱和不甘,都化作了一縷青煙。梁峰放松了身體,輕輕環住了那顫抖不休的身體。 他錯了,錯的厲害。這不是一個可以任時間慢慢消磨的世界。就算是養尊處優的士族,也活不過半百,上了戰場,更是朝不保夕。也許只是一個錯身,就成了訣別。 而他,怎堪容忍,如此離別? 不過數十年罷了。梁峰輕嘆一聲,閉上了雙眼。 第276章 猜疑 幽并之戰, 在司馬越身死之后, 就成了洛陽朝堂關注的首要大事。然而真正落下帷幕, 奏報送抵御案,身處皇宮的天子卻未曾露出半點喜色。 王浚暴死,著實讓人松了口氣。此子狼子野心, 手下鮮卑兵馬更是兇殘成性,先后屠戮了鄴城、長安,殺人無算。若是有機會前來洛陽,說不好也會故技重施。而作為大后方,幽并冀三州不再生亂, 對于洛陽的穩定也有極大好處。 只是這一仗, 勝得太過輕松。 一旁, 剛剛升任太尉,仍舊站在朝臣之首的王衍低聲道:“這反間之計著實精妙。陛下, 并州初勝, 當早作安排?!?/br> 司馬越意外身死, 并未對王衍造成任何影響。相反, 因為之前司馬越和茍晞交惡時,他兩不相幫的態度,讓小皇帝放松了戒心。加之驟失司馬越這個頂梁柱,朝中也需要身份地位相當的人作為替代。幾經斟酌后,小皇帝還是任用了這位名士之首。 對于這樣的委任,王衍并未推脫,更是主動幫助茍晞,讓他引兵入洛陽,把司馬越的王妃、嗣子統統趕回了封地。至于這群人回程之時會不會出什么意外,王衍哪會在乎?如此一舉,算是徹底討好了天子和新任的豫、兗、青三州大都督,落下了實打實的好處。 只是這高位,并未讓王衍顯出輕狂,甚至還更收斂幾分。就像此刻。奕延殺王屏之事,讓王衍氣惱無比,更是懊悔自己輕易中了別人的算計。但是給對方使絆子,卻是用的這樣輕描淡寫的說法。 安排?什么安排?是處置還是封賞?這并州都督,是否又成了一個新的王浚,甚至是司馬越,有威脅天子的可能? 而那“反間之計”,更是暗藏了不少玄機。 小皇帝面上果真越發凝沉。他剛剛仿照王衍的手法,用離間計逼殺了司馬越,還未品嘗勝利的果實,北地三州就因一個反間計,地覆天翻。 原來這世上,真有名利財富無法打動的忠臣良將。但是這樣的臣子,效忠的可不是他這個天子。連殺兩名朝廷重臣,還深入薊城,把王浚一家都屠了個干凈。這羯奴,可曾把天子放在眼中?而能用這員猛將的梁豐,是他能夠掌握的人嗎? 懷疑的種子,已經落入了心間。小皇帝原以為除掉了司馬越這個權臣,總覽大權之后,就能一展手腳重整天下??墒菍嶋H呢?茍晞暫且沒有入朝的意思,幾萬大軍還在豫、兗為自己謀奪地盤。匈奴已經侵占了雍州,打下了弘農、上洛兩郡,徹底占領了司州大半。而原本安排在河北,鎮守司州半壁的奕延,又撕掉了敷衍的假面,再次投向舊主。 如此一來,孤坐洛陽,他這個天子,又與周天子何異? 原來自己親手提拔的刺史,也是這副模樣。他還有能信之人嗎? 可是即便猜忌,司馬覃不會把這些表露出來。沉吟片刻,他道:“梁卿此次功高,不如兼領冀州都督,封邑萬戶,進安北將軍。幽州諸軍事,暫由遼西郡公段務勿塵兼領?!?/br> 只一句話,就讓王衍心中有了定數。段務勿塵雖是鮮卑人,但是娶了王浚的女兒,又在并州折損不少人馬,對于梁子熙定然心懷不忿。讓他暫領幽州都督,就是為了遏制并州的崛起。因此不論再怎么加官進爵,小皇帝對于梁子熙的猜忌和不滿也已藏下。 現在動不得你,但是手段,該用還是要用。王衍可比任何人都清楚,面前這位小皇帝的聰慧。而這聰明,若是一味被壓制威脅,便會化作猜疑。一個聰明又疑心深重的天子,是好對付的嗎?只要讓他掌了權柄,自有梁子熙的苦頭。 把心思藏在了心底,王衍拱手稱是。很快,使臣便攜著詔書封賞,離開洛陽,向著并州而去。 ※ 在壺口關停了一晚,梁峰就驅車回了潞城。實在是奕延身上傷處太多,急需靜養。梁峰也就收起了回晉陽的打算,準備呆在上黨處理未了雜務。 對于這決定,段欽顯得有些焦慮:“主公還是當早早返回晉陽。并州初定,當安定人心?!?/br> “并州是定了,但是冀州還要打上些時日。我不在晉陽,反而能讓孫別駕放手施為?!绷悍鍥]有采納諫言,淡淡答道。 聽他這么說,段欽只得轉回公事:“之前奕將軍所言不差,當日營嘯時,有些虎狼營兵士趁亂脫逃,半數返回趙郡,還有些去了鄴城。這次折損,實數當不超過一千一百??上碥娕贫嘉戳粝?,暫時無法準確清點?!?/br> 軍牌是梁府一系兵士的身份明證。若是陣亡無法收尸,可收回軍牌立衣冠冢。然而這次一路都兇險無比,大部分人的軍牌未曾拿回。 梁峰輕嘆一聲:“等到鄴城那些兵士返回,再次點算一遍人數。所有確認陣亡的將士,名諱都要記在軍志之上。另外,虎狼營提軍號,參戰兵將晉升三階,軍田翻倍,遺屬全由刺史府贍養。無嗣者可過繼子嗣,有嗣者直接入崇文館進學?!?/br> 這封賞,乃是最高待遇。不過這些人,有些比段欽投來的還早,都是嫡系中的嫡系。如此大的損耗,哪能不鄭重待之。 段欽點了點頭,又道:“還有奕將軍。畢竟有官職在身,是否……” 他的話還沒說完,梁峰就擺了擺手:“奕延傷勢太重,冀州統兵之人換成張和吧。此次還要等天子旨意,說不定州內諸官要有大動。等回了晉陽,再細細安排?!?/br> 這是應有之義。若是拿下冀州,就要安排一整套官吏進行接管。這可是個大工程,哪是三兩句就能定下的? 不過段欽想說的,并不是這個。猶豫片刻,他終于還是俯首:“下官這便去安排?!?/br> 簡單處理了一下公務,梁峰也未在前堂多待,直接回了后院?,F在崔稷家眷都住進了太守府,空置的院子并不很多,梁峰只占了一個院落。還很不見外的把奕延安置在院中偏廂,就說是為了方便診病。 這可有些不太合規矩,但是奕延是此次大戰當之無愧的首功之臣。梁峰的厚待,也未讓人生出什么想法。 沒回自己的房間,梁峰直接推開了奕延臥房的門扉。見到榻上那人,他微微一愣,走上前去,伸手捉住了對方的下巴:“你剃須了?自己剃的?” 奕延面上已經恢復了光潔一片,雜亂的胡茬清理干凈,連頭發都洗過了。洗頭必然是婢女伺候,但這胡子刮的不怎么像樣,頰上都割出了幾道口子。明顯是有人親力親為。 指腹在那人面上拂過,梁峰搖了搖頭:“手還沒好利落,怎么不讓仆役來?” 奕延面上帶出些紅暈,低聲道:“不慣讓旁人剃須……” 梁峰眉峰一挑:“膽子不小,也不怕割傷了臉?!?/br> 這話倒是讓紅暈退了些,似乎有些真是的焦灼了,奕延道:“我下次不會如此莽撞……” 梁峰打斷了他的話:“有傷在身,這些就別講究了。等到傷好了再說?!?/br> 說著,他放開了奕延的面頰。毫不意外的發現那雙藍眸黯淡了少許。這小子,還真是轉了性。梁峰在心底苦笑起來。也不知是那天哭的有些難堪,還是身體實在吃不消,精力不濟。奕延這兩日乖的不像話,簡直像是小心翼翼呵護夢境一般。生怕自己一個不慎,讓這好不容易得來的美夢再次破碎。 這份小心,害得梁峰都有點無所適從了。若是平日,說不定他還會調笑一番。但是奕延傷的確實不輕,又勞累過度,醫生特地吩咐要克制情緒,暫時不能大喜大悲。梁峰也就歇了心思,兩人相處反倒是回到了相敬如賓的狀況。 不過對這“緩慢”進展,梁峰倒也沒啥抱怨的。說實在的,他更需要一些時間消化適應。對于奕延來說,這是突如其來。對他自己難道就不是嗎? 慢慢來,順其自然好了。 “段主簿已經查過了,當時營嘯之后,是有百來人逃了出來。這次陣亡之人,也會厚賞撫恤?!绷悍遛D過了話題。 聽到這話,奕延神色又黯淡了兩份:“虎狼營傷了元氣,怕是難復舊觀?!?/br> “只要有人活下來,建制就不會消失?;⒗菭I非但不損,還當擴軍。這此輕騎破敵,以一當千的戰例,將會隨著軍志流傳。如今跟拓跋部結盟,馬已經不是問題。再練出一支同樣的強軍吧?!绷悍迳裆兊绵嵵仄饋?。 榮譽稱號向來是軍隊的靈魂。在建立三大營之初,梁峰就著重考慮過方面的事情。那些慘烈雄壯的戰史,只會隨著軍隊的名號流傳,成為榮耀和軍魂所在。而有了這種精魂,建制就永遠不會消失,只會越打越強,越打越凝聚。奕延這次的作戰,著實不負虎狼之名! 奕延的呼吸急促了幾分,微微垂下了眼簾:“謝主公?!?/br> 這次打掉了虎狼營大半老兵,還是他親手帶出的精銳,始終讓奕延心有所愧??墒沁@一仗的艱難,乃至瘋狂,又無可避免。兩廂疊加,成了種折磨。主公這話,非但對自己,對于那些失了袍澤的弟兄,也是莫大安慰。 見奕延如此動容,梁峰心中也是一擰。他打過的仗,數都快清楚了,卻還是第一次如此震動。幽州一役,艱難可想而知。 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梁峰道:“再睡會兒吧,等到吃飯時,我叫你?!?/br> 跋涉太久,奕延腳上都磨脫了一層血rou,更要命的是之前墜馬,他小腿上似乎骨裂了兩處。也不知是怎么堅持走回司州的?,F在牢牢包扎,根本沒法下地。加上疲勞過度,一天到有大半都睡在榻上。 奕延點了點頭,但是并未直接躺下,而是伸手,輕輕抓住了梁峰的手指:“主公若是無事,陪我片刻吧?!?/br> 陪著他,看他睡覺嗎?輕握的那只手上凈是崩口,粗糙的宛若砂紙,掌心還纏了不知多少繃帶,就如他本人一樣,跨越生死邊界,又硬生生拼湊回來。梁峰沒有掙脫,就那么任他握著:“我在這里。你睡吧?!?/br> 得了允諾,奕延這才放心的躺了回去。沒花多大功夫,就再次陷入沉眠。 那手是干燥的,因為炎癥,多多少少有些發熱。然而只是這么簡簡單單的輕觸,就讓梁峰的心安寧了下來。往后靠了靠,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交握在一起的手,始終未曾松開。 第277章 難耐 洛陽城中的旨意, 來得比預料中的還快。得知梁峰身在上黨, 使臣便轉了個向, 直接入潞城宣旨。 遷安北將軍,兼領冀州都督,封邑萬戶, 甚至連梁榮都得了個關內侯的封賞。一樣樣都證明了朝廷采納了梁峰的奏報。這次幽并之戰,錯在王浚。 然而梁峰和一眾幕僚,卻沒有太大的喜意。只因他們從使臣嘴里得到了另一個消息,段務勿塵成了新任的幽州都督。 幽州就算地處邊陲,也從未讓異族領過都督一職。選段務勿塵, 用意實在是太明白。他可是王浚的女婿, 并且在剛剛結束的幽并大戰中, 折損了足有三萬精騎。封一個明擺著不會對并州手軟的新都督,會是什么用意? “朝廷對主公生疑了?!倍螝J面色有些難看。這次襲殺王浚, 看來還是觸了小皇帝的逆鱗。在想取得朝廷的信任, 恐怕就難了。要知道主公現在還遠遠未到可以自立的時候。 “有傳聞, 司馬越和茍晞之戰, 就是洛陽宮中那位挑撥的。有這么個封賞,也不奇怪?!绷悍謇浜咭宦?,“看來要在幽州內部使些手段了。王浚的女婿可不止一個,而且驟然得了便宜,怕是會惹人眼紅?!?/br> 他倒是看明白了,小皇帝雖然年幼,但是政治手腕和意識當真不差。自己都露出爭霸姿態了,被天子猜忌可不理所應當?反正現在大權旁落,詔令的作用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大。最值得在意的,仍是幽州這個緊鄰。 段氏鮮卑的先例,估計會讓不少人眼饞。這次大戰,除了王浚外,就屬他們損兵最多。旁邊其他幾個鮮卑部落,不會生出念想嗎?而且這次領兵的,可是段疾陸眷。身為世子,損失了那么多大將親兵,是不是也會動搖其地位?段務勿塵的兒子可不止一個,從中挑撥,不過舉手之勞。 段欽頷首:“主公所言不差。如此一來,要盡快返回晉陽了?!?/br> 非但要回晉陽主持大局,還要把張賓、溫嶠等人都招回來。冀州刺史丁邵病重,已經向朝廷請辭,必須盡快推薦一個心腹過去執掌州郡。還有王屏那個魏郡太守的位置,也不可能輕易放過。 千頭萬緒,怎能滯留上黨? 梁峰這次倒是沒有拒絕,頷首道:“明日便回去吧?!?/br> 前堂簡簡單單做了決斷,回到后院卻遇到了阻力。奕延寸步不讓,非要跟梁峰一起回晉陽,不愿獨自留在上黨養傷。 去晉陽少說也要三四日,路上顛簸,實在不利于養病??墒寝妊討B度堅定,又提出了冀州軍事安排的事情。于情于理都無法推拒。無奈,梁峰只得把自己備用的減震馬車讓了出來,供奕延乘坐。 就這樣,帶著車馬隨扈,一行人向晉陽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