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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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延看到來人,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到司州了?并州軍情如何?” “我們勝了!大勝!主公命我等前來迎接將軍,終于尋到你們了!”來者正是王隆,也只有虎狼營能夠勝任這樣的哨探任務。 可是再怎么有準備,見到這樣一支殘軍,還是讓王隆忍不住落淚。這可都是他的袍澤,是跟他一起走出梁府的兄弟??!只剩下了六百余!竟然折損了大半! 聽到大勝的消息,奕延的身形晃了一晃,只覺胸口緊繃的繩索,松了幾分。他們解了并州之圍,只憑兩千輕騎!這一仗,值了! 王隆可沒那么多心思,見到奕延站不穩,一下蹦了起來,扶住他的手臂:“將軍,先回鄴城吧!城中增派了不少兵士,絕對安全無虞!” 奕延深知他身后這支隊伍,也到了強弩之末。早一日修養、治療,就能換回不少性命。點了點頭,他問道:“主公呢?” “主公移鎮上黨,也在等將軍歸來……”王隆的話沒說完,只覺臂上一緊,那只沾滿血污,傷痕遍布的手,狠狠握住了他的手臂。 “主公在上黨等我?”奕延心底的火焰,騰地燒了起來,“給我匹馬,我要趕去上黨!” “將軍!”不知多少人喊了出來,身后劉恭更是急得不行:“將軍,你受傷頗多,還是歇一歇再趕路吧!” “給我匹馬!”奕延的聲音里,沒有分毫反駁的余地。 王隆都有些懵了,傻了半晌才道:“可是將軍你這傷……” 他身上盔甲,都找不出一處完好了。已經到了鄴城,何必再趕呢?但是那人眸中的熾烈,就連王隆都扛不住。無奈,他只得道:“我陪將軍一起回上黨!” “我也要回上黨!”“末將要隨將軍身側!” 身后不少人都喊出了聲。這一戰雖然慘烈,但是奕延這個主將,永遠都站在他們身后,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F在又是回上黨,回他們的故里所在,哪個能不激動? 然而奕延不予理會,直接翻身上了馬背:“你們先去鄴城,原地休整兩日。醫生放行的,再回上黨?!?/br> 說完他也不等旁人跟上,一夾馬腹,催馬前行。王隆頓時也急了,抓住劉恭叮囑一聲:“快帶弟兄們進城療傷,我先隨將軍回去?!?/br> 說完,他領了百來騎跟在奕延身后,直奔滏口陘。 這邊急急趕路。那邊,消息快了一步,送往潞城。 “尋到他們的蹤影了?”梁峰猛地站起了身,儀態也不顧了,高聲問道。 “尋到了!共有六百七十余騎!”那信使激動的滿臉通紅,“奕將軍都沒在鄴城停留,直接趕來上黨……” 他的話沒說完,梁峰已經邁步向門口走去。一旁段欽驚的趕忙追了出來:“主公?” “我去隘口接他!”梁峰的腳步從沒如此快,簡直都要生出風來。 “可是奕將軍不知何時才能抵達……”就算沒了敵人威脅,主公這樣的身份,是能隨便出迎的嗎?別說是出迎,就是現在趕到了上黨,都有些出格了。萬一發生什么狀況,誰能付得起責任? 梁峰猛然停住了腳步,扭頭看向段欽:“六百人!兩千精銳,只剩下六百。奕延能不受傷嗎?!他還要趕往潞城?不,該是我接他才是!” 那聲音里似乎有雷霆,也不乏苦痛。一雙黑亮眼眸,更是如長槍利劍,分毫不讓。段欽啞了嗓,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梁峰也沒管他,繼續邁開腳步,邊走邊大聲吩咐道:“去把潞城最好的醫生都找來,還有軍醫,隨我去壺口關!” 這樣的決斷,何人能敵?只花了半刻,一支護衛就集結完畢。全然沒有帶儀仗,甚至連車都沒乘,梁峰就這么策馬,帶人向壺口關奔去。 滏口陘畢竟要好走一些,百來騎也能跑得起來。王隆騎在馬上,不住口的勸著:“將軍,到了壺口關就上歇一歇吧,這樣趕路,你身體吃不消的。而且天都快黑了,路那么難走,再去潞城不也要明日,何必如此倉促?” 他實在是看不過眼了,這人一路從司州趕來,簡直馬不停蹄。別說休息了,恨不得入夜也趕路。只花了不到兩日就快到壺口關了,簡直跟驛傳相差無幾了。自己和親兵勉強能撐住,已經趕了十來天路的將軍,哪還有這樣的體力?別沒回到郡府,先跌下馬來,他可見不得這個! 然而奕延理都未理,依舊一意孤行,向著越來越近的目標馳去。壺口關畢竟是隘口,也算得上雄壯。眼看城樓就在前面,王隆還想再勸,卻突然發現城關有些不對。關隘內外,竟然多出了一倍的守軍。這是什么情況? 還未等他開口,奕延就躍下馬背。他的動作,簡直不像是下馬,而像是跌了下去。王隆趕忙下馬,想去攙扶,奕延卻甩脫了他的手臂,跌跌撞撞向關下走去。 直到此時,王隆才發現那小小的關下,站著個極為熟悉的身影。就算是戎裝武弁,也全然壓不住風姿卓然。那是,主公? 奕延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只是呆呆望著面前那人,一步步向前。他的身體開始發顫,兩手都止不住抖動。這是思念過度,出現的幻覺?還是他終于要長眠不起,在臨終前,蒙上天開恩賞賜? 然而那身影并沒有就此消失,他動了,帶著讓人心顫的焦慮和緊張,迎了上來。 “伯遠……” 聽到那聲呼喚,奕延雙膝一軟,跪倒在了地上。他該行禮的,他該向那人請功,告知他此戰勝的何等輝煌,何等艱難。 可是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嘴巴張了兩張,奕延身形一晃,昏倒在地。 “伯遠!” 第275章 可堪 在壺口關外扎下營帳, 梁峰一刻都坐不住, 只想出關。然而陘道不比旁處, 又碰上天色漸晚,只帶這么點兵,早就讓人提心吊膽了。親衛哪肯讓他涉險?被堵在關內, 稍稍冷靜下來,梁峰倒也沒有逞強,吩咐斥候去迎。誰料斥候還沒上馬,就盼來了所盼之人。 再也不顧旁人勸慰,梁峰強令開關, 親自站在了關前。這一仗必然不輕松, 他是有心理準備的。但是真見到奕延那一瞬間, 梁峰還是覺得喉中像是堵了什么東西,哽的說不出話來。 他分明是受過傷的, 傷痕累累。簡直讓人懷疑, 為何還能站立那里?面上神情, 更是如墜夢中, 令人神亂心碎。 梁峰忍不住叫出了他的名字。話音未落,奕延就栽倒在地。 那一瞬,梁峰都不知腦中想的是什么了。他跑了起來,在身旁諸人的驚呼聲中,沖到了對方身側。跪在地上,他用手指按在了對方側頸。血污黏在了指尖,還有那若隱若現,未曾消褪的脈搏。 他還活著。還活著!直到這一刻,梁峰的手指才抖了起來,根本控制不住。 “將軍!”王隆也被這變故嚇了一大跳,竄上前來,沒想到竟然落在了主公后面,連人都未曾撈住。不過好歹也是軍伍出身,不用仔細檢查,他就知道這只是脫力昏迷,趕忙道,“主公,將軍怕是脫力了,一路上,他都未曾歇息……” 這話不說還好,一開口,就被梁峰怒瞪了過來:“你是怎么接人的?為何不讓他在鄴城休息幾日?如此趕路,不要命了嗎?!” 從沒見過主公發火,王隆都傻了,張口結舌:“是,是將軍他,他不聽勸……” 這副窘態,倒是讓梁峰心頭的怒火微微一斂?,F在不是亂發脾氣的時候。咬緊牙關,他起身道:“快抬他入關,營中有醫官等著!” 都這樣了,王隆哪敢怠慢?連忙叫上親兵,親手抬著人向營帳趕去。 簡易的醫帳早就準備好了,正好派上用場。兩個醫官分別摸脈,異口同聲確定了奕延的癥狀,就是勞累過度,又突然心緒波動,導致昏迷。不過該治的傷可不少。軍中治療外傷的醫官輕車熟路的開始卸甲脫靴,準備幫奕延清洗傷口,進行處理和包扎。 沒了那種攥住心臟的恐懼。梁峰漸漸放松下來,仔細打量病床上的身影。 他瘦了,傷重脫形,銳氣盡消,面上都長出了青黑的胡茬,簡直落魄的像個蠻子。奕延的確出身胡族,但是這么多年,一直極為注重儀表。莫說如此骯臟,梁峰甚至都沒見過他冒出胡茬的樣子。早年蓄的兩條小辮子,也一絲不茍的梳進了發髻里。若不是那改也改不掉的五官面貌,他的儀態甚至比諸多士人要整潔數倍。 而此刻,哪還有那原本面貌? 破損的盔甲被扔在了地上,衣衫尚未除去,醫官就停下了手,對一旁護娘道:“快去取些熱水來?!?/br> “怎么了?”梁峰忍不住問道。 那醫官小心答道:“回稟使君,奕將軍這些日廝殺太久,好多傷處來不及處理,布都長在了rou里。若是硬脫,會扯掉皮rou……” 梁峰拳頭狠狠攥了起來。就連當年他出生入死時,也沒遇到過這樣的狀況。衣衫板結,長在rou里?一路上,他到底多少次擦著死神垂鐮,逃出重圍? 見使君不答,那醫官又道:“療傷清潔怕是有礙觀瞻,使君不妨到帳外靜待……” “不必!”梁峰斷然回絕。他要看看奕延身上的傷是否有礙。 聽到這話,醫官也不敢多言。熱水端了過來,他開始擦拭軟化那些凝結的血塊。有些地方確實能輕輕揭除,但是更多還是硬生生把布料撕開。大大小小的創口,綻開無數,有些鮮紅,有些則開始化膿,呈現青黑色澤。血腥味也冒了出來,和那污臭混在一起,讓人喘不過氣來。 那一定是痛的。奕延肩背的肌理已經無意識的繃緊,冷汗直冒,在污血中劃出一道道濕痕??墒侨绱说膭⊥?,也未讓他從昏迷中醒來,連齒關都咬的死緊,一聲呻吟都不肯外露。 梁峰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醫官的每一個動作,都讓他的不由自主一顫,像是那痛,是傷在自己身上。 又是一陣輕響,大塊血rou隨著衣衫扯了出來。梁峰忍不住張開了口,想要喝斥醫官,不能輕上一點嗎?然而當他見到對方額上的汗珠,突然醒過神來,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他不該留在這里的,有他在,醫官反而不敢放手施為。這對奕延,是種折磨。 外面,王隆正焦急的站在門口。剛剛問診清場,他就被趕了出來,但是實在放心不下,守在那里不肯離開。 梁峰沒讓他進去,開口問道:“其余兵士呢?” 主公問話,王隆怎敢不答:“都在鄴城呢。將軍下令讓他們休整一天,能動了再跟來?!?/br> 他倒是記得旁人是rou做的,難道他自己是鐵打的不成。梁峰的面色又沉了些:“重傷的人多嗎?” 王隆點了點頭:“不少人都坐不穩馬了。不過能回到鄴城的,應當性命無礙?!?/br> 這話里的意思分明,真是重傷致命的,根本就撐不到走完回程。 一千三百多人,全是梁府出來的精銳。這損失,慘痛的讓人難以承受。梁峰閉了閉眼:“陣亡之人全是英烈,當撫恤重賞?!?/br> 沒有他們,哪來的這場輕輕松松的大勝?再重的恩賞,也都喚不回這些忠勇精魂了。 王隆的面色也有些哀傷,都是一營兄弟,哪能不心疼?若是這一戰,他也能領兵參戰就好了,說不定還能多救幾條命來。 一時間,兩人都說不出話來,帳中卻突然響起一聲女子驚呼。 梁峰驚得渾身一震,快步走回了營帳:“怎么回事?!” 那醫官尷尬道:“無事,只是護娘想為將軍擦拭胸口傷痕,不料將軍突然動了,唬了她一跳……” 果真,榻上那人手臂已經緊緊攥在了胸前,像是抓住了什么東西,可是人還是沒有醒來。 那醫官連忙走上前,想要把他手里的東西取出來,試了兩下卻沒能掰動。這下醫官頭上的汗更多了,奕將軍手臂胸前傷口不少,都要處理啊。這可如何是好? 梁峰走上前去,輕輕握住了奕延的手:“伯遠,松手。這是醫帳,不用緊張……” 也不知是他的聲音傳到了那人耳中,還是輕柔的撫慰讓他放松了神經。那只手松開了,一物從掌心滑了下來。 眼疾手快,梁峰接住了那差點掉在地上的東西。入手一片濕粘,沾著的有血也有汗水??墒钱斂辞迥菛|西時,梁峰愣住了。 那是枚佛像玉雕。古代的玉飾,很少貼身佩戴,多是做成環佩掛在腰上。這枚佛像原本可能也是打算做成掛飾的,比后世的玉佛要大上兩圈??墒乾F在卻掛在了奕延頸間。而且那佛像不似市面上常見的刻本,沒有分毫胡人高鼻深目的模樣。反倒跟上黨所出的佛像類似,眉眼之間,與自己有些相仿。 身后,王隆奇道:“這是將軍新雕的?” 梁峰手上一緊,握住那玉:“伯遠喜歡雕玉?” “嗯,在營中的時候,常自己琢磨。據說是家傳的手藝……”王隆說到一半,突然發現主公變了臉色,趕忙閉嘴。怎么說都是粗笨活計,不值得傳揚。 然而梁峰色變,卻不是因為王隆的話。他想到了數年前,奕延就曾送過他玉佩,也是親手琢磨的。那現在這佛像,是用來做什么的? 心頭就像被狠狠揉了一把,泛著酸楚和疼痛。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從未缺過配飾,那玉佩究竟放到了哪里,也沒有絲毫印象。又何必費時費力,為他雕這些…… 然而握著玉佩的手,抓的更緊了。梁峰在又看了一眼昏睡中仍舊眉頭緊鎖的男人,對醫官道:“繼續包扎。等到診完了,立刻報我?!?/br> ※ 身體輕輕一顫,奕延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倒不是睡足了,而是火辣辣的痛楚像是鍛打挖鑿,讓他不由自主逃出了夢鄉。然而醒是醒了,他卻覺得動彈不得。身上像是被撕成數塊,又拼湊起來,疼得難以忍受。與疼痛相伴的,還有腦中嗡嗡響動。讓他鼻腔發堵,口中干啞,連喘息都異常困難。 他這是怎么了? 木愣愣的躺了片刻,奕延終于想起了昏倒前的那一幕。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一擊,他身體一彈,想要坐起。一旁傳來了個聲音:“你剛縫完針,好好躺著?!?/br> 奕延渾身都僵住了,也不敢動作,只得一點點扭過頸項,向身旁望去。只見榻邊,擺著一個小案。一人倚在那里,向這邊望來。 那俊雅眉目,清亮眼眸,半年多來只有夢中才能得見??墒乾F在,那人就坐在他身側,眉眼之間,似有倦容。 “主……公……”嘴唇顫了兩顫,奕延擠出了聲音。 然而下一瞬,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費力低頭,向身上看去。這一看,奕延臉上變了顏色。他身上沒穿什么衣服,只有滿滿繃帶,一條薄被虛掩在腰間。他被送進醫院了?他在主公面前昏過去了?就那么身打扮? 看著面前青年臉上五顏六色,狼狽懊惱的模樣,梁峰起身,走到了榻旁。 “下次,要在你身邊捆一排勤務兵。有傷不治,還非要拼死拼活趕回來,你是嫌自己命大嗎?”梁峰的聲音不咸不淡,聽不出喜怒,“渾身大小傷痕二十余處,見骨的就有六道。再多熬幾日,也用不上醫官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