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第二日,謝成韞起了個大早,一番喬裝改扮,天色已是破曉,天幕之上只剩下稀稀疏疏幾顆慘淡的殘星。 臨行前,她來到謝初今房門外和他辭別,“阿今,我走了”。默默地等了一小會兒,見沒有動靜傳出,她從天寅手中接過劍和包袱,轉身離開。 走了沒幾步,身后傳來謝初今沒好氣的一聲,“你要敢受傷試試!” 謝成韞沒有回頭,唇角勾成一個欣悅的弧度,“知道了!”縱身一躍,踏著湖面向岸邊掠去,穿過湖面升騰而起的薄霧,躥入了海棠花海。 出得海棠花海,天邊已露出赤色的曙光,為本來素潔寡淡的云朵披上了瑰麗的外衣,仿似倒掛于天際的一片火海。 唐樓就站在火海和花海之間,背身而立,衣袂在含著海棠花香的晨風中翩躚。 謝成韞看著唐樓的背影,在離他幾丈之處,望而卻步。他今日穿的,是那件淺粉色的長袍。 恍惚間,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清晨,在天墉城的城樓上,他前一刻還對著她笑得風情萬種,不過一個轉身便倒在她的劍下。那一身淺粉色的衣袍被鮮血浸染,比天際如火的朝霞還要刺目;那一抹艱難的慘笑如附骨之疽,在她心里扎了根。 似是感覺到她的目光,唐樓轉過身朝她走來。 “謝姑娘?!彼麊舅?。 她的視線投向他的胸前,那里干凈如斯,完好無暇,并沒有那一道罪孽的傷口。她深吸一口氣,將內心的潮涌風淡云輕成嘴角一絲似有若無的淺笑,“唐公子?!?/br> 唐樓看著她,依然是喬裝過的平凡模樣,稱贊道:“謝姑娘的易容術精進了不少,幾乎以假亂真?!毙液?,被一抹幽香給泄露了天機,不然他還真的不知從何找起?!笆虏灰诉t,我們出發罷?!?/br> “公子且慢?!敝x成韞叫住他,“動身之前,我想先去一個地方,我這里有件頗為要緊的事需要處理。當然,并不會太久,不知公子可等得?或者,公子將取鮮竹釀的地方告知我,公子可先行前往,待我將這件事情解決,很快跟上,與公子匯合?!?/br> “倒是無妨,謝姑娘要去的地方是?” “伽藍寺?!?/br> 唐樓溫言解釋:“我與姑娘一同前往罷,伽藍寺中恰好有我一位友人,已是許久未見,正好借此機會與他一敘?!?/br> 謝成韞聞言一怔,這位伽藍寺的友人只能是虛若了。沒想到,他與虛若的交情倒是循著前世的軌跡沿襲了,他迥然不同的兩世命運好歹有了一處雷同,她心里竟然莫名地覺得有些欣慰。她對唐樓輕輕點了點頭。她要去找的人,正是虛若。 唐樓走在她前面,她這才注意到,他背上背了一只箭筒,箭筒內插著兩支羽箭。沒有弓?他箭無虛發她是知道的,不帶弓卻光帶兩支箭是何用意?不過,她也只是暗自詫異了一瞬,便提氣跟了上去。 伽藍寺。 虛若的禪院中響起敲門聲。 空見打開院門,門口站著一位陌生女子,他單手施禮,問道:“阿彌陀佛,女施主有何貴干?” “空見師兄,是我,謝成韞?!?/br> 空見一臉愕然地看著謝成韞,聽聲音確實是師妹的,只這面容也忒天差地別了些。身為虛若坐下首席弟子,空見很快機智地反應了過來,恍然大悟道:“師妹,你易容了?” 謝成韞笑道:“正是,嚇著師兄了,師兄莫怪?!?/br> 唐樓從謝成韞身后站出來,施禮道:“空見師父,別來無恙?!?/br> “唐施主,您也來了,師父念叨施主多時呢?!笨找妼μ茦腔囟Y道。 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自院中響起,“站在門口做甚?空見,還不把人請進來?!?/br> “是?!笨找妼μ茦呛椭x成韞道,“唐施主、師妹請進?!?/br> 謝成韞跟在唐樓身后走了進去,看到虛若和戒嗔正坐在院中的那一張石桌前對弈,對二人行禮道:“大師,師父?!?/br> 虛若從棋盤中抬起頭,見到唐樓,面上浮出笑容,“自兩年前一別,貧僧日日盼望能再與施主痛快地廝殺一回,終于盼來了施主?!?/br> 唐樓笑道:“唐某亦是,多謝師父厚愛?!?/br> 戒嗔捋了捋白眉,打趣虛若道:“你眼中除了棋可還能看到別的?面前站著的除了唐公子,還有你的徒弟?!?/br> 虛若淡淡地笑了笑,對謝成韞道:“兩年了,你的內功基礎打得如何了?” 謝成韞答道:“多謝師父關心,這兩年略微鞏固了些,想是年歲大了之故,收效甚微,速度極慢?!?/br> 虛若告誡道:“莫急,來日方長?!?/br> 謝成韞道:“是,只能如此了。徒兒此番前來,主要是有件事想向師父確認,還請師父移步說話?!?/br> 虛若聞言,將手中的棋子放入棋盅,起身進了室內。謝成韞跟了進去。 戒嗔對唐樓道:“貧僧早就聽虛若說起施主,他對施主的棋藝可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貧僧也一直好奇,能讓那棋癡心服口服的人到底是何等風采。今日有緣得見,施主果然不同凡響。貧僧恰巧也對這棋道情有獨鐘,不知施主可否賜教?” 唐樓對戒嗔施了一禮,道:“唐某亦久仰戒嗔大師之名,賜教實在不敢當,愿與大師切磋?!币涣门?,在方才虛若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走進室內,虛若從容站直,目光溫和,對謝成韞道:“你想問什么?” 他身姿英挺,深眸之中透出淡泊無情的僧人才有的沉靜和磊落。謝成韞覺得,或許自己不該來。在這世上,除了棋道之外,恐怕再沒有能讓他心動的事物了。宋晚肚子里的孩子,必定不是虛若的,是宋晚的反應讓她做出了錯誤的推斷。 她突然羨慕起虛若來。此刻的他正如同前世的她,不受紅塵羈絆,不必理會風月之苦,雖然活得平淡,但樂得自在。 想問的話自然沒必要再問了,謝成韞對虛若道:“師父站在這里,已經給了我答案,我沒什么要問的了?!?/br> 虛若面上沒有一絲不豫,淡淡道:“那就出去罷?!?/br>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院中唐樓與戒嗔的博弈卻才開始,虛若的注意力很快投入到了這方小小的戰場之中。 謝成韞獨自站在一邊,隱隱有些擔憂。為何宋晚會認為孩子的父親是虛若?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思忖間,聽到戒嗔嚷道:“輸了,輸了!再來!” 唐樓溫文爾雅地起身,笑道:“唐某還有要事在身,改日再與大師切磋?!?/br> 虛若失望道:“施主這就急著走?” 唐樓道:“待我將手頭這件事了了,你我再殺個痛快?!?/br> 虛若點頭言是。 謝成韞與唐樓走到門口,戒嗔忽然叫住謝成韞,一改此前的彎眉笑眼,正色道:“兩年之前貧僧與你說過的話,你可還記得?” 謝成韞答道:“記得?!?/br> “你的執念已現?!?/br> 謝成韞不語。 戒嗔瞟了唐樓一眼,對謝成韞道:“放下執念,放過彼此,切記!” 謝成韞彎腰對戒嗔施禮,道:“多謝大師指點,我已放下,大師不必擔憂?!甭曇羝届o得如同古井中的水,波瀾不興。 唐樓不著痕跡地看了謝成韞一眼,眸光微微凝了一剎。 戒嗔不置可否,伸出如老樹般嶙峋的手揮了揮,“去罷?!?/br> 虛若站在戒嗔身邊,目送他們離開,待身影遠去,道:“師父已提醒了她兩次,她若是個通透的,也應知曉其中的厲害,將執念放下了?!?/br> “情之一事,誰敢說真正看透?誰又能真的做到拿得起放得下?”戒嗔背著手,慢悠悠踱回院內,“便是你自己,過去這么多年,可曾真的將那人放下?再見時可能做到心如止水?” 虛若面無表情,深眸仍盯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平靜道:“自然是早就放下了?!辈环畔逻€能如何?這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了。 “呵呵呵呵?!苯溧列α诵?,催促道,“還愣在那兒作甚,繼續陪我下棋!” 第40章 (四十) “第四支鮮竹釀便藏在那座島嶼之上?!碧茦侵钢牡膷u嶼對謝成韞道。 謝成韞放眼望去,江面寬約數十丈,江水湍急翻滾,奔騰不息。在江心矗立著一座青翠蒼郁的島嶼,島上巨樹參天,因其與江岸相隔甚遠,加之長年與世隔絕,不知藏匿著多少罕見的毒蟲猛獸。 “梅前輩倒是會選地方,怪不得將這第四支鮮竹釀視為畢生最愛?!碧茦堑?,“此島人跡罕至,不受人力所擾。養鮮竹釀的那一株竹飽吸天地精華,泌出的竹汁也不知有何等奇效?!?/br> 謝成韞卻望著眼前滾滾的江水一籌莫展,江心島被江水所孤隔,四周是怒騰翻涌的江水,無船無橋,莫說一般人,就連她也不一定能上得去。她頗有些無奈地看著唐樓,“唐公子,這要如何上島?” 唐樓溫聲言道:“請謝姑娘揮劍砍些樹枝下來?!?/br> 謝成韞依他所言,從岸邊的樹上砍了些樹枝。 唐樓一手抱起樹枝,另一只手朝謝成韞伸出,“姑娘把手給我,我帶你過去?!?/br> 謝成韞有一瞬間的猶豫,卻很快反應了過來,大大方方地把手放到了唐樓的手中。觸手一片冰涼,他的手比她的手要大上許多,幾乎將她的手包裹其中。 唐樓眸中閃過一絲訝色,與他想象的不同,她的手小巧纖細,柔若無骨,宛若一塊溫潤的羊脂玉般光滑,絲毫不像是一雙握劍的手。 唐樓運足內力,將懷中的其中一截樹枝遠遠扔向江中,牽著謝成韞的手道:“走!” 兩人同時躍起,唐樓帶著謝成韞,一躍三丈之遠,踩著樹枝借力,邊縱躍邊向前拋出樹枝。謝成韞在唐樓的牽引下,隨著他一同踩著江面之上漂浮的樹枝過了江。 來到島上,謝成韞仰起頭,四圍全是一顆顆望不到冠的巨樹,遮天蔽日。先前遠望之時還不能體會真切,身臨其境方知這片樹林有多幽深莫測,前方等著他們的不知是何等艱險。要在這深寂古林之中找到那一株裝有酒的小竹,比大海撈針還要艱難。 這要如何找?上次唐樓以竹葉擊打樹身之法自然是行不通的。 在她毫無頭緒之際,唐樓開口了。 “竹子不會單株生長,此島之上必定有一片竹林,待找到竹林就好辦了。尋找竹林之事交由唐某,謝姑娘只管跟著我便是?!?/br> 說完,提氣頓足,騰空一躍,腳尖點著粗壯的樹干,飛身在林中穿梭起來。謝成韞縱身而上,跟在唐樓的身后。一紅一白兩道輕盈的身影如飛鳥翱翔在古老秘境;仿佛繡娘手中的兩股絲線,游走于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的山水繡品上,穿針引線,畫龍點睛。 找了不多時,唐樓聞到一股細若游絲的竹清香,當即朝那清香的源頭躍去。越往前,竹香味越濃。 謝成韞緊跟著唐樓在巨樹之間騰躍,聽到唐樓說了句“找到了”,便見他躍上另一株巨樹,停在了樹杈之上。謝成韞躍上同一株巨樹,站在唐樓身邊。 唐樓緩緩蹲下_身,示意她也蹲下。 朝下望去,是一方截然不同的天地。一片竹林被參天巨樹圍在中央,若在尋常的林中也算得上茂林深篁,與周圍的巨樹相較之下,卻顯得微小勢弱。說不清到底是竹林被巨樹所圈護,還是巨樹將竹林壓制在這一片微小的世界。 唐樓俯瞰著竹林,皺眉道:“果然還是被上回那東西守著?!?/br> “巨蟒?”謝成韞問道。 唐樓點頭,指著竹林之中的一處,道:“你看?!?/br> 謝成韞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大片嫩青與墨綠相交中隱約窺見了一團蠕動著的灰暗蟒紋,攪得竹林似波浪起伏,竹葉沙沙作響?!叭暨€是上回的巨蟒,倒沒什么難的?!?/br> 唐樓搖頭道:“不會這么簡單。鮮竹釀乃是遠古流傳下來的釀酒秘方,曾一度失傳。秘法記載,鮮竹釀養在深山叢林之中,每一支都有巨蟒守護,以防被酒香引來的飛禽走獸所竊。此種巨蟒名曰浮蟻將軍,對酒香情有獨鐘,獨占欲極強,將鮮竹釀視為己有,若要取酒必得殺之。更何況,鮮竹釀越陳,守護它的巨蟒只會越兇猛?!?/br> “原來如此?!敝x成韞了然,忽然反應過來,“你如何知道得這般清楚?”明明上次他跟她一樣對此一無所知。 唐樓笑了笑,道:“上次回去之后,我查閱了一些書籍?!?/br> 謝成韞握緊手中的劍,對唐樓道:“既然要取酒只能將巨蟒殺了,那就速戰速決罷,殺蟒之事交給我,你在這里等著?!闭f完,就要縱身往下跳,被唐樓一把拉住,“怎么……” 唐樓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往下看。 謝成韞低頭一看,只見竹林之中突然翻起了巨浪,本來蠕動著的巨蟒以極快的速度扭動起來,竹子被壓得東倒西歪,竹枝在巨壓之下紛紛爆裂,噼啪聲四起。隨著竹子紛紛倒塌,她這才看清,那扭動著的哪里是一條巨蟒,分明是兩條緊緊交纏在一處的巨蟒!每條巨蟒的身形都足足比上回的巨蟒大了一倍有余! 唐樓挨到她耳邊,小聲道:“等等,現在還不能去?!?/br> 他溫熱的鼻息像輕柔的羽毛撫過她的臉頰,撓得她癢癢的,她悄悄移開了些,問道:“為何?” “你不知道它們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