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節
“出首”此事,崔承事先不知,崔印卻是知道的。 那會兒老夫人傳了他去,便先審問謝鳳是否是云鬟之事,崔印起初矢口否認,崔老夫人便叫了崔新蓉出來,叫她對質。 崔印見如此,生怕若不承認的話,老夫人會不依不饒,更鬧出去,倒不如解釋明白。 因說:“她雖然的確有些膽大破格,可是并未不利于我侯府,上次承兒有難的時候,還……” 豈料崔老夫人見他認了,便大怒罵道:“糊涂東西,你還指望她帶挈咱們府雞犬升天不成?崔鈺便是被她害死,救承兒的事,不過也是她挨不過你的面子,一點兒良心尚存罷了,又或者是怕你看了出來,揭破了她的身份故而示好??芍矸钙劬?,將來若是捅了出來,就并不只是一條兩條的人命,是整個侯府?!?/br> 崔印原本以為說破了后,老夫人會從大局著想,誰知竟更似捅了馬蜂窩般。 此后種種,便不由他做主,老夫人不由分說,便叫人前去有司出首。 崔印后悔莫及,雖顧惜整個侯府,卻也不忍白白地害了云鬟,眼見越演愈烈,終于暗暗地下定了決心,朝堂上才挺身而出。 崔承卻是后來才知道是老夫人做主賣了云鬟的,那日退朝之后,回到侯府,崔承便大鬧了一場。 當時老夫人便大為不悅了,只是畢竟崔承是侯府里最出色的兒孫,一時也舍不得打罵,只是略斥責了一頓,加上有崔印羅氏等規勸,一場風波消弭無形。 然而此后,雖然趙世下旨,將云鬟從監察院內釋放,卻也并未就放回府內,仍是傳入宮中。 且畢竟圣旨未下,因此外間的人雖把此事傳的沸沸揚揚,卻終究不知結果,竟有一大半的人說那“謝鳳”是死定了,畢竟欺君之罪,絕非小打小鬧而已。 崔承心憂長姐,每每想法兒探聽,卻畢竟宮門深難入。 這日過節,崔承因在府中,無意聽見兩個嬤嬤跟幾個丫頭、私底下正議論云鬟,言語之中說的極為不堪。 崔承是最敬愛云鬟的,且如今尚且為著她的安危,怎會忍這些嚼舌的話。 崔承怒不可遏,便即刻叫門上人來,把這些人統統拉出去,在角門上狠狠地打,然后或攆或賣,竟也不去先回崔老夫人。 偏這幾個人之中,有個老嬤嬤跟幾名丫頭是伺候老夫人的,那老嬤嬤又是個家生的奴才,因混跡這多年,也有了兒女,這些人便來求告崔老夫人,哭求饒命等話。 崔老夫人這才知道崔承竟做下此事,即刻命人傳他入內,問了起來。 崔承就把這些人嚼舌之情說了,因道:“這等混賬下流東西,不趁早攆走,留在府內做什么,攪亂的整個府中烏煙瘴氣,老太太何必姑息?去了這些兩面三刀的小人,耳根眼目才清凈。府內也才安生?!?/br> 崔老夫人皺眉道:“什么話,他們說的難道有錯?那個不正是個狐媚禍殃子?當初她真死了也就罷了,何等干凈,偏偏又做什么女扮男裝、這種無恥的勾當,又犯下滔天的欺君之罪,若非我當機立斷地叫人出首,皇上遷怒下來,滿府都要人頭落地?!?/br> 崔承本來就對崔老夫人如此行徑有些微詞,只因畢竟是年老長輩,不敢忤逆。 這會兒再難忍住,便道:“這個著實是老太太多慮了。當日老太太不在朝堂上,若是在,親眼看看滿朝的文武大臣們為jiejie出面求情那一場,才知道人心也是知道好向的,何況皇上也并未降罪……” 崔老夫人氣得打顫,喝道:“住口,先前她投水那一次,整個侯府便幾乎獲罪,這一次竟又鬧出更大的禍端,你卻還為了她說話?圣上并未降罪,然而可也并未赦免!你就如此沾沾自喜、當無事起來了?” 崔承道:“就算有事,我也是不怕的,她是我的長姐,若她有事,難道我要活著?我寧愿用自己的命,去換她的罷了?!?/br> 崔老夫人聽了這樣刺心的話,方勃然大怒起來:“小畜生,你也是被那狐媚禍水給蠱惑了不成?竟說出這樣沒天理的混賬話。都是我素來縱的你太過了,讓你竟目無家長,也目無法紀了,難道也要學她那樣無法無天?” 這會兒崔承若是服軟求個情,老夫人因向來疼愛,只怕也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然而崔承因滿心維護云鬟,且又心中憋了一口氣,竟不肯低頭,只是嘴硬且犟。 崔老夫人一怒之下,便叫人將他拉出去,打了十板子后,又叫罰跪祠堂。 這邊兒崔印將事情的經過略略同云鬟說罷,云鬟越發想去看望崔承。 誰知還未開口,就聽得門外有人道:“老夫人聽聞……聽聞貴客來了,叫過去見面呢?!?/br> 崔印詫異起身:“老夫人要見?” 那小廝道:“是老夫人房中的繡紅jiejie來吩咐的?!?/br> 崔印示意那小廝退下,躊躇回頭,看向云鬟。 只因崔印知曉老夫人的脾性,生恐對云鬟不利,故而竟不敢即刻答應。 云鬟因滿心想見崔承,卻也懶得理會崔老夫人,便道:“別人倒也罷了,請容許我見一見承弟?!?/br> 崔印嘆了聲,才要答應,忽然聽得門外有人冷道:“你想見承兒?你是不害死他誓不罷休?” 話音剛落,就見書房門口有幾道人影緩緩出現。 當中一位老夫人,衣著錦繡,頭發雪白,滿面怒戾之氣,正是崔老夫人無疑,在她身側兩邊兒,一個是她貼身的大丫頭,另一個卻是崔承的生母羅氏。 崔老夫人一掃,目光落在云鬟身上,當看見她之時,眼中卻又浮現狐疑之色。 羅氏在旁,卻是驚喜交加的模樣,只是當著老夫人的面兒,并不敢出聲,只目不轉睛地望著。 云鬟此刻卻仍是一身男裝,且因向來習慣了男兒的裝扮舉止,通身清清朗朗,一眼看來,便如個俊秀斯文的儒士一般。 崔老夫人雖然滿懷憤怒,知道崔印在跟云鬟書房說話兒,可看見她的一剎那,卻又懷疑起來。 崔印上前相迎:“您如何親自來了?”老夫人也顧不得理會。 云鬟面不改色,淡淡拱手行禮道:“老夫人?!?/br> 崔老夫人聽到這樣清冷淡然的一聲,方又大怒:“果然是你?” 云鬟垂眸:“是?!?/br> 這一句應答,卻仿佛有人當面扎了一針過來,崔老夫人的臉色難看之極。 丫頭扶著顫巍巍地走進書房,崔老夫人上前兩步,卻又并不靠近:“你、你……你如今竟還是這般不男不女的裝扮,好大的膽子……”越看越信,越怒不可遏。 云鬟也不言語,便似并未聽見。 崔老夫人胸口起伏,見她毫無懼色,手中的龍頭拐杖往地上一頓:“混賬忤逆,如何還不跪下!” 云鬟袖手,眼皮半垂道:“請老夫人見諒,當日我在監察院內供認,昔日的崔云鬟已死,如今只有謝鳳。何況先前侯府出首的時候,已經言明跟我毫無瓜葛。不知我為何竟要跪下?!?/br> 崔老夫人目瞪口呆。 云鬟更不多理,亦不多看一眼,只對崔印道:“我是奉上諭來跟侯爺公子見上一面兒,既然不便,我且先告退了?!毕虼抻⌒辛艘欢Y,目不斜視地往外而去。 云鬟見崔老夫人如此攪擾,心想此刻再見崔承,豈不是令他于老夫人跟前更加不討喜?因此便只不見。 崔老夫人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陣陣發黑:“你、你這……”手死死地抓著龍頭拐,待要吩咐人將她攔下,卻因云鬟那句“上諭”心生忌憚。 遲疑中,云鬟已經走過身邊兒,羅氏呆呆地看著,此刻眼圈已經紅了。 崔印忙對崔老夫人行禮道:“宮中使者尚在,我送一送?!辈坏壤戏蛉舜鹪?,已經搶出了書房。 那邊兒云鬟才出二門,身后崔印追了上來,叫道:“鬟兒!” 云鬟眼睛一眨,方才止步。 崔印道:“鬟兒,老夫人的話,你……” 云鬟垂眸:“我并不會在意,畢竟早就不當自己是這府的人了,他人說什么,于我毫無干系?!?/br> 崔印怔怔。 云鬟又道:“侯爺也不必惦記,畢竟,其實老夫人有一句是對的,如今禍福尚且不知,雖然圣上并不追究我的罪責,可也……未必真是一件好事,侯府同我從此一刀兩斷,是最好的選擇?!?/br> 先前趙世的話里已經透出了一宗意思——崔云鬟的命,是跟趙黼系在一塊兒的,且若是趙世撐不過去將死,而趙黼未曾回京,便要云鬟陪葬。 所以順勢跟崔府斬斷,倒也是明智之舉。 云鬟說罷,將袍子輕輕撩起,跪在地上,伏身磕了兩個頭,還要再嗑,卻給崔印拉?。骸澳氵@是做什么!” 云鬟道:“怕以后無法了,索性盡一盡心意?!?/br> 第503章 她本是雪膚無瑕,方才磕的甚是用力,額頭青紅一片。 崔印生生看著:“癡兒……” 云鬟本已經下了狠心,聽崔印如此一句,眼中不由酸澀難忍,在淚將涌出之前,她倒退一步,道:“只求照料好承兒。我去了?!?/br> 崔印才要拉住她的衣袖,便聽身后腳步聲亂做一團,有人來到:“老夫人暈過去了,侯爺快去看一看?!?/br> 原來先前崔老夫人聽說云鬟來到,正一腔惡氣無法發泄,便命人來傳她,可卻又等不及,便親自來到。 誰知來不及作威作福,便給云鬟淡淡冷冷的三兩句堵住,偏偏這會子竟又拿不出“家法”“賢孝”那些來壓制人,眼睜睜地看著云鬟去后,越想越氣,一口氣上不來,竟暈厥過去。 崔印一怔之間,云鬟轉身已去。 且說云鬟不理會侯府內如何,一徑出了府門。 門口,那些小廝仆人們,因不知里頭怎么樣了,正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忽地見她從內出來,才忙都站住相看。 云鬟出門口,卻陡然止步,微微抬眸將在場眾人掃了一眼。 這些人因知道“謝鳳”是府中素來不大受寵的“云鬟姑娘”,向來又知道老夫人的心意,除了些許有幾分良心的外,便都用一種看熱鬧的戲謔眼神,明里暗里打量。 誰知此刻,見云鬟抬眸冷冷地看來……眾人被那目光掠到,無不覺著心頭發寒,竟無法跟她對視,原先那輕蔑慢待之心,早嚇得飛到爪哇國去了。 自從離開京中,幾乎即刻就進了衙門為典史,一路破案查獄,后來更進了刑部,隨白樘的手底下行事。 這種歷練之下,雖然云鬟并不自知,但身上早染了一種正直清正、肅殺決斷之氣。 ——正是原先身在閨中,她極柔弱無能為力的時候,遠遠地仰視白樘所感知到的氣息。 這會兒她并不知道,在她自個兒的身上,無形中也養就威嚴,隱隱地有了那股凜然氣勢。 尤其是那些宵小無知者,心中有私者,就如老鼠見到貓兒似的,面對她,卻會有一種天生的畏怯敬怕之感。 此刻面對云鬟,崔侯府這些下人們雖知道就是昔日的“嫡小姐”,然而被她掃視,卻禁不住個個悚懼低頭,惶然膽戰,畏縮后退。 云鬟淡掃一眼,冷然自去。 雖然宮奴示意她該回宮去了,然云鬟因惦記府內眾人,便又特回了謝府一趟。 原先因她的身份曝露,云鬟從監察院大牢回到宮中,無暇出來查看……只是暗中自忖,若是府中的人得知消息,或者畏禍,或者有別的輕慢想法,走了亦是有的。 故而云鬟怕府中冷清,便想趁此機會回來,叫曉晴索性離開京中,返回南邊兒去,更免得以后再生事端的時候牽連入內。 誰知回到謝府,卻發現府中眾人竟然都在。 不管是外頭的老門公,小廝,里頭的粗使丫頭,廚娘們,竟全數都在,比平日里仔細約束都來的整齊,見她回來,驚喜交加,都忙行禮。 曉晴從里頭飛跑出來,兩只眼睛已哭的紅腫,看不出本來面目。 也不顧體統,眾目睽睽下,用力一把將人抱緊,放聲大哭起來。 其他眾婢女婆子們,不由也落下淚來。 云鬟安撫幾句,拉了曉晴入內,道:“我好端端地在,又哭什么?” 曉晴抽泣道:“可知先前人在牢里,后來又進了深宮,外頭的傳言一天一個樣兒,說什么的都有……”卻忙又打住,不肯細細告訴。免得云鬟聽了不受用。 原來這幾日,京內的流言飛舞,甚囂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