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節
一個女子竟成為刑部主事,且屢破奇案,真是曠古絕今的一件大奇事。且又近年下,那有的沒的,真真假假的,憑空臆測的,一涌而出。 有人說“謝鳳”因得罪了皇帝,已經被悄悄地處置了,所以從未露面。 也有人說因皇帝喜歡,所以收在宮內,囚為禁臠。 還有人說她仍在監察院大牢里受盡各種酷刑的…… 除了這些,更有一種離奇說法,傳說是刑部尚書白樘,拼死在朝堂上力保云鬟,甚至不惜以丟官罷職為代價。 而且這其中,卻藏有一種不為人知的隱秘。 曉晴等又不知真相,被那些傳言唬的夠嗆。曉晴哽咽道:“多虧、先前白尚書叫我們安心守著等候,季大人又來過幾回,不然的話……” 云鬟見她果然嚇呆了,安撫了兩句,便道:“圣上是個明君,不會為難我。只是大概我仍要在宮內多住些時日,這是好事。不必擔心。唯有一件,我在宮內妥當,卻只掛心你們在外頭,待會兒我去后,你便打發了眾人,多給他們發些銀兩,然后你便收拾細軟,自回南邊兒去?!?/br> 曉晴愣愣:“回南邊?如果真的無礙,為何要打發了我們?” 云鬟道:“只是為了讓我安心罷了。你且聽話?!?/br> 曉晴睜大雙眼,看了云鬟半晌,終于擦了擦淚,低頭默默說道:“我明白了,我聽姑娘的就是了?!?/br> 云鬟見她答應的有些倉促,正要再叮囑幾句,外頭道:“季大人、白大人來了?!?/br> 自從云鬟入了監察院,眾相識相交里,季陶然同清輝兩個最為不同,自然尤其焦心,兩人各行其是,不停為之奔走。 那日朝堂上群臣求情,一來是因云鬟昔日破案之故,夏朗俊跟隋超自不必提,楊御史感念她壽包案解困,至于蘇學士,則是昔日邱老先生的門生——正是會稽戒珠寺案中涉及的那位;小林國公的夫人袁錦,卻是鄜州里惡鬼索命案袁先生的女兒……這許多人念及舊情,自然非同小可。 二來,其他的臣子,卻曾被人說動過,除了夏朗俊相識的,也有季陶然,白清輝,張振等的交好,早就被他們游說勸過,有人本不敢涉足,然而朝堂上見白樘帶頭,自然就一呼百應起來,才形成那種仿佛“眾志成城”似的場面,讓趙世也為之動容。 曉晴見他們來到,知道有事商議,借口備茶退了出來。 因皇帝只給了兩個時辰,如今眼見將到了回宮的時間,云鬟便長話短說,將今時今日的情形,報喜不報憂地說了一遍,省得他們再為自己cao心。 百忙中,又想起一件兒,卻正是顧芍跟可繁那情形,然而見清輝并沒什么似的,云鬟心頭顧忌,便也未曾提起。 季陶然親眼見了她,安心不少,不禁嘆道:“你在宮內倒也好,至少聽見的是非要少些?!?/br> 清輝咳嗽了聲,引開話題:“近來我覺著朝廷內的氛圍有些古怪,就算你在宮內,也自當留心?!?/br> 這話季陶然也才是第一次聽見,因問道:“你說什么古怪?” 云鬟也望著清輝,清輝道:“我說不上來,只是覺著眼前的局面,仿佛……就如同此刻的天色,陰沉沉地,叫人不受用,不過有道是物極必反,想來至于最陰悶無法解開的地步,反而會晴光乍現?!?/br> 季陶然道:“你的話越發深奧了,我并不懂?!?/br> 清輝想了想,便道:“只說一件小的,今日你我來的路上,看見什么來著?” 季陶然擰眉,忽地說道:“你指的總不會是靜王妃的車駕?” 云鬟見提起的是這個,忙問:“靜王妃的車駕如何?可是入宮?” 白清輝道:“并不是,卻是往沈府去的?!?/br> 云鬟尚未開口,季陶然道:“往沈府又如何?難道不興王妃回娘家么?” 清輝搖頭道:“我不知道?!?/br> 此刻,外間的宮奴便來催促。云鬟只得說道:“我便去了,兩下珍重?!?/br> 兩人且說且行,隨著出府,門口相送了她離去,才也相伴離開。 且說云鬟乘車回宮,車內盤膝而坐,便思量謝府內清輝所說的話。 自從趙世有意要剪除沈正引的羽翼后,從白樘開始,到恒王事發,又到靜王升為攝政王爺,這一步一步,便將沈正引龐大的黨羽順勢除去了大半兒。 對沈相而言,原本安排侄女嫁到靜王府,仿佛是最為明智的一步棋,到如今,卻仿佛偷雞不成蝕把米。 縱然靜王成了攝政王,他這位主婚的“岳丈”非但并未因此而緩一口氣,境遇卻越發艱難幾分。 靜王仿佛要向世人證明他并不是“任人唯親”的,不露痕跡間,便又除去了沈正引朝堂上的兩名左右手。 沈正引不便對攝政王抱怨,只暗中曾稍稍向沈舒窈說了幾句而已,想要接助王妃之力,或許規勸靜王收斂之類,畢竟乃是一家人。 不料這位靜王妃,卻也更是個好樣的,但凡出口,必定是“叔父當忠心體國,體恤王爺心意”,或者“謀社稷不為小利,且要隱忍,必有將來”。 連沈正引這般老練的朝臣,起初竟也被她滴水不漏的綿密說辭所唬住了,竟也信了幾分,遲遲疑疑,還指望果然相好。 待發現雖然“隱忍”未動,處境卻越發敗壞后,沈相才后知后覺發現,靜王妃果然是個賢內助,同趙穆一同,夫唱婦隨,里應外合,不知不覺將要把偌大的相府一脈掏空了。 沈相的憤怒自然可想而知。 但是對云鬟而言,這一切卻并不陌生,甚至隱隱地有幾分眼熟。 起初晏王妃尚在的時候,欲要選妃,沈舒窈并未覺著趙黼極好……當時云鬟心中便有些異樣。 曾幾何時,她以為沈舒窈是因為極看重江夏王趙黼,所以曾一度、明里暗里給她下了那么多“絆子”。 直到最后的最后,云鬟仍未醒悟她的目的何在。 但是今世已經不同了。從沈舒窈代替妙英嫁給了靜王,云鬟心中便隱隱有一種大膽的猜測,只是畢竟殘酷而駭人,便不敢多想。 但是現在,那真相卻漸漸地以一種無法令人忽視的姿態,橫亙眼前。 沈舒窈從來心儀的人……不是江夏王趙黼,也不是皇太孫趙黼。 她心中所喜之人、且一直為之忠心的,是靜王趙穆。 前世,今生,同樣如此。 只不過前世,她礙于身份,便以一種隱秘的方式暗暗相助。 笑里藏刀,里應外合,挑撥離間,借刀殺人……她每一件兒都做的得心應手。 而今生她得償所愿,越發大刀闊斧,無所顧忌地當起了賢內助,她一心相助靜王,所以全不管在她的刀斧之下,死傷無數,血rou橫飛。 所以那時候薛君生跟她提起沈舒窈,云鬟會那樣回答。 雖然云鬟很難說清楚,沈舒窈喜歡的到底是靜王這個人,還是他的身份。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沈舒窈的確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就算是犧牲她的出身……沈府。 大概也是在所不惜。 畢竟,如今人人看好靜王趙穆登基,一旦沈舒窈貴為皇后,沈正引作為一個“劣跡斑斑”的外戚,卻反而成了沈舒窈的累贅。 云鬟盤膝擰眉想著,如今朝中更無其他的障礙,沈相跟靜王之間只怕會有些風云,清輝所說的“陰翳”,大概便指的如此。 但云鬟不知道那個結局。 因為就算是在前世,對她而言她的結局,便只是一團灼灼燃燒的…… 心怦然一動。 莫名地,云鬟睜開雙眼。 那是一種極為奇異的感覺,有些不安,又有些惶惑,冥冥中向她襲來。 似乎有無形的手,撥動她的心曲,令脈脈而動。 在想明白這種感覺所為何來之前,云鬟叫道:“停車?!?/br> 宮奴們不知何故,云鬟卻不等馬車停穩,便推開車門,從車中跳出。 車輛停在京城的十字大街上,因正是節下,街頭上熙熙攘攘,人潮如織。 云鬟扶著車轅,擰身放眼四顧。 左右街市,都是極熱鬧喧騰的場面,牌坊門樓上都高掛大紅燈籠,滿街上亦琳瑯布置著許多花燈,囍結,張著吉祥對聯,掛著累累地炮仗,又有許多新鮮的玩意兒,不勝枚數。 原來是三十的一個廟會,又是大集,百姓們都是攜家帶口,傾巢而出,嬉戲游樂。 云鬟滿眼所見,通是這樣人人含笑,滿耳歡喜的聲響,襯得她一身仃立,越發冷清。 身前的宮侍回頭,見她怔怔地望著那人潮洶涌的大街上,便問道:“您是在看什么?可是想要買什么?” 隨風一陣陣香氣撲來,又有鑼鼓喧天的聲響,有人道:“金鳳樓前舞獅子了,快去看!” 頓時之間,滿地的人亂走,車后許多人也都沖了過來,從旁邊飛跑而過。 風帶的她鬢邊一縷發絲揚起,不由微閉雙眸。 那些侍衛們見狀,忙都靠攏,嚴加防范。 云鬟隨著人群,方走了一步,那內侍上前攔著道:“時候不早,若無要緊急事,咱們也該回宮去了。遲了怕圣上不悅?!?/br> 這會兒,人已都往金鳳樓邊兒去了,周遭復空空落落,云鬟舉目再看,她到底并未見到自己想見的,滿眼空茫惘失,只得上了馬車,隨眾而去。 馬車飛快地往前疾馳而去,街角處,有道身影竄竄欲出。 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殿下,不能造次,暫且忍一忍?!鳖D了頓,又道:“您看?!?/br> 目光所至,是前方的街口處,看似尋常百姓打扮的十幾個人,從人群中極快走出,竟是循著那馬車的方向而去。 這批人消失之后,又有另一批打扮各不相同的人馬,彼此張望示意,四散而去。 除夕這日,本先是群臣進宮拜禮,皇帝有所賜,然后家宴,然而今年不同往年,皇室中人宛若風流云散,甚是凋零。 加上趙莊之事,趙世的身子且又不好,故而竟意興闌珊。 底下的太常寺,光祿寺,教坊司等,悄悄地按照往年的規制預備,只看皇帝的意思。 過午,風卷著云,仿佛一床灰白色的棉被蓋在皇城頂上,重重疊疊,密密層層。 趙世被王治攙扶著出了寢殿,站在門口,仰首靜看。 王治道:“圣上,外頭冷,風又大,不如回去妥當?!?/br> 趙世道:“你可知、什么叫孤家寡人?” 王治啞然:“圣上……” 趙世道:“孤家寡人,說的就是朕。原本朕以為這也算不得什么。既然生在皇家,便要有這等覺悟?!?/br> 王治實則知道趙世指的是什么,卻不敢提。心念轉動:“不如且叫靜王殿下帶著世子進宮?一早的時候,靜王府還來了人,問圣上如何呢?!?/br> 默然中,零星爆竹聲傳入耳中。 趙世皺眉道:“去傳旨,今夜在東閣,朕要大擺筵席,會宴群臣?!?/br> 旨意極快傳下,原先還沉寂宛若無邊靜水的皇宮頓時便動了起來,內侍,宮女,奉旨官員,各司其職,不敢怠慢分毫。 日落云越重,寒星冷月,皆在層云之外。 然而整座皇城,卻儼然燈火輝煌,寒夜雖冷,萬家的笑語喧嘩,人心卻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