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節
然而就在抬頭的剎那,徐沉舟渾身汗毛倒豎。 入眼的,先是一雙猩紅色的繡花鞋,于棺木之后,觸目驚心,再往上,仍是那白綾裙,鑲邊兒繡花的粉紅色對襟褂子……徐沉舟深吸一口氣,待看見那來人的臉之時,整個人一晃! 他以為是自己震驚過度所致,忙站起身來,誰知雙腿一軟,竟未曾站穩,膝頭一屈,竟往前半跪下去。 百忙中,徐沉舟用腰刀抵住地面兒,咬牙抬頭……腦中混沌不清,眼前所見也有些模糊,但是那個人的臉仍在眼前晃來晃去,似清楚,似迷幻。 徐沉舟瞇起眼睛盯著那人,喉頭動了動,額頭有冷汗滑落,口中嘶啞含糊叫道:“小、小左……”眼前一黑,往前徹底栽倒! 是夜,云鬟并未回可園,而是留在縣衙之中。 守在張府的捕快已經換了兩班,據說徐沉舟一直跪在靈堂之前,悄無聲息,并無異動。 白清輝望著面前一盞罩燈,已經出神許久。 縣衙負責做飯的老仆端著托盤入內,云鬟接了過來,又示意他噤聲,那老仆便悄無聲息又退了。 云鬟將托盤放在旁邊小桌上,打開看時,見不過是一碗青菜湯,一條干煎鯽魚,一碟子梅干菜炒臘rou,外加兩碗白米飯。 還未入口,只看了兩眼,又輕嗅了嗅,便發現那菜湯有些油膩過甚,鯽魚也略糊了,且是腌過的,透著一股齁咸之氣,梅干菜炒臘rou倒是做的地道,只不過加了辣。 云鬟盯著瞅了會兒,又看白清輝,想不出他是如何在縣衙里過了這許多日子的。 只看白清輝的為人,又看這些菜色,便知道不會對他的口味,能讓他入喉的,大概只有這白米飯罷了,可偏偏清輝是北人……頓頓吃米飯的話…… 云鬟在可園內,都要每頓調劑,因不必她吩咐,林嬤嬤的口味已足夠挑剔,因此每頓菜飯都是花樣翻新,云鬟雖也不是個挑食的人,可跟清輝相比,儼然天地之別了。 因夜色深了,只得將菜飯端了出來,擺在桌上,才輕輕招呼道:“大人,用晚飯了?!?/br> 喚了兩回,清輝方回神,也不答話,只是走到椅子邊兒上坐了。 云鬟見他雖走了過來,眼神仍是直的,顯然在想事情,便一笑,自己撿了筷子,倒過來雙手遞了過去:“大人?” 清輝不語也不動,云鬟往前輕輕再一送:“大人,您該用……” 話未說完,不防清輝抬手,手正碰在那筷子上,云鬟也不想會如此,手一松,那雙竹筷便“啪”地落地。 云鬟一怔,忙俯身撿起來,才要叫人換一雙,清輝卻死死地盯著她。 云鬟察覺異樣,且不忙著叫人:“大人,您……怎么了?” 清輝不答,只將她手中的筷子拿了過來,如同握著匕首般往自己胸前比劃連連,又看看云鬟,再瞧瞧自己,復沉思片刻,眼中便泛出淡淡笑意來。 清輝道:“我想,我已知道了?!?/br> 云鬟問道:“知道了什么?” 清輝緩緩吁了口氣:“我終于想通,盧逾是怎么在眾目睽睽下被殺死的了?!?/br> 第185章 當下,白清輝即刻出門,命人把當日在張府門口守著的捕快喚來,令其再細說那日的情形。 兩個捕快見縣官只顧再問這一段兒,又是不解,又且無奈,只得道:“那日盧逾喝醉了,張公子扶著外出,我們都暗中警戒,生怕這會子會有什么殺手兇手之類的出現,盧逾還大聲叫嚷了數聲,腳下差點兒滑倒,是張公子跟他府內一個下人,好不容易將人扶上馬車,便是如此了?!?/br> 白清輝問道:“只是扶上馬車么?還有沒有別的,你且仔細?!?/br> 兩人心想已經說得夠明白了,如何縣官只管糾纏?還以為白清輝是想責他們護衛不力,皺眉想了想,方道:“委實沒有人靠前兒,許多眼睛看著呢,那時候盧逾還亂嚷幾聲,張公子進了車內似說了兩句話……然后他終于才安靜不言語,馬車便離開了張府,一路上也并沒再停?!?/br> 白清輝道:“你說,盧逾叫嚷的時候,張小左進了車內同他說話?” 另一個捕快抓了抓頭,道:“回大人,也就一會兒的功夫,哦,是了,張公子還送了把傘給盧逾?!?/br> 畢竟這些都是小事,捕快們自以為無足輕重,若不是白清輝問的這樣認真,只怕也想不起來。 白清輝看向云鬟,云鬟此刻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便低聲道:“當日車廂內,并無其他傘。只有那一把桃花傘?!?/br> 白清輝點頭:“你也已經知道了?” 云鬟看著手上的筷子,點了點頭。 當時盧逾在張府喝醉了酒,多半是張小左用了什么法子,或下藥,或哄勸,盧逾神志不清,到了中午大雨滂沱之時,便被張小左跟一個張府下人扶著出門,欲登車而歸。 張府的跟隨之人,多只是防備周遭是不是會有“殺手”沖上來,又見盧逾醉醺醺地被扶著,自不會多在意他身上。 張小左扶盧逾上車,應該是借機相送之類,隨著上車的當兒,將袖底藏著的匕首拿出,一刀割喉封住聲音,然后再迅速地猛刺胸腹。 外間的人又哪里知道,咫尺相隔,他們想要保護的盧逾,就被人這樣輕易地殺了,連掙扎都來不及。 張小左所拿的那把傘,自然不是尋常用的,而是那白底桃花傘,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打開來扔在旁邊,又拉起車廂門,竟是神不知,鬼不覺。 而張小左兀自帶笑寒暄退了出來,更給人一種兩人正在相別的錯覺,何況張小左跟盧逾本就“同病相憐”乃是“好友”,又喝了半天酒,那里就能懷疑他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呢,而盧逾已經在瞬間一命歸西。 方才云鬟因把筷子遞過來,白清輝舉手去接,誰知兩差了,便碰落在地,誰知就是這一個動作,云鬟拿著筷子無聲無息含笑遞過來的模樣,讓他想破。 當時張小左,何嘗不是這樣含笑上車,舉刀刺落,無聲無息殺了人,又若無其事地下車的呢。 不管是護院還是捕快,留心提防的都是“外人”,或者是那“舉著桃花傘的女鬼”,又怎會料想,不是女鬼,而是內鬼。 又以為人是活生生進了車子的,眾人有目共睹,兇手必然是在路上用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法子,只顧往離奇古怪上頭去想……卻不知,其實盧逾在馬車還未動之前就已經死了。 這也正是眾人視線跟心理上的一處盲點。 只因云鬟無意中的動作,才讓白清輝觸動靈機,竟想通了盧逾之死的關鍵。 想通此事之后,白清輝道:“張小左明明是加害之人,如何竟如此反轉,他到底是一個人行兇,亦或者還有幫兇?” 又看云鬟:“當日你發現馬車里還有一個人,這個或許就是張小左的同黨了,從這看來,他們兩個,倒是有些像配合作案,可到底誰是主謀,張小左又為何意外身死?難道是起了內訌不成?” 云鬟思忖說道:“既然確認了張小左動手或者參與其中,那么先前徐捕頭進入張府,不知張小左對他有無殺心?” 白清輝道:“當時七人同行,已經去了五人,難道獨獨會撇下徐沉舟?只怕是當時有所圖謀,不過被我們前去,攪亂了他的計劃?!?/br> 云鬟道:“那如何張小左又忽然被殺?” 當時張小左說進內室換衣裳,還不到半刻鐘的時間,白清輝已經覺察不妙。 眾人往內而行,同時快到臥室之時,便聽見是張小左的慘叫聲無疑——可見兇手便是在那間不容發的短暫時間內動手的。 而且從地上血流如涌的方式看來,張小左的確是活著被砍下頭顱的,才能造成那樣大片的頸血噴濺。 白清輝道:“此又是一大疑點,按理說我們去的甚是迅速,兇手卻能在瞬間利落殺人取走頭顱,且逃得無影無蹤。只可惜徐捕頭因張小左之死有些亂了心神,不然若是詳查現場跟尸首,或許會有所得?!闭f話間,有些遺憾之色。 不料云鬟聽了白清輝這句,便微微蹙眉,仔細回想當時。 那一刻徐沉舟將房門推開,云鬟跟白清輝在他身后,一左一右,便也看見地面的情形……可不過一眼而已,還未曾細看,就想起白清輝那癥狀。 因忙著去扶他,便未再仔細打量。 這會子聽白清輝話中有些自責懊悔之意,云鬟便不言語,只是仔細艘新回想那一幕。 那時候——張小左陳尸在地,依舊是那一身兒粉色褂子白綾裙無疑,雙足亦著一模一樣的紅繡鞋,腳沖著外頭而倒。 就仿佛正進了門欲換衣裳,卻被從門外進入的兇賊斬去頭顱,故而仰面跌倒一般。 那血飛濺出去,幾乎沖到了貼墻的書架上。 想到那幕場景,不覺有些不適。 白清輝因想不通這第二件事,又見飯菜果然備齊,便走到桌前,又要叫云鬟一塊兒吃兩口。 誰知回頭,卻見她神情恍惚,似神游天際般,當下擱了筷子,起身道:“鳳哥兒,可還好么?”輕輕地將她手肘扶了扶。 云鬟卻忽然說道:“不對?!?/br> 白清輝道:“什么不對?” 云鬟道:“不是同一件衣裳?!?/br> 白清輝皺眉,仍有些不解這意思。 云鬟驀地回神,看向白清輝:“大人,先前張小左穿的那件褂子,跟死去之時穿的,不是同一件兒?!?/br> ——原來方才因白清輝那句話,云鬟竭力回想當時那尸首,雖看著是同樣的打扮無誤,但當云鬟細想在廳內活著的張小左,目光將他從頭到腳細看了一番,卻發現在他的褂子左邊領口的花瓣旁,染著一點兒半個指甲蓋大小的一處墨漬,如人的手指甲沾了墨痕,不留神彈上去的。 可是,當細看那倒在地上無頭尸體的時候,卻并不見這一道污漬。 那墨痕除非下水才能洗干凈,總不會張小左會在這極短時間內,有心擦洗墨漬,且擦拭的這般整潔。 所以云鬟確信,那必然不是同一件衣裳。 白清輝聽云鬟說罷,也自驚疑:“你記得沒有錯?” 云鬟復細想了會兒,搖頭道:“沒有錯?!?/br> 清輝深鎖眉頭:先前他因想通張小左或許涉嫌殺人,徐沉舟或許有危險,才親自帶人找上門去,可偏偏張小左又幾乎如在眾人眼前似的被殺……這兩下里十分說不通,線索卻由此斷了。 縱然方才他又推斷出張小左殺死盧逾的方法,可也無濟于事。 雖然清輝心底曾也閃過一個念頭:或許那死去的無頭尸體并不是張小左? 但是一來徐沉舟攔著不許查驗,一時找不出究竟;二來,這無頭尸體跟張小左所打扮的一模一樣,若是在半刻鐘不到的時間內,換衣,殺人……這是誰也做不到的事兒。 所以白清輝才如進了死胡同般。 可此刻聽云鬟說起尸首上的衣裳并非同一件,便又如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似的,眼前豁然開朗。 桌上的飯菜都已經涼了,卻沒有人有心用飯,縣衙書房內再度空無一人,只余一盞孤燈而已。 且說在張府之中,負責守夜盯看的捕快們被那冷雨秋風所擾,卻又不敢睡,正靠在一塊兒瑟瑟發抖,忽然聽見拍門聲山響。 那老仆開了門,卻見是白日來的縣官大人,去而復返。 不知所措間,白清輝已經邁步入內,里頭的捕快們聽了動靜,又見是白清輝,忙迎過來,紛紛見禮。 白清輝問道:“徐捕頭呢?” 捕快們向著內堂一指道:“一直都跪在棺材跟前兒呢,動也不動的,我們兄弟都不敢靠近。怪怕人的?!庇謫枺骸按笕巳绾紊罡胍箒砹??” 若不是當差,誰肯守在這“兇宅”也似的房子里,半夜不睡,擔驚受怕? 這位新任知縣大老爺倒是不忌諱、也不辭勞苦,頂風冒雨,一天里屢次跑過來。 白清輝聞聽,一言不發,只抬步往內廳而去,眾人只得跟在身后。 遙遙地果然見里頭燃著蠟燭,只是不知何時被風吹熄了兩根,剩下一根搖搖曳曳,在風中茍延殘喘。 捕快們見狀,汗毛倒豎,幾乎就擠在一塊兒,裹足不前。 只白清輝不動聲色,腳步停也不停,一直往內而行,一邊喚道:“徐捕頭?!?/br> 那人卻兀自跪著,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