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節
張小左仍是溫溫和和地:“既然如此,也罷了,請大人稍等片刻,我把這套衣裳換了下來,便隨你們去?!彼f著話,眼睛卻看著徐沉舟,似乎有話要說。 徐沉舟掃他一眼,復又轉開目光。 張小左微笑,低頭轉身,行動處那裙擺被風揚起,他走到內堂拐角,復回頭看了徐沉舟一眼,又是一笑,才終于隱沒身形。 此刻捕快將外屋都圍住了,因此倒也不怕他逃了。 白清輝卻兀自皺著眉,心底隱隱地有些不安。他回頭看看徐沉舟,又皺眉想想張小左方才的神情,那臨去一瞥,笑意中隱隱似有凄然決然之意。 清輝一震,忽道:“不好……”拔腿往內而行。 徐沉舟本垂頭自想事情,見白清輝如此,一怔之下,也急忙起身,隨著沖向內堂。 云鬟見狀,便也緊隨其后。 然而兩人還未進內室,就聽見一聲尖利慘叫,正是張小左的聲音。 徐沉舟一馬當先,不由分說,抬腳踢開眼前的門。 門扇洞開,風鼓動衣袂亂飛,亂雨狂風涌入,而三個人在門口,將里頭情形看了個正著,也同時寒透身心。 白清輝望著眼前那直挺挺倒在地上的尸首——粉色鑲領外褂,素白綾子裙,最可怖的是頸部以上……頭顱卻不翼而飛,只有鮮血噴涌滿地,如一片血海。 頓時天暈地旋。 云鬟只看一眼,忙轉頭看向清輝,見他臉色如雪,當即二話不說,上前緊緊攙扶住,又令他轉開頭去。 徐沉舟卻一動不動地呆站門口,死死地盯著眼前場景,神魂兩失,宛若泥塑冰雕。 第184章 縣衙的捕快們聞聲紛紛趕來,見此情形,都嚇得倒退。 有膽大的想要進內查看究竟,卻聽徐沉舟啞聲道:“都滾出去!” 云鬟扶著白清輝,回頭看他一眼,便道:“大家分頭搜尋,兇手只怕還在這宅子里,兩人一組,仔細!” 眾捕快聞言,才紛紛又行動起來。 清輝急急喘了一會兒,才緩過勁來:“叫仵作來,入內詳查……徐捕頭,捉拿兇手要緊?!?/br> 徐沉舟卻道:“大人,我不想拿什么兇手了?!?/br> 云鬟道:“徐爺!” 徐沉舟慢慢抬起頭,卻并不回身:“你們搜完了就走吧,只是小左的尸首誰也不能動,他的后事我會料理。那兇手如果還想對我下手,那就讓他來好了?!甭曇衾锞故且黄?。 清輝皺眉:“徐捕頭,不要糊涂行事?!?/br> 徐沉舟笑道:“我可不就是在糊涂行事么?先前我還疑心小左呢……沒想到……” 先前徐沉舟守在張府之外,望著那yin雨綿綿,心底竟浮現一個又一個昔日的影子。 在那件事發生之前,眾人雖然也??诮遣缓?,但那件事之后,卻仿佛冰層斷裂,雖然每個人都像是把當年的事忘記了,但偏每個人心底都很清楚,有些事是永遠無法遺忘的。 只是想不到該來的終究來了,兇手仿佛是故意折磨他們,一個一個,有條不紊地殺過來。 徐沉舟的耳畔仿佛又聽見女孩子的笑聲,哼著小曲的聲音,以及那凄厲的“哥哥救我”。 神智莫名地有些恍惚,鬼使神差地,他不顧捕快們的阻攔,撐著傘穿過雨幕,進了張府。 其實徐沉舟有日子沒跟張小左見面兒了,幾年前,還常來張府做客,但是……那件事后,彼此疏遠,他也絕少踏足張府。 先前因為盧逾之事前來,才發現……印象中的張府早就面目全非,不再似少年印象里的蔥蘢雅致,反透出一股暮氣沉沉的死靜之意。 當時他還以為心情不佳而生出的錯覺,但是今日重來,這種感覺更重了。 而且他一路進了內堂,除了在門口遇見的老仆,竟再也不曾遇見一個下人,偌大的張府,似乎所有人都神隱了。 直到進了二重堂,才見張小左坐在堂前的一張椅子里,正在仰頭看雨似的,一臉落寞。 見他來了,張小左眼中透出一絲亮色,笑問:“哥哥你怎么來了?” 徐沉舟低頭,見他比五年前仿佛也沒怎么長高似的,便把傘放在門外,道:“你府里的人呢,怎么比先前我來時候更少了?” 張小左低頭一笑:“還有一個貼身小廝不肯走,其他的……我怕連累他們,便都打發了?!?/br> 徐沉舟道:“這話怎么說?” 張小左請他入內,說道:“哥哥,我其實也懂得,知縣大人并不是真的放我們回來,是不是?他如此做,不過是想讓我們當誘餌罷了……如今,果然盧逾已經死了,接下來輪到的自然是我了。我又何必牽連別的人呢?!?/br> 徐沉舟喉頭一動:“大人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是想早點捉到真兇罷了?!?/br> 張小左道:“嗯……是我多想了,哥哥也想早點捉到真兇是不是?” 徐沉舟點頭,走到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了。 張小左道:“可是現在已經死了五個人,連真兇是人是鬼都還不知道呢。又該怎么辦?”他仰頭看著徐沉舟,仿佛盼著他回答。 徐沉舟無法回答,半晌,才道:“小左,當初……當初在樹林里,是不是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兒發生?” 張小左呆了呆:“哥哥指的是什么?” 徐沉舟垂頭,繼而道:“就是……盧逾跟你……仿佛還有什么事瞞著我?!?/br> 張小左神色一晃:“還有什么……會瞞著哥哥的?” 徐沉舟道:“當真沒有?” 張小左轉開頭去,并不回答。 徐沉舟道:“先前,我問過前去盧府的你府上那家丁,他說,你命他去盧府,遞了一封信給盧逾?!?/br> 張小左垂首,眼睫輕眨。 徐沉舟盯著他:“信上寫得是什么?盧逾素來多心狐疑,且羅添又死在前頭,他絕不會無緣無故就趕來你府內?!?/br> 張小左低低道:“哥哥莫非是在懷疑我么?可是盧逾離開我府里的時候,人還是活著的,又跟我何干?” 徐沉舟道:“我不知道?!?/br> 直覺告訴他,盧逾的死跟張小左一定有牽連,但他跟白清輝一樣,無論如何都想不通,這其中那一絲關竅,到底是什么。 張小左輕笑兩聲:“哥哥,這兇手真是能耐,連哥哥你這樣萬事不關心的人,竟也變得疑神疑鬼起來,又或許,是因為你去了縣衙當差的緣故,所以看誰也覺著可疑?” 徐沉舟擰眉,張小左卻又笑說:“我很久沒有跟哥哥喝過酒了,今日你來的正是時候,我陪你喝兩杯可好?……畢竟,我也不知道下一次,還能不能再跟哥哥喝酒了?!?/br> 徐沉舟才要點頭,忽地打量著他:“小左,你可知道那兇手的打扮?” 張小左道:“自然知道,外頭都傳遍了?!?/br> 徐沉舟道:“其實,我見過那兇手?!?/br> 張小左睜大雙眼:“哥哥何時見過?” 徐沉舟瞇起雙眸,想起那日從馮府出來,路上聽見有人叫喊,忙著趕去之時,目光一瞥所見的那消失眼前的粉色裙裾。 張小左聽罷,帶笑道:“原來如此,我先給哥哥端酒去?!逼鹕肀闳肓藘仁?。 這一次卻耽擱了挺長時候,正在徐沉舟想入內查看的時候,張小左走了出來,徐沉舟乍看見那身影,驚得便跳起來,手按腰間刀柄。 張小左噗嗤一笑,拎著那裙擺轉了個圈兒,身形竟有些靈動,笑道:“好看么?” 徐沉舟毛骨悚然:“你從哪里找來的這……這衣裙?” 張小左道:“外頭都有賣的呢,這個是在……是了,就是謝小史家里那鋪子旁邊的成衣鋪里買的,好多人買呢,我去的時候,只剩下……”說著嫣然又是一笑:“如果那兇手穿著這樣來殺我,見了我這般,會不會錯愕?” 徐沉舟竟無言以對,張小左將手中托盤放下,里頭放著一壺酒,兩個瓷杯,換了衣裳后,他的興致仿佛頗高,又笑看徐沉舟道:“哥哥如何只管看?難道真的那樣好看?” 徐沉舟心中忽地沒來由有些難過:“小左……” 張小左道:“我若就這樣死了,倒也使得,畢竟并不難看?!?/br> 徐沉舟喝道:“小左!” 張小左有些受驚似的抬頭,看了徐沉舟片刻,忽然說道:“哥哥來吃酒吧,吃了酒,我便告訴你……你想知道的那件事,好不好?” 徐沉舟遲疑看他,回頭又看那酒壺,正欲走過去,外頭便傳來響動,竟是白清輝帶著衙役上門來了。 誰知一別,便是永訣。 秋雨寒涼,偌大的宅邸,冷氣森然,徐沉舟叫人抬一口棺木進府,放在堂間。 他不顧腌臜,親自抱了那無頭尸首,很慢很輕地放了入內。 并沒有換衣裳,只是略微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皺了的衣襟……畢竟張小左說過,他很喜歡穿這一身兒,只不知道那兇手下手的時候看著這般的他,會是何種心情。 并沒有再多的人在身旁,徐沉舟也不想有許多哄鬧的聲響,頃刻,來來往往的人陸續走的一干二凈,這不祥之地,自無人愿意多行逗留。 期間,徐志清聞訊趕來,因見徐沉舟如此,不免擔憂,本想勸他不要如此……怎奈徐沉舟哪里是會聽別人話的? 徐志清陪著站了會兒,見他不為所動,只得嘆息著離開。 很快地……天便黑了。 看門的老仆哆哆嗦嗦來點了燈,哭了兩聲兒,自己換了素衣,戴了白布條,靈前燒了兩張紙,便退了出去。 徐沉舟自己跪在靈前,將那一疊疊的黃紙一一燒來。 薄薄地黃紙在盆內被火焰吞噬,卷起,又隨著外頭一陣風旋進來,微微起舞。 徐沉舟將原先那一壺酒拿來,仰頭喝了兩口,又將余下的澆落地上。 徐沉舟記得那個曾總是叫著自己“哥哥”的少年,張小左幼年失了雙親,家里長輩貪吝,曾想吞了他們這一房的田產,張小左無力反抗,是徐沉舟出面兒替他擺平了,以后又帶他出入幾回,周遭才無人敢欺負他。 自此之后張小左便跟隨徐沉舟左右,看似好友,實則如小跟班兒般。 只是徐沉舟并不十分在意張小左,畢竟如他這樣的人,結交的狐朋狗黨到處都是,張小左……不過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個。 夜幕降臨,偌大的張宅,不知從何處又傳來吟唱的聲響:“粉腮似羞,白米紅餡,春雨桃花帶笑看……” 空洞陰森的靈堂里,徐沉舟一抖,雙手陡然握緊。 剎那間,耳畔竟又響起少女的笑聲,以及有人叫道:“哥哥救我!”此一刻,竟不知是那少女的聲音,還是…… 眼前一陣混亂,記憶浮現,仿佛真真切切地聽見有人在耳畔叫:“哥哥救我!” 聲嘶力竭,從……密林中傳了出來! 仿佛是門響——“吱呀”極沉悶嘶啞的一聲。 徐沉舟驀地抬頭,此刻他已經什么也不怕,恨不得那兇手就立刻出現眼前,拼個你死我活也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