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
就在距離姑蘇不遠處的小城會稽,這日,縣衙捕快們照舊晨起巡街,江南多水,會稽也是水鄉,清晨水面上霧氣濛濛,繚繞宛若夢境。 眾捕快踏過石板拱橋,沿河往前,行走時,見前方一座宅院的門打開,有個十五六歲的丫頭走了出來,雖是布衣,卻因生得白凈,看著十分俏麗,手中挽著個籃子,一徑去了。 江南多美女,會稽雖是小城,卻也不乏美人兒,但這女孩子卻不似水鄉長大的,氣息兩別。 眾捕快目送她離去,因走到那宅院跟前兒,回頭打量,卻見兩面門牌如扇形般兩邊兒排開,上有些玲瓏雕琢的人像、福紋等,氣勢非凡,宅子正中,是極為雅致古樸的“可園”兩字。 一個捕快道:“你們聽說了沒有,這可園的小主子終于來了。倒也好,不然白閑置了這塊風水寶地?!?/br> 另一個道:“這北邊的人,倒也是蠻有眼光的,知道在咱們這兒置買田產,聽說這謝家原本是冀州的富戶,家里大人都去世了,近來小主子索性也搬了來?!?/br> 旁邊的說:“這老謝叔倒是個好的,見了人慣常笑瞇瞇的,方才出去買菜的晴姐兒也是個爽利丫頭,我最愛聽她說話,跟咱們這兒的腔調很不同呢?!?/br> 有幾個年輕些的,聞言便笑了起來。 頭前的捕頭韓伯曹聽到這里,便咳嗽了聲道:“不管南邊兒的北邊的,總歸是安分守己的就使得。別只顧閑話,讓人聽見了像什么?走了?!?/br> 眾捕快忙跟上,韓伯曹回頭看了一眼可園,他是本地捕頭,對地方上的事自然也了若指掌:大概四五年前,有個從冀州來的客人老謝叔,因看中了這塊地方,便置買了下來,只是又過了半年多才搬來,隨身只兩個小廝跟一個丫頭,便在沿街又買了兩個鋪子度日。 前段日子,又陸續多了個丫頭跟一個嬤嬤。近來他家的小主子才來到,大概以后便要在此定居了。 韓伯曹自然認得老謝叔跟這宅子內的數人,雖然是北地來人,卻也都是安分守己的,只除了這傳說里新來的“小主子”,韓伯曹一時還沒有見過,不知是何等模樣,只聽說年紀不大罷了。 沿河巡視了一趟,并未發現異樣,捕快們便嘻嘻哈哈往回而行。 此刻天已經大亮,卻下了濛濛細雨,然而街頭依舊人來人往,吃早飯的,做買賣的,叫嚷聲不絕于耳,河面上也有船只穿梭來往。 南邊兒本就多雨,眾捕快們也不介意,以手擋著面兒往回,才走到街心處,忽地聽見一聲吵嚷,韓伯曹忙帶人趕去,卻見竟是成衣鋪的王掌柜,正在跟隔壁鋪子里的人叫罵。 那被罵的,儼然正是老謝叔,此刻正道:“不可胡說,我這把年紀了,難道還做那事兒不成?” 那王掌柜不依不饒道:“先前只看見你從我鋪子里出來,難道還有別人?只怕你人老心不老!” 此刻頓時也圍了許多看熱鬧的,都指指點點,韓伯曹聽得蹊蹺,帶人上前道:“不要吵嚷,是怎么了?” 王掌柜見公差來了,大喜,便拽著老謝叔到跟前兒說:“韓捕頭你來的正好,給我做主,這北地來的粗貨,不是個好人,今兒早鉆到我家里調戲我婆娘呢!” 韓捕頭道:“你莫不是看錯了吧?” 老謝叔一把年紀,頭發花白,雖然精神矍鑠,可畢竟身子骨在這兒,說他去跟王娘子偷情,誰又肯信? 王掌柜偏賭咒發誓道:“就是他!我親眼所見的,我前些日子就發現我那婆娘有些妖調,只不敢信,今兒才抓著把柄,明明聽見屋里有動靜,趕上去,卻是他偷摸往外呢!除了他自沒別人了?!?/br> 韓捕頭跟幾個捕快面面相覷,走到成衣鋪里看了一會兒,只見王娘子趴在里屋裝哭。韓捕頭上前,才要問她,她便哭道:“我冤枉!”將手一揚,越發趴低身子,放聲大哭,也不答話。 韓捕頭只嗅到一股濃烈的桂花頭油香氣,又怕這女子放刁說他調戲,忙后退。 王掌柜不依不饒,非纏著韓捕頭要把老謝叔捉去縣衙,又非說店內還少了很多錢銀等物,必然是給這老謝叔拿了去,周圍許多本地人,有的愛看熱鬧,撐著傘冒雨在門口張望,也跟著起哄。 韓捕頭無法,正要吩咐人帶回衙門問話,忽然聽有個聲音說道:“請稍等片刻?!?/br> 這聲音很清,字正腔圓,不似綿軟的南邊腔兒,乃是官話,又很是動聽。 韓捕頭回頭,卻見面前站著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生得眉目如畫,清俊異常,身著暗藍色袍子,頭戴一頂狐裘小帽,清雋之中透出幾分雅致,淡淡寫意風流。 老謝叔見狀喚道:“鳳哥!” 韓伯曹才知道這來人正是可園的新主子,只不想竟是這樣出色的孩子,雖有些清瘦,卻并不似尋常所見的書生一樣文弱,反有一股凜凜地清正之氣。 韓伯曹心中暗暗詫異,便問道:“你有何話說?” 少年表情淡淡地,目光掃過在場眾人,又道:“想同捕頭說聲,不必誤捉好人,王掌柜要找的人就在這兒,只不過不是我叔叔?!?/br>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韓捕頭忍不住環顧周遭,卻見在場的無非都是街坊四鄰,以及路過看熱鬧的眾人,此刻正也驚疑不定,又有的竊竊私語。 少年漠然看了會子,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停了停,又不露痕跡地掃開。 此刻韓捕頭已經皺眉問道:“此話當真?” 王掌柜卻道:“他是老謝叔家里的親戚,自然向著自己人了。捕頭不要聽他的!” 韓捕頭正狐疑,少年并不回答,卻邁步走進成衣店內,才走幾步,又退了出來。 里頭王娘子正往外看,見狀忙又抽抽噎噎地假哭,少年道:“不必哭了,你是要自己承認,還是要我說?”聲音竟有些溫和。 王娘子見他生得俊美異常,語氣又如此,就有點不好撒潑,只哼唧道:“你瞎說什么!我有什么可承認的?” 少年一笑,復走了出來,從店門口的眾人跟前略走了幾步,便指著一個身著墨灰色長衫、撐著傘的青年道:“就是此人了?!?/br> 第147章 此刻看熱鬧的越發多了幾層,那褐衣青年被指,嚇了一跳,忙道:“瞎說什么?別冤枉好人?!?/br> 屋內王娘子亦吃了一驚,忙捂住嘴。 王掌柜認得此人,意外之余,便嚷道:“這是張三郎,素來照顧我店內買賣的,如何誣賴他?” 韓伯曹亦道:“無憑無據,不可空口指認?!?/br> 謝家少年淡笑:“并非空口無憑,捕頭且上前一步?!?/br> 韓伯曹不解其意,便走到跟前兒,張三郎才要往后退,韓伯曹便嗅到一股有些淡的桂花香氣,似曾相識。 謝鳳道:“捕頭可聞到了?他身上的桂花油香氣,跟王娘子所用一模一樣?!?/br> 張三郎面上掠過一絲慌張之色,旋即道:“這、我是在別處沾染上的,何足為奇?” 謝家少年道:“你可要想好了,到底是在哪里、誰人身上沾到的,韓捕頭自會去查證,你若說的有半點兒不對,便是‘自證反失’,是要入案的?!?/br> 張三郎色變,眼珠亂轉,忙狡辯說:“什么、什么自證反失……我一時記不得了,或許是在賣桂花油攤子那里沾上的,或者走在街上不留神蹭到的……記不得了不成么?” 韓伯曹見張三郎神情有異,心中一動,便看少年道:“只憑此點,尚且不能認定就是他?!?/br> 謝鳳不慌不忙:“自然不僅是這點,另一點是,他左手上有一枚戒子,韓捕頭可仔細看,若我方才所見不錯,王娘子右手上也有同樣的戒子?!?/br> 張三郎嚇得縮手,里頭王娘子也握著右手,王掌柜呆了呆,捉住她的手看了會,果然擼下一個銀戒指來,走出來看那張三郎手上的,卻是同樣的一對戒指。 王掌柜跟韓伯曹對視一眼,王掌柜咽了口唾沫:“這、這個……”狐疑不定。 謝鳳仍是泰然自若,道:“王掌柜,你再認一認,張三郎手中這把傘?!?/br> 王掌柜一呆,舉頭看去,頓時驚叫起來:“這是我的傘,如何在你手中?” 韓伯曹很是意外:“這是王掌柜的傘?” 王掌柜早一把將那把傘奪了過去,翻來覆去看了會兒,氣道:“這可不是我的傘?前天還用過的,何況……”將傘倒轉,便見傘柄上刻著一個“王”字,道:“這是小兒淘氣才刻上的……還有錯兒么?” 張三郎目瞪口呆,支支唔唔。 這會兒,那王娘子見勢不妙,忙出門來道:“不錯,正是咱們家的,不過、是因為他方才過來照顧買賣,我見下雨,就借給他使喚,又有什么?你別跟著一驚一乍的!” 王掌柜拿著傘,不知如何,雖然已經有些懷疑,尚不肯全信。 韓伯曹心里有些為難,就看謝鳳,卻見少年清雋秀麗的臉上仍帶著很淡的笑,依舊氣定神閑。 在場眾人也都指點猜測不休,老謝叔上前,道:“鳳兒……” 謝鳳抬手示意他不必擔心,才又說道:“既然王娘子如此說,就證實這位張三郎今兒來過的了?” 張三郎有些膽怯,不敢回答,王娘子卻掐腰道:“不錯!來過又怎么樣?我們開門做生意,一天來的人沒有成百也有幾十?!?/br> 謝鳳不慍不惱,只輕輕掃她一眼,便道:“傘可以給人,那……娘子的私物呢?” 王娘子一愣:“什么私物?”問了這句,猛地抬手在胸口一按,有些驚疑不定地看向謝鳳,這會子,才透出幾分做賊心虛來。 謝鳳回頭又看張三郎,慢慢說道:“三郎頸間這是何物?” 韓伯曹離的近,又比張三郎高,聞言低頭,卻見他后頸處有些衣裳褶皺,衣領底下,卻透著一絲水紅系帶。 王掌柜也抬頭來看,卻不知怎么樣。 只張三郎抬手在頸間一抹,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面如土色。 此刻王娘子便向著張三郎使眼色,張三郎會意,咽了幾口唾沫,腳下往后,竟是個要逃的模樣。 韓伯曹早留意到他神色異常,當下一把揪住衣領,手指勾起,就把底下那水紅色系帶往上一拉,竟拉出半幅的紅肚兜來,然而看著小巧精致,卻不似是男人家的東西,何況張三郎這個年紀,哪里還用這種肚兜,可見必然是女人家的私物。 韓伯曹心中已經有數,而王掌柜低頭仔細盯了會子,忽然叫道:“這個是……天殺的,原來真的是你!”他跟王娘子自是夫妻,對婆娘的貼身之物如何會不認得?雙手一拍大腿,便沖上來揪著張三郎便廝打。 看熱鬧的眾人也大聲叫嚷起來,有笑者,有罵者。 王娘子見狀,再也不敢叫嚷,捂著臉跑回里屋去了。 謝鳳看到這兒,便才后退一步,旁邊幾個捕快便去拉扯那兩人。 韓伯曹轉頭看向謝鳳,想了想,便走到跟前:“小公子如何知道他身上戴著王娘子的私物?” 若說傘,桂花油、戒子都是多加留心就能發現,那這私物藏在里頭,縱然露出了一角系帶,又怎會猜到是那王娘子所有?何況王娘子的私物,尋常也不會展露給外人看,他又怎會一眼認得。 謝鳳溫聲道:“起先我來店內之時,這張三郎便曾去隔壁,當時他衣冠楚楚,不料片刻王掌柜來,他倉促外出,便有些衣冠不整,我又看見那水紅系帶,自忖男子絕不會無緣無故系這般肚兜,便斗膽一猜,誰知竟中了?!?/br> 韓伯曹聽了,倒也合情合理,挑不出大錯兒,便只一點頭,不再追問。 正要將張三郎拉回衙門,忽地又見街頭處人頭攢動,依稀有人叫道:“不好了,出了人命了!快來人啊,公差,公差!” 韓捕頭見叫嚷的不像話,忙叫一個捕快押住張三郎,他自己卻帶人往那一處飛奔趕去。 踏過青石板路,飛奔來至題扇橋上,卻見橋上已經站了一堆人,正伸長脖子瞪大眼睛看往橋下綠波上,把欄桿前擠得滿滿當當。 一個捕快叫道:“讓開讓開,捕頭來了!” 眾人方讓開一個空子,韓捕頭上前一步,也放眼看去,目光所及,卻見橋下的河面上,浮著一頂常見的烏篷船,這倒也罷了,再細看,卻見里頭依稀躺著一個人,直挺挺地動也不動。 旁邊的捕快見了,驚呼道:“那人是死了么?” 韓伯曹見狀,倒吸一口冷氣,忙穩住心神道:“快下去,把這船拉到岸邊!”兩個捕快匆匆地便下橋而去。 韓伯曹凝眸細看,這烏篷船內光線自然是暗的,卻依稀看出那倒在里頭的,正是個“艄公”的打扮,胸口處似有些血跡。 那船兒將飄到橋下之時,有幾個公差乘了船拿著長鉤,便來將這小船兒勾住,硬生生拖到岸邊去了。 此刻那些撐船的艄公們探頭探腦,有人已經認出來死者是何人,正在議論紛紛。韓伯曹飛身下了題扇橋,便到那烏篷船內查看究竟。 聽周圍艄公們說,這死者原本叫做楊老大,原本不在本地做活,前幾年才從蘇杭地方回來的,在此以撐船為生。 這楊老大其貌不揚,性情卻還過得去,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落得這樣下場。 韓伯曹入內查看了一番,見烏篷船內自有一張小桌,桌上卻空空地,只是才一進來,便嗅到一股微淡的酒氣。 楊老大仰面躺著,瞪眼張口,喉嚨處血rou模糊,也不知是被何利器所傷。 韓伯曹看了會子,便退了出來,讓手下快傳仵作,然后就問那些艄公們今晨楊老大都接了什么生意,載了些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