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
白樘辦案從來不動私情,就算是面對鴛鴦殺犯案現場,也只是冷靜偵查而已,然而這一次,卻難得地心里難過之意無法按捺,竟不自覺地有些意亂了。 可聽了清輝這一番話,白樘心中一動,便看向那幾個跟隨云鬟的丫頭跟嬤嬤,目光所及,便見那年長的胡嬤嬤有些神色不安,當看見他打量之時,忙不迭地目光躲閃。 白樘正欲過去,忽然聽得官道上一陣馬蹄聲響。 清輝抬頭一看,道:“世子來了?!?/br> 趙黼早看見這河堤上有許多人,翻身下馬,直奔此處而來,見滿地公差,白樘,清輝,阿澤等皆在跟前,不遠處卻是崔侯府的馬車跟下人,卻獨獨不見他想見的那個。 趙黼目光有些慌亂,深一腳淺一腳靠前兒:“崔云鬟呢?” 眾人默然,趙黼咽了口唾沫,上前抓住白清輝:“小白,崔云鬟呢?” 清輝方才對白樘的時候,還言之鑿鑿,然而此刻望著趙黼,見他雙眼泛紅,這種表情竟是前所未見。 清輝本是個洞察細微的人,自察覺那股極濃烈的傷慮憂急之意,撲面而來,剎那心中發窒,竟無法回答。 趙黼團團問了會子,心里腦中早就一團混亂,幾乎搖搖欲墜。 他呆站原地,只覺天暈地旋,耳畔聽到太平河水嘩啦啦的聲響,過了會子,猛地拔腿往河畔跑了過去。 清輝見他神色反常,舉止有異,忙上前欲拉住,卻給趙黼一把推開。 蔣勛忙大膽過來阻攔,任浮生見勢不妙,也過來攔他。 正紛亂拉扯中,忽然聽得身后有人戰戰兢兢地答道:“只有這個,再不敢隱瞞大人的?!?/br> 眾人忙回頭,趙黼也隨著看去,卻見白樘跟前兒跪著一人,正雙手捧著一樣東西呈了上來,陽光下,那物金光閃閃,華麗耀眼,射得趙黼雙眼都快瞎了。 仿佛是幻覺,可偏這樣真實,趙黼不由自主往那邊兒走去,一步步就像是踩進了浮著水草的濕地里,胸口卻一陣翻涌,不及細想,喉頭一股腥甜涌了上來! 第146章 趙黼因先前慪著一口氣,又跟張振比武,體內血氣翻涌,此刻竟有些氣息紊亂,無法自制。 雙眼死盯著白樘手中所握的那一團兒金光燦爛,卻生生壓了下去。 此刻白樘也看著手中之物,卻見是一支極華貴的簪子,以他的眼力,自認出這是宮內御用,心里有些狐疑。 原來先前他聽了清輝的話,又因看出胡嬤嬤仿佛有些膽虛,便復來質問,卻不問別的,只質問是否有所隱瞞,是不是下手暗害。 胡嬤嬤不過是一介刁奴而已,哪里經得起白樘的質詢,果然抗不住,便戰戰兢兢地承認她私拿了一樣物件兒,便是此刻的這枚金簪。 胡嬤嬤因生怕落嫌疑,便道:“奴婢因見姑娘落水,心慌意亂,又見鞋子在,拿起來看時,才見鞋底下壓著這物……奴婢、奴婢覺著這不是府里的東西,怕是對姑娘面上有礙,才私藏起來的,并不是故意隱瞞,也絕無其他意思?!?/br> 白樘見她雖如此說,但眼珠子亂轉,自然并非真的,只怕她見這簪子價值不菲,故而想偷偷拿走。只不過,既然是宮中的東西,怎么會落在崔云鬟手中,莫非另有內情? 白樘只道:“方才我問的時候,你竟敢隱瞞不說,除此之外,只怕還有其他內情,怎肯輕饒了你?!碑斚乱膊还苓@嬤嬤大聲叫苦,只命人把她跟兩個丫頭先押回刑部。 此刻趙黼已經走到身旁,白樘回頭看他一眼,卻見他只顧盯著手中的金簪,白樘心頭一動,道:“世子認得此物?” 趙黼望著那金簪:“自然認得,她總歸是要跟我分得兩清?!币恍χ?,再也忍不住,嘴角便漫出一道鮮血來。 白樘聞聽此言,又見他這般情形,不覺驚心:“這……是世子的?” 趙黼伸手,將那簪子拿了過來,并不回答,雙眸如刀盯著那金簪,就仿佛看著其人在前,口中一字一頓道:“我趙黼在此對天起誓,終有一日,我會讓你后悔……今日這般相待!” 話音剛落,那血順著嘴角紛紛落下,有的便打在緊握的手掌上,將那金簪子也都染紅了,看著就如同在誰身上戳了一下兒才沾了血似的。 趙黼說完,轉身一路狂奔,回到那踏雪玉獅子前,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打馬而去! 清輝走到白樘身邊兒,問道:“父親,世子怎么了?” 白樘卻不答,只嘆了聲:“不管崔云鬟是否自尋短見,她一定是墜水了無疑,你覺著她生機幾何?” 清輝回頭看一眼那太平河,此刻秋風掠過,河水生波,站在河畔都有些涼意森然,這水中自然更冷幾分,崔云鬟身子本弱,先前跪祠堂等,又不免傷了元氣,這般墜水,只怕…… 清輝向來是最理智清醒的,心中估算到后果,卻不肯說出口。 白樘見他不語,心里自然早也明白,望著那長河滔滔,心底不由又浮現香山寺下,那披著大氅瑟瑟發抖的女孩子。 半晌,白樘才嘆息般道:“她為何竟會如此,難道真有人暗害么?” 清輝心中,卻想起在季陶然府內,聽雨軒前兩人相視一笑的情形,那時候她分明笑得明澈干凈,笑顏里有些淡淡溫暖之意,怎能想象,那樣玉琢般潔凈通透的女孩兒,竟會葬身這樣冷冷長河? 轉念間,忽地又想起季陶然……季陶然如今雖在府內靜養,極少知道外頭的事,但是這種大事,他自然遲早會知道。 清輝的心又有些澀澀縮縮,他此刻仿佛能面對崔云鬟投水這件事,然而,卻叫他如何去面對季陶然知道此事的反應? 讓清輝意外的是,季陶然果然很快就知道了此事——畢竟羅氏甚是疼惜崔云鬟,季夫人幾乎也是第一時間知道此事的,云鬟又在將軍府常來常往,底下的奴仆們豈有個不議論紛紛的? 清輝也最怕此點,午后,便同蔣勛來到將軍府,心底本想——與其讓季陶然從別人口中得知,倒不如他來說明。 季陶然正靠在榻上看書,見清輝來了,便忙招呼落座,又說:“吃了飯不曾?”又忙不迭地叫丫頭來倒茶。 清輝本要提此事的,可見季陶然如此,竟覺出一絲異樣來。 清輝道:“我……” 季陶然忽地說道:“我近來有些缺了功課,倒不知明年究竟怎么樣,你近來必然十分用功呢?” 清輝頓了頓:“陶然……” 季陶然不等他說,又問道:“蔣勛的武功又進益了不曾?”蔣勛因知道清輝是來報訊的,他竟不敢面對,就只在屋外等候,也不進來。 可清輝見季陶然連阻住自己兩次,心里隱隱有些明白,便思忖著說道:“你已經聽說了?” 季陶然眨巴著眼,轉開頭去。 清輝道:“季陶然,你已經知道崔姑娘的事了?” 季陶然嘴角一牽,卻笑道:“什么事兒?meimei會有什么事兒,都是你們這幫人瞎胡鬧罷了?!?/br> 清輝垂眸,他如何看不出來,季陶然雖是笑說,眼底卻有水光隱隱,讓他想起太平河上那粼粼的波光。 室內一片寂靜,清輝道:“你不要太難過了?!庇值溃骸扒?、且也沒找見……未必就真的有事?!?/br> 季陶然忽地斬釘截鐵:“meimei不會死?!?/br> 清輝抬頭看他,季陶然又咬牙道:“meimei絕不會死?!?/br> 那日,趙黼去后,季陶然叫人又請云鬟回來,他因想到趙黼所說“喜事”,便有些惴惴不安。 季陶然雖不肯往這上頭想,然而一念及素日趙黼對待云鬟的種種情形,不由有些驚心。 因此忍不住旁敲側擊問云鬟是否知情。 不料云鬟笑道:“聽說近來王妃跟驃騎將軍家里走的很近,表哥可知道張家有個女孩兒?” 季陶然略一想:“真有此事?我卻不知道,我記得張家的確有個小女兒,好像跟meimei差不多年紀,咦,你說此事,難道……” 云鬟并不想多說此事,只喚道:“表哥?!?/br> 季陶然卻正認真思量,聞言道:“嗯?” 沉默了片刻,云鬟才微笑說:“表哥漸漸大了,以后行事,務必更多留神些,小白公子是個面冷心熱、仗義之人,正是表哥的良朋諍友,他看人又準,心思通透,以后表哥多聽他的話才好?!?/br> 季陶然忙點頭,又笑道:“你說的是,可知我心里也是這么想的?!?/br> 云鬟也笑了笑,溫聲又道:“那你可要時刻記在心上才好。另外,遇上事萬萬不能慌張沖動,務必三思而后行,可好?” 季陶然道:“我聽meimei的,你叫我做什么都成?!彼谥须m答應了,心底卻略覺“古怪”,總覺得云鬟忽地叮囑自己這許多……好似有些…… 不等他細想,云鬟又笑說道:“另外,我還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只是你萬萬別告訴別人?!?/br> 房間之中,季陶然回想到此,便低頭,在清輝耳畔輕輕說了一句。 清輝聽了,詫異道:“她、她果然是這么說的?” 季陶然狠狠點頭:“meimei是這么說的,我當時還覺奇怪,為何她要跟我說這不相干的事?誰知道竟然……可見、可見meimei是早預料到會有這么一天,故而……先告訴我這句,讓我安心呢?!?/br> 白清輝對上季陶然雙眸,心里有一句話徘徊,卻終于忍著沒有說出口,只點了點頭。 季陶然見他表示同意,仿佛松了口氣,便說道:“小白,meimei絕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白清輝垂眸:“崔姑娘是個有心的,我不信她如斯薄命?!边@個卻只是他心中所愿,卻跟他所判斷的南轅北轍。 季陶然卻道:“meimei說你心思通透,看人最準,你既然也這樣說,自然是無礙了?!?/br> 白清輝無言以對,心中忽地有一絲名為“難過”的滋味,浮浮沉沉。 清輝略坐片刻,見季陶然仿佛無事,便起身告辭。 出門后同蔣勛往外,蔣勛道:“看季公子的模樣,倒像是沒事人一般,原來是我們多慮了?!?/br> 清輝不語,心底只想著季陶然方才在耳畔對他所說的那句話。 季陶然道——“那日meimei忽然告訴我,說她的水性極佳,還讓我保密此事?!?/br> 季陶然認為是云鬟提前告知,是因為她預先想到將有事發生,故而讓他寬心。 但是對白清輝來說,卻還有個可能,那便是……云鬟的確是預先想到會有此劫,故而把會水之事告訴季陶然,讓他得以慰藉,不至于因此事而過分傷懷。 清輝想到季陶然方才的模樣,忽地腳步一停,竟一言不發轉身重又折轉回去。 蔣勛不解其意,只得跟上,頃刻回到季陶然房中,卻見丫頭們都呆呆地站在外頭,個個不知所措似的。 清輝邁步進內,卻見里面桌椅碗盞等盡數跌倒,季陶然伏在榻上,動也不動。 清輝忙上前拉住他:“季陶然!” 季陶然起身,回頭相看,卻見滿眼滿臉的淚,見清輝去而復返,季陶然含淚,啞聲道:“meimei該不會……是不想讓我傷心,故而事先安撫我的呢?” 清輝心頭一動:原來他也是想到了。 而季陶然無法自制,一把抱住白清輝,便放聲大哭了起來! 與此同時,在宣平侯府上,藍夫人守著藍泰,手中握著一封信,正看的淚如雨下。 這封信,卻是先前宣平侯在暢音閣聽戲之時,有個閣子里的小幺兒送給他的。 宣平侯問是何人所送,那小幺卻不認得,宣平侯打開看,才知是云鬟所留。 正加上外頭已經傳開說崔府姑娘出事,藍夫人正著急要去侯府,宣平侯便忙回府,將信給她。 信上卻只寥寥數字,藍夫人淚眼模糊,仔細又看,卻寫的是:“……天地之大,人各有歸,云鬟便自去尋自己所歸,望姨母亦安心,倘若姨母為我有一絲一毫損傷,不管云鬟在何處,都將不得安寧?!?/br> 藍夫人似懂非懂,不由也淚如泉涌,便伏在宣平侯懷中,亦哭起來! 三個月后,已經入冬。 萬里江山一片肅殺,在北方京城等地,已經下了第一場初雪,然而在江南,卻依舊是草木蔥蘢,只不過那股陰寒冷意,卻是自骨子里透出來的,跟北國那種摧枯拉朽似的寒冷不同,南邊兒的冷,是陰陰柔柔,卻同樣是叫人無法消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