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大致有個究竟,原來楊老大從西施橋那邊兒接了一宗買賣,是送貨物到八字橋去。 忽地又有一個人說道:“我從西倉街過的時候,依稀看到有個男人攔住了楊老大,還接了他上船,可那人戴著氈笠,因此看不清臉?!?/br> 韓伯曹忙問地方,又命人沿著這條河往前一路搜尋戴氈笠的男子,看有沒有可疑人等。 這會兒雨已經停了,底下忙忙碌碌,眾看熱鬧人等也都往那一處聚攏,橋上的人反而少了。 卻有兩道人影拾級而上,正是方才的謝鳳跟老謝叔,謝鳳站在橋至高處,遠眺底下碧波蕩漾,宛若一股玉帶,兩側宅子鱗次櫛比,仍有烏篷船點綴河面,好一派水鄉風光。 老謝叔低聲道:“今兒恁般事多,小主子不如且改日再去那榴花書屋?” 謝鳳搖頭道:“不妨事,只一會兒就到了,我看片刻自會回去。陳叔不必擔心?!?/br> 老謝叔又看一眼橋下韓伯曹等人,便又低聲道:“可知方才替我出頭,我又捏著汗呢?叫他們拉了我去,頂多是問上幾句罷了……只不好再跟公差們有牽連了?!?/br> 謝鳳道:“我知道了,以后自會留意?!币恍χ?,清麗動人。 此刻,便聽底下眾人議論那半路上傳的“嫌疑男子”,又聽韓伯曹命人去追蹤等話,謝鳳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喃喃道:“并不是男子啊……” 老謝叔并未聽清:“小主子說什么?” 謝鳳笑了笑:“沒什么,陳叔,你回去照顧店鋪生意罷了,我自去看看,頃刻便回來了?!?/br> 老謝叔道:“很該讓個人跟著才是,你一個去,我不放心?!?/br> 謝鳳笑笑,卻負手自去了。 老謝叔一直望著那背影下了橋,沿著河邊長廊一路往前去,才輕嘆了聲,轉身自也下橋回鋪子里。 謝鳳自沿河廊下往前徐步而行,河畔清風徐來,十分愜意,漸漸入了一條深長巷落,走到盡頭,果然便見榴花書屋在望。 此刻又出了日頭,日光淺白,映著緊閉的烏漆大門,青瓦青墻,有花樹枝子自墻頭探出,隨風招搖。 謝鳳見大門緊閉,不敢亂闖,正在外頭看那門首,便聽吱呀一聲,門扇打開,卻是個青年書生從內出來。 這書生一眼瞧見門外有人,先是一愣,待看清楚后,不由眼前一亮,竟走到跟前兒,含笑拱手,行禮道:“這位小公子是?” 謝鳳亦拱手回禮,道:“弟姓謝,早聽聞榴花書屋名頭,故而特來一觀,只是看著有人,不便冒昧?!?/br> 那書生聽他不是本地口音,便笑道:“原來是遠客,不妨事,請進來自看就是了,這兒雖然是我家所有,但向來不拒天下有志之士,尤喜讀書之人?!庇忠娭x鳳品貌談吐不俗,自然更喜。 謝鳳聽了竟是書屋主人,便道了多謝,那書生本是要離去,此刻卻并不急著走了,反陪著他重又折回。 原來這書生姓徐,名志清,正是這榴花書屋的少主人,一路引著謝鳳瀏覽,一邊兒說道:“弟是幾時來會稽的?可看過周圍盛景了?沈園、蘭亭去過不曾?” 謝鳳道:“雖來了多日,只還并不得閑四處游逛,今日才得空,便先來了此處?!?/br> 這榴花書屋雖然有些名頭,可到底不如那王曦之耽留過的蘭亭、陸放翁題詩過的沈園有名,可謝鳳卻先來此處,可見慧眼獨具。 徐志清更喜,同他從花格長窗經過,一路過竹園,自在巖等,統統看了一遍,又來堂中落座,自有童子奉茶上來。 謝鳳便道:“勞煩相陪已經惶恐,很不敢再叨擾徐兄?!?/br> 徐志清因喜他人物,又見風雅恬淡,便道:“左右我也沒要緊事,是了,弟初來乍到,若是要去別處游覽,不嫌棄的話,兄仍可做個識途老馬?!?/br> 謝鳳見他這般親切,卻并不愿多勞于人,便只借故搪塞過去,吃了半盞茶,因告辭,徐志清親送他出來,又問他住在何處等話,方彼此作別。 謝鳳出了長街,才略松了口氣,此刻日影偏斜,眼前長街古屋,都浸潤在淡淡地昏黃之中,有一只花白大貓,趴在一戶人家門口的石鼓上,曬毛色似的,見人來了,亦不睜眼,只毛茸茸的長尾輕輕一抖,慵懶無比。 如此回到了西倉街,見老謝叔正叫兩個小伙計收鋪子,自己站在門口張望,見他回來,才松了口氣似的,道:“如何耽擱這許久呢?” 謝鳳便把認得徐志清之事說了,當下收了鋪子,沿街往回而行,謝鳳看著那成衣鋪,因問道:“這里是怎么樣了?” 老謝叔道:“這老王有些癡傻,那王娘子這樣相待,他卻還是不肯休離了,只早早地關了門,不知兩口子想如何?!?/br> 兩人且說且行,卻見天色漸暗,各處燈火點亮,忽地鼻端嗅到一股香氣,卻是鹵rou的味道,謝鳳見老謝叔掀動鼻子,便笑道:“不如去買些rou回去,給您老人家下酒?!?/br> 兩個人挑了一只肥雞,鹵豬蹄,豆腐干等……才用油紙包好,就見韓伯曹領著兩個捕快,匆匆從前方經過。 謝鳳看了眼,韓捕頭卻也瞧見了他們,便一點頭,復去了。 身后那店家便道:“這下兒捕頭可要忙了,眼見年下,偏又生出命案來,若不破案,這個年只怕也不好過?!?/br> 老謝叔點頭道:“可不是么,怪怕人的?!北憷x鳳離開,因見他面上有些思忖之色,便問道:“又在想什么呢?” 謝鳳道:“沒想什么?!?/br> 老謝叔道:“只別再想這些案子的事兒呢。白日里你指出那張三郎,可知就有許多人指點議論,紛紛問你的名字?”因見左右無人,便又小聲諄諄說道:“雖說如今做男兒裝扮,等閑無人認得出來,可也不能掉以輕心呢?!?/br> 第148章 這“謝鳳”,自然并不是什么男子,正是先前于京城太平河中失了蹤的崔云鬟,如今改頭換面,便在這會稽安居,老謝叔便是陳叔,在此并不以主仆相待,對外只假作是自家叔叔而已。 先前早在鄜州的時候,云鬟叫陳叔前往南邊兒,假作“討債”,實則便是來購置田產房屋的。 后本要舉家搬來,怎奈被趙黼透了消息,無奈之下,云鬟只好上京,私下里卻叫陳叔帶著曉晴等來到此處。 崔侯府眾人只以為他們是在鄜州,豈會知道云鬟的安排? 后來云鬟因發現了“盧離”案件提前發生,知道一切終究避無可避,果然仍是到來了……她便托季陶然前往崔侯府,說了跟林奶娘私下約定的安好。當林奶娘聽見那句話的時候,就說明是她該動身之時了。 沒了后顧之憂,剩下的便看著簡單了許多。 這兩年來云鬟雖看著沒算計,實則會定時地跟陳叔通信,而陳叔也在京內自安排了人,只等云鬟的信號罷了。 兩人回到可園,門口小廝正也張望呢,見了便笑道:“可算回來了,嬤嬤問了好幾遍,催我們出去找呢?!毕蚕矚g歡迎了入內,又關了門。 這可園也算是所老宅子,論地方,卻跟素賢山莊差不多大小,只是建筑自然跟北方大不同,雅致雋秀,格外可喜。尤其細微之處,比如斗拱,廊畫,景窗等,以及院子里的各色花朵樹木,都有可觀,自不必提各處房屋了。 云鬟先前雖不曾來,心向往之,前幾日到達,見是如此,真真兒十分可心意,休息兩日,便按捺不住出外走動了。 她因一心要隱姓埋名,跟先前各種隔斷,便從來以男裝示人,可園上上下下,除了林奶娘曉晴等,其他人都不知她是女孩兒,也都以“小公子”稱呼。 拐過游廊,直到進了里間兒,便見廳門口燈火輝煌,林奶娘靠在門扇上,露珠兒跟曉晴兩人,站在廊下說話,見了他們回來,林奶娘才露出笑容,兩個丫頭便忙出來接著。 林奶娘上下打量一番,含笑道:“怎么一出去就這整天,身邊兒也沒個人跟著,可知我心里很惦記著?” 云鬟笑道:“這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么?”當下又去盥洗收拾了,才出來吃飯。 夜間,林奶娘在燈下做活計,曉晴跟露珠兒便在外間閑話,聲音低低。 林奶娘因才跟云鬟重逢不多久,因此也不愿離了她,縫了幾針,便對云鬟道:“今兒出去,可有什么新聞么?以后可還是帶個人罷了,我看前頭那個叫旺兒的小廝倒是挺機靈忠心的,我跟陳叔都喜歡。他又是本地人,最適合陪著你東走西看的呢?!?/br> 云鬟因是男裝,卻有些擔心若多了個身邊兒的人,只怕有些細節逃不過人的眼去,曉晴跟露珠兒又是女孩兒,終究不便帶著出去亂走,因此寧肯一個人。 聽了奶娘說,云鬟道:“說起新聞,今兒卻見題扇橋底下死了個人?!?/br> 大夜晚里說起這個,林奶娘不由有些膽虛:“就沒個有趣兒的新聞了么?” 云鬟方笑道:“是了,在老謝叔身旁的那家成衣鋪子,倒是有個新聞?!闭f著就簡略提了一句,林奶娘聽完,噗嗤一笑:“也難為那老王,陳叔這把年紀了,還要往他身上扣這屎盆子,得虧你在跟前兒,不然你陳叔這一輩子的名聲可就毀了?!?/br> 云鬟只是笑。 當時韓伯曹問她如何發現那水紅肚兜,云鬟卻并未說實話,只因這王娘子素來有些不安于室,云鬟早上來時,偶然見她在樓上掀窗戶往下探頭,脖子上便系著肚兜帶子,這種私密貼身物件兒,多是各家婦人親手縫制出來的,自然獨一無二。 誰知今早上,這張三郎溜溜達達而來,兩個人在屋子里鬼鬼祟祟的,張三郎再出來之時,神色有些慌張,邊走邊整理衣裳,卻給云鬟掃見了他脖子上多系著這物。 這種肚兜對世人來說自不足為奇,可卻哪里能逃過云鬟雙眼。 倘若云鬟說是看見他偷跑出來,只怕眾人會以為她護著陳叔,因此云鬟才直接提起證據,果然讓那兩人辯無可辯。 是夜,云鬟盥洗完畢,至榻而眠,夜深人靜,雖然身處這江南水鄉,鼻端也是那比北國微微潮的氣息,云鬟反復深吸兩口氣,心里也有些安樂。 可閉上雙眸,卻只覺恍若一夢,不覺想起些先前之事。 當時在探望過季陶然之后,同趙黼遭遇……后又遇到清輝。 趙黼的話固然可驚,然而白清輝所說的,卻讓她心中心中百感交集,暖意陡生。 原來白樘竟果然有為她著想之意,甚至竟生出那種念頭來……只不知道前世的他,是不是也曾有過如許念頭?然而前世他跟白清輝的交際要比今生更少許多,細細想來,倒是未必…… 可這已經讓她心生感激了。 今生雖也有許多不如意,然而不管是季陶然還是白清輝,巽風阿澤,秦晨黃知縣等,卻都是真心實意為了她好的,甚至連羅氏、崔承都同她親近了幾分,這一路走來,她并不是再是孤單一個了,也并未白過。 如今終于拋開過去所有,一切從頭再來,這一回,卻沒有人再會知道她的行蹤,也不會再于她身邊兒困擾了,她可以用“謝鳳”這個名字,一生平平淡淡地在這個偏僻水鄉,終老一生。 真仿佛“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云鬟徐徐吁了口氣,唇角才微微挑起,忽地又一愣,因無端端想起這一句話,不由竟讓她回憶起那一日,趙黼在馬車中…… 云鬟忙深深吸氣,將那人的影貌拋于腦后,又急忙于心底默念“波若波羅密多心經”,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又睡了過去。 相比較前幾日的安寧,今夜卻不知為何,夢境連連,清晨云鬟醒來,驀地回想起昨夜所做之夢,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 此刻陳叔早就起身準備去鋪子,曉晴也跟一個婆子去買了菜回來,回來之時,便說了個在集市上聽來的消息:原來是那烏篷船殺人案已經告破,兇手現在關押在縣衙牢房里了。 云鬟便問那兇手是何人,曉晴道:“聽他們說……像是個艄公,曾經跟那死了的楊老大吵過架還動了手的呢?!?/br> 云鬟聽得如此,不覺又皺眉。 今日天色極好,陽光將滿目陰冷也驅散了些,云鬟便去大名鼎鼎的蘭亭一觀,因林奶娘不放心,又加上的確人生地不熟,便叫那旺兒跟隨領路,往蘭亭而行。 這旺兒不過是十五歲,卻果然是個機靈能言的,且走且給云鬟指點風景,他說話又有趣,幾次逗得云鬟露出笑容。 誰知才行至西直街處,便見一群人蜂擁而至,邊說邊議論紛紛,旺兒忙張開手擋住云鬟,生怕她被人撞著了,又道:“走路留神些,做什么這么著急慌張的,哪里放了包子不成?” 其中一個人便道:“昨兒死在烏篷船上的那楊老大,說是吳老實給殺的,昨晚上把人捉了回縣衙呢,今兒吳老實的媳婦去縣衙喊冤,一定要鬧一場呢,還不去看熱鬧?” 原來這會稽并不大,且又向來寧靜,極少見人命案件,昨兒眾人都見了烏篷船內那情形,正人心惶惶,議論紛紛,誰知立刻捉到兇手……這吳老實的媳婦卻一味喊冤,因此大家伙兒都來看熱鬧。 旺兒見眾人都去了,才放下手,道:“我們這兒小地方,都沒見過世面,我們那縣太爺也是個不管事的,整天糊里糊涂,最擅長和稀泥,人稱‘鄭大糊涂’,得虧這兩年來倒也安生,不然指不定如何呢?!?/br> 云鬟便問:“你的意思是,這縣官老爺不是個清官呢?” 旺兒見“小公子”人物如此俊秀,又是主子,便小聲道:“我不瞞小主子,可不是么?我們縣官老爺這個官兒,也還是混回來的呢,聽說當初科考的時候名落孫山,只不過皇上喜歡他的名字,便破例點了他……放到我們這兒了,起初倒也是好,算是他有些福分,太平了兩年,這會子臨近年下出了事,倒看他怎么收場?!?/br> 云鬟問道:“縣官叫什么?” 旺兒“噗嗤”笑出來:“老爺姓鄭,名字是兩個字:盛世?!?/br> 云鬟念道:“鄭盛世,正盛世,哈,好的很?!币贿厓耗钪?,心底里想了一番,卻并沒有關于這位鄭大老爺的格外記憶。 云鬟念罷:“那你可知道那烏篷船上的死者跟那吳老實么?” 旺兒道:“這楊老大,我只聽說過,并未跟他打過交道,至于吳老實,那可是個遠近聞名的好人,聽他的名字就知道了,從來老實巴交的,今年四十多歲了,從沒聽說過他有什么不好的,如今縣老爺竟說他是兇手,這不是冤屈好人么?” 云鬟本不想理會此事,然而聽到這里,忍不住有些猶豫,旺兒是最會察言觀色的,便道:“公子,不然我們也去看看熱鬧?橫豎是順路的,咱們看著沒意思了……就再去蘭亭不遲呢?!?/br> 云鬟見如此說,欣然答應。 當下旺兒便興高采烈地引著云鬟前去縣衙,才來到縣衙門口,就見外面擠了幾十號人,其中有個聲音叫道:“冤枉!大老爺,我們冤枉!”自是個女子哭天搶地的哀哀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