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云鬟點了點頭,卻覺著耳畔寂靜非常,竟似聽不見一絲塵世的聲響,仿佛兩個人在一處與世隔絕的地方一樣,她便道:“怎么這樣安靜?” 季陶然道:“大概是天黑了,那壞人也走了的原因?!?/br> 云鬟道:“我們趁機也逃走可好?” 季陶然握著她的手:“這柜子從外頭鎖起來了,我方才試了試,打不開,咱們就安安靜靜等在這兒,等白叔叔清輝跟世子他們來救咱們?!?/br> 若不是季陶然在此,說了這許多話,云鬟此刻必然要受不住了。聽到這里,心里才安定下來:“我知道四爺一定可以找到咱們的?!鳖D了頓,又道:“縱然是換了地方,也是可以的?!?/br> 季陶然不懂這話,問道:“什么換了地方?” 云鬟不答,季陶然停了停,就又問說:“是了,你先前如何把盧離嚇得那樣兒,真不愧是meimei,我若不是親眼見著,也是不信呢?!?/br> 云鬟聽他聲音溫和,半點兒緊張害怕都沒有,心越發安了,便道:“其實還是多虧了你?!?/br> 原來,那日季陶然因得知林嬤嬤帶露珠兒回鄜州,便想去跟云鬟說聲,畢竟是他傳的口信兒,倒要回復一句。 他見了云鬟,話自然就多起來,正好兒就把白清輝說盧離身上有血腥氣,以及盧離的情形跟云鬟當個笑話說了。 清輝等人不在京兆府,自不知盧離的底細,可季陶然因關心盧離孤單可憐,偶然向蓋捕頭等打聽兩句,就知道他是張大繼的義子,以及張娘子多病等事。 而云鬟之所以用張娘子已死來詐盧離,卻跟季陶然無關了。 只因前世,那蒙面兇徒把她綁來之后,曾說過幾句話,當時她膽戰心驚,魂不附體,本應記不得的。 可是今生,盧離就在眼前,又見他如此窮兇極惡,竟連季陶然也要殺害,她便竭力鎮定下來,因回想起前世此刻的種種。 當時她雖然被綁著在盧離跟前兒,眼前是季陶然,可是在她看來,就如同兩間柴房,兩個崔云鬟,兩個盧離,只不過一個蒙面,一個豁出一切似的在他們跟前兒。 兩種既有相似,也有不同的場景,般般分明。 面對那蒙面盧離,她慌的無法自制,淚拼命涌出,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這兇徒,便拼命垂頭抱膝,縮成一團。 忽然頭發被人用力一扯,生生將她拽了起來,云鬟禁不住尖叫。 蒙面盧離捏著她的下巴,道:“崔云鬟?” 云鬟道:“你、你如何認得我……” 蒙面盧離笑了兩聲,道:“我自然認得你,極早就認得你了?!?/br> 云鬟幾乎喘不過氣來:“我不懂,我從未見過你?!?/br> 蒙面盧離不言語,云鬟不敢看他,低頭問道:“你、想做什么?”他仍沉默,云鬟道:“你放我回去可好,府里頭這會兒定然著急找我……” 蒙面盧離才道:“那府里的人根本不理你死活,你難道不知?” 這句話從一個素未謀面之人口中說出,卻讓云鬟心里陡然酸痛:“你懂什么?” 蒙面盧離笑道:“你不信么?可憐的孩子,還做夢呢……”因打量著她,忽然眼神有些變化,仿佛想起了什么,那寒意便不那么濃了,也撤了手。 云鬟因心里又怕又是難過,便復垂頭落淚,卻聽耳畔這人有些嘆息似的說道:“說起來,你倒是跟我有些相似……世上真正對你我好的人,都已去了……從此之后誰還會再理會你的死活呢?” 云鬟心里一動,隱隱猜到他口中所指的是自己的母親謝氏,也許是想到了母親,便覺著沒起初那樣害怕了。 云鬟大著膽子問道:“你的母親也去世了?” 蒙面盧離道:“那賤人早死了!我說的不是她,她也不配?!?/br> 他忽然盛怒,那眼神驀地又變回原來刀鋒似的顏色,對云鬟道:“說來你比我幸運些,畢竟你生身的母親疼你,本來……我也還有她,可現在,我又已是一個人了?!?/br> 忽自言自語道:“不過,從此終于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沒有人再攔著我,就如那人所說,我也終于可以……當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了?!彼凰欢?。 那一刻云鬟不懂,但縱然是蒙著面,她仿佛還能看見這蒙面底下,他笑著呲出獠牙,而那嗜血似的目光,重又看向她,肆意打量過她的眉眼,然后……一寸一寸往下…… 云鬟定神,不許自己再想下去,這些前世之事她自然不能跟季陶然說,只道:“我先前聽了表哥說他家里的事,又看他那樣窮兇極惡的,就猜他的親人都亡故了,他說起張娘子的時候,用的是‘義母’的稱呼,且說到張娘子死訊之時,用的是‘去世’二字,可見他十分尊敬張娘子,表哥,我猜的是不是極準?” 季陶然卻一聲不響。 云鬟一怔:“表哥?” 季陶然仍是不答應,云鬟著急,忙伸手探摸過去,在他身上摸索了一會兒,手上卻黏黏濕濕的。 第134章 先前云鬟因想通前情今事,又窺知端倪,便以言語鎮住盧離,可盧離殘忍jian詐,本不信她的話,怎奈她既知道張娘子去世之事,又知道他心底那深埋密藏、從無第二人知曉的絕密。 若說張娘子是她亂猜所得,那鴛鴦殺這件事,以及她所說的那句話,卻已經超乎盧離想象。 其實對盧離而言,震住他的并不是所謂“鬼魂”,所謂鬼魂之說,在他看來未免荒唐可笑,似無稽之談,因為他們的心智早就狠辣兇戾到超乎異常,縱然真有鬼神,他們也并不放在心上。 可是云鬟所說,偏偏擊中的是盧離最不能碰觸的軟肋。 一是張娘子跟張大繼,二就是鴛鴦殺。 這兩種人,對他而言,就仿佛光明跟黑暗,正道與邪惡。 他向往尊敬張大繼的為人,也敬待張娘子為母之責,這正是他人性之中唯一殘存的善。 但是對鴛鴦殺,便不是單單一個“恐懼”可以形容的。 鴛鴦殺在魯家作案之事,盧離曾親眼目睹。 他有些忘了當時自個兒是什么心情,但是他并未叫出聲來,也并未逃走,也許……是嚇傻了,也許是從未想到,總而言之,他便呆呆地動也不動。 鴛鴦殺自然看見他了,那一刻盧離以為自己也要死了,他想要逃離,可雙腿卻不聽使喚,眼睜睜地看著鴛鴦殺來至跟前兒。 那人臉上身上,都是血淋淋的,看來就如血池里爬出來的鬼怪。 他注視著盧離,那雙因沾血而也變得血紅的眸子,如此猙獰,倘若這會他把盧離吃了,盧離也并不覺奇怪。 鴛鴦殺看了盧離半晌,忽然靠近過來,他身上的血腥氣跟咻咻吐氣的氣息令人窒息,而他的聲音,在耳畔低語似的:“我不會殺你,想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們是一類人,你是個怪物,跟我一樣的怪物?!辈粦押靡獾母`笑,又仿佛是一種預言。 那時候盧離并不知道這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或者真的已經嚇傻了。 直到不管多少年過去,那一幕仍是在他心底毫無褪色,那個殘忍的如同惡魔般的鴛鴦殺,在耳畔同他嘶嘶地說著:你是個怪物,跟我一樣。 他隱約明白這句意思的開始,是在朱三郎家里,把那只總是沖著他吠叫的小狗肢解了。 當那滾熱的血浸蔓過雙手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來,那一年在魯家,他怔怔看著鴛鴦殺殺人,他以為自己心中所有的是恐懼,但是……并不完全是。 張大繼的“失心瘋”,跟他脫不了干系,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在此后,盧離竭力克制體內那股叫囂躁動的欲望,他不想讓張大繼徹底“失望”。 因為他知道,他一旦開始,就再也停不下來了,耳畔鴛鴦殺的呼喚仿佛從未消失過,他在引誘著他,想讓盧離也變成跟他一樣的怪物。 最初選擇當捕快,其實也是想要跟張大繼一樣,或許可以好一些…… 只可惜,事與愿違。 張大繼去世之后,他心底的惡之芽重新蠢蠢欲動,也許是……畢竟他心底的“善”太弱小,抵不過那“惡”的強大。 最終,他終于向著耳畔那聲音低頭。 所以就在云鬟說起他們都在看著你的時候,對盧離而言,他不是怕什么鬼魂,而是他最怕的兩種力量,他最不能面對的……光明跟黑暗,讓他心生恐懼,無所適從。 “你為什么會知道?”盧離抬頭,緊盯著云鬟,“跟我說實話?!?/br> 云鬟道:“我說的便是實話?!?/br> 盧離咬牙:“你以為我會相信這些鬼話?你到底從哪里聽來的!” 他不信真的有鬼在看著自己,但是就如白樘所說,他怕云鬟所說的這些話,因為無論如何想不通,便更加懼怕。 云鬟道:“你現在停手,還來得及?!?/br> 兩個人目光相對,云鬟從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選擇正面對上這記憶中惡魔似的人。 盧離忽然獰笑:“好,你既然說他們在看著我,那就讓他們來阻止我?!?/br> 他邁步走到云鬟跟前,俯身撿起地上的薄刃,在云鬟頸間輕輕比了比:“說實話,我就放過你?!?/br> 云鬟微微抬頭,奇怪的是,雖然緊張,并不懼怕。 盧離瞇了瞇雙眼,卻見手底的肌膚如最細膩的羊脂白玉,他幾乎按捺不住……忽地聽身后季陶然叫道:“有本事沖我來,你這懦夫,可知你死到臨頭了!meimei說的話從來都會實現,她就是能看見那些東西,夏家大小姐的案子你知道對么?尸體就是meimei幫著白四爺找到的!” 盧離生生地停住步子,回頭看向季陶然。 季陶然生怕他不怒似的:“沖我來啊,我倒要看看你這白眼狼是不是敢對我動手?!?/br> 盧離聽到“白眼狼”三個字,牙關緊咬,果然折返回他的身邊兒。 漠然的眼神看著季陶然,盧離輕聲道:“季公子,你真是個好人?!笨谥须m然這么說,手上卻絲毫也不遲疑,薄刃準確地沒入季陶然右側胸前。 頓時之間,鮮血便順著涌了出來。 他下手太過意外,季陶然感覺一股無法忍受的銳痛傳來,不由叫了出聲。然而只短促地叫了一聲,他便緊咬牙關,不肯再讓自己發出聲響。 盧離好整以暇地打量他的臉色,慢慢將刀柄掣出,這樣做傷害自然加倍,然而季陶然的臉色雪白,冷汗如雨,卻仍是不肯發出慘叫。 盧離大為意外,正要再選一處下手,忽然聽見身后云鬟道:“他們都在看著你,在看著你呢!張大繼,張娘子,還有那個你口中的‘賤人’!” 盧離正要一刀再扎進去,刀鋒劃破了衣裳,卻無法再往前一寸,方才激起的怒逆之心再也撐不住,盧離揚手將刀子遠遠扔開,張口呼呼喘了幾下兒,抬手緊緊地抱住頭,崩潰似的嚎叫出聲。 他轉過身,快步來到云鬟身邊兒,揪著她語無倫次地叫道:“你怎么知道,說!你到底怎么知道的!你是什么人,是人是鬼!” 再也沒有先前的冷靜淡漠,此刻的盧離,儼然將來崩潰似的,把云鬟揪得跌在地上,兀自抓著不放,仿佛要將她活活地撕碎了一般。 季陶然痛的幾乎暈厥過去,見狀厲聲大喝:“放開她,放開她!”拼命掙扎,繩索都被血染透了,因掙動的太過激烈,連人帶椅子,往旁邊傾倒過去。 只聽云鬟道:“我就是知道,我知道你做下的這些事,我知道他們都在看著你……你不要再錯了!你是人不是畜生!” ——你是人不是畜生。 盧離揪著她,待要撕開她的衣服,聽了這句,狠狠一個耳光摑了下來。 云鬟猝不及防,被打得往后跌飛,額頭碰在地上,頓時暈了過去。 季陶然叫道:“meimei!”此刻更不知身上痛多一些,還是心上的痛多些。 半晌他回來,神色冷靜下來,只拖了一個極大的箱子,便把云鬟抱起來,放在里面。 季陶然不知他要做什么,然而身上血流不住,整個人有些發暈,竟無法問出聲。 盧離走過來,歪頭仔細又看了他一會兒,才懇切般說:“季公子,你真是個好人?!痹捯粑绰?,一拳揮過去。 季陶然本就撐不住,如此一來,便一聲未出,暈了過去。 季陶然是比云鬟更早醒來的,且早已經查看過。 他并沒有對云鬟扯謊,他們的確是在一個“柜子”里,只不過他沒告訴云鬟的是,如今這個“柜子”在何處。 倘若是放在外頭,不管如何,都會聽見些許聲響,可是如今這個柜子,卻透著憋悶沉重之氣,連任何輕微的聲響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