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季陶然伸手輕巧板壁,并不似敲擊木板發出的“咚咚”聲,反而一股沉悶聲響,仿佛敲在泥地上。 他身上的傷口不知流了多久的血,整個人暈暈沉沉的,卻只竭力抱著身邊的人,探著她的微弱鼻息,知道她還好,就覺心安。 安撫了云鬟那幾句后,季陶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了,耳畔聽著她的聲音,心魂兒卻仿佛幽幽然飄蕩離體了一樣。 云鬟聽不到他回應,渾身發冷:“表哥?” 季陶然朦朧中聽見這聲,卻無法回答,只聽云鬟駭然大叫:“季陶然,季陶然!你答話,跟我說話!” 這既悶又黑的“柜子”里,女孩子的聲音聽來格外驚魂,季陶然察覺她擁住自己,聲里漸漸帶了哭腔:“季陶然,別死!求你別死!” 她如此慌張,從來都是那樣安靜冷淡的一個人,此刻卻為了他這般失神。 倘若他死了,留她一個人……可怎么是好?若給她知道了如今他們身在何處,又該怎么慌張害怕呢? 已經有些緩慢的心跳,慢慢復蘇過來,季陶然咳嗽了聲:“meimei?!?/br> 云鬟身子繃緊,季陶然低低笑說:“我怎么會死呢?我死了,meimei會傷心的……所以我、不死,我不會死?!?/br> 如墨的黑暗中,云鬟睜大雙眸,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季陶然將她的頭往胸前輕輕按落:“我不會死……別哭了。不許為了我傷心?!彼穆曇魳O微弱,卻很堅定。 兩個人相依相偎,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頭頂上某處,忽然傳來輕微的動靜。 依稀是有人欣喜若狂地大叫道:“找到了!” 先前,啞巴胡同魯家舊宅之中。 盧離對白樘供認:“我叫了一個人,把他們運走了,這會你們縱然找到,也不過是兩具尸體罷了?!?/br> 臨時放棄動手換了地方,其實在盧離意料之外。 他因籌謀萬全,從未有過放活口之意,所以在發現無法動手之后,他飛快地想了另一條路。 盧離道:“那個人叫陳老三,是負責運尸首往城外亂葬崗的,我叫他把人運走埋了?!?/br> 京兆府有時候會收留一些無主尸首,這是個臟亂差使,無人喜歡,多是盧離擔了,故而跟那陳老三十分熟悉。 此時此刻,他的口吻仍是淡淡的。 仿佛吩咐埋了的,不是兩個活人,而是兩個無足輕重的物件兒。 所有人都無法出聲,連呼吸都停了似的。 只有盧離還在說:“她說那被我殺死的所有人,跟我有關的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只不知道……此刻她是不是也在看著我呢?”他嘶嘶地又笑了起來。 此刻,暮色四合,黃昏將至,很快,便是黑夜。 戌時五刻,暮鼓敲響,城門關閉,此刻距離城門關,已不足一刻鐘了。 鐵衛同京兆府蓋捕頭飛快去尋那陳老三,不料那老頭子并不在家,忙打聽四鄰,才知道他這個時候是泡在酒館里。 當下一堆人又如風似的趕了去,小酒館內的客人見了,嚇得一個個靠墻而立,不敢動彈。 那陳老三卻已經喝醉了,趴在桌上酣睡不醒,叫也不應。 蓋捕頭揪起來,托著丟進廚下的水缸里。 陳老三打了個激靈,見是蓋捕頭,還以為又有差事,便道:“捕頭如何親自來了?” 蓋捕頭揪著:“今兒盧離叫你送兩個尸首出城,你埋在哪里了?” 陳老三正乍醒懵懂,還未回過神來,蓋捕頭吼道:“快點兒說!” 跟隨鐵衛一塊兒而來的巽風道:“時候來不及了,帶他出城!” 眾人拖著陳老三沖了出來,才趕到街頭,就遇見白樘跟趙黼兩人,身后是蔣勛跟白清輝騎著馬趕上。 那陳老三被人橫拖豎拽,正有些不受用,卻也半是酒醒,依稀認得白樘,便要下拜,白樘問道:“今兒盧離叫你送的尸首在何處,果然在城外?” 陳老三愣了愣,僵著舌頭道:“是、是有……在城外!” 白樘見天色已暗,道:“來不及多說了,出城!” 趙黼見這陳老三醉醺醺地幾乎站不住腳,他不顧腌臜,揪著后脖頸子把人擒上來,橫搭在馬上,打馬便疾行。 陳老三嚇得大叫起來,白樘等緊隨其后。 夜晚將至,路上行人漸漸少,馬蹄聲如雷車馳過,眼看將到城門處,卻聽得暮鼓響起,那守門的士兵正忙將城門關起來。 巽風忙喝道:“且慢!刑部辦案!” 那邊兒微微一愣怔的功夫,就見眼前一道暗影掠過,那馬兒如同生了翅膀的云龍似的,霹靂咔啦從身邊兒掠過,掀起的冷風把人的眼睛都刺痛了。 依稀還有幾聲難堪的嘔吐尖叫聲響,不知何故。 此刻那城頭上的校尉見有異樣,已經趕了下來,卻見白樘一行來至跟前,因攔住道:“原來是白侍郎,且止步,暮鼓敲響,禁出入?!?/br> 白樘皺眉,還未出言,那校尉道:“下官職責所在,請侍郎見諒!”一抬手便要命將城門關閉。 巽風在白樘旁邊,只看他。 卻見白樘眉睫微動,巽風再無遲疑,當即一低頭,一抖韁繩! 那守門的士兵將要攔住,卻已經來不及了,那馬兒雷霆萬鈞地來到跟前兒,士兵們難搦其鋒,又生怕被馬兒撞踏,即刻躲避,這剎那間,巽風已經堪堪從那兩扇城門中疾馳而出! 其后,白樘便道:“請見諒,先前出城的是晏王世子,世子性子急,若不跟上,只怕會出事?!?/br> 校尉先前自也看了個大概,也明白趙黼為人是個不好惹的……只不過白樘是個正直君子,可以用國法律條來壓罷了,倘若是趙黼在跟前兒,倒也未必敢多嘴。 此刻見好就收,拱手道:“侍郎不必介意?!?/br> 白樘見校尉自去了,便撥轉馬頭。 清輝因問:“父親,他們可使得?會不會人手少了些?” 白樘道:“巽風會見機行事,你且先回府罷,我尚要去個地方?!?/br> 清輝問道:“去何地?” 白樘知道他極關心此事,不肯瞞著讓他懸心,便答:“去靜王府?!?/br> 清輝想了想:“既然如此,父親且快去?!?/br> 白樘知道他懂了,當下便吩咐幾個鐵衛守在城門邊兒上,其他的回轉刑部,自個兒略帶了幾個人,便往靜王府而去。 當下這一干人等才又分散開。蔣勛因不解,就問清輝:“如何四爺這會子去靜王府?” 清輝道:“靜王素有賢名,跟世子交情又佳?!闭f到這里,略放低了聲兒道:“我先前曾聽人說起,靜王有一面御賜金牌,拿了便如朕親臨?!?/br> 蔣勛睜大雙眸,這才明白。 且說趙黼帶著那陳老三,貼地狂風似的卷出城,才放慢馬速,問道:“你把他們埋在哪里?” 陳老三早吐得死去活來,又被顛的骨頭神魂都要散了,哪里顧得上回答。 趙黼冷冷道:“知道什么叫‘活埋’嗎?我數到三,你若還想不起來,你便可以選一塊兒好地方閉眼了?!?/br> 陳老三一個激靈,叫道:“我說我說,是在前頭亂葬崗旁邊兒……” 趙黼眉頭緊皺,這會子巽風快馬加鞭趕上來,正聽了這句,然而兩人心同時一沉,雖知道了地方,卻反而更悶重了。 眼前的暮色越發濃了,幾乎看不清路,陳老三雖然吃苦,卻不敢吱聲,幸而馬跑得快,不多時來至地頭。 趙黼躍下,把陳老三扯落:“在哪里?!?/br> 陳老三暈頭轉向,且又烏漆墨黑一片,哪里能分清楚,巽風下地,把他扶?。骸翱熳屑氄J認!” 趙黼放眼看去,野地里靜悄悄地,因他們一來,把許多棲息在墳塋樹林子里的野鳥嚇得高飛而起,發出咕咕聲響,十分瘆人。 又有些螢火蟲翩翩飛舞,熒光微微,更如鬼火一般。 趙黼情不自禁奔前幾步,又走開往旁邊跑去,忍不住大叫道:“崔云鬟!” 這曠野中只他的聲音傳了出去,仿佛永無回音。 身后陳老三定神兒,勉強指點了兩處地方,巽風從懷中掏出火折子,趙黼從地上亂抓起些枯草樹枝,點亮了瞧去,卻見地上并不似新挖過的痕跡。 巽風因道:“你白日埋了的,不是兩個死人,是兩個活人,你如今還不好生想想,是要怎么樣?” 陳老三“嗷”地叫了聲,受驚匪淺:“活人?” 趙黼道:“你最好快點找對地方,不然,你就在這兒住下?!?/br> 陳老三戰戰兢兢把火把拿來,覷著眼睛細看了會兒,終于道:“我想起來了……”忙跑兩步,在墳圈子外頭,道:“是這里!” 兩人早跑了過來,果然見新土宛然,中間居然有個不大的深坑洞透了下去。 陳老三嘟囔道:“我埋在這里的,是這里沒有錯了,如何會有個坑呢?難道、難道他們爬出來了?”這話說完,遍體生涼,忙噤口,只念道:“有怪莫怪,百無禁忌?!?/br> 趙黼跟巽風早顧不得,雙雙跪在地上,只用手亂刨,沿著那坑洞掏挖了一臂之深,巽風失聲叫:“找到了!” 兩個人用盡畢生之力,頃刻間把那土挖開,露出底下一個方形箱子。 陳老三舉著火把在旁邊看,生怕人死了自己脫不了干系,便道:“我、我是奉命埋了的,哪里知道死活呢……” 趙黼看著那上了鎖的長柜,真如一個棺材板,竟不敢上前一步,就啞聲對巽風道:“你、你來……” 巽風一咬牙上前,把鎖頭生生擰開,滿是泥土的雙手卻已經麻木無覺了,泥土抖抖索索掉下來,巽風一咬牙,用力將蓋子掀起! 火光之下,卻見里頭兩個人抱在一起,都是一動不動的,那女孩子身上血跡斑斑,可側臉恬靜,眉眼溫和,合眸仿佛睡著。 趙黼雙腿一軟,先跪了下去,抬手往前,似要抓一把,卻只顧發抖。 巽風也覺著自己已經斷了氣兒了,還是陳老三畏畏縮縮上前,說道:“試試看有沒有氣兒呢?!?/br> 嘴唇上滲出血腥氣,趙黼跳上前,用力要將云鬟抱出來,不料他們兩人抱的甚緊,竟分不開。 巽風見狀,便也鼓氣兒跳進來,把季陶然抱住,手挨著他的身子,手心里因濕漉漉地,火光下看了眼,卻見滿是鮮血。 巽風心頭又是一涼,只不敢說出來。 那邊兒趙黼探了探云鬟的鼻息,目光忽然一亮,透出不可置信的驚喜之意,而巽風也探到季陶然脈搏,雖弱不可見,卻仍還是有的。 兩人目光相對,先前死了的心才雙雙又微跳起來。 卻聽那陳老三又嘟嘟囔囔說道:“這活兒很是辛勞,也偏是邪門了……我今兒不知怎地,身上格外乏累,不想挖深坑,就只含糊交代,橫豎也沒有人知道?!?/br> 趙黼抱緊云鬟,聽了這蠢話,很是想笑,然而不知為何,一咧嘴,淚反而吧嗒吧嗒掉下來。 第135章